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表看似快乐的人,内心其实充满了苦恼。

——但丁·阿利基耶里

深秋的夜晚,一场音乐会结束后,成群结队的人群像乌鸦一样地从日比谷公会堂里涌出来,随即忽地一下子飞散开来,朝着家的方向消失而去。

“您是?山名老师吗?”

搭话的,是个没戴帽子,头发蓬乱,穿着夹克衫,瘦高个的青年。

“是啊……”

被搭话的,是一位中年发福的绅士。这位绅士并未因此而驻足,继续朝乐町方向走着。

“您是哪位?”

“我吗?”

青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只是个喜欢音乐的普通人……”

“请问您到底有什么事呢?”

“其实我是山名老师的粉丝啊。您写的音乐评论我每篇都特别喜欢。但最近您好像都没更新啊?”

“我还在写着呢。”

黑暗中,这位青年突然“啊”的一声,好像想到了什么。虽然他正在东京某大学上学,但学校却不发给他学生帽和学生服,所以到现在他只能穿夹克衫、春秋季穿一身西服。没有亲人愿意供他上学,所以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通过自己的双手挣来的。有时他给人擦鞋子,有时也倒卖彩票。有段时间还打着给某出版社编辑做助理的幌子,暗地里却在倒腾黑市买卖。不过现在他的手头还算比较宽裕。

“说起音乐二字,我看也就莫扎特能配得上。”

青年突然想起山名老师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赞扬过莫扎特,便小声说了出来。他想要靠此挽回刚才近乎失败的套近乎,想重新找个话题来迎合山名老师。

“也不能总是这么说吧……”

太好了!话锋好像终于扭转过来了,老师看起来也不再跟我那么拘束了。

青年见势有点得意忘形起来:

“其实我认为近代音乐的衰落是从贝多芬那个时期开始的。音乐应该是生活的伴侣,而不是对抗现实的产物。今晚,在听莫扎特的时候,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音乐其实应该是这样的……”

“我要从这里乘车了。”

已经到了乐町站。

“啊,这样啊,老师再见了。期待下次能有机会跟您再多聊一会儿。”

于是,青年两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向老师鞠躬道别,然后转身迅速向银座方向走去。

贝多芬也好,莫扎特也罢,不都一样吗?那个老师留着胡子,他为什么要留胡子呢?这个爱好真让人费解。嗯,也许那家伙根本就没什么爱好。嗯,肯定是的,一般来说,评论家好像都没什么爱好,也没什么好恶。我可能也是这样吧。哎,真是的。可是,满嘴胡子……不过听说留胡子会让牙齿变得更坚固,可长一口好牙难道要咬人吗?记得有位姓宫的先生,喜欢身穿西装脚蹬木屐,嘴上竟然也留着胡子,真可悲啊!哎,猜测别人的心理真是太难了。难道说这些留着胡子的人都在与生活做斗争吗?这些人的睡相恐怕也和常人大不相同吧。我要不要也试着留留胡子?那样的话,说不定还会明白些什么呢。马克思也留着大胡子,他胡子的构造是什么样子呢?感觉他的胡子就像把玉米须插在鼻子底下一样。真是令人费解!笛卡尔的胡子,像牛涎水一样,难道那里面充满了怀疑思想?

哎呀,前面那个人是谁啊?好像是田边女士,她已经四十岁了。不过女人到了四十岁后,可能身上总会揣些小钱吧,感觉都很强势。不过她身材小巧,看着很年轻。

“田边小姐。”

我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呀!她怎么戴了顶绿色的贝雷帽,一点也不好看。她为什么要戴这个帽子呢?难道意识形态主义者一定要拒绝有品位的东西吗?还是考虑一下自己的年龄吧。对,年龄!

“您是哪位啊?”

她不会是近视眼吧!我叹了口气,说:“我是蜡笔公司的……”

你想让我连名字都说出来吗?你不会有鼻窦炎吧?

“啊,对不起啊,原来是柳川先生。”

这当然不是真名,我怎么会告诉你我的真名呢。

“是的。上次真要谢谢您。”

“不客气。”

“您这是要去哪里?”

“你呢?”

这女人谨慎得让人讨厌。

“我去音乐会。”

“啊,是吗。”

她好像松了口气。看来时不时地去参加个音乐会什么的,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正要坐地铁回家。刚才有点事情去了报社一趟……”

你能有什么事呢?骗人!恐怕是刚跟哪个男人约会回来吧。竟然好意思说去报社办事。哎,这些女社会主义者的虚荣心真是太强了啊。

“是听演讲吗?”

看,这个女人的脸一点都没红。

“不是,是工会的……”

工会?按传统的词典来解释的话,那可是东奔西走累到哭的事情啊。也就是繁忙的同义词。

我也哭过那么几次。

“每天都很辛苦吧?”

“嗯,挺累的。”

她肯定会这么说的。

“不过,现在可是民主革命的最好时机啊。”

“是啊,确实是好时机。”

“现在要是错过了,就永远……”

“不会的,我们绝对不会放弃的。”

又是一次失败的恭维吗?恭维人可真难啊。

“一起去喝杯茶吧?”

快点答应我吧。

“不好意思,改天吧。今天晚上有点……”

这女人真是机灵得让人讨厌。不过,谁要能娶这样的女人当老婆的话,肯定会很轻松的。不仅善于持家,而且依然水灵。

四十岁的女人、三十岁的女人和十六七岁的女人,各有各的风采。贝多芬、莫扎特、山名老师、马克思、笛卡尔、宫先生、田边女士也各有各的特点。可我的身边,除了微风拂过以外,已空无一人。

吃点什么吧。胃好像不太舒服……看来听音乐会还会伤胃,我现在忍不住想打嗝。

“喂,柳川君!”

哈,这名字真不错,倒过来正好是川柳。柳川锅不错。不行,从明天起得改个笔名。对了,这家伙是谁来着?真是个奇丑无比的男人。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那个到我们出版社送稿子的文学青年吗。怎么就碰上这个无趣的人了呢?好像喝醉了,说不定还想向我借钱呢。对,我可不能对他太热情了。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啊?”

说不定我真会被敲一竹杠呢。

“我就是前不久带着稿子去蜡笔社的那个人。结果您说我的稿子是模仿永井荷风的,给退稿了。您可记得吗?”

这不是威胁我吗?我可没说模仿,我说的应该是追随者或者仿造者。其实那篇稿子我一页也没看,因为书名一看就不行。对了,那个书名叫什么来着?好像叫《一个舞女的自述》。光一看标题,我已经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了。真是个愚蠢的家伙啊!

“我想起来了。”

还是尽量以礼相待吧。反正他是个蠢货。要是被他揍一顿就不好了。不过,他看起来很弱,我肯定能打赢他。但人不可貌相,我还是当心点比较好。

“我已经换了书名。”

我在心里暗暗吃惊,他竟然注意到了书名的问题,看来还不完全傻嘛。

“是吗,也许换了会好一些。”

其实我毫无兴趣!毫无兴趣!

“我改成《男女对战》了。”

“《男女对战》……”

我竟无言以对。这个混蛋,做事得有个限度啊,真是个像虱子一样让人恶心的家伙。千万别靠近我,我会觉得肮脏。看来这些文学青年都不招人喜欢。

“很畅销呢。”

“诶?”

“我是说,那本书很畅销呢。”

真是个奇迹!看来文坛的一颗新星就要诞生了。这真让人不爽啊。也许这个长得奇丑无比的男人真是个天才呢,我都惊呆了。看来我不擅长对付这种文学青年啊。算了,还是恭维恭维他吧。

“书名很有趣啊。”

“嗯,比较迎合时代的喜好。”

真想打他一顿。你这个混蛋,还蹬鼻子上脸了,差不多得了,感点恩吧。跟这种人真没法交往。

“今天我拿到稿费了,竟然比预想的多很多呢。刚才我边走边使劲花,到现在还剩下一多半呢。”

你肯定没舍得花吧。真讨厌!有点钱也不需要这么嘚瑟吧。我估计这家伙顶多就剩三千日元了吧。另外,他肯定躲在厕所把兜里的钱偷偷数了好几遍了,要不然怎么能那么准确地说出剩的钱数呢?没错,这种人我见多了,他们一般都躲在厕所或巷子拐角处的电线杆后面,醉醺醺地一张一张数着兜里的剩钱,叹着气抬头郁闷地看着空中自由自在飞过的小鸟,嘴里无力地嘟囔着“生活为何如此不公”。呵呵,真可怜啊。其实我也曾这么干过。

“今晚我想把剩下的钱全部花光,你愿意陪我吗?咱们一起去附近你熟悉的酒馆消遣消遣吧。”

失敬失敬,这家伙瞬间让我刮目相看。可他真的有钱吗?我可不愿喝完酒后再跟他AA制。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搞清楚比较好。

“有倒是有,但那里消费有点高哦。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你不要埋怨我噢……”

“不会的,三千日元应该足够了。要不然你先拿着这笔钱,今晚我们就用光它!”

“不不,那可不行。拿着你的钱我会有心理负担的,到时候喝酒都会不开心的。”

这个男人虽长得丑陋无比,但还挺会说话的。到底他是写小说的,身上带有一种爽快和洒脱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客气了。哈哈,看我怎么对付你。

“那咱们今晚就好好聊聊文学吧。其实我对你的作品还是很有兴趣的,只是我们的主编有些保守。”

我决定带他去竹田屋。因为我在那里还赊有一千多日元的账,顺便可以让他帮我结了。

“是这里吗?”

“嗯,虽然有点脏乱,不过我喜欢在这种地方喝酒。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

“好,看来我们的喜好还比较接近。来吧,喝酒,干杯!有个爱好真不容易,所谓一千件讨厌的事情中才能挑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啊。那些没有什么爱好的家伙,恐怕也不会厌恶什么吧。喝吧,干杯!今晚咱们好好聊一聊。没想到你竟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不能沉默,沉默可是我们的大敌,以后别再沉默了。像我这么爱说话的人,其实是一种自我牺牲,甚至可以说是人类一种最崇高的奉献精神,因为它不图任何回报。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敬爱这位敌人。给我活力的人我怎能不爱呢?我们的敌人,总是让我们充满活力啊。

“来,喝酒!愚蠢的人都坚信玩笑不能当真,时髦不是答案,因此他们要求态度必须直率。但所谓‘直率’却是一种不顾及他人感受的态度。因此太敏感的人会体谅到他人的痛苦,根本就无法轻易变得直率起来。所谓的直率,其实就是一种暴力。所以啊,我就不喜欢那些老学究,不过他们的手段真的很可怕。这些人净是一些能把粗鲁的话说得很坦然的人,比如说‘狼不应该吃羊,那是不道德的,非常令人不快的,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吃羊’。

“直觉本来就是靠不住的。没有经过深思的直觉简直就是灾难,有时不过是侥幸应验罢了。

“来,喝酒,干杯!我们继续聊吧。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沉默。不过我总觉得,说得越多越令人不安。就和有人拉你的袖子时,你想偷偷看看是谁那种心情一样。

“看来我的修养还是不够啊。最伟大的人总是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最愚蠢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算了,还是不说别人的坏话了。看来我自己也不是那种高尚的人,因为说坏话这个事本身就包含着这个人的小气秉性。喝吧!咱们还是聊聊文学吧。文学很有趣,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们自然而然就会被其感染,真是特别有意思。你想想啊,你现在作为新出道的作家,为了让三百万名读者都喜欢读你的作品,你该怎么做呢?这是件难事,不过你也不用绝望。不妨这么考虑吧,这总比让特定的一百个人以外的人讨厌你容易得多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样的话,就连作家本人对自己的作品也不会满意的,那可真是太惨了。不过,幸好你很认可自己的作品,所以你很可能成为让三百万名读者满意的大作家。你千万不要绝望,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你是有无限可能的。

“来,喝酒吧,干杯!我曾问一位名作家:‘作家大人,您觉得一部作品让一个人读一千遍和十万个人读一遍,哪个是您所追求的呢?’他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希望让十万个人读一千遍。你尽情地去写吧,你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不要在意别人说你的作品是永井荷风的仿制品。因为独创这个东西,就像人的胃一样,吸收了别人的养分后,关键是能否充分消化,如果原封不动地排泄出来的话,那就没什么用。只要能消化就没什么问题。独创型文人以前就未曾有过。真正配得上这种称谓的家伙不仅不被世人所知,就算我们想了解也了解不了。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或许有人不可一世,觉得自己就是独创性文人。那种人其实是个蠢才,没什么好可怕的。你不要叹息,你的前途无量,发展的空间非常宽广。

“对了,你这次小说的名字改成《宽广的大门》怎么样?因为‘门’这个字带有很强的时代感。不好意思,我有点想吐,没事没事。这儿的酒好像不怎么好喝啊!啊,现在舒服多了,刚才特别想吐。边赞赏别人边喝酒醉得很难看啊。瓦雷里 [1] ,啊,我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说‘我主动败给了你的沉默’。我今晚在这里说的大部分话,其实都是瓦雷里的文学理论,既非原创也非糟粕,只是我的胃功能不好,没能彻底消化,最终吐出来的都是块状物。你想听的话,我还可以给你讲很多。嗯,不如我送你一本瓦雷里的书吧,这书是我从旧书店买的,在电车上刚刚读完,从书中学到的一些新知识现在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到明天可能就完全忘光了。瓦雷里、蒙田和帕斯卡的作品对人的影响非常大。只有幸福的人才有资格自杀,这也是瓦雷里的原话。你看我们其实连自杀都做不到。这本书送给你。喂,老板娘,这边结账,全部的账,全部的!那我就先告辞了。记得这本书里说‘要像鸟儿一样轻盈,而不是羽毛’,你觉得如何呢?”

一只候鸟停留了几秒忽地又消失在风中。它本来只是一只乌鸦而已,没有戴帽子,头发蓬乱,瘦削的身姿裹着件夹克衫。什么是候鸟?不就是那些随着季节变化而南北迁移的鸟类吗?人自然不用这样来回迁徙,但在某些情况下,人却像候鸟一样,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就得有什么样的色彩,接触什么样的人就得说什么样的话。不知这是一种随机应变的本领,还是一种心口不一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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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代表作品:《海滨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