上海到宜昌——汉口——扬子江帆船——沙市——湖北平原——四川江船——涝区——接近山川——宜昌

从上海到汉口是一段600英里的航程,由一种美国大型蒸汽机船来完成。自1860年扬子江向外国开放贸易以来,这些蒸汽船便每日来回于这两个港口之间。二月中旬正是中国新年的前夕,我在一个午夜搭乘一辆人力车来到嘉定码头,乘上停泊在一边的“太和”号,入住我的舱房。轮船预备第二天早晨出发,于白天向上游航行。但要睡着是很不容易的,成千上万的鞭炮正在街道上点燃,四处挂满了无数的中国灯笼,喧闹声震耳欲聋。本地乘客正挤在甲板上,驮行李的苦力们正在就报酬而争吵。最后我终于在凌晨入睡,醒来时发现我们已经身处一片混浊的汪洋中,这条大河的下游河段皆是如此。右舷远方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褐色细线,比水色更深一些,那是江的左岸,而另一边,混浊的江水一直延伸至地平线。在这荒凉的景色里,没有哪艘游离的帆船在移动,它们全都入港欢度新年去了。沉闷的铅灰色天空让这寒冷的二月早晨显得更加沉郁。

在蒸汽动力推动我们的头四个日夜里,航行中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节日期间只有少许乘客上下轮船。我们在九江北边的一个沙洲上耗费了一小时,开足马力在泥泞的江底犁出深沟,总算再度飘浮到了水面上。离开安徽省的首府南京 [1] 后,我们不幸和一艘载陶器的帆船相撞,那位船长迅速把他的船开到岸边,从而免于沉没。有少数帆船会在新年假期的头几天航行,以趁节日之便——在这期间,厘金和税收关卡都关闭了,因此这些帆船可以免费通行。我们可敬的船长立刻下锚,搭小船前去查看损害程度。那艘船上的货物是成捆的蓝色与白色饭碗,它们被迅速卸载,放置在岸边。船上的洞被补好,之后重新装载货物,整艘帆船被拖行前往九江——那是她主人的家。到此,造成的损害被估价并补偿,事件结束。但我不免对中国人造船的实用方法印象深刻,那看似脆弱的帆船船体拥有隔室,因此,尽管河上常常发生意外,但很少造成整体损失。

在这个纬度上,冬日的太阳往往是温暖的。在明亮的阳光中,我们泊进了汉口宏伟的码头,它沿着英格兰租界的河岸延伸开去。在上海,有一条栽着行道树、大约80码宽的马路隔开了商人的豪宅与陡峭的河岸,河岸外侧还有一道壮观的石堤。但是这里和上海不同,除了初夏短暂的茶叶季节外,此时没有马车的踪影,倒是有不少的步行者,租界呈现出海滨胜地在淡季中毫无生气的萧条样貌。中国人繁忙拥挤的居住区完全和租界分离,他们只在真的有生意要谈时才会进入租界,整个冬季里只有少许租界居民会留在汉口。我向彬彬有礼的前任房东——船长朋友告辞,而后穿过荒芜的码头,挪进了肮脏又拥挤的中国城,开始为我深入内地、长达四个月的航程做必要的准备。最后,在2月24日周六,一切准备就绪。由此刻起,我每夜于路程中写下的日记将阐述我所看到的事实。我相信,除了描述我行经的地域外,它必定能向读者传达一些迄今未曾被描述的现象,它们属于这个有趣而稳固的文明,而我正在接触它。

周日,2月25日。我定了两艘小船,把我所有的行李都运到了船上。没完没了的延期和耽搁让我在汉口待了一个星期,希望今天晚餐时我能航行在这神秘的河上。让我愤慨的是,我的同伴——一名山西商人——在约定时间没有出现,到了这一天晚些时候才通知我,说我们很有希望能在第二天10点出发。多亏了我善良的朋友,这位香港与上海银行的经理热情地又招待了我一晚。到了周一,常先生按时出现,我们一起搭舢板从码头的石阶出发。河面比夏季的水面高度下降了5英尺,乘上帆船,后者将把我们送到沙市,然后我们再从沙市转乘更大型的轮船驶入急流。我们的帆船停在租界外大约一英里的地方,在汉水河面稍远处,这股支流从扬子江左岸或西岸汇入江中。我们逆流而上,划着桨经过无穷无尽层层叠叠的内陆帆船,最终找到了我们的船。我登上它,它将是我在之后14天里的居所。这艘船在近一周前就被预定了,但没有什么事能引诱它的主人带它下水,好让我离开房东的家门愉悦地登船。除了所谓的“风俗”外,我不知道他拒绝航行的真实原因。现在我以为我们终于要出发了,但是错了,我的同伴还有一些生意要谈,饭食依然是在岸上准备的。我由他去做他的事,在封闭的舱室里耐心地等待了凡间的6个小时,最后发现我们已不可能在当夜出发。于是我搭舢板穿过河面来到汉阳岸边,无视两周的雨雪给一条中国街道造成的可怕泥泞,拖着我疲惫的双腿爬上高山。在那里,你可以欣赏到武昌、汉阳和汉口的联合城区所展现的著名的恢宏景色,还有那散落的山岭,以及广袤的沼泽平原。我回到船上,吃了一顿冷掉的晚餐,在新年期间被中国帆船群包围的讨厌环境里,尽我所能地睡了。

周二,2月27日,早晨6点,我们的船划着桨顺汉江急流而下。等进入扬子江时,我们转向右边,艰难地逆流行驶,经过汉阳,行驶了30里(约7英里)来到小豁口,在这里离开了主河道,沿另一条支流往上驶去。这30里花了6个小时,又是撑杆又是划桨,在这期间,沿岸卸货的湖南木筏和竹筏简直无穷无尽,我们不得不正面对抗急流。我抵达汉口的那一天是2月14号,当时的急流速度是半海里/小时,而如今它已经提高到了约2海里/小时,在这期间,河水比那天涨高了两英尺——2月14号的水面高度是今年冬季的最低水平。这段河道约有一英里宽,没什么可看的景色,只除了远处地平线上升起的山峦轮廓线,近处的乡间景色完全被高高的泥岸遮挡住了。这些泥岸在很多地方完全是垂直的,因此河道现在算是被隔绝了。我们在小豁口进入的这条河流是从某个浅水湖泊中流出来的,扬子江河道的中下游排列着众多成串的浅水湖。夏季,这些湖泊和河流之间由蜿蜒的急流连接,连成了一片广阔的延伸水域。不过到了冬季,种冬小麦的宽广冲积领域就隔开了湖与河,于是满是泥沙的扬子江在夏季因急流汇入而上涨清澈的湖水,在冬季沉积了淤泥以后,也顺着这些急流流干了。我们现在进入了这样的支流之一,领航员把它们称作小溪。它的平均宽度大约是80码,此时有10英尺深,流速达5至6海里/小时。我们被纤绳拖拽着艰难地逆流前行,4小时行了4英里。而后下起了大雨,我们被拖到岸边过夜,边上是一个被溪流包围的孤零零的岩角——黄生岗,至此,我们的首日航行完成了非常像样的11英里航程。这个岩角很引人注意,它孤绝地立于平原之外,比地面高出不到10英尺,大小仅够接纳一个小庙以及别致的两层亭子,还有一座方形纸灯笼状的灯塔:当洪水溢出,蔓延至天际时,它对误期的水手而言是个有用的信标。

周三,2月28日。黎明时的一场暴风雪使我们无法前进。整片乡野都被覆盖在3英寸深的雪下,船只从头到尾都盖满了席子,所以我只能缩在黑暗的船舱里。10点时,天气终于平静了,不过云层还阴森森地低悬在邻近的山上。此处的河流扩展到了约200码,流速降到了约2海里/小时,使(由一个纤夫拖拽的)前进比起昨天要容易了一些。但我们4小时里也只行了20里,也就是6英里。之后我们再次停靠在一个叫蒲潭的地方,它离汉口60里,也就是17英里。原来这里是我们“老大”或船长的家,这使他必然要在岸上过夜。然而我们并没有因此而耽搁什么,因为在混乱的冰雹风暴之后,4点时下起了大雨,它持续不停下了一整晚。我们今天穿过的乡野在夏季时将变成一片广阔的湖泊,孤绝的荒山像岛屿一样比湖水高出10至200英尺。在这湖床的其中一块地上建着蒲潭村,它的高度是依据夏季洪水的水面高度而定的。它看上去凌乱而荒废,就像一处新近还被淹在水下的处所。石堤在某些部分还守护着坡岸,但和陆地上的其他东西一样,看上去一副摇摇欲坠的衰败样子。

既然被困在这里,我也许可以描述一下我坐的船:它大约30英尺长,5英尺宽,3英尺深;中部有一间有顶的屋子,里面的高度只够我坐直;船尾也给舵手和厨师盖着顶;前端有一个露天的空间,够两个人面对船头站着划桨。船上有一根桅杆,主要用于纤绳拖拽,还有一面小小的斜桁四角帆,在顺风时就会升起来。船员包括老大或船主以及两名雇工,后者衣着褴褛,样貌卑微。这两人夜里就住在前甲板上,到时那里会盖上竹垫。老大和厨师睡在船尾,我的人和我自己占据了船中间的小舱室。加上我的旅伴——那个山西人,我们有三个人。我们都依照当地习俗一起用餐——两顿饭,早上10点和下午6点。幸运的是,我们的厨师很不错,他也是个山西人,他以北方风格烹调我们的食物,食物极其美味。当然了,每餐的主食都是米饭,此外还有猪肉、牛肉、卷心菜、竹笋(现在是早春,它们上市了)、洋葱、鱼。这些新鲜的食物是我们在航行过程中向渔夫买的,全都用油炒,并且加入酱油。食物、几管烟、还有对四川奇景的漫无边际的交谈填补了这一天,因为纤道上又深又黏的泥让人没法在岸上漫步。直至寒冷消退,我一直穿一件长长的中国羊皮袄,完全不受天气的影响,只希望我在上海那短暂的冬天里也能远离火炉,说出同样的话。在这一带的冲积平原中冒头的小丘里含有一种红土,某些地方还含有分层的石灰岩,岩层明显向西南方倾斜。每年夏季的洪水将平坦的湖底渐渐抬升成陆地。比起昨日一如平常的泥沼模样,今日被白雪覆盖的风景看上去不那么沉闷。

周四,3月1日。早晨才停下的雨溶化了雪,到了8点,我们又开始慢慢地前进。今天是个平静的阴天,没有雨。我们还是被拉着往前,一个纤夫沿着泥泞的河岸,套着纤绳奋力向前,以每小时两英里的前进速度,对抗着2海里/小时的水流。我们渐渐接近远处的山丘,在它们靠近河水的某个点上越过它们。有一座别致的庙宇坐落在靠外的断崖上。而后我们再度进入了无尽的平原,上面弯曲流淌着长河。按老大的计算,我们前进了56里,或者说,在10个小时里都以每小时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速度前进了17英里,总共航行了34英里。除了我们经过的那些远观比近观好看得多的荒山外,景色基本等于无。只有约15英尺高的泥岸环抱着200至300码宽的清澈急流,树和灌木都毫无踪影,几乎看不到一片草叶。没有什么东西来打破这份单调,只是每隔三四英里就有一组8座或10座的泥屋,聚拢在一片人造圆形高地的顶端,这种高地比平原地面高出约10英尺。这是一片悲惨的乡土。不过这不幸一定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因为当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日落时泊岸后,我发现整片平原目之所及的地方都种着小麦,它们散布在暗色的耕地上,麦叶隐约可见。没有围栏或分界,没有任何形式的地标打断这无尽的统一。这片广阔的麦田向北方和南方延伸,向西一直蔓延至地平线。而天际线只在一两处被一些零散的柳树打断,它们就像幻影一般竖立着。在东方是我们早晨经过的蓝色山峦。到了5月,这些小麦就会被收割,等到了7月里,相同的地点就会变成一片广阔的内海。与我们一起泊岸的还有几艘帆船,像我们一样一路被拉上来,现在列成一排以求防卫。此处就是向导所说的野点,经常会有水贼出现,因此他以中国的方式诚挚地恳求我开一枪以作警示。但是我决定等到水贼露面了再往他们身上浪费火药。我们遇到不少为贫穷所困的渔船,从其中一条船上买了一条很不错的活鱼,三斤半,每斤30铜钱(5便士买5磅),我希望能在晚餐中享用它。厨师在甲板上用砍刀给它刮鳞,此时我注意到它仍然活着,于是向他表示反对,让他敲它的头杀了它。他没听我的,之后没多久,它就留着半数的鳞片跳出了船,结果我们失去了晚餐——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这算是一场严重的灾难。

周五,3月2日。早晨6点,我们从羊栓沟起锚出发,天气晴朗。但到了8点,大雨夹着雪片落下,一直下到了正午。顺着一阵小小的东北风,再加上一个纤夫拉着船,我们前进的速度比昨天多少快了一点。但是水流的速度升到了整3海里/小时,河道在某些地方收窄到了六十多码,深度是20至30英尺。景色依然是昨天的延续,只除我们经过了大片的芦苇荡。这些芦苇覆盖着长河沿岸湿软的河岸和广阔的沼原,从河口,一直到扬子江从宜昌下游山中流出的地方,这之间的距离有1000英里。它们是扬子江峡谷中著名的特产,可以长到15至20英尺高,能作为建筑材料,也是普遍使用的燃料。没有什么景象能比我们经过的少许村庄显得更凄惨了。10到20座芦苇小屋聚在陡峭的护堤顶上,河边的斜坡上间或种着一些柳树,坡上到处都是水牛粪和稻草,一些猪在稻草里打滚。视线所到之处都带着一种肮脏的泥色,村子周围的地面被踩成了一片污秽且几乎无法通行的烂泥。我上了岸,沿着河边在小路上走了走——如果它能被称为路的话。我们的纤夫正在这路上拉纤,脏兮兮的又或是节俭的乡下人们正在岸边犁田,而纤夫必须光脚在这黑泥里挣扎。下午6点,我们像以往一样在岸边停船,和我们一起的是十几艘同样被拉上来的小船。此处叫“涂湖”,我们老大说这里离我们早上出发的地点有70里,但是我们只停了两次船,每次给纤夫留出半小时时间吃饭,除此之外,我们有12小时在路上,因此我判断我们至少行驶了22英里,这就使得我们离汉口有56英里远了。我整天都在可怜那不幸的纤夫,他光脚在半冻僵的烂泥里从早到晚的埋头拉纤,这些烂泥里偶尔还有尖锐的芦苇茬,里面有血丝虫的病原,看起来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被寄生的病人样本。现在纤夫躺在船头的垫子上,可怜地呻吟着,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里翻滚。我问他得了什么病,得知他正在发热,没有吃晚饭,并且流不出汗。我给了他一片珍贵的奎宁,但第二天他也没有好转。在中国旅行的众多弊端之一,就是能看到这么多的不幸,在租界里,这些不幸被屏蔽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而我们也没有什么举措能缓和这种状况。在这令人有些疲惫的一天里,我整天都在读中文并驳斥那些传教士散布的荒谬传说。这些传说在中国的所有阶层里都很流行,而我自己对他们的作品并不怎么欣赏。我所有的外国文学都已经看光了,包括12月23日《观察报》广告版面的最后一页。

周六,3月3日。我们于早晨8点30分起锚,这个词我没有用错,但我们的锚就只是被扔到岸上而已。在夜里的大雨之后,天气总算转好了。我们再次缓慢前进,一个纤夫拉着纤对抗3海里/小时的水流,以及由西吹来的顶头风。河面收窄到了100码,有些地方只有60码。河岸变低了,有了坡度和青草,这说明它们的变化要小于那些更下游的地区。后方的陆地比堤岸矮了2或3英尺,这表明堤岸是人工增高的,不过无论往哪一侧,地面都斜向内陆远方的水,那是夏季大湖的残留。我们在吴家楼停泊吃晚餐。河流在此处的某个点上出现了分汊,它在这里的唯一一条大支流来自北方。在堤岸顶的高地上,隔一段路就会出现昨天那样的村庄,每个村里都有一座木制的微型神龛,它被漆成红色,立于四个桩子上,以安全地远离洪水。豆类在这里代替了小麦,其中还点缀着成片的芦苇。地势变低,因此洪水也发得更早,小麦的收割期就显得过于危险了。有些村庄有四轮的木制手推车,它们是现代轨道货车的前身,其构造已经明显接近于后者。它们的轮子是实心的,位于车斗框架的内下方,车轴会和车轮一起转动。在更低处的平原上,人们用雪橇在沼泽地上运送产品,就像萨莫耶德人在北极短暂的夏季里驾着他们的雪橇穿过西柏利亚冻原。这些大致相同的雪橇装载着成捆的芦苇,有些是由人力推动的,另一些则由耐劳的水牛拉着穿过原野。到了水边,这些芦苇会被放上成对的平底船,我们看到过很多这种顺流而下的平底船,看上去就像漂浮的干草堆。整个早上都有成群黑压压的野鸟越过头顶,飞向北方。这是第一个好天气,看来它们全都动身前往它们的夏季居所了。它们从我们右手边的湖泊飞起,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视野外。升空时的混乱和叫声很快就变成了有系统的V字飞行编队。我们明天应该能进入湖区,所以我和一直期望的猎鸟盛宴差了一天。终于,当太阳躲进云后,溪流变成急流时,我们转过了蜿蜒长河上无数弯曲中的最后一弯,进入坤南湖。清澈的湖水冲进隘谷,向扬子江干流奔去,水流的速度一时间使我们无法溯流而上。坤南湖属于彭县地区,我们7点时抵达一个同名村庄,它坐落于湖口一英里外的一处高地上。至此,我们在11个小时里航行了50里,也就是18英里,离汉口已有74英里远。我这一天便沿着河岸散步消磨,岸边的地面已经干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或是读一本中国传说;又或是断断续续地与人谈论要去重庆做的绝好买卖,那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以及徒劳地想对穷人们解释自然哲学的第一原则,和无液气压计的神秘之处,有了后者,我才能一直成功地预报第二天的天气。

周日,3月4日。在山西有一个名叫雁门关的城市,它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野鸟会从这个雁门所在之城的上方及城中过境,当城门关闭时,大雁便降落下来,等着城门打开后再度穿过。这样的情形会出现在它们春季北归以及秋季南下的飞行过程里。它们被看作忠诚的伴侣,因此,中国人不会杀死或吃掉它们,而它们的智慧几乎和人一样。我的本地朋友坚称,这个故事是完完全全真实的。同样是山西人的厨师肯定了他的观点,甚至抛下他的烹饪来消除我的疑虑。

早晨五点半出发,轻吹的东北风掠过湖面,拂过高地上的岛屿。我们穿过一条似乎是河道的水路,对抗着1海里/小时的水流速度,并达到了4海里/小时的航行速度。此处的地面比水面高4到5英尺,在正常的年份里,它们显然不会被洪水淹没。农庄展现出更整洁的样貌,由砖块砌成,周围环绕着植有柳树、白杨和榆树的小树林,它们到了夏季时一定会有如画的风景。9点时我们进入了湖泊中,这里到处是飘浮的植物,现在它们是死去的枯草,看着就像是浮在水面的稻草。它们名叫蒿草,根部可以食用。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的船只纵横于这蒿草丛生的笔直水道上。正午下雨了,但我们继续愉快地航行直至下午4点。此时我们抵达蒿草生长区的尽头,航程进入了开阔的水域,过深的水已经不适合植物的生长。我们在这里和众多船舶一起停下来,贴着一块小小的泥巴高地,大家都不敢在黄昏前穿越这宽广的湖面。这块泥地高出水面几乎不满一英尺,在岸上的泥巴地里仍然有常见的芦苇小屋群,一等水分沉入干燥的陆地,它们就会被用作冬季贸易。小屋的墙从各种可能的角度向地面倾斜,盖着芦苇的屋顶破破烂烂。其中有两间破旧的店铺,我们的船员正在其中一家买猪油煎的小麦饼,每个两钱(10钱1便士),我吃了其中一个,发现它清淡又可口。湖水向西方的地平线蔓延,据我们老大说,湖面有70里宽,也就是20英里。因此,尽管风向很好,但他不会冒险出航,他担心在入夜前无法过湖,帆船在中国就是这样航行的。我们抛锚的地方叫瓦口子,位于红湖,也就是红色湖泊的边缘 [2] 。我们今天的航程据说有100里,我认为肯定有38英里左右,至此离汉口总共112英里。我们现在离扬子江岸的新堤城的直线距离只有15里。

周一,3月5日,“惊蛰”。从这一天开始后的14天是众所周知的蠕虫出土活动的时期。它之前的节气叫“雨水”,我认为这个节气现在一定结束了。然而我失望了,因为夜里就下起了比以往更大的雨,水渗过草垫屋顶滴到了我的床上,令人不快。直到早上5点,它变成了雾霭和毛毛细雨,我们就想办法在这样的天气里航行穿过了红湖。随着轻抚的东北风,航道转向西北(和之前的航道呈直角),在里程上取得了不错的进展。我们在深水处划桨,在浅水处撑竿,最后在7个小时里驶过了20英里。湖中有几个土岛,上面有破旧的芦苇屋组成的村庄。就像昨天一样,永恒的蒿草占据了湖面,村民们划着船在浅水处收集枯草以作燃料。更深处的水是清澈的,深度从10英尺到20英尺不等。我们最终抵达了西岸,在这里有一道急流,约有100码宽,20英尺深,在与湖岸平行的河道中流淌。水在湖岸上冲出了一个约50码宽的缺口,像大瀑布一样从那里奔流。在岸上大概齐聚了一百个人,他们的工作是把船舶拉过急流,让它们进入河道。经过45分钟的讨价还价,他们同意以80钱(4便士)的价格把我们拉过去。在过去三天里有不少的船只和我们一起航行,一起在中午以及晚上停靠,现在其中的几条船排在我们前面过去了。最后,一条拖绳紧紧绑在船首,另一条绑在桅杆上,我们就这样冲进了激流里。在此之前,我们老大已经仔细地听测过船上每一个隔室的水舱。每条拖绳由20个人负责,现在他们开始大喊号子,对于中国人来说,团结协作的时候必须要有这样的伴奏,它一直持续了10分钟,直到我们穿过此处。有大约20只海鸥正在急流里捕鱼,它们显然发现了大量的猎物,因为这些鱼突然被冲出了安宁的河流,并且被乱流带上了水面。就在这瀑布下方,驾着小舟的渔夫们正在撒网。我没法上岸,因为纤夫们把泥犁出了齐膝的深沟,他们都穿着中式大头靴子或在常鞋外套着巨大的木屐。此处称为集富园。我们现在拥有很有利的风向,对抗着2海里/小时的流速航行了1个小时之后,下午6点,我们将船系到了岸边的一棵柳树上。航程70里,即22英里,离汉口一共134英里。这条河依然被叫作长河,被视为长河穿过湖面后继续延伸的河段,就是我们刚刚穿过的那个湖。这一天我又没有从船上下去过。

周二,3月6日。这条河被高高的河岸束缚着,远景也很狭长。原野上有小块的菜园,两岸都有湖泊,河流在高于它们接近两英尺的地方奔流。河岸是倾斜的,长着青草,并有漂亮的柳树、白杨和榆树,后者因其高大而引人注目。这里的村庄是砖砌的房子,看上去整洁且赏心悦目。每个村里都有一座白色的大庙。清澈的急流及其坚硬又多树的河岸,与长河边那些荒僻的泥地形成了令人愉悦的反差。我们8点出发,下了整夜的大雨此时停止了,10点时我们抵达了留正关,这个小城兼为海关。我们这条小船在此处的过境税总计为1先令8便士,但因为船上有一位外国客人,老大逃过了这次税收,而我的魔法通行证让我们瞬间过关。风向一直很好,现在我觉得我们今天的里程应该也会不错,可我忽略了我的东道主,也就是船上的船员,他们需要一场盛宴,还得答谢神明,以庆祝我们成功通过前半段航程。我赠送了7.5便士给三个人,让他们去买猪肉和香,这使他们一直吃喝到了4点,若不是我急迫地抗议,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一晚上。我们最终出发,进入了下一个湖泊——碟子湖。7点时下锚在了一个小岛上,这小岛我们已经经过了一半,叫作关王庙——一个顶上竖着灯柱的庙宇。航程35里,即12英里,离汉口146英里。

我们的“纤夫”从下雪那天就一直病着,奎宁也对他没有效果,他在柳关和我们分别,走路回汉口。我送了他200铜板,还有一件我很少用到的更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在他走上岸时,我们的厨师发现他的箱子里少了400铜板,他跳到岸上,指责纤夫(一个饿得半死的雇工),剥了他破烂的衣裳,把他打倒在肮脏的烂泥里,然后发现丢失的铜板都藏在他的衣服里。我没法不可怜这个穷困潦倒的贼,他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铜板用来买吃的,因为我的20分钱也被拿回来了。夜里,我们的船若是没被夹在两列船舶之间,老大就会不高兴,但要在这个位置度过12个小时真是非常令人难受。邻近船只里的每一点人声都会透过遮盖的草垫传进来,清晰到让人不快的程度。这是被困在船上没法上岸的第三天。夜里再次下起了大雨。

周三,3月7日。黎明5点半起锚,在轻柔的北风中,冒着雨朝西北方过湖。在5英里的航行与划桨后,我们进入了另一条还是叫长河的小河。它慢吞吞地在堆高的河岸间流着,河岸上和昨天一样,差不多都是绵延的村庄和树木。但两岸由稻田组成的乡野全都泡在水下,左岸的纤道在河与涝区之间形成了一道垄。我下船到上面走了走,但是泥土对我来说太黏了,走了几百码后我就回到了船上。下午6点,我们停在了一个叫黄歇口的大村子旁边,它坐落在一片黑色的烂泥之海里,以至于我无法上岸,但这并不能阻止村人们渐渐地聚拢到岸边来,欣赏一个异邦人坐在前甲板上享受饭后香烟的奇景。我给了一个小淘气鬼5分的硬币,他非常开心,这些地区的人没见过这个钱币。这里的人们处于极度凄惨的状况中,若是没有鱼的话一定会挨饿。过多的雨水让这片地区在水里泡了两年,而北方的人(古代,河南与山西著名的黄土地曾是中国的花园,并且是中国文明的早期中心)则遭受了干旱引起的饥荒,那可能是森林采伐引起的,现在看来这种干旱将会是无可补救的长期状态。老大告诉我,这片区域全都比扬子江的水面低,冬季的低水位时期不够长,没法让夏季的洪水顺着我们刚经过的河道流走。今天的航程60里,即18英里,总共166英里。我和我的山西朋友聊天消磨了剩下的时光,他对我说他过去的故事。他在一家大型山西公司里就职了十年,在帝国的不同地区待过,最后是在川西的西藏边缘,在那里购买麝香,这是他的专长。两年前他离职回乡,带着500两银子回去安葬他的家人,包括他妻子在内是9个人,所有人都在1877至1878年的饥荒中死去了。然后他又娶了一个妻子,把她留在家里,每年给她10两银子买吃的(2英镑10先令)。她一年只要有一担小麦(133磅)就能活,它在这里的价格是1两银子(5先令),到了饥荒时期,它在山西要卖30两(7英镑10先令)。然而没人能劝服这个治理不当的政府为这些人修建铁路。北部和西部的主食是小麦和小米,它们主要被做成面食食用,但其成分中没有任何脂肪,米饭是富人的奢侈品。我们的山西厨师当然也很擅长做这些,但我发现它们的味道又重又酸,面粉粗糙,并且颜色看起来很脏。

周四,3月8日。早晨6点起锚,穿过菠萝湖前进,在湖口经过了尤家铺头,这是个由砖房和庙宇组成的大城镇,嵌在这些区域常见的污泥里,看上去就好像全都淹在水下一般。整片临水区域都被豪华的装饰性厕所占据,一如既往,这是此地真正有科学头脑的农业家们设置的,能够尽可能诱惑来往的旅行者为之做出贡献。我们和一整群船队一起在这个有趣又讨厌的地方下锚过夜,并且在这里补充了猪肉和卷心菜的库存。我们还买了一种菠菜,这是小男孩们从野地里挖出来带到船边来卖的,把它和猪肉一起炒,就做成了一道非常可口的菜。菠萝湖大约有10英里长5英里宽,任何一处的深度都不超过15英尺,我们乘着一道东北来的轻风过了湖。在湖的北端,我们经过了一些被淹没的稻田,它们大概有四五英里长。最后我们进入一条河流,改造的河堤比水面高出6英尺,河面有60码宽,流速1海里/小时,我们逆流而上,由纤夫拉了大概10英里。到了下午7点,也就是天黑后约一个小时,我们停在长秋河,立刻便被乞丐包围了,我们把剩下的小麦饼都分给了他们。航程95里,即30英里,10天总共196英里。这一带的村庄外面围着五个小树林,都是榆树和竹子,不过其中有许多被洪水摧毁了,这里的洪水淹了一年。现在我们正逐步攀升于一个越来越高的地形,这些阶梯与邻近主干流渐渐升高的河床平行。今天在越过一条小小的侧溪时,我们经过了一座桥,这座木桥是我们出发以来看见的第一座桥。湖里到处都是一起捕鱼的小船:它们在聚集以后突然分散,形成一个大圈;然后人们用前甲板上的两条扁竹使尽全力拍击水面,小船又突然全都收回中心,将鱼群赶在船前。这声音非常大,在船只进入视野之前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天色很好,日头穿过云层,温暖地照耀了三四个小时。这是中国(农历)第一个月的最后一天,而我搭乘蒸汽轮船太和号从上海出发时正是新年。在这整个月里,我们只有四天好天气。

周五,3月9日。在一阵轻柔的顺风中出发,像昨天一样继续追赶溪流。乡野全都浸在洪水里,河面比高堤后的涝区高出一两英尺。明亮的太阳升起,照在洪水前面的树和房子上,造成了一种不错的视觉效果。各处的村庄都孤零零立在污水里,看上去就仿佛是从扬子江上顺流漂下的大木筏,村舍——或者不如说是棚屋——由芦苇和茅草组成,其建造方式也完全和木筏一样,只不过它们立在升高的泥地里,而不是构成木筏的木料上。岸边许多地方的村舍都被完全遗弃了,只剩下木制框架和茅草屋顶——就是一些搁浅在岸上的骨架子。等到泊岸用餐时,我们立刻被乞讨的女人和孩子围住了。当人们空茫地看着水面时,他们的状况看上去确实极其可怜,水下躺着稻田,那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方式。较多的人似乎是离开去别处寻找食物和工作,城镇的贸易停滞了,看来也没人试图去修那些坚固的砖房,它们被洪水推倒了,当时的水比现在高出5英尺(从水印可以看出来)。说来也奇怪,这是我在这灾难里得知的第一个讯息,在“口岸”里,我们对周围乡土中发生的事知之甚少,偶尔才会了解到是什么原因影响了我们的产品在这个广袤帝国中的消费量。在现在看来,这里看来没有遭受在江苏省泛滥的疟疾侵袭。在江苏,发热和发冷似乎成为了人类的特征,但在这里,人们看起来结实红润,尤其是儿童,这也许要归功于更多沙质的土壤(我在1880年于爱尔兰饥荒地区旅行,也曾吃惊于那里人们健康的样貌)。

这里的溪流不超过60码宽,大约有10英尺深,水流混浊,流速是2海里/小时。所有的老妇人似乎都在沿岸忙碌地使用小抄网,捞取扁平卵形的两英寸长小鱼,而男人划着小船从湖里和河底耙草,以用作燃料,大量的草被摊在岸上晾干。我们经过了几个被废弃的砖窑,它们的一部分正在被水侵蚀。有些地方的河岸上排列着坟墓,那里有唯一可供埋葬的干地。在另一些地方,树木是如此茂密以至于阻挡了道路,我在其中看到了许多桑树。今天我们不得不放下桅杆好通过两座木桥,一座桥的所在地叫作常家场,或是常家的宅地,另一座位于亚沟庙,至此从汉口到这里我们经过了三座桥。我们希望明天能穿过长湖的60里湖面,进入沙市河。今夜我们于6点在长湖岸边下锚,一天航行了60里(20英里),在11天里从汉口至此航行了共216英里。盼望已久的春天终于在今天开始了,对它的期盼使我能够耐心地忍受前几天的不适。之前都在38-45华氏度间摇摆的温度计在下午升到了55度,在几个小时里,中国男人们就把衣服脱到了腰部,这是今年的第一次,这些人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甩掉衣服。另外,除了没完没了的喜鹊,终于有一只鸫鸟出现了。我抛弃了我的皮草,沐浴在阳光中。陆地上还没有什么春天的痕迹,只有柳树冒出了嫩芽(它们是最先发芽并且最后落叶的树木),它们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透出朦胧的绿意。在某些地方,有不少人正在堆高堤岸,明显是担心再次涨水。但他们的操作看起来毫无系统性,当然了,在中国,人们不会尝试任何以精确校准为形式的东西。

周六,3月10日。我们锐意进取的船长急于早早到达沙市,竟然在凌晨2点就出发了,划桨穿过长湖的20英里湖面。这是个黑暗、平静、多云的夜晚,他没有罗盘也能找到方向,这让我很惊奇。不过,黎明来临时,我们确实行进在正确的方向上:西北方能看见两侧的湖岸或浅湖。一阵顺风吹了起来,10点时我们已经过了湖,划进了5英里长的溪流,它将领着我们前往沙市。在溪口有一个叫草市的小镇,这里有一个厘金关,不过我的通行证让我们毫无阻滞地通过了。溪流蜿蜒着穿过了一片满是坟堆的平原,在中国所有的大城市外都能看到这样的坟场。我们经过了一座又漂亮又宽广的建筑,它是山西会馆,而城镇及其巍峨的宝塔从我们前方升了起来。沙市建在围堤之上,我们正在围堤后方之内,从背面接近城市,而它前方正朝着扬子江。这围堤比地面高出了25英尺,无论是冬季还是夏季,这里地面的高度全都位于扬子江水面之下。从形势和贸易上来说,沙市在许多方面都类似于汉口,生意和忙乱场面都在沿河一带,乡郊则乏味又死气沉沉。航程85里,即25英里,距汉口总共241英里,河道距离是300英里。我们沿岸下锚,正好停在一座石桥下方,它有100码长,却只有两个拱。它建在围堤斜坡的内侧,而斜坡上满是由冷杉遮蔽的坟墓。我下船闲逛了一小会儿,但围观我的人群实在太烦人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回到船上,把自己关进舱室(我的人全都上岸去找可以带我们去重庆的船了),但一阵泥石雨又让我出了舱(幸好这个冲积平原上很少出现石头雨)。我的人终于到了,他们劝诫着人群,但后者直到天黑也没有散去。

周日,3月11日。“天堂之下”的沙市是镇(贸易地点),汉口是口(河口或港口),而上海是县(行政区城市)。沙市的英文名为Shashe,或像平常一样拼作Sha sze,中文的字面意思是“沙之市场”,这可能昭示了此地的原貌。“沙上的市场”也许出现在这一带堵塞河道的无数沙洲之一上,那时很可能还没建成堤坝。在那个时候,市场只能在冬季存在,由芦苇棚屋组成,这些棚屋可以在夏季洪水来临时拆走,就像我们在下锚地附近看到的许多蘑菇小镇一样。因此,沙市被公认为是大清最重要的镇或集市;汉口则是最重要的口;而上海是最重要的县或行政区城市。在府或省级城市中,最著名的“天堂之下”是苏州和杭州(州指的是地区城市),关于这两个城市,古语有云: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白日里我们要动身穿过围堤,城镇就建在围堤上面及后面,而我们顺其而来的运河(在此名叫便河)在堤中奔流。一艘四川帆船停在主河道中,下锚在对面的斜堤边,我的人雇了它带我们去重庆。穿过围堤和城镇的距离大约是一英里。我早早出发,以免在街上被围观,这些街道上糟糕的肮脏环境在中国所有城市都很常见。最后我们抵达河岸,我往下攀爬了30英尺,登上那条船。我在这里一个人从早晨7点等到了下午1点,等着他们把我们的行李带来。答应参加此次行程的厨师压根没有出现,我一个人在这条船上,不得不给自己吃了一顿放了14天的干面包,这是我在汉口买的剩下的最后一点。天黑以后,厨师终于出现了,随身带着一个巨大的麻袋,这个重133磅的袋子里装着干虾,是他为四川市场准备的一点点私人物品。我不想引起更多的麻烦和更久的耽搁,抑制住了把那个难闻的麻袋扔进河里的冲动。不过我是很想这么做,尤其是因为他没有带来食物补给,因此我们无法如我所愿在第二天白天出发,从而让这次换船的过程延长到了第三天。这就是中国的旅行方式。

沙市南面和西南面的区域有一道宏伟的石堤,它有三层,每一层都有大约12英尺高,顶端有一条很不错的大道或码头。它是在中国的辉煌时代建造的。想象泰晤士河的河堤建在每年涨一次潮而不是每天涨一次潮的河岸上,而一群堕落的人民逐渐侵占路面,直到某些地方连一把椅子都挤不进去。在另一些区域以及任何还有空间的地方,乞丐成群结队地挤在道路上,直至河岸的最边缘,古老的石栏只在极少的几个角落保留了完整性:这些边角丢满了一个大城市所有的垃圾和污物,直至石堤的大半都被淹没。越过这些垃圾堆便是陡峭的阶梯,一直延伸至下方层层叠叠的帆船处,后者泊满了整个城市的边缘,船首向着河岸。我一边等着我的行李,一边在这令人厌倦的6个小时里看着这些泥堆,其中混杂着各种脏兮兮的东西:饿得半死的狗、猪,男的女的拾荒者正在勤勉地翻掘着,女拾荒者的脚是畸形的,中国北方无论富人和穷人都同样裹脚。他们是中国衰落、腐朽的鲜明写照。优美的石阶由拱门加冕,有规律地间隔着嵌入堤岸,但是它们陷在如此肮脏的黑色污泥里,以至于人们通常更愿意选择垃圾堆里的陡峭小径。沙市往内陆再向上两英里,就是道台所在地府城荆州。道台的管辖权一直向西扩展至宜昌,后者是一个围着城墙的城池,沙市形成了它的外围贸易区。西方人称大河的全部河道为扬子江,它在当地的这一部分被当地人称为荆江。中国人只是随意地把扬子江称为大江(很大的河)或长江(很长的河),如果提及扬子江,本国人会一头雾水。但是大江或长江这个词只适应于主干流的其中一段,在这段河道中,长江源头的水经过9道支流汇入巨大的洞庭湖,再由此处导出长江的主体水量。我们现在所在的河流是一条支流,它将在洞庭湖下游数英里一个叫荆河口的村庄处,呈直角流入大江——河和江类似于德语里的Fluss和Strom。无论如何,荆江这个名字只适用于这条支流在“荆”或荆州这个地区所流经的领域;在宜昌之上,它流出荆州地域后通常被称为川江。沙市最西边的标志是一座非常古老的七层宝塔,我爬上了塔,后面跟着一群喧闹的乌合之众,两钱的入场费也没能阻止他们。这座宝塔毗邻一座寺院,后者建在围堤后面的下方,因此在河上完全看不到宝塔的最下一层。在塔外侧的八个立面上,每一层的每一面都有一个凹处,在每一个凹处都有一个石佛。塔内部装饰着瓷砖,砖上有各种姿态的佛像浮雕,有一些蹲坐在常见的莲叶上,另一些长着翅膀。入口和窗户的楼梯建在墙里,非常漆黑狭窄,以至于当我谨慎地摸索着爬上破碎的台阶时,肩膀都能碰到两边的墙。我从最高层的四个小窗户往外望,北面是洪涝泛滥的乡野,我们刚从汉口越过它来到此地;南面是对岸低矮的陆地和稻田;东面是风景如画的沙市镇,所有的中国城从远处看都很美;西面是荒芜的沙岸,上面流淌的冬季河道是我们明天要走的路线。我不得不和身边这群乱哄哄的人分享我的双筒望远镜,在下塔的过程里,他们差点让我窒息。这是个不错的春日,舱室里的温度是华氏60度。

周一,3月12日。又有新的事情耽搁了我的山西朋友,结果我们直到下午才出发。然而到了最后一刻,我们不得不再次开始等待我特别讨厌的人——厨师,他再次上岸去买茶叶了,可能还要到某个鸦片馆去抽一口离别的烟,鸦片馆可比船讨他喜欢,因为在船上他只能孤独地享受他的烟管。最终,我们在一阵顺风里于下午2点出发前往宜昌。没完没了的延迟让我焦躁地发起了烧——这不是比喻,在沙市的第三天里,这等待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审视堤坝上的建筑。它们大多数是木制的两层楼,油漆多年前就已经从木头表面消失了,这些建筑多多少少算是直立的,你可以在游牧民族的帐篷里看到类似的架构。有不少砖房沿着码头散布,很像是法国的那些咖啡馆,只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它们需要一次新的粉刷。有一幢就在我们正对面,或者不如说是几乎在我们头顶上,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景星茶馆,意思是观星楼阁的茶店及饭店。它低矮的二楼有摇摇欲坠的栏杆,大约有二十几个(喝茶的)瘾君子在栏杆里不停不歇地盯着下面这条异邦人雇的船,期待里面的居住者展现一下他自己。考虑到夏季洪水可能会越过堤坝,这幢房子和其他大多数楼房一样,地基比码头高出约4英尺,前门处有一段向上的石阶。

我们的船和我预料的完全不同。这些船只是专门为穿过险滩而建造的,它们从未去过沙市以下的地方,它们在这里将货物和乘客转给湖南的船只,后者是下游的交通工具。我们雇了一条更灵敏的小船,它叫申婆子,意思是申的妻子(申是建造这些船的一个湖南城镇)。它大约40英尺长,三英尺深(老大及船主告诉我),它的顺流载重是1万斤(6吨),逆流载重是4千斤(两吨半)。它现在载着大约一吨重的行李和储备(包括几担船员吃的稻米,一共是6个人),外加我们这边的五个乘客,吃水也只有14英寸。这条船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轻盈,这方面很像日本的急流快船。它是由橡木板材制成的,没有横木,没有铺制地板,而且除了船首外都没有甲板;它由五块隔板联为一体,这些隔板将船只的整体分为了四个空间:渐渐变细的船头和船尾,前端是船员的住处和厨房,后端属于我们的厨师以及他的便携土炉,还有舵手。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是在两团火的中间,而且无论风从哪个方向来,我们都可以“享受”到烧木头的呛人烟雾。板材只有一英寸厚,每个隔室的地板都由一种轻巧的竹制平台替代——船员就睡在上面,因此整条船都非常灵活,在2海里/小时的水流里,三个人可以在最轻松的状态下于一小时里驾驶它行进3至4英里。除此之外,它在沿岸长航中常常要遭受频繁的碰撞,但这些碰撞并不会让她受损。隔板完全封闭了隔室,前甲板比隔板的顶部低1英尺,当船只满载时,甲板几乎与水面齐平。当行驶到无法拉纤的河段时,船员就站在甲板上面向着船头划桨——这是中国的方式,他们以严格的频率用长浆快速抽击水面。桅杆约有20英尺高,上头有一面小小的斜桁四角帆,8英尺乘15英尺大,只在风从正后方或船尾吹来时用。唯一有顶盖的就是我们住的中部隔室,遮盖物是拱形的竹垫,两头则是开放的,这样就总是有一股通畅的气流吹过。我从一些在此旅行过的欧洲人那里听说过很多关于四川人民有多优秀的事,他们以某种方式拥有了勇毅和教养,而我们在沿海省份所接触的人明显缺少这样的特质。于是我便带着一些兴趣观察起了我们的船员,他们是“四河”之省(四川意为四条河流)的首批样本。掌舵的是老大,他的兄弟整天站在船头用一根铁包头的长竹竿辅助他,他们俩都很高,皮肤白皙,长脸,表情认真庄重,有明朗的笑容和悦耳的嗓音。他们在下令时很温和,而船员们总是安静又迅速地执行这些命令。中国的普通船舶或其他地方,在执行调遣时总是会产生恐怖的噪音和混乱,眼前的场景与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男人们拿着纤绳跳出去,踩着一种摇摆的步子开始拉纤,在水中跋涉,而后又跳回船上,到了新的一处,又几乎毫无声息地再度出发。他们从黎明拉到夜里,一天只回船上吃三次饭。吃饭的时候,除非风力很强风向又好,我们都会把船泊在岸边钉的一根木桩上,这条船没有增加重量的锚或铁链。装备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纤绳,它们是竹子编的,几乎坚不可摧,但是这条河上游嶙峋的岩石会让它们渐渐磨损。我们沿河向上,此处的河面约有3/4英里宽。我们越过有城墙的荆州府,它藏在堤坝后方。至沙市之上7英里,我们经过了太平河(和平之河),这是一条1/4英里宽的“捷径”,它有约100英里长的人工高堤,帆船在夏季里穿过此处航向洞庭湖,从而避开了主干流上无数的弯道和危险的沙岸。但现在这里是一片宽阔的沙洲,一点水都没有。最后,到下午7点,我们于5个小时中航行了60里,即15英里。我们在沙岸间一个小小的河道里停泊过夜,此处名叫石头地,意为石岬。

周六,3月13日。我们早上6点出发,这里的高堤几乎是垂直于河面的,拉纤的人在堤坝顶部欢快地前进。在经过江口之后——它是左岸一个零落的大村,河面明显变窄了,清澈的浅水完全不同于沙市混浊的涡流。河岸上满是村庄和漂亮的树木,但后面的平原到夏季里明显仍然会被淹没,1870年大洪水在这堤岸上冲出的巨大缺口仍未得到修复。最后,我们抵达一个叫永兹的小镇,在此初窥西部的山峦。我们高兴地意识到,阴郁的湖北平原终于快要到头了。这里有一处被河水冲破的堤岸截面,它首次呈现出了与冲积淤泥不同的样貌。河道由此往下向海的900英里中,除了通过九江北部的一段河道外,所有的堤岸都是冲积淤泥。而在这个截面中,6英尺深的泥土下是一层2英尺厚的碎石。在松滋以上,坝洲大岛(布莱基斯顿称之为春岛)以下,我注意到河流正中有一根帆船桅杆戳出了水面。我还得知有一艘大型湖南帆船装载着四川产品从宜昌往下游去,结果两天前在这里撞上了浅滩,我们老大家有两个女人淹死在了船里。幸存者在附近岸上的一部分残骸里扎了营。船上很不舒服,因为我们都蹲在席子拱顶下面。这个拱顶覆盖着船体中部,形成了一条约22英尺长的隧道,而隧道里有一股寒冷刺骨的气流,我暂时还没找到排除它的有效办法。不过好在我们正持续沐浴于明媚的春天里,事实上,我们突然从冬天跳到了夏天。航程120里,30英里,从沙市至此共45英里。

周三,3月14日。早晨6点出发,船在一片平静的死寂里被纤绳拉着,阳光明亮而温暖。河边的景色终于完全摆脱了千篇一律的冲积平原,我们现在正经过的河段两侧都是树木繁茂的矮山,低缓的山坡一路延伸至水边,春季小麦的嫩芽令其显得生机勃勃。这段河看起来像一片平静的湖泊,温暖的阳光迅速驱散了晨雾。我们进入了一片新的气候区——中国称不同的气候为水土——这里有明亮清澈的水和肥沃的红色土壤。自离开上海后,终于有了无须过滤就可饮用的甜水。这水全都源自四川,由此地至400英里以上的涪州之间都没有重要的支流。一周以前,播种了小麦的田地上还只有黑色的冲积泥土,现在这些植物已经长出了6英寸。到了5月,当河水上涨时,鲜明的色彩将会消失,这低矮的陆地将大部分变成涝区。有时洪水来得过早,小麦还来不及被全部收割。我们经过了地区级城市宜都,它坐落在一条名叫清江(意为清澈的河)的小支流上。这条支流源于湖南省的南部,它是一支真正的支流,其水流源源不断地流入扬子江,不过我们经过河口时没有感觉到涌流。宜昌的高地现在已出现在了眼前,不过我们头顶爆发的一阵雷雨很快隐去了它的身影。我们现在绕行的岬角被称为鼠尾岬,岬上到处都散落着大卵石,这是个新鲜的景象,已经可以让人预见到前方将有山脉。在这个场景之下是真正的沙子,其上的卵石像是凝合成了砾岩或圆粒岩,大块的体积在新近被水侵蚀,对于离岸太近的船只构成了威胁。此处的这一层砾岩有3英尺厚,夹在两层坚硬的砂岩中。江豚从沙市起就陪了我们一路,但它们并不往宜昌上方游,紧贴该城下游处的第一道急流将阻止它们。今天没有什么涌流,因此水才会有这样的透明度,到了夏天,这里水的颜色有可能像干豌豆汤,也有可能像巧克力汁。泊在马堂祠(马堂一族的“家庙”),行了100里,即25英里,从沙市至此共70英里。

周四,3月15日。于白日的浓雾中起航,沙尘暴加重了雾气,掩住了虎牙峡的景色,我们现在正穿过该峡前往宜昌。这道峡谷在横断山脉的末尾形成了一个断口,扬子江便是于此一路冲过横断山脉,从四川高原流入湖北大平原。这道山脉的北翼和西翼都很险峻,在右岸高耸至2600英尺——其中一道险峰顶上有一座几乎难以企及的佛寺,而山脉穿过河床处就下降到了约400英尺高。峡谷有800至900码宽,约2英里长,离宜昌仅10英里。垂直的悬崖由一种粗糙适度的砾岩组成,这一带皆是如此。现在我们不可能采用拉纤了,于是船员们不得不花费力气和体能来划桨,以便在2海里/小时的水流里多少有所前进。到了夏季,若没有一股强劲的顺风,帆船将无法攻克这道峡谷。然而大自然慷慨地供应了这股顺风,它似乎全年都在此极其稳定地吹着,从中午直至日落。我们经过时是午前,因此没有风,船相当艰难地向上攀爬,利用着涡流,在岩石的每一处岩角停下来歇一歇,水流狂野在岩角外打转。在峡谷和宜昌的半中间,立着一座显眼的宝塔,外围是一圈种着冷杉、围了围墙的花园,整个处所被维护得异乎寻常地好。宜昌自己立在一座砾岩悬崖上,崖壁只比夏季水面高出一点,俯瞰着下方一道又长又低又平的沙嘴,它在冬季里占据了近1/3的河面。在这沙岸上,遥对城郭停泊着一大群四川帆船。城市下方是沿着河岸伸展的市郊,此排列着本地特有的临时浮码头,这些浮舟将锚下在河道里。这片市郊只是一条长而窄的中国街道,较低处倒塌衰败,沿着河岸零零落落地立着些三等的本地店铺。后方,目之所及处的乡野满是坟冢,地面渐渐升起,伸入褐色的砾石矮山,四下里散落着卵石,中间点缀着一些小菜园。尽头处是成行的水稻梯田,还有泥土和板条建成的宽敞农舍。宜昌对岸的风景则鲜明又生动:角锥形的山峦,沿河都是500至600英尺高的垂直崖壁,后方是连绵的崇山峻岭,一直延伸向遥远的地平线,还有整洁的村庄和庙宇,它们都坐落在成片的柳树和竹林里。这景色让人赏心悦目,完全不同于我们周围脏兮兮的所谓外国租界。左岸这边的砾岩层已部分被河水侵蚀,在岩层下面住着无数的乞丐,他们生了火准备做晚饭,从沙岸下方望去,火堆在黑暗中构成了怪异的景象。然而这些温暖的角落并非全无危险,去年冬天,一大块砾岩板倒下来,压扁了8个不幸的人。

我于下午4点登岸,从黎明至此时行驶了70里,即18英里,也就是在三天里从沙市到此一共行了88英里,还是乘着快船。

* * *

[1] 在清朝,南京曾在一段时间里被划为安徽的首府。——译者注

[2] 红湖:此处疑为洪湖的误解。——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