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修:我们现在已经离开了石板路注163。我们不要浪费时间,我想,你的进一步阐述会使我获得很大的快乐。

克列奥门尼斯:走向社会的第二步,乃是人们彼此造成的危险。为此,我们需要仔细考察一下人人与生俱来的骄傲及野心的顽固信念。不同的家族可能会竭力生活在一起,并随时准备应付共同的危险。但是,若没有需要共同对付的敌人,这些家族彼此便没有多少用处了。在这种情况下,力量、机敏和勇气是一个人最有价值的品质,而许多家族又不可能长期生活在一起,我们若考虑到这些,便可以知道:有些人会出于我所说的那种信念而争占上风,而这势必酿成争执。在争执中,最弱小、最胆怯者会为了自身安全,去附和那个最受他们尊重者的意见。312

霍拉修:这自然会使众多的人分成各种团伙和群体,它们都有各自的领袖,而其中最强壮、最英勇的群体总是会吞并那些最弱小、最胆怯的群体。

克列奥门尼斯:你所说的,完全符合我们对那些未开化民族的描述,它们现在依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一来,人类便可能在苦难中生活许多世代。

霍拉修:最初的一代人成长在父母的管教下,因而能被治理。后来的每一代人难道不会比前人更聪明么?

克列奥门尼斯:他们的知识和精明无疑会不断增加。时间和经验对他们的影响也如同对其他人一样。对他们经常接触的一些事物,他们的知识和经验尤其会增长。他们往往会像最文明的民族那样精通那些事物。然而,他们不加约束的激情及其引发的混乱,却永远不会使他们感到快乐,他们之间的争执会不断地败坏他们的改进,破坏他们的发明,使他们的种种计划落空。

霍拉修: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们吃的这些苦头,难道不会使他们了解那些不和的起因么?他们的知识难道不会使他们去缔结契约、以消除彼此的伤害么?313

克列奥门尼斯:太有可能了。不过,在这些没有教养、没有文化的人里,若无利害强使其屈服,谁都不会长期信守契约。

霍拉修:难道他们不可能利用宗教(即对一种无形原因的恐惧)来维护其契约么?

克列奥门尼斯:可能如此,这无须争辩,并且在很古老的时代就可能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不过,在他们中间,宗教的作用至多只是与在文明国家当中相同。在文明国家中,人们很少相信神明的报复,誓言本身也被看作没有多少用处,没有任何人力能确保契约的履行并惩罚背信弃义。

霍拉修:使一个人争做领袖的野心,同样会使他渴望自己领导的众人在内政方面都服从他,你不这样认为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就是这样看的。不仅如此,各个人群在这种不安定的、危机四伏的状态下生活上三四代,人们就会开始探究人性,理解人性。领袖们会发现:他们领导的民众当中的冲突不和愈多,那些民众就愈是派不上什么用场。这会使领导人想出各种管束民众的办法来。他们会严禁杀人和斗殴;他们会制定刑法,严惩以暴力抢夺同一群体中他人妻儿者。他们很早就发现:在涉及自己利害的事情上,谁都不应做自己的法官;而老年人则通常比年轻人懂得更多。314

霍拉修:他们一旦制定了禁令和刑法,我便应当认为一切难题会迎刃而解了。不知你为何会说他们“可能在苦难中生活许多世代”?

克列奥门尼斯:我还没有提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没有那件事情,任何一定数量的人群都不可能得到快乐。若没有任何证明契约重要性的依据,最有力的契约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要求确切性的事务方面,口头规定又有什么可靠性可言呢(尤其是当口头语言尚不完善的时候)?口头报告很容易招来成千的无端指责和争执,而书面记录则可以避免这个弊病。众所周知,书面记录是可靠的证据。许多人都试图歪曲法律条文的意义,由此可知:在那些全无法律的社会里,几乎没有任何切实措施去伸张正义。因此,走向社会的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便是文字的发明。没有政府,任何民众都无法和睦相处;没有法律,任何政府都无法存在;没有书写下来的法律条文,任何法律都无法长久施行。单单考虑这一点,便足以使我们洞察人的本性了。315

霍拉修:我不这么认为。政府没有法律便不能存在,其原因是每个人群中都有坏人。然而,我们判断人性时若以那些坏人为样本,而不以遵从其理性的指令行事的好人为样本,那就太不公平了。即使是判断畜生,我们也不能如此以偏概全。我们若是因为几匹害群劣马便认为所有的马都是如此,并加以谴责,而看不到大多数马都是品性优良的生灵,看不到其天性大多都驯良温驯,那就大错特错了。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这样说,我便非重复昨天和前天我说过的一切不可了。我本以为你已经被我说服、并相信你已经心服口服。我认为:人获得思想和语言的天赋能力虽然高于其他动物,但是,当人尚处在未开化状态、从未与同类交往时,这些特性却依然对他没有多少用处。未受过教育的人独处时,都会按照其天然冲动办事,而不考虑他人。因此,他们全都是坏人,并且不可能学好。同样,没有调教好的马也都无法驾驭,因为我们所说的“劣性”,是指它们往往会连踢带咬、拼命挣脱缰绳,甩掉骑手,竭尽全力地摆脱羁绊,以恢复自然促使它们去珍视和渴望的自由自在。被你叫作“天性”的东西,其实分明是人为的,它来自调教。不加管束,任何品性优良的马都不会驯良温驯。一些马或许直到四岁才上鞍,而此前很久,人们便开始调教它们,对它们说话,为它们梳理鬃毛了。它们由看马人饲养,受到约束,有时被照顾,有时受到机警敏捷方面的训练。它们年幼时,教它们敬畏我们人类的一切训练都应有尽有。人们不但使马服从人类,而且使它以服从人的卓越才能为骄傲。但是,你若想判断马的普遍天性,看它是否适于接受管理,那就不妨选一百头最好的良种牝马和最好的种马所生的幼仔,让它们在大森林里自由活动,让小雌马和小公马同在一起,直到它们长到七岁,然后再看看它们会如何驯良吧。316

霍拉修:它们绝不会驯良。

克列奥门尼斯:这是谁的过错呢?那些小马并没有要求离开牝马,而它们都完全是因受到管理才变得温驯驯良的。人的恶德也有与劣马相同的来源。渴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能忍受约束,这些不但见于马,而且也见于人。所以,一个人若肆意遵从其未受教养或恶劣天性的放纵欲望,违背了法令和禁令,他便会被称作“品性恶劣”。所有的人都会谴责这种天性。这种人喜欢拥有自己喜欢的一切,并不考虑自己是否有权如此。他会随心所欲地做事,不考虑其行为给他人带来的结果如何。同时,他却厌恶所有按照同样的原则行事、根本不特别顾及他的人。317

霍拉修:总之,这就是说:人天生就是“己之所欲,不施于人”了。

克列奥门尼斯:一点不错。由于这一点,人的天性里还存在着另一番道理。用自己和他人比较时,任何人都不会作出公正的判断。两个同等的人之间,给予对方的评价永远不会高过对自己的评价。若一切人都享有同等的裁断权,那么,只要送给他们一件礼物,上面刻上detur digiori注164的字样,便一定能使他们争吵不休。发怒的人,其行为有如其他发怒的动物。在追求生存繁衍的过程中,他们都会扰乱那些使自己发怒的对象:他们都出于自己程度不同的愤怒,或竭力去毁灭对手,或竭力去给对手造成痛苦和不快。这些阻碍社会形成的障碍都是人的缺陷,或更准确地说,都是人的天然属性。由此可见:为人类的种种现实幸福而设计的规矩和禁令,其实无不是为了迎合人类,为了避免我所说的人人对人类恶劣天性的谴责。一切国家的基本法律都有同样的倾向,没有一条不是针对人所生就的某些不利于社会的弱点、缺陷或不足。但是,所有法律的意图却显然都是提供种种疗法,以医治和减弱人那种惟我独尊的天然本能,它教人产生“万物皆备于我”的妄念,怂恿人自称有权拥有能染指的一切。这种倾向和意图是为了社会的现实利益去改善人类天性,它在上帝亲自制定的那部简明而完整的法律里,体现得最为鲜明。当年,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时,受其主人法律的管束。以色列人虽然早已不是最低等的野蛮人,但还远远不是个文明民族。因此,我们有理由设想:第一,以色列人在得到上帝的法律之前,已经建立了一些规矩和协定,而《十诫》也并未取消它们;第二,以色列人必定具备是非观念,他们当中必定存在反对暴力、反对侵犯财产的契约,这是显而易见的。318-319

霍拉修:为什么说是显而易见的呢?

克列奥门尼斯:根据就是《十诫》本身。明智的法律无不与其服从者相适合。例如,根据第九条诫命注165,我们显然可以看出:一个人自己提出的证据并不足以证实他自己的事务,也不允许任何人做自己案件的法官。

霍拉修:那条诫命只是禁止我们作伪证去陷害邻人。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因此这条诫命的完整主旨和意图,才事先假设并且必定暗示了我方才说的那种情况。然而,禁止偷盗、通奸和觊觎邻人的一切,却更明显地与此相仿,并好像是些附加和修正,意在补充以前已被接受的规定或契约之不足。我们若从这个角度去考察方才提到的那三条诫命,便会发现它们都是强有力的证据,不仅能证明人类心中存在惟我独尊的本能(在其他场合,我把这种本能称为“跋扈精神”),存在自私自利的强烈信念,而且能证明:摧毁它们,消除它们,把它们从人心中扫除干净,这是非常困难的。这是因为,从第八条诫命注166我们可以看出:我们虽然禁止了自己抢夺邻人的东西,但依然存在一种危险,即这种本能怂恿我们暗中盗窃邻人的东西,并暗示oportet habere注167以欺骗我们。同样,第七条诫命注168也使我们清楚地知道:尽管我们赞成不抢走属于一个男人的女人,但我们仍旧担心:我们若是喜欢这个女人,那种与生俱来的、吩咐我们满足自己一切欲望的强烈信念,便会劝我们去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那样使用。尽管负责养活她和她全部孩子的是我们的邻人,那信念也依然劝我们如此行事。《十诫》的最后一条注169格外符合我的论断。它直接针对罪恶的根源,并且公开指出了第七条和第八条诫命提到的那些祸害的真正来源。这是因为,倘若无人首先违反第十条诫命,谁都不会有破坏第七条和第八条诫命的危险。何况,第十条诫命还非常清晰地使我们想到了两点:第一,我们这种本能的力量十分强大,是一种几乎不可治愈的弱点;第二,我们会渴望得到邻人拥有的一切,而不会考虑这么做是否正当,是否合法;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第十条诫命才绝对禁止我们贪恋邻人的任何东西。这表明,上帝的智慧深知人类这种自私欲念的力量,私欲不断强迫我们把一切都视为己有。一个人一旦真心贪恋一件东西,这种本能,这种欲念,便会主宰他,并怂恿他千方百计地满足自己的欲望。320-321

霍拉修:你这样阐述《十诫》,使它们契合人性的种种弱点,所以,按照你的方式,根据第九条诫命,我们便应当认为:一切人天生都怀着作伪证的强烈欲望。这可前所未闻。

克列奥门尼斯:我也从未听说过。我承认,你这次的反驳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这个责难无论显得何等有理,它都不公道。你若因为严格区分了天然欲望本身与它们使我们犯下的各种罪过(我们并非不服从它们)而高兴,你便不会找到你暗示的那个结果。其原因在于:我们虽然并未生就作伪证的欲望,却生就了不止一种其他的欲望,若不加以检束,到了适当的时候,倘若可能,它们便会迫使我们作伪证或者更糟,因为不这样做便不能满足那些欲望。你提到的那条诫命清晰地暗示出了几点:第一,在一切紧要关头,我们的天性都会使我们不由分说地想到私利;第二,一个被私利左右的人,不但可能明显地损害他人,如同第七条和第八条诫命所表明的那样,甚至会做出违背良心的勾当。这是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故意作伪证去陷害邻人,所以作伪证是另有目的,无论那个目的是什么,我都称之为作伪证者的私利。禁止杀人的法律已经向我们表明:一切事物若与我们自己相比,都会被我们大大贬值。其原因是,虽然我们极度惧怕毁灭,虽然我们不知道什么灾难能比我们自己的死更严重,但是,惟我独尊的本能使我们作出的这种不公平判断,还是能使我们违背自己的意志(我们的意志就是追求幸福),而选择把死亡的灾难加在他人头上;若认为谁妨碍了我们满足私欲,我们便让他彻底毁灭。人这样做,不仅由于目前的障碍,或者由于感到即将来临的障碍,也由于那些未得到赔偿的往日伤害与往事。322

霍拉修:我想,你最后这句话指的是复仇。

克列奥门尼斯:的确如此。我所说的人类天性中惟我独尊的本能,在复仇这种激情中表现得最为显著。任何人都天生具备这种激情。即使最文明、最有学识的人也极少能战胜它。这是因为:无论谁自称要为自己复仇,都自认为享有一种执法权,即认为自己有权惩罚他人。复仇破坏了一切人群中的和平共处,因此,每个文明社会从每个人手中夺走的第一个权利,便是复仇权(因为它是一种危险的工具),而只把这种权力交给政府,即最高的权威。323

霍拉修:你对复仇的这番议论,比你说过的一切都更使我相信:我们天性中的确存在着惟我独尊的欲念;但我依然无法想象个别人的恶德为什么会被看作全人类的恶德。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每个人都很容易产生这些人类特有的恶德,它们与人类同在,如同不同种类的动物与不同的疫病同在一样。马会感染许多牛不会感染的疾病。任何染有恶德者,在他为此而犯罪以前,身上都必定早已存在那种恶德的趋向,而那就是使他染上那种恶德的潜因。所以说,一切立法者都必须考虑两个主要问题:第一,在他们能支配的事物中,能造福社会的究竟是什么?第二,人类天性中的哪些激情或属性能促进社会的福祉,哪些会妨碍社会的福祉?监视你鱼塘里的狗鱼和鸬鹚,严防它们进攻其他鱼群,这是明智之举。但是,若对火鸡、孔雀或其他既不喜欢鱼、又不能捉鱼的动物同样严加防范,那便是荒唐可笑的了。324

霍拉修:《十诫》的头两条针对的是人性的哪个弱点或缺陷呢?或者按照你的说法,那两条与人性中的哪个弱点或缺陷契合呢?

克列奥门尼斯:它们针对的是:人类天生就对那位真正的神明一无所知。这是因为,虽然人人都生就了趋向宗教的本能,这种本能在我们成熟之前也有所表现,但是,人皆生就的对一种或数种不可见原因的恐惧,却并不像野蛮人对一种或数种原因的性质与特征的疑惑那样普遍。而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

霍拉修:我可不想听你列举证据。古往今来的历史已经足以为证了。

克列奥门尼斯:请听我解释。我要说的是,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第二条诫命注170,它针对的很可能是人们已经做出,并会继续做出的那些荒唐的、令人憎恶的行为,它们来自对一种无形原因的错误恐惧。在这方面,我看任何东西都不能像上帝的智慧那样,仅以那条诫命的寥寥数语便概括了如此广阔的范围,总结了人类的全部放肆妄为。那些行为使一些人去崇拜空中任何高远的东西,崇拜地上任何低贱卑污的东西,或用各种方式把它作为他们迷信的对象。325

霍拉修:

——Crocodilon adorat

Pars hœc: illa pavet saturam serpentibus Ibin.

Effigies sacri nitet aurea Cercopitheci.

(一些人崇拜的神明正是鳄鱼,

另一些对着吃蛇的朱鹭战栗,

就在门农庄严的半截残雕上,

长尾猴的金像闪着灿烂神光。 注171)

好一尊猴神!我承认这些诗句是对我们人类的谴责,它谴责了人类中竟有人把这样的动物当作上帝来崇拜。不过,那是迷信造成的绝顶蠢举。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这么看。猴子依然是有生命的动物,因此毕竟比那些无生命物更优越。

霍拉修:我本来应当想到:与人们崇拜如此卑鄙荒唐的动物相比,人们对太阳和月亮的崇拜可绝对算不上荒唐。

克列奥门尼斯:崇拜太阳和月亮的人从不提问,但他们却都聪明而高尚,不过,我说“无生命物”时,却想到了你方才引用的那位诗人说过的话,即人把韭菜和洋葱当作神来崇拜,它们是人们在自家菜园里培植出来的神。326

Porrum & cepe nefas violare, & frangere morsu:

O sanctas Genteis, quibus hœc nascuntur in hortis

Numina!

(人们是如此地亵渎神明,

竟然嚼碎了韭菜与洋葱,

神圣的民族啊,这些神皆在你的菜园中长成!注172)

不过,朱文纳尔去世一千四百年后,美洲的情形便截然不同了。朱文纳尔生前若知道墨西哥人那种令人震惊的信仰,他便不会认为埃及人的信仰值得他注意了。可怜的墨西哥人,为了表达对维兹立普兹利神注173压倒一切的恶毒和可怖的残忍本性的认识,必定忍受过非凡的痛苦。我常会为此而赞叹。他们认为那位神既令人心惊胆寒,又稀奇古怪,无法言喻。他们剖出活人的心脏,向那个神献祭。那个令人憎恶的偶像身躯庞大,畸形可怖,活生生地代表了可怜的墨西哥人的悲惨看法,一种主宰一切的无形力量迫使他们产生了那些看法。它也使我们清楚地看到:墨西哥人虽然认为那神明异常可怖可憎,但同时又对它无比崇拜。他们心怀畏惧地战栗着,以人血为代价向它献祭,这即使不是为了平息它的暴怒,至少也是为了以某种方式去避免种种灾祸,他们认为那些灾祸都来自它。327

霍拉修:我不得不承认,最能使人马上想到强烈谴责偶像崇拜的,莫过于对第二条诫命的回顾。不过,我并没有十分注意你方才所说的话,因为我一直在想另一件事情。想到第三条诫命的含义,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它能有力地反驳你对一切法律以及《十诫》的看法。你知道,我认为以偏概全、把坏人的缺点说成整个人类的缺点,这是错误的。

克列奥门尼斯:我也这样看。我想我已经回答过你了。

霍拉修:我只想再试一次。请告诉我:虚伪的赌咒发誓究竟是来自人性的弱点,还是来自因结交坏人而养成的恶习?

克列奥门尼斯:当然是来自后者。

霍拉修:如此我便弄清了一点:这条法律仅仅是针对坏人,即具有这种恶德者的。它并不针对一般人类的任何弱点。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你误解了这条法律的意图。我认为,它的目的比你想象的要高得多。你记得我说过:要使人类能被治理,对权威的敬畏是必不可少的。328

霍拉修:我记得很清楚。你还说,敬畏是畏惧、爱和尊重的混合。

克列奥门尼斯:现在我们不妨看看《十诫》里说了什么。它的简短序文清清楚楚地说:以色列人应当知道谁在对他们说话,上帝在他的选民面前显身。他用自己的伟大力量做出了一个最令人赞叹的奇迹,选择了以色列人。实际上,没有一个以色列人能够忽视他们从上帝那里得到的恩惠。这句序文语义清晰,语调庄严,其真正的崇高与威严无以复加。我可以向学界挑战,因为我认为他们根本不能告诉我:哪句话能像这句一样全面、有力和富于尊严,能用同样简明的词句如此充分地达到目的,并完全体现意图。第二条诫命讲到了人为什么应当服从上帝的法律,并以最为严肃庄重语气,谈到了上帝对仇恨他的人及其后代的恼怒;还谈到了上帝对热爱他、遵守其诫命者的宏恩。我们若恰如其分地思考这些段落,便会发现:其中清晰地教导以色列人要对上帝心怀畏惧,要热爱上帝,要无比尊重上帝。这里使用了最有效的方式,以唤起人们的用这三种成分构成的深刻意识,而这三种激情共同合成了敬畏之情。这样做的理由很明显:要人们服从那些法律的管理,要迫使人们遵守法律,最为必要的莫过于使人们对上帝万分重视,无比敬畏,因为他们必须服从上帝的命令,必须为违反他的命令而受到惩罚。329

霍拉修:你这番话如何作为对我反驳的回答呢?

克列奥门尼斯:不要着急,我马上就回答你的反驳。人天性无常,喜欢变化,喜欢多样。人们极少能长久保持对事物最初的新鲜印象,当新鲜印象变得平凡以后,人们即使不蔑视它们,也往往会低估它们。我认为,第三条诫命注174就是针对这个弱点的,即针对人类天性的不稳定。我们履行对造物主的义务时,惟有恪守这条诫命,并除非在必要时、在最重大的事情中以最庄严的方式使用上帝之名外,永不利用上帝之名,才能最有效地避免这种弱点造成的恶劣后果。出于最强有力的原因,《十诫》前面的经文已经悉心地唤起了人们的敬畏,因此,要巩固这种敬畏之情,并使之保持永久,最明智的做法便是这条法律的内容了。过分熟悉会酿成轻视,因此,我们若过分熟悉最神圣事物,那么,我们对其应有的最高敬意便不可能维持永久。330

霍拉修:你回答了我的问题。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能从另一条诫命中了解到:要造成服从,敬畏该得到何等的重视。儿童除了从父母或代父母行使权威者那里,没有其他机会去了解自己的责任,因此,人们不仅必须恪守上帝的法律,而且必须万分敬畏那些最先传达上帝的法律、并让人们知道这就是上帝的法律的人们。

霍拉修:但你曾说,孩子对父母的敬畏乃是孩子模仿父母行为的自然结果。

克列奥门尼斯:你认为,人们若已经自愿按照第三条诫命去做,那就不会有这条诫命了。但我希望你务必考虑一点:子女对父母的敬畏虽说是自然的结果,其中一部分来自子女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恩威,一部分是因为子女尊重父母高于他们的能力。经验告诉我们:这种敬畏可能被一些更强烈的激情所压倒;因此,这便成了一切政府所面临的最重大问题。而上帝认为,应当亲自发布一道特定的命令,以巩固和加强人的社会适应性。不仅如此,为了鼓励人的社会适应性,上帝还向人许诺:人若能保持社会适应性便会得到奖赏。正是我们的父母最先纠正了我们天生的野性,最先唤醒了我们生就的独立精神。我们正是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初步的顺从,一切社会都认为:人的服从心理来自子女对父母的孝敬顺从。我们天性中惟我独尊的本能,以及婴儿出于这种本能的倔强任性,在人的理性刚刚萌芽时(甚至在这之前)便有所表现了。例如,最受漠视、最少教育的儿童总是最任性、最不听话的孩子;而最缺乏自控能力的孩子最难管教、最喜欢率性胡为。331

霍拉修:所以你就认为,人成年以后不一定能遵守这条诫命。

克列奥门尼斯:远远不止如此,因为,在我们未成年、尚处在父母监护下时,我们得到的这条诫命所希望获得的政治益处最多。但正因为如此,那条诫命所指定的义务才永远不应终止。我们自摇篮起便热衷模仿那些超过我们的人;父母在子女成年后继续得到子女的尊重和敬畏,这个先例会对所有未成年人格外有用,因为它能使未成年人知道自己的义务,并且要他们不拒绝其他聪明的成年人选择担当的义务。依靠这种方式,随着成年人理解力的增长,这种义务便会逐步成为一种风尚,而他们的骄傲最终也不会使他们忽视那种风尚。332

霍拉修:你最后这句话肯定能说明:为什么在上流社会中,即使心地最恶毒、最邪恶的人也会在表面上尊敬父母,至少要在世人面前装装样子,即使他们的行动与此相反,即使他们心中憎恨父母,依然是如此。

克列奥门尼斯:还有一个例子会使我们相信:彬彬有礼与心地邪恶并非互不相容;人可以恪守礼节,拼命使自己显得有教养,而同时又根本不把上帝的法律放在眼里,过着蔑视宗教的生活。因此,看到一个男人身体强壮、精力勃发,又文雅有礼、衣着考究,在与衰老父亲的争吵中他作出让步、俯首顺从,在使上流社会的人表面上遵守第五条诫命注175方面,没有任何训导比这更有力,也没有任何说教比这更能教育青年的了。

霍拉修:你是否以为,上帝的一切法律(即使是那些似乎仅仅涉及上帝本身、上帝的力量与荣耀,以及要我们不去考虑邻人、而服从上帝意志的法律)也顾及了社会的利益以及上帝子民的现世幸福呢?333

克列奥门尼斯:这是毋庸置疑的,只要看看安息日注176的传统便能知道这一点。

霍拉修:在一期《旁观者》杂志注177上,我们读到了有关安息日的丰富证据。

克列奥门尼斯:但是,安息日在人类事务中的作用却至关重要,比那篇文章的作者最重视的还要重大。人类在艰辛地组成社会的过程中遇到了重重困难,而一切困难中,最令人困惑、最令人一筹莫展的要属划分时间。我们的地球每年绕着太阳运行,其周期并不与任何完整天数或小时数完全一致,这个现象使人们进行了众多的研究,付出了大量的劳动。校正一年的时间以免季节混乱,没有比这更令人绞尽脑汁的工作了。但是,即使根据月亮的盈亏把一年分成若干个月,想必普通人也不知道如何计算对时间。记住二十九天或三十天的月份,其中的节日又没有规则,其他日期也是如此,这必定是记忆的重负,并且在那些不谙此道者中造成了不断的混乱。相反,一个很短的周期却很容易被人记住,固定的七天周而复始,这肯定会刷新那些最无记性者的记忆。与其余的计时方式大不相同。334

霍拉修:我相信,安息日对计算时间大有帮助,它在人类事务中的用途,比那些从不知道没有安息日是什么样子的人所轻易设想的,还要大得多。

克列奥门尼斯:不过,第四条诫命注178中最值得注意的却是:上帝在人面前显身,使一个幼稚的民族知道了真理,而当时世界上的其他人在许多时代之后才懂得那些真理。人很快就能感觉到太阳的力量,看到了天空中的各种陨星,并且开始怀疑月亮及其他星星的影响。可是,在自然的理性能将凡人的思想提高到对一种无限存在(即宇宙万物的缔造者)的沉思之前,人类却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才在对最高存在的认识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

霍拉修:方才你谈到摩西的时候,已经对这一点作了充分的阐述。我们还是进一步谈谈社会的建立吧。我已经满意地知道;走向社会的第三步是文字的发明;没有文字,任何法律都不能得到长久的贯彻;还有,一切社会的基本法律都是医治人类弱点的处方。换言之,那些法律都意在提供某种匡正措施,以防止人性的某些固有弱点造成恶果。那些弱点本身不受任何管束,都是社会的障碍和对社会的威胁。你还使我相信:《十诫》里明确地指出了这些弱点;《十诫》出自伟大的智慧;其中没有一条诫命没有顾及社会的现实利益和那些更为重大的事务。335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竭力证明的,的确就是这些。现在,能妨碍众人构成一个政治实体的重大困难和主要障碍,全被排除了。人们一旦处于成文法律的管理之下,其他问题便很快迎刃而解了。在这种情况下,财产、生命及后代的安全便可能有了保障,而这自然会使众人热爱和平,并使和平广为扩散。一旦人们享受到了安宁,任何数量的人群和任何个人都不必惧怕自己的邻人,即使他们不学习也会渴望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分享和再分享。

霍拉修:我不懂你的意思。

克列奥门尼斯:我方才提到过,人天生喜欢模仿别人的行为,而这就是野蛮民族都做事雷同的原因。这妨碍了他们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尽管他们一直想改善它。可是,倘若一个人专门制作弓箭,另一个人专门提供食物,第三个人专门建造草舍,第四个人专做衣服,第五个人则专事制作器皿,那么,不仅他们会变得彼此有用,而且,在同样长的年代里,他们从事的那些行业和手艺本身的改进,也会比没有专人从事它们所取得的更大。336

霍拉修:你这番话完全对,其正确性在钟表制造业里体现得再明显不过了,这个行业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完善程度,而钟表的全部制作若一直都由一个人来完成,钟表工艺就不会发展得如此完善。你已经使我相信:钟表的丰富产量、准确性及美观,主要都应归功于钟表工艺的众多劳动分工。

克列奥门尼斯:同样,文字的使用也必定极大地改进了口头语言本身,而没有文字的时候,口头语言必定非常简陋贫乏,没有成型的表达方式。

霍拉修:我很高兴你又提到了口头语言。你若是方才就提到它,我本来是不会打断你的话的。请告诉我:你所说的那对野蛮人夫妇第一次见面时,使用的是什么语言?

克列奥门尼斯:根据我已经说过的那些情况,他们初次见面时显然根本没有使用语言。至少我这样认为。

霍拉修:这么说,野蛮人必定具有一种彼此理解的直觉,而他们开化之后,那种直觉便丧失了。337

克列奥门尼斯:我相信,大自然造化动物的时候,已经使同类动物互相沟通时能够彼此理解了,沟通的范围限于维持动物本身及其物种生存繁衍必须涉及的内容。至于我所说的那对野蛮人夫妇,我相信他们在互相交换更多声音以前,已经能很好地互相理解了。生于社会的人要想象出这样的野蛮人及其生存环境,这并不容易。若不习惯抽象思考,就几乎无法设想出那种简单的生存状态。生活在那种状态里的人,其欲望可能很少,其愿望至多是未开化天性的直接欲求。我看,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这样的野蛮人夫妇不但没有任何语言,而且从不会想到自己需要什么东西,即使想到了,也不会认为没有那东西会多么不便。

霍拉修:你何以这样想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任何动物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缺少它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不仅如此,我还相信:成年野蛮人男女会听到对方说话,会懂得说话的用处,因而会感觉到自己不会说话。随着他们能力的增长,学说话的愿望也会显著增强。倘若他们尝试说话,便会发现那是一种极为困难的劳作,是一件永远做不到的事情,因为成年人的说话器官已经丧失了儿童那种天生的灵活性,儿童在尚未精通说话时,已经可能学会熟练地演奏小提琴或其他任何最复杂的乐器了。338

霍拉修:畜生也能发出几种清晰的声音以表达不同的强烈情绪。例如,在感到极度疼痛或遇到巨大危险的时候,各种狗都会发出与平时发怒不同的叫声,而各种狗都以嗥叫表示悲痛。

克列奥门尼斯:这并不能使我们相信大自然让人类天生就会说话。一些野兽还具备无数的其他特有属性和本能,而人并不具备它们。雏鸡一出壳便能到处跑,而大多数四足动物刚一出生就能自己走路,无须帮助。倘若语言来自本能,那么,每个使用语言的人都必定生来就懂得语言里的每一个单词。但是,生活在自然的野蛮状态下的人,要学会一种能叫出名字的最简陋的语言,却连千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人的知识若被局限在狭窄的范围内,他就只能服从天性的简单指令,而没有口头语言,这个缺陷则很容易被用无声的姿势所弥补。未开化的人用手势表达自己,这比用声音更自然。然而,我们都具备一种天赋能力,它能使我们不必说话便被他人理解。在一切动物中,人的这种能力最强。某些表达悲伤、喜悦、爱慕、惊奇和恐惧的象征,是全人类所共有的。儿童的啼哭乃是大自然赋予的,其用途是召唤帮助,唤起怜悯,而后来,哭声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唤起怜悯的办法,比其他任何声音都有效。谁会怀疑这些呢?339

霍拉修:你指的是唤起母亲和保姆的怜悯。

克列奥门尼斯:我指的是唤起绝大多数人的怜悯。激励斗志的音乐通常都能唤起并加强士兵的激情,使之永不衰落。你赞成我这个说法么?

霍拉修:我想我必须赞成。

克列奥门尼斯:如此我便要强调:婴儿无助的啼哭(我指的是Vagitus注179)会唤起大多数人的同情;听到那哭声的人大多会心生怜悯,这比用鼓声和号角声驱散听者的恐惧更加屡试不爽。我们以前已经谈到过哭泣、大笑、微笑、蹙眉、叹息和惊叫了。眼睛的语言是多么普遍,多么丰富!在有关人类的一些最重大问题上,依靠眼睛语言的帮助,相距最遥远的民族一见面便能互相理解,无论他们有没有文化。我们所说的那对野蛮人夫妇初次见面便能借助眼睛的语言,毫不掩饰地彼此表明心思,而任何一对文明人夫妇若敢说出他们表达的意思,却没有不脸红的。340

霍拉修:不用说,男人肯定能用眼睛表达无耻的意思,像他用舌头表达的一样。

克列奥门尼斯:因此,上流人士之间才避免交换所有此类目光和眼睛的某些自然动作。个中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它们的含义太显豁了。出于同样的理由,当着别人伸懒腰,打哈欠,这也绝对是失礼的表现,在两性同在的场合,尤其如此。流露任何此类表征都是粗鲁无礼,因此,注意到这些表征或是显出懂得它们,也会令人难堪。这些失礼的表征无论何时出现,无论是出于疏忽还是故意表现粗鲁,其中大多数都不会被上流社会人士理睬和真正领会,其原因就是他们既不使用,也不知道它们。野蛮人没有语言,除了姿势和动作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用来沟通的工具,因此,这些目光和眼睛动作的含义想必定非常清晰。

霍拉修:不过,那对野蛮人夫妇若是永远不愿或者不能说话,他们便不能教会自己的孩子们说话。若是如此,语言又怎样从两个野蛮人那里产生呢?341

克列奥门尼斯:像其他艺术和科学的产生一样,语言的产生也要经历缓慢的发展,经过漫长的时间。农业、医学、天文学、建筑学、绘画等等的产生,无不如此。语言能力发展迟缓的儿童,其表现使我们有理由认为:野蛮人夫妇即使不必尝试说话,也能借助表情和姿势互相理解。然而,他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之后,在他们交流最频繁的事情上,他们完全可能发现一些声音,它们可以使对方想到此类不在眼前的事情。它们会把这些声音教给自己的孩子们。他们共同生活得愈久,他们发明的此类声音便愈多样,那些声音代表的动作和事物也愈多样。他们会发现自己的孩子们更善说话,声音更灵活,比自己幼年时强得多。有些孩子并非不可能偶尔利用自己发音器官的优越性,无论那是有意还是无意。而每代人的发音器官都比前代人有所改善。这必定就是语言产生的来源;而说话本身也并非来自上帝的启迪。不仅如此,我还相信:语言(我指的是人发明的语言)发展到相当完善的程度时,甚至即使到了人们能用确切的单词表示生活中的每一种动作和接触到的每一种事物时,表情和姿势仍然会和语言长期并存,因为它们和语言全都服务于同一个目的。342

霍拉修:讲话的作用是能让别人了解我们的思想。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这样认为。

霍拉修:怎么!难道说话不是为了让别人理解么?

克列奥门尼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如此。不过,这句话却包含着双重的意思,我想你不想让它存在歧义。你所说的“说话是为了让别人理解”,倘若它指的是人们说话时都希望别人懂得自己发出的声音的含义,我便赞成你这个说法。但是,倘若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人说话是为了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思想,为了使别人明白自己的情绪(这也可以表达为“说话是为了让别人理解”),我便不同意你这句话。女人所生的每一个人做出的第一个姿势、发出的第一个声音,都诉诸制造那些姿势和声音的人。我同意一种观点,它认为:说话的首要意图就是说服别人,说话意在使听者信任说话者、按照说话者的意愿行动,或产生与说话者相同的感受。343

霍拉修:人们也依靠说话去教导别人,向别人提出忠告,为别人提供有益于他们的消息,也为我们自己的利益去劝说别人。

克列奥门尼斯:所以,依靠语言的帮助,人们能够谴责自己,能够承认自己的罪行;但任何人都不会为了那些目的去发明语言。我谈论的是使人说话的意图、动机和诱因。我们从儿童身上看到:他们竭力用词句表达的第一批事物乃是自己的需要和愿望;他们所说的话只是在用既有的表达形式,确认自己是否需要或是否不同意。

霍拉修:你为什么会设想,人们已经能用词句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思以后,还会继续使用手势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手势能明确表达词句,就像词句能明确表达手势一样。我们看到,即使文明人,在紧急时也几乎都会两者并用。一个幼儿用不完整的、没有意义的声音要蛋糕或玩具,同时还用手指它们,伸手去拿,这种双重努力会给我们留下强烈的印象。倘若那孩子用词句清楚地说出自己的需要,而不打任何手势,或者仅仅一言不发,看着他需要的东西,伸手去拿,便不会给我们留下如此强烈的印象。话语和动作相辅相成,而经验也告诉我们:两者并用,比单用其一留给我们的印象要深刻得多,并更容易说服我们;vis unita fortior注180。幼儿若两者并用,其行为原则便与演说家的完全一样,因为演说家也会给其精心的雄辩辅以恰当的手势。344

霍拉修:根据你这番话,我似乎应当认为:行动不但比话语更自然,而且更古老,而我以前本来会认为这是个自相矛盾的说法。

克列奥门尼斯:但这千真万确。你始终会发现,性格最外向、最活泼、最热烈的人说话时,会比更有耐性、更沉稳的人更喜欢利用手势。

霍拉修:看法国人如何滥用这一点,实在很令人开心。葡萄牙人在这一点上更有过之。其中一些人日常交谈时,脸部和身躯都会大大扭曲变形,手足的姿势也非常古怪,看到这些情景,我时常感到很有趣。可是,我在国外时,最让我受不了的,却是大多数外国人之间那种高声而有力的争辩声,连有身份的人也是如此。在我尚未习惯它的时候,它总是使我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我毫不怀疑那些人在发火。我常会回想自己说过的话,看其中是否包含着理当使他们对我发火的含义。345

克列奥门尼斯:这一切的起因就是人天生的野心、争占上风的强烈欲望,以及说服他人的强烈愿望。在恰当时刻提高或压低嗓音,这是一种绝好的办法,它能征服头脑简单的人。响亮的声音也像动作一样有助于讲话。不正确的思想、语法的错误乃至废话,统统都会被巧妙地淹没在噪音和喧嚣中。许多见解之所以令人信服,其说服力全都在于说话者的话里充满激情。演说术的力量也有可能暂时补救无力的语言。

霍拉修:幸亏英国有教养者的时尚是轻声说话,因为我受不了大声咆哮和激动躁狂。

克列奥门尼斯:但大声说话却更符合人的天性。你喜欢的那种时尚里若既没有规定高声说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那么,任何人都不会那样去做。人若年轻时就不习惯高声说话,日后便很难那样去说话。但在奉承术当中,高声说话却是一条最讨人喜欢、最合理的礼貌规矩,是人类引以自豪的一大发明。这是因为:倘若有个人平心静气地对我说话,不打手势,头部和身体也没有任何动作,倘若他的话音始终节制有度,平稳安详,没有大起大落,我便会认为:首先,他用一种讨人喜欢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温良谦逊;其次,他好像在以此表达对我的尊重,对我表示极大的敬意,因为他认为如此会使我高兴,由此可见:他认为我并不受我激情的影响,而完全受我理性的左右。看来,他重视的是我的判断力,因此很希望我能不受任何干扰地考虑他的话。若不相信我的见地,不相信我有清醒的判断力,任何人都不会像他那样去做。346

霍拉修:我一向很赞赏这种毫不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但我从未如此深入地考察过它的意义。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禁想到,除了英国人的语言简明和雄劲气魄之外,我们还能在英国人的交谈里经常见到这种平和语言的力量与美好。多年以来,这种平和语言在英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它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明显。在各国的上流社会中尤其如此,而上流社会能使语言更优雅完美。

霍拉修:我原以为使语言臻于完美的是传教士、剧作家、演说家和优秀作家。347

克列奥门尼斯:这些人可能是运用现成语言的能手,但词汇和短语真正的唯一产地却是宫廷。各国的上流社会掌握着Jus & norma loquendi注181。诚然,技术词汇和艺术用语都分别来自相应的艺术家和从业者,他们在自己的业务中首先使用了这些词汇的本义。不过,无论从这些词汇或其他(现行的或死去的)语言中借用什么来用于比喻,它都必须首先得到宫廷和上流社会的认可,才能成为日常用语。宫廷和上流社会不使用的说法,或者没有得到批准便流传出来的说法,无论它是什么,要么就是粗俗迂腐,要么就是过时的。所以说,演说家 、历史学家和一切词语批发者使用的语言,全都仅限于现成词语。他们都从现成词语的宝库中挑选出最合用的为自己服务。但不允许他们制造自己的新词语,正如不允许银行家自己制造钱币一样。

霍拉修: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明白:高声说话或轻声说话,这对语言本身究竟有什么利弊影响呢?倘若把我现在说的话写下来,那么,半年之后,仅仅根据文字记录去判断我这些话究竟是喊出来的还是悄声说的,那肯定会使人颇费猜详。348

克列奥门尼斯:我赞成一种观点,它认为:有能力与教养的人们若习惯了前面提到的那种说话方式,到了一定的时候,那种方式便必定会影响语言,使语言更具表现力。

霍拉修:其理由何在呢?

克列奥门尼斯:若惟有亲自向听众朗读才能奏效,那么,要想使别人相信自己的话,人们就必定不但会去研究思想如何会有力、表达如何会清晰,而且会去研究那些有力的词句,研究如何使词义准确,如何使风格统一,如何充分而优雅地表达思想。

霍拉修:这似乎太牵强了。我还是看不出个中奥妙。

克列奥门尼斯:一切讲话者无论其声音高低、打不打手势,全都渴望说服听者,也都会竭力说服听者,并都希望得到听者的反响。

霍拉修:你说过,说话是为了说服别人而发明的。恐怕你过分地重视这种作用了。说话肯定还为了其他许多目的。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否认这一点。

霍拉修:人们用粗话互相斥责,诟骂和攻击,在这种情况下,说话的用意又何在呢?使听者相信他们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坏,倘若说话为的是这个目的,那么,我相信它极少能取得成功。349

克列奥门尼斯:诟骂就是故意虚张声势,向别人表明我们对他们的极度憎恶。用粗话骂人者往往会拼命使听者相信:他们对听者的看法比实际还要坏。

霍拉修:比实际的看法还要坏!这从何说起呢?

克列奥门尼斯:其根据就是讥讽者和骂人者的行为和普遍做法。他们不但揭露和夸大敌手的缺陷和不足,而且还去揭露和夸大亲戚朋友可笑的、令人轻蔑的一切。他们往往会对与自己几乎毫不相干的事情做出迅速反应,只要那些事情稍有招致谴责的成分,例如对手的职业、对手支持的党派或对手的国家等等,都在此例。他们幸灾乐祸地反复提起对手或其家庭遇到的灾祸和不幸。他们把对手的不幸看作公道的天意使然。他们确信那是对手应得的报应。无论对手是否真的有罪,他们都会像有了真凭实据那样指控他犯了罪。他们搜集一切材料作为自己的帮手,例如凭空的猜测、含混的报告以及众所周知的诽谤。他们还常常斥骂对手做的一些事情,而若在其他场合,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那些事情是真的。350

霍拉修:可是,全世界绝大多数的粗人都喜欢骂人,这是为什么呢?其中必定存在着某种快乐,只是我想不出而已。请你告诉我,人们希望从骂人中得到哪些满足或好处呢?骂人者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克列奥门尼斯:人们情急时说出恶言恶语,或用粗话骂人,其真正原因和内在动机首先是为了发泄怒火,因为压抑和掩饰怒气会使人烦恼难耐;其次是为了激怒敌手、使敌手痛苦,自己又更有希望不会受到惩罚,因为若给敌手更多的实际伤害,法律便会为敌手报复。然而,在语言尚未发展到相当完善的时候,在社会尚未具达到一定文雅程度的时候,骂人永远不会成为习俗,也永远不会被看作习俗。

霍拉修:断言脏话是文雅礼貌造成的结果,这真令人开心。

克列奥门尼斯:随你怎么去说吧。从骂人的本质上说,它显然是一种避免打架及其恶果的临时办法。其原因在于,只要有权打人,又不必害怕什么事情,谁都不会仅仅动口骂别人是流氓恶棍。所以,凡在人们仅仅是骂人、而并不进一步伤害别人的地方,都表明那里有禁止武力和暴力的完备法律。而人们也都服从并敬畏那些法律。倘若一个人发火时会以骂人这种不值一提的方式去代替打架,并以此为满足,那么,他已经算是个说得过去的臣民,并且已经近于半个文明人了。没有起初强烈的自我克制,便永远做不到这一点。这是因为,倘若不是如此,人便会选择另外那种更明显、更现成、更不讲究的方式去发泄怒火,那就是打架,因为打架乃天性使然,人类与其他动物都会。在两三个月大、从未见过任何人发火的婴儿那里,我们也能见到这种现象。当什么东西使婴儿生气时,即使在这么小的年龄上,他们也会去抓、去扔、去打那个东西。婴儿很容易生气,并且大多毫无理由。使他们生气的往往是饥饿、疼痛以及其他病恙。我完全相信:在婴儿尚未显示出任何智能和理性的迹象时,他们这么做乃是出于本能,即其体质,即身体固有的运作机能。我也完全相信:大自然尤其教会了人与人去打架;而孩子们用双臂打架,这就如同马儿会踢、狗儿会咬、公牛会抵角一样自然。我把人与畜生相提并论,这还要请你原谅。351-352

霍拉修:这当然再自然不过了。但是,倘若情况不是如此明显,你是不会错过这个抨击人性的机会的,你从来没有宽恕过人性。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骄傲。只要我还能做到,我永远会批评它并不遗余力地揭露它。这是因为,我们愈是相信优秀之人的最大长处得自后天教育,我们愈会重视教育,愈会对教育产生真正的渴望。良好的早期教育是绝对必要的,要清晰地认识这一点,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去揭露人类未经教化的畸形天性。

霍拉修:你我还是回头谈谈说话吧。倘若说话的首要目的是说服,那么,法国人就已经在这方面大大领先于我们了。他们的语言实在是魅力无穷。

克列奥门尼斯:因此,法国人无疑也很有魅力。

霍拉修:我还应当认为,每个懂法语、会欣赏法语的人也是如此。你不认为法语很迷人么?353

克列奥门尼斯:是的,对善待自己胃口者来说,法语确实很迷人,因为其中包含了丰富的烹调术用语,还有一切属于吃喝的用语。

霍拉修:除了取笑,你不认为法语比英语更适合用于说服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认为,法语大概比英语更适合用于哄骗劝诱和花言巧语。

霍拉修:我无法想象你指出这个区别是什么用意。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的区别里根本不包括谴责和贬损。具有最杰出能力的人(这里丝毫没有贬损他们的意思)也会像最无能者一样被说服。然而,能被甜言蜜语征服的,却通常都被认为是那些智力欠佳、头脑不灵的人。

霍拉修:请你说说关键问题吧。法语和英语,你认为究竟哪个更完善?

克列奥门尼斯:这很难确定。天下最困难的事情就是比较两种语言孰美,因为这种语言里备受推崇的东西,往往是另一种语言里索然无味的东西。在这一点上,“美丽”(pulchrum)或“道德美”(honestum)注182是多种多样的,并因各民族人们的天赋不同而异。我并不想自诩为裁判,而只想说:关于这两种语言,我通常看到的情况是,法语中令人喜欢的用语都最适于安抚和逗笑;而英语里最令人赞叹的用语都最适于揭露和抨击。

霍拉修:你这番话丝毫不带偏见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是如此。不过,倘若其中有什么偏见,我可不知道如何表示歉意。对有些事情,人们应当优先考虑其中包含的社会利益,但是,人们热爱自己的祖国并不是错误,依照同样的原则,我也不认为人们偏爱自己的语言是个错误。法国人把我们称作异类,而我们却说法国人擅长讨好。我不相信法国人对我们的看法,随他们去相信什么吧。你记得《熙德》里的那六行诗么?据说,高乃依注183为此还得到了六千个银币的礼物呢。354

霍拉修:我记得一清二楚:

Mon Pere est mort, Elvire, & la premiere Espée

Dont s’est armé Rodrigue a sa trame coupée.

Pleurès, pleurès mes yeux, & fondes vous en eau,

La moitié de ma vie a mis l’autre au tombeau;

Et m’oblige à venger, apres ce coup funeste,

Celle que je n’ay plus sur celle qui me reste.

(埃利维尔,我父亲和那最大的期望全已死去,

死于他的朋友罗德里克的突然一击;

哭吧,哭吧,我的双眼,让泪水融化你们,

我生命的一半已把另一半送入了冢坟,

迫使我复仇;经过这不幸的打击,

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注184)

克列奥门尼斯:若用英语表达同样的思想,它在法语里的最大长处却只能遭到英国观众的一片嘘声。

霍拉修:对英国观众的趣味而言,你这话可绝不算是恭维。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他们的趣味。人们的趣味可能并不差,但依然不能轻易地猜出一个人的一半何以能把另一半送进坟墓。至于我,我承认自己猜不透这句话的意思;而若把它看作英雄双行诗,其中的谜语味道就太浓了。355

霍拉修:你就看不到那个思想的纤丽之处么?

克列奥门尼斯:看到了,但是它编织得太纤丽了,纤丽得有如蛛网,其中毫无力量可言。

霍拉修:我一直都很赞赏这些诗行,但现在你使我不再上它们的当了。我想,我还发现了其中一个更严重得多的毛病。

克列奥门尼斯:是什么呢?

霍拉修:作者让他的女主角说到一件事情,但那件事情其实是假的,那就是:施曼娜说“我生命的一半已把另一半送入了冢坟,迫使我复仇”。请告诉我,“迫使”这个动词的主语是什么?

克列奥门尼斯:是“我生命的一半”。

霍拉修:毛病就在这里。我认为错就错在这里,因为这里所说的她“生命的一半”,显然是指那剩下的一半,而那正是她的情人罗德里克。罗德里克怎么能迫使她去复仇呢?

克列奥门尼斯:罗德里克已经做出的那件事情,迫使施曼娜去复仇,因为他杀死了施曼娜的父亲。

霍拉修:不对,克列奥门尼斯,这个借口并不充分。施曼娜的灾难来自她的两难处境:她必须在爱情和责任之间作出选择。这是因为:她必须履行责任,而责任迫使她去恳求国王惩罚杀父凶手,要她竭力发挥全部能力和雄辩口才,请求国王处死罗德里克,而爱情却已经使她把罗德里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所以说,迫使她去寻求正义裁决的是那已经死去的一半,即她已被葬入坟墓的亡父,而不是罗德里克。倘若那个迫使她服从的命令来自后者,那么,它可能很快就会被撤销,而施曼娜也会就此作罢,而不会痛哭流泪了。356

克列奥门尼斯:请原谅我和你的看法不同,但我相信作者是对的。

霍拉修:请考虑一下,使施曼娜指控罗德里克有罪的,究竟是爱情还是责任?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考虑过了,但我还是不禁会想:施曼娜的情人杀死了她的父亲,从而迫使施曼娜去追究他。这就如同一个欠债不还者会迫使债主们去要求逮捕他一样。同样,倘若一个公子哥儿用言语冒犯了我们,我们也会对他说:“先生,要是你继续这样做,你就迫使我们对你不客气了”,尽管在这种情况下,那个欠债者根本不愿被逮捕,那个公子哥儿也根本不愿被我们揍上一顿,正如罗德里克根本不愿受到惩罚一样。

霍拉修:我想你是对的。我要请高乃依原谅了。此刻,我非常希望你告诉我你对社会还有哪些进一步的论述。文字的发明改进了人们的法律和语言,除此以外,人们从文字的发明中还获得了什么益处呢?357

克列奥门尼斯:文字的发明还普遍激励了其他发明,因为它使一切关于有益改进的知识得以保留。当法律开始被众所周知、执行法律开始得到众人赞许的帮助时,大多数人便可能在其内部保持一定程度的和谐。惟有到了那个时候而不是在那以前,人类智能比其他动物的优越之处才能显现出来。这种优越性使人具备了社会性,而在野蛮状态下,人的社会性却受到了阻碍。

霍拉修:请告诉我何以如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克列奥门尼斯:首先,智能的优越使人能感受到悲伤和喜悦,使人的悲喜感受比其他动物的种类更多,范围更广。其次,智能的优越能使人更精心地愉悦自己,换言之,它为人的自恋之心提供了更多样的手段,使之在关键时刻发挥最大的作用,而能力不如人类的动物利用其自恋之心的手段却少得多。同样,智能的优越还赋予我们远见,并用希望鼓舞我们,而其他动物则很少怀有什么远见和希望,因为它们只能看到眼前的事物。这一切都是自恋用来说服我们去感到满足的工具和理由,能使我们坚韧面对众多的苦恼,以满足自己最迫切的需求。生在一个政治实体里人,会发现这对他非常有用,而这必然会使他热衷社会。相反,在那之前,在自然状态下,同样的禀赋和同样的智能优越,却只能使人不可救药地憎恶社会,使人比其他任何同样处境中的动物都更顽固地维护那种野蛮的自由。358

霍拉修: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你。你的这番话里有一种合理思想。我不得不对它表示赞成。但它依然显得很不寻常。你究竟是如何洞透人心的?你又是如何获得阐明人性的技能的呢?

克列奥门尼斯:通过鉴别有教养者的卓越品质当中哪些是真正习得的东西。当不带偏见地完成了这种观察之后,我们便能断定其余的东西便是天性了。正因为没有正确地区分这两类品质,人们才对这个问题有那么多荒谬说法。这些品质往往被说成是使人产生社会适应性的原因。没有在社会中受过教育的人,都不会天生具备这些品质。它们是数百年才形成的文明修养。但是,那些奉承人类的人却一直故意对我们隐瞒这一点。他们不是把后天获得的品质与天生品质分开,指出两者的区别,而是竭力混淆两者。359

霍拉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看不出其中有对人类的恭维,因为后天获得的品质也好,与生俱来的品质也好,全都属于同一个人,两者都与他密不可分。

克列奥门尼斯:来自天性的东西与人的关系最为密切,最真正彻底地属于人自己。为了自己珍爱的自我,人们才珍视或蔑视、热爱或憎恨其他一切事物。若去掉了这个自我中全部外来的东西,人性的得分便非常可怜了。它呈现出赤裸裸的原貌,或者至少是露出了被剥掉一切之后的真相,而任何人都不愿看到它。我们会竭力把一切有价值的品质变为装饰自己的东西,几乎把它们看作我们的附属品;连财富、权力以及命运赐予的一切礼物,也是如此(但它们显然不属于我们本身,与我们相距甚远)。一旦这些东西成了我们的权力和财产,我们便会希望人们把它们和我们看作一体。我们还知道:人是从一个可鄙的开端逐渐发展为称雄世界的,因此,人并不喜欢听说自己的起源。

霍拉修:并非所有的人都如此。360

克列奥门尼斯:但我认为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尽管可能有些例外。我以上的说法也并非毫无道理。一个人因其才能而自豪,并且渴望别人高度评价他的智慧、眼力、敏锐和刻苦,他便可能作出真心表白,甚至会透露自己父母的情况。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诸多优点,他甚至会谈到自己的低微出身。不过,这种办法通常都是对付那些地位低于他的人的,因为这能减轻那些人对他的嫉妒,还会使他们因他承认了自己的瑕疵而赞扬他坦诚谦逊。然而,在比他强的人们面前,他却对此只字不提,因为那些人以自己的出身为荣。当着出身比自己强,却与自己地位相等的人,这种人也会真心希望自己父母的情况丝毫不为他们所知,因为这种人知道:自己地位的晋升会引起那些人的憎恨,自己的低微出身也会遭到那些人的蔑视。不过,我还有一种更简便的方式去证明我的见解。请告诉我:若告诉一个人说他出身低微,或者明知他出身卑贱却暗示他这一点,这算不算有礼貌呢?

霍拉修:不,这有失礼貌。

克列奥门尼斯:这就是了,我的见解只是大多数人对此的看法而已。高贵的祖先,以及一切被视为荣耀、受到尊重的东西,只要能与我们有些瓜葛,全都是我们个人的长处。我们全都渴望别人把这些东西看成我们自己的长处。361

霍拉修:奥维德可并不这样想,因为他说过:Nam genus & proavos & quae non fecimus ipsi,vix ea nostra voco。注185

克列奥门尼斯:那实在是一段人类谦逊之辞的妙文,其中,一个人费尽心机地证明朱庇特注186是他的曾祖父注187。一个被人的实际行为所毁坏的理论,其意义何在呢?你可曾认识哪位地位高贵者情愿被称为杂种,尽管他承认自己(以及自己的伟大)主要来自他母亲的下流行为?

霍拉修:我本来以为,你所说的“后天获得的东西”指的是学问与美德。你怎么又谈到了出身和血统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人们都不愿意让任何能带来荣耀的东西与自己无关,尽管那些东西和他们相距迢迢、毫无瓜葛,他们依然会如此。我想使你相信:把我们与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与被最有品行和智慧者看作惟一能获得别人尊重的种种资格分开看待,我们极少会喜欢让别人这样做。人们具备了良好的教养时,便会对自己迈出的第一步感到羞耻,而他们正是从那第一步开始才逐步臻于完善的。人愈文明,就愈是会把被人看破未经改善的本性视为伤害。编选自己作品的时候,最无可挑剔的作家们也会对那些被他们删去的作品感到脸红,而那些作品当然也是他们当年的手笔。因此,作家便可以被恰当地比喻为建筑师:因为后者先要拆掉脚手架,然后才会向人展示自己建造的大楼。一切装饰物都体现着我们对被装饰物的评价。人脸上的第一层胭脂或白粉,头上的第一个假发,都完全是背着他人涂上和戴上的,其用意都在欺骗,你不这样看么?362

霍拉修:在法国,人们现在已经把绘画看作女装的一部分了。法国人对此毫不大惊小怪。

克列奥门尼斯:人们也对所有此类性质的欺骗手法习以为常,因为它们已经多得无法掩盖了,就像全欧洲男人的假发那样。不过,倘若这些东西能被掩盖起来,能不被人所知,那么,黄褐色皮肤的风骚女子便会衷心希望:她为自己抹上的那层可笑的脂粉会被人家看作真正的面色;而秃头公子也会乐于让别人把他的全套假发看作真发。戴假牙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牙齿脱落。

霍拉修:可是,一个人的知识难道不是他的一个真实部分么?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一个人的礼貌风度也是他的一部分。然而,知识和礼貌却都不属于他的天性。这就像他的金表和钻戒不属于他的天性一样。但他甚至竭力想让人们根据这些东西去评价和尊敬他的天性。上流社会的佼佼者享受着表面的虚荣,懂得如何使自己衣着得体,而他们的服饰及其穿戴技巧若没有被看作他们自己的一部分,他们便很不开心。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对不认识他们的人,惟有这个部分才能使他们得以接近地位最高者,即国王与贵族。在那个圈子里,男人和女人是否能被接纳,完全取决于其服饰为他们造就的形象,而根本不在于他们是否品行高尚,是否具备头脑。363

霍拉修: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们虽然几乎不知道自我是由什么构成的,但正是为了满足那个自我,我们才首先会想到美化我们的本性。我们费尽心机地矫正、润饰和美化天性时,同一种自恋便会使我们不愿别人把装饰品与被装饰物分开看待。

克列奥门尼斯:个中原因十分明显。指出我们的赤裸本相,斥责我们的种种天然需求(应当说,斥责我们天性的卑劣与缺憾)的,似乎正是我们珍爱的那个自我(无论它是否经过了装饰美化)。不可否认,战争中最有用的勇敢是人为的。尽管如此,经过两三场勇敢战斗,士兵却显然还是要上巧计和纪律的当,被哄骗得鼓起勇气、勇敢战斗。这样的士兵绝对受不了别人说他天性其实并不英勇,尽管所有认识他的人以及他自己都记得他曾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依然会如此。364

霍拉修:然而,人类对自己族类天生的爱、关怀与善心,并不比其他动物对其族类的更多,既然如此,人又为什么会利用上千种机会来展示这种爱,而且比其他动物展示得更多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其他任何动物都不像人那样有能力或机会去展示它。不过,你或许还会问人展示的恨何以也比其他动物更多。一个人知识愈丰富,拥有的财富或权力愈多,他便愈有能力使别人感觉到影响他的那种激情,包括他的恨与爱。一个人在不开化状态中生活得愈久,他就愈是接近自然状态,他的爱也愈不笃定。

霍拉修:在淳朴的、未受教育的人们当中,真诚比在更有心计的人们中更多,而欺诈较少。因此,我本应当到生活在自然的简单状态下的人们当中,去寻找真正的爱和毫无伪饰的关怀,而不该到其他地方去找。365

克列奥门尼斯:你提到了真诚,但在未受教育的人当中,我所说的爱比在文明人中更不可靠,我们暂且假定两者的爱都是真诚的。有心计者或许会佯装出爱,会装作心怀友谊,即使心中根本没有,他们也能这样做。但他们也像野蛮人一样受种种激情和天然欲望的支配,只是满足激情和欲望的方式不同于野蛮人而已。在选择饮食和就餐方式方面,教养良好的人与野蛮人之间判然有别。两者的性爱方式也大不相同。尽管如此,两者的食欲和性欲却依然相同。工于心计的人,不,应当说最虚伪的人,无论其外在表现如何,都可能在心中爱着自己的妻子儿女,而最真诚的人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我的任务就是向你表明:人们过誉了人性的及全人类的良好品质,而它们全是人为培养教育的结果。未开化者心中的爱之所以极不可靠,是因为他们的种种激情都更游移,更善变。在野蛮人身上,那些激情比在有教养者身上更经常地互相冲突,争占上风。有教养者受过良好的教育,已经学会了如何获得个人安逸和生活舒适,如何为了自身利益而遵守规矩和法令,常能屈从较小的不便,以避免较大的不便。在最底层的粗人中,在教育程度最差的人中,你极难见到长久的和睦。你会看到:一对真正相爱的夫妻在这个小时里还充满爱意,但过后却会为了琐事而翻脸。不少家庭的生活之所以变得悲惨不幸,其原因除了夫妻彼此间不讲礼节、缺少谨慎之外,并无其他过错。他们往往无意地说出冒犯对方的话,而终于导致彼此动怒。双方都无法平息怒气,女人骂男人,男人则打老婆。女人号啕大哭,这感动了男人,使他感到歉疚,两人遂言归于好,并且都最真诚地下决心一辈子再不争吵。两人之间的这一切会在不到半天时间内过去,但可能每个月就重演一次,或许更频繁,这取决于是否出现了争吵的起因,取决于其中之一是否更易于发怒。没有人为的技巧,两个人之间绝不会有牢不可破的长久好感。最好的朋友若总在一起也必定会发生口角,除非双方都以极大的谨慎相处。366

霍拉修:我一向赞成你的一个观点,那就是:人愈文明就愈快乐。但是,各个民族惟有经过漫长时间才能变得文雅有礼,而人在没有成文法律以前又必定是处境悲惨,既然如此,诗人和其他作家为什么又会用那么多的赞美去描述黄金时代注188呢?为什么他们会说那个时代充满了和平、爱和真诚呢?367

克列奥门尼斯:为了同样原因,纹章局的信使也会说那些本来出身低微的无名之辈血统高贵。出身高贵者无不以自己的家族为荣,因此都极力赞美自己祖先的美德与福运,而这总是会使每个社会成员都感到愉悦。不过,你说到了诗人们的虚构,这究竟是想强调什么呢?

霍拉修:你反驳一切异教迷信的论证都非常清楚,非常自如,从未让自己跌入迷信的骗局。不过,你面对属于犹太教和基督教信仰的事情时,却仍像所有俗众一样轻信。

克列奥门尼斯:你这样认为,我感到很遗憾。

霍拉修:我说的是事实。一个人若能欣然相信诺亚及其方舟的故事,便不应当嘲笑丢卡利翁和皮拉的传说注189。

克列奥门尼斯:由于一个老头和妻子从肩头朝身后扔了石头,我们便该相信人是从石头中迸出的,像相信一个男人及其家人、加上大量的鸟兽被一只为拯救他们而造的大船所救那样么?

霍拉修:这是由于你有偏见。用石头做人和用泥土做人,这两者之间究竟有多大区别?我很容易想象出一块石头如何变作一个男人或女人,也很容易想象出一个男人或女人如何变成石头。我还认为,一个女人像达佛涅注190那样变成一棵树,或者像尼俄柏注191那样变作大理石,这并不比她像罗得之妻注192那样变为一根盐柱更离奇。现在,请你与我稍作一番我问你答式的探讨吧。368

克列奥门尼斯:我希望,你在此之后能听听我的看法。

霍拉修:当然。当然。请回答我:你相信赫希俄德注193么?

克列奥门尼斯:不。

霍拉修:奥维德的《变形记》注194呢?

克列奥门尼斯:不。

霍拉修:但你却相信关于亚当、夏娃和天堂乐园的传说。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

霍拉修:你相信他们是在一瞬间被造出来的么?换句话说,你相信他们一下子就变成了成年人么?你相信亚当是用一掊泥土造的,夏娃是用亚当的肋骨造的么?

克列奥门尼斯:相信。

霍拉修:你相信他们一被做出来就能说话、能思考并具备知识么?

克列奥门尼斯:相信。

霍拉修:总之,你相信天堂乐园的纯洁、快乐及其一切奇迹,而它们都是由一个人讲述出来的注195。而与此同时,你却不相信许多人告诉我们的那些事情,那就是黄金时代的正直、和谐与幸福。369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的完全对。

霍拉修:现在,请允许我向你证明你在这个问题上是多么不讲道理,多么心存偏见。首先,你相信大自然中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有悖于你自己的信条,有悖于你提出的那个观点,而我认为那个观点是正确的,因为你已经证明:第一,倘若不经过学习,任何人都不会说话;第二,人的推理和思考能力的形成要经历漫长的逐步发展过程;第三,任何事物若不被传递给大脑,并通过感官与我们沟通,我们就对它一无所知。其次,在被你看作难以置信而加以排斥的传说中,根本不存在什么不可能性。我们从历史中知道,日常经验也告诉我们:引起人类骚乱的一切战争和私人纷争,无不起因于争占优势和对meum & tuum注196的不同认识。因此,在狡诈、贪婪和欺骗偷偷溜入这个世界以前,在人们懂得荣誉头衔、懂得主仆之别以前,一定数量的人群为什么就不可能安宁和睦地共同生活呢?他们为什么不可能共享一切,满足于肥沃土壤和温和气候中的大地物产呢?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这些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任何数量的人群没有法律和政府也能和睦相处,这不符合人类的天性,无论那些与最奢侈想象一致的土壤、气候和物产多么令人愉快,都是如此。然而,亚当却完全是上帝的作品,是一件自然之外的产物。他的说话能力和知识,他的善良天真,也像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那样,都是奇迹。370

霍拉修:克列奥门尼斯,你这番话简直让我无法接受,因为我们谈哲学的时候,你却偷偷把奇迹混入其中。我为什么不可以也像你这样,说“奇迹也使黄金时代的人类非常幸福呢”?

克列奥门尼斯:在一个指定的时间,一个奇迹创造出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其他所有的人自然都是他们的后裔。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要大于另一种情况,即依靠一连串的奇迹,好几代人都被赋予了生命,并且其行为都与其天性相悖。其理由是,后一种情况必定出自我们对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的那番叙述注197。《摩西五书》注198里说,第一个生于自然中的人、女人所生的第一人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注199,这已经充分说明了我曾强调指出的人性里的那种主宰精神和惟我独尊的强烈欲念。

霍拉修:你并不算轻信之人,但你还是相信所有那些传说,而甚至我们的一些牧师都认为:若从字面上解它们,那是荒唐可笑的。不过,你若不再相信天堂乐园,我也就不再相信黄金时代。一个有理性的人,一位哲学家,对这两者都不应相信。371

克列奥门尼斯:但你曾告诉我你相信《旧约》和《新约》。

霍拉修:我从未说过我相信其中的每一个字面意义。可是,你何以会相信奇迹呢?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我不得不相信它们。你若能向我证明:没有奇迹,人也可能生到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也行,我就绝不再提“奇迹”这个字。你相信曾有一个人自己造出了自己么?

霍拉修:不相信,那分明是个矛盾。

克列奥门尼斯:由此,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知道:世界上的第一个人必定是被某种事物创造出来的。我对人之来历的看法,也适用于说明一切物质和运动的来历。万物来自原子的汇聚和偶然的混合,伊壁鸠鲁注200的这个学说,比其他一切蠢念还要荒谬,还要放肆。

霍拉修:但是,你却不能以数学方式去反驳它。

克列奥门尼斯:倘若有人想证明太阳对月亮没有引力,他也没有任何方法去证明。但我还是认为,相信这两种看法,要比相信大多数童话故事里讲的仙女和怪物还要亵渎人类的理解力。372

霍拉修:不过,有一条稍逊于数学论证的公理,它与无中生有的创造论直接对立,截然相反。那就是ex nihilo nihil fit 注201。你能解释无中生有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承认,我不能,这就如同我不能解释永恒或上帝本身一样。但是,我的理性让我确信某个事物必定存在,而我却无法领悟时,我最清楚的公理和证明便是:错在我缺乏能力,错在我理解力肤浅。根据我们对太阳和星星的大小、距离和运动很有限的了解,根据我们对动物的较显著躯体及其运作的较深入了解,我们可以证明:它们全都是由一种智能原因造成的结果,全都是一位具有无限智慧和力量的存在的精心杰作。

霍拉修:可是,虽说那智慧可能超越了一切,那力量可能无所不及,我还是无法想象它们若没有作用对象如何产生效力。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无法想象的真切事实还不止这一件。世界上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们不知道。但人类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热气和潮湿显然是种种明显原因造成的结果,尽管它们千变万化,在动物界、植物界和矿物界无不如此。若无种子,还是长不出一棵嫩草来。373

霍拉修:同样,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看到的每一种事物,也无疑都是某个整体的组成部分。有些人认为:这个整体,即这个宇宙全部来自永恒。

克列奥门尼斯:这种观点,其实并不比伊壁鸠鲁的那个学说更令人满意,也并不比它更好理解。伊壁鸠鲁认为万物起源于偶然,起源于无感觉的原子的那种无目的的相互作用。我们看到一些事物,而理性告诉我们:没有一种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智慧和力量,那些事物便不会产生,这个时候,有什么能比那些事物更与人的理性相矛盾、相冲突呢?那些事物都明显地体现着创造它们的那种高级智慧和伟大力量。尽管如此,那个被简称为斯宾诺莎注202主义的学说,在被忽视多年之后,现在还是重新占据了上风,而原子论则失去了根基,因为无神论和迷信是多种多样的,而它们被推翻之后,也都各有周期,都会再度抬头。

霍拉修:使你把这两种截然对立的东西相提并论的,到底是什么呢?374

克列奥门尼斯:这两者的相似之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它们出自同一个根源。

霍拉修:什么!无神论和迷信么?

克列奥门尼斯:对,正是如此。它们都产生于同一个原因,产生于人类思维的同一种缺陷,即我们没有辨识真理的能力,我们天生就不理解上帝的本质。人类在其最年轻的时代并没有得到真正宗教信念的灌输,后来也并未继续接受真正宗教信念的严格教育,因此,人类全都面临着一种巨大的危险,那就是或者陷入无神论,或者陷入迷信;这取决于不同的气质和体质、不同的环境和不同交流者的影响。智力不佳者和在无知的、恶劣的环境里长大的人,往往都会迷信命运;而那些盲从者、贪婪者和悭吝者,也都容易自然而然地接受并热衷迷信。与一种现象相比,这并不显得更荒谬、更自相矛盾。那种现象就是:人类当中的糟粕、大多数赌棍、二十个女人中的十九个都不可能学会相信那些无形的原因。所以说,大多数人都从未沾染反宗教的污点;国民的文明程度愈差,其轻信的范围就愈广。同时,有才能者、精神活跃者、有头脑和深思者、崇尚自由者(例如研究数学和自然哲学的人),以及生活安逸富足的最具好奇心者和淡泊利益者,倘若这些人年轻时没有接受宗教的教育,并未打下真正宗教信念的基础,则往往会不相信宗教,其中那些比常人更骄傲、更富有的人,尤其如此。此类人若是落到不信神者手中,便有成为无神论者或怀疑论者的极大危险。375

霍拉修:你所推荐的那种使人笃信一种观点的教育方法,可能在造就盲目信徒方面非常有效,并且会造就一大批教士。但要造就良好的臣民,造就有道德的人,最佳的方式却是用热爱美德去激励青年,不断向他们灌输正义观和正直观,以及真正的荣誉观和礼节观。这些都是真正的特效药,可以医治人性的弊病,可以摧毁人心中惟我独尊和自私自利的强烈欲念,因为它们占据着人心,对人极为有害。至于宗教的教育,强迫青年人去接受一种信仰,这种做法比让青年保持无信仰状态、直到他们成熟后再做出判断和选择更偏颇,更不公正。

克列奥门尼斯:正是你推崇的这种不偏不倚的美好方式,才会不断地促进和增加无信仰。在英国,最能促进自然神论增长的因素,就是宗教信仰教育上的宽容性,在上流社会中,它有时甚至会蔚然成风。376

霍拉修:我们最关心的应当是公众的福祉。我完全相信,社会最需要的不是对一种教派或教义的盲目信仰,而是大多数人在一切行为中的诚实和正直,以及人们之间的博爱。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没有为盲目信仰者辩护。凡真正受到了基督教信仰的完整教育的人,都不可能忘记诚实、正直和博爱,而这些美德若不是出于那个宗教动机,则其任何表现都绝不值得信任。一个人若不相信来世,便没有任何东西能迫使他在现世里心怀真诚,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连他自己的誓言都根本无法约束他。

霍拉修:对一个敢于发假誓的伪君子,誓言又有什么约束力呢?

克列奥门尼斯:倘若知道一个人曾发过假誓,那么,谁都不会去相信他的誓言。同样,一个人若向我承认自己是个伪君子,我便永远也不会上他的当。无神论者若不亲口承认自己不信上帝,我也绝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霍拉修: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真正的无神论者。377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想就词句与你争论,但我们现代的自然神论也像无神论那样不可信。其理由是:一个人若否认上帝和来世,那么,他对上帝的认识、甚至是对一种有智慧的第一原因的认识,就毫无用处了,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如此。

霍拉修:但我还是认为,美德与轻信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正如它与无信仰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一样。

克列奥门尼斯:若要使我们的观点首尾一致,那么,美德就往往应当与轻信有联系。倘若人们的行为被自己信奉的原则所左右,被自己亲口承认的观点所左右,那么,一切无神论者便都是魔鬼,而一切迷信者则都是圣徒了。但这不是事实。世上既有道德高尚的无神论者,也有为非作歹的迷信者。不仅如此,我还相信:最坏的无神论者的邪恶之处,迷信者应有尽有,而无信仰者也应有尽有。其理由是:在行为放荡者和赌徒当中,最为常见的就是亵渎神明的行为,那些人相信的是鬼魂,惧怕的是魔鬼。我对迷信的评价并不比对无神论高。我的目的是防止和警惕无神论和迷信。我相信:要消除这两种毒素,我提到的那种办法就是人类所能获得的最有效、最可靠的解毒药。我虽然相信人类都是亚当的后裔,但我依然是有理性的动物。对这个问题,我只能这样说。我们都相信:人类的理解力是有限的;只要略加思索,我们便会得出一个定论,即人类理解范围的狭窄和有限,乃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因素,它显著地阻碍了我们凭借洞察力去深入认识人类的起源。其结果就是:要弄清这个起源的真相(这对我们至关重要),我们就不得不去相信一些事情。但问题是该相信什么事情?该相信谁?我若不能向你证明摩西曾受到了上帝的启示,你就会不得不承认:在一个最迷信的时代里,一个在不计其数的偶像崇拜者(他们对神性怀着最刻毒、最恶劣的认识)当中长大的人,居然不依靠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帮助,而仅仅依靠其天生的能力就发现了最隐秘、最重大的真理,世上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了。这是因为,除了具备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力(像《十诫》对人性的洞察那样),他显然还懂得什么是无中生有的创造,知道那种创造了宇宙的无形力量绝无仅有,无比宏大。他还把这些教给了以色列人,而一千五百年之后,地球上其他所有民族才领悟了它们。不仅如此,我们还不能否认:《摩西五书》里有关世界和人类之初历史的记载,是一切现存历史中最古老、最少或然性的。摩西之后,其他一些人也写过同一个题目,但其中大多数显然都是摩西的不良抄袭者。而那些似乎不是借自摩西的叙述,例如我们读到的索摩纳科多姆注203和孔子注204等人的描述,则比《摩西五书》的叙述更不合理,并且要夸张五十倍,因而也五十倍地不可信。说到信仰和宗教所揭示的意义,说到它们体现的上帝的计划本身,我们若仔细权衡前面所说的各种理论,便能发现:由于我们必须要有个开始,所以,把人类的起源归于一种无法参悟的创造力量,把它视为万物的第一动力和创造者,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合理、更符合常识的了。378-379

霍拉修:我曾在不同时间听你表述过你的这些见解。我从未听说过任何人能像你这样,对上帝怀着如此崇高的认识和如此高尚的情操。请告诉我:你阅读《摩西五书》,当读到对天堂乐园运作情况的描述以及上帝与亚当的对话时,难道就不曾发现某些鄙俗的、无价值的并与你对那位最高的存在一向怀有的崇高观念完全冲突的话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可以坦言相告,我不但思考过你这个问题,而且还长期受着它的困扰。一方面,人类的知识愈是增长,上帝的智慧便愈是显得完美无缺,它体现在我们能够洞察的每一种事物中;另一方面,我们迄今所探知的事物,无论是偶然探知的还是通过勤奋钻研探知的,与我们不知道的、更重大的事物的广阔疆域相比,其数量与价值都很微不足道。一考虑到这些,我便不禁想到:我们所发现的《摩西五书》里的那些错误,或许自有其非常聪明的理由,而只要世界存在一天,我们就对那些理由一无所知,并且会永远如此。380

霍拉修:可是,即使我们不赞成伯乃特博士和其他几个人的见解注205(它们认为那些话都是隐喻,应当从象征的意义上去理解),也能很容易地解决那些难题,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应当去苦心研究它们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不反对这样的研究。我一向赞美人类的聪明才智和良好机能。人们一直极力把宗教奥义与人类的理性及现实性统一起来。但我坚持认为:任何人都无法证明《摩西五书》里任何一个最明显的字面意义。宗教之敌在以假乱真上的自由是众所周知的:他们先任意曲解《圣经》然后提出一个论据,去否定《圣经》的真实性。倘若允许我有他们那样的自由,我便会蔑视人们编造故事的机智,因为人们杜撰不出一个最无懈可击的神话,以说明人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并能使我无法从中挑出宗教之敌挑出的那么多纰漏,而能有力地反驳《摩西五书》的有关叙述。381

霍拉修:可能如此。但是,引起这番长时间离题讨论的是我,因为是我先提到了黄金时代。所以,现在我很想回到我们原来讨论的那个问题上。从你所说的那对野蛮人夫妇发展为一个非常文明的民族,你认为这需要多长时间、多少个世代?

克列奥门尼斯:这很难确定。我相信,我们对这个问题不可能有确定的认识。根据我们已经说过的情况,由这样的夫妇发展出来的家族,显然会发生几次分崩离析,然后重新联合,然后再度解体,最后,整个家族或它的一部分才会被提高到某种程度的文明状态。种种最佳形式的政府都要经历革命,并且,为了维持一个人们共处的社会,还需要许许多多的因素同时发挥作用,然后人们才能成为一个文明的民族。

霍拉修:这种情况大多是因为:在造就一个民族的过程中,人们的精神与才能各有差异,难道不是么?

克列奥门尼斯:除了那些与气候相关的差异之外,并无其他,而老练政府的作用会很快地超过气候差异的作用。民众是否勇敢,完全取决于执政者如何使用权利和贯彻纪律。艺术与科学很少会先于富足出现,其发展的快慢,取决于执政者的能力大小、民众的状况,以及人们是否有机会改进艺术与科学。但执政者的能力是首要的因素。在众多见解不一的人当中维持和平安定,使他们全都为了一个利益去劳作,这是个艰巨的任务。人类事物中,没有什么比执政术更需要丰富知识的了。382

霍拉修:按照你的理论,妥善执政比提防人的本性所需要的知识,还应当更多一点。

克列奥门尼斯:不过,正确地认识人性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认清各种激情的用处,造就一位政治家,他能使社会成员的每一种缺点都变成有利于全社会的合力,能凭借熟巧的管理,将私人恶德转变为公众利益,这些也要经过许多世代的努力。

霍拉修:一个时代若诞生了许多杰出人物,那一定是那个时代的最大优势。

克列奥门尼斯:帮助人们制定出良好法律的,与其说是天才,不如说是经验。梭伦注206、莱克尔加斯注207、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其知识都来自旅行。在旅行中,他们还向别人传播了知识。人类之所以制定出了最完备的法律,大多是由于坏人逃避法律,由于坏人的狡猾往往能躲过先前制定不严的法规。383

霍拉修:我想,铁的发明,铁器的制造,这肯定对社会的完善起了非常巨大的作用,因为没有铁,人们就既没有工具,也没有农业。

克列奥门尼斯:铁当然十分有用,不过,贝壳、燧石以及经火变硬的木头,也能使人借以制造出些简单的工具,只要人们能享有安宁,能平静地生活,能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即可。你可曾相信:一个没有手的人也能通过磨炼,使自己写出非常漂亮的字母、用脚穿针引线?但这是我们目睹的事实。据一些可信的人说,墨西哥和秘鲁的美洲人带有世界幼年的一切特征,因为欧洲人首次来到他们当中的时候,他们连大量似乎很容易发明的东西都没有。但是,他们既没有任何可资借鉴的先例,也根本没有铁,考虑到这一点,他们何以会达到我们所知的完善程度,这实在令人兴味盎然。首先,我们无法知道,在他们发明文字、制定出成文法律之前,那么多人在纠纷不断的状态下生活过多少世代。其次,由于史籍里存在大量空白,我们根据经验知道:文字产生的过程和时间已经完全无法确知。战争与人间纷争只要造成众人的分散,便可能使一些最文明的民族毁灭了。大浩劫对艺术与科学也像对城池和王宫一样,毫不留情。人皆具有种种天生激情,而全无管理能力,这就造成了无尽的善恶之争。入侵与迫害使人类相混相离,已经使世界发生了巨变。有时候,庞大的帝国被划分成了几个部分,由此产生了新的王国和公国。还有些时候,强大的征服者在几年之内就统一了许多不同的国家。单从罗马帝国的衰亡,我们便可以知道:艺术与科学比建筑物或碑文更容易消失,其毁灭也更快得多;愚昧无知的大洪水可能在各国泛滥,而各国却依然能够存在。384

霍拉修:那么,使各国从最弱小的开端发展为富裕城邦和强大国家的,到底是什么呢?

克列奥门尼斯:上帝的意志。

霍拉修:可是,上帝的意志却利用了有形的工具,我想知道这是如何运作的。

克列奥门尼斯:在《蜜蜂的寓言》里,你已经读到了使各个国家伟大富强所需的一切基础工作。合理的政治以及全部统治术,无不完全建立在对人性的了解之上。政治家的要务,通常都是尽可能促进并奖励一切善良有益的行为,惩罚(或至少是削弱)一切破坏或危害社会的行为。愤怒、淫欲和骄傲可能导致无数的祸患,对它们都应当加倍提防。但抛开这些不谈,单说为了消除和防止贪婪与嫉妒使人想出的损害邻人的种种阴谋诡计,就几乎需要制定数不清的法规。你若相信这些真理,那就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仔细地浏览考察每一种艺术和科学,考察伦敦这样的城市中的每一种买卖、手工业和行业,考察所有的法律、禁令、法令和法规(为防止立场迥异的个人及团体妨害公共安宁与利益、防止他们公开或隐蔽地互相伤害,人们认为它们是绝对必需的)。倘若你不避麻烦,肯这样去做,你便能发现妥善治理一个大城市必须具备的条件和前提,不过,它们无不是为了达到同一个目的,即遏制、约束和削弱人的种种放纵的激情和有害的弱点。不仅如此,你还会发现更值得赞美的一点:正确地理解这些浩繁法规,你便可以知道其中的许多条款都是最高智慧的结果。385-386

霍拉修:世上若没有智慧出众、才能非凡的人,这些东西又如何存在呢?

克列奥门尼斯:在我提到那些事情里,仅仅由一个人或一代人做出的成果很少。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几个世代共同努力的产物。请记住我们第三次对话时我的有关造船工艺和文明礼貌的议论。我所说的智慧并非来自良好的理解力或缜密的思考,而是来自深刻而精到的判断力,它来自长期经验和大量观察。依靠这种智慧和长期磨炼,人们便可能懂得:管理一个大城市,其实并不比编织长袜更困难(请原谅我这个拙劣的比喻)。

霍拉修:这个比喻的确很不得体。

克列奥门尼斯:尽管如此,除了把它比作编织框,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更恰切地比喻一个秩序井然的城市的法律及其运作。初看起来,这台机器极为复杂,很难了解,但其效用却非常切实完美,其产品也惊人地严谨有序。不过,这些产品的美好与精确却来自机器发明者的精巧匠心,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其中的大部分。这是因为,最伟大的艺术家用这部机器为我们制造出的东西,也可能与几乎任何一个经过半年练习的恶棍做出来的相差无几。387

霍拉修:我必须承认,你这个比喻虽说很不得体,却非常清楚地表达了你的意思。

克列奥门尼斯:你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想出了一个比较合适的比喻。人们做出了能非常精确地演奏乐曲的钟表,现在它们已经很常见了。制造这种精巧机器,必定始终都充满着研究和劳动、失望的折磨和反复的拆装,一想到这些,人们就会赞叹不已。这与繁华大城市持续存在了数个世代的政府的运作有几分相似。这些城市的良好法规,即使是最琐碎的法规,没有一个部分不是经过长期艰苦劳动和慎重考虑才产生的。你若考察任何一个此类城市的历史及古代风俗,便会发现:这些管理城市的法律和法规,全都经历过数不清的变更、废除、补充和修正。然而,一旦它们达到了人的技艺和智慧所能达到的完善程度,整部机器便可能自动地运转,而管理它的技术或许并不比给钟表上发条更难。一个大城市的政府一旦井然有序,行政官员只要尽力而为,它便能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准确地持续运转,即使其中没有聪明人,也会如此。除此之外,上帝的关怀还会一如既往,监督全局的运作。388

霍拉修:即使一个大城市的政府一旦建立起来便很容易正常运作,整个国家和王国却并不会如此。人人心中都充满荣誉感和信任感,人人都诚实廉洁、道德高尚,这不是一个国家的莫大福分么?

克列奥门尼斯:是,还要让每个人都博学多识、节制有度、勤俭朴素、公平正直、和蔼可亲,只要你能想出的好品质,他们都应有尽有。然而,与此同时,这样的地方却无法进行有效管理,而职能机构也只能由你所说的这种人去任职。

霍拉修:你似乎在暗示英国的好人犹如凤毛麟角。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未特指我们英国,而是指广义的国家和王国,我想表明的是:使每一个能力及名望中常者,都适于担任地方政府以及各个行政分支机构(它们都是明智地设计出来的)中的一切最高职务,这完全符合各国的利益。389

霍拉修:这绝对不可能,至少在我们这样的国家里做不到,因为这样一来,你又让什么人去当法官和上议院大法官呢?

克列奥门尼斯:研究法律虽然很恼人,很枯燥,但这个职业却收入颇丰,且能获得巨大的荣誉。其结果就是,其中除了才能出众、勤恳苦干者外,只有少数人能业绩非凡。任何一个好律师,只要他还算诚实、年岁够老、认真严肃,都能担任法官。做上议院大法官,这的确要求一个人具备更大的才能。他不但应当是个好律师,不但应当为人诚实,而且应当具备更丰富的知识和更深刻的洞察力。但上议院大法官毕竟只是一个人。考虑到我关于法律所说的那些话,考虑到野心和贪得对人类的影响力,按照常理,大法官法庭的律师当中,其实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只有这个或那个人才适合担任大法官。

霍拉修:每个国家都必定有适于公共谈判的人才,必定有很有才干的人去做公使、大使和全权大使,难道不是么?各国国内不是都必定有能和外交部长们去谈判的人才么?390

克列奥门尼斯:每个国家都有这样的人才,这是一定的;但我却想知道:你在国内外交往的人们是否已经让你相信,你所说的那些事务根本无须那么素质非凡的人去处理。在君王宫廷中长大的地位高贵者,其中那些具有谈判之才的,都必须具备高雅的风度和恰当的胆略,因为在一切会议和谈判中,这是两种最有用的才能。

霍拉修:一个国家若像我国这样负债累累,背负着沉重的税赋,那么,要通晓各种资金及其调拨使用,没有良好的天赋之才,不最充分地发挥这种天才,便无法掌握就这门学问。因此,国库主管的职位必须由最值得信任的人去担任,同时,这个职务又会遇到数不清的困难。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这么看。其实,在公共管理机构内部的人眼中,公共管理机构的大多数分支并不像局外人看上去那么困难。一个有头脑的人若从未看到过烤肉架,若不知道它的分量,也完全不懂烤肉的方式,那么,若让他解释两三个穿满肉串的烤叉如何会同时转动几个小时,他就会感到非常困惑,而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对厨师或烤肉师做出过高的赞赏。在财政部处理的一切事务中,规章制度本身会完成九成的工作,并且有效地监督着一切运作;而国王欣然任命的财政大臣则很幸运,因为他从不会过分劳累,从不会对自己的职责感到一筹莫展,而必定寄予他的那份信任势必也很像他遇到的麻烦,既不会太多,又不会太少。把一个庞大机构的全部事务先分成几个部分,然后把那些部分再划分成更小的部分,这样一来,其中每一个人的工作便可能变得十分清楚而确定,乃至只要稍微习惯了那种工作,他就几乎不可能出错。同样,仔细地限制每一个人的权力,谨慎地考察每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依靠这种办法,便能对每个官员是否忠诚一目了然,谁伪装忠诚,马上就会被识破。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技巧,人们才会把最重大事务中的绝大部分工作放心地交给能力平平者去完成(那些人最重视的只是身体健康、生活快乐)。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技巧,大型办公机构及其各个部门的工作秩序才会有条不紊。但同时,这个机构的整体结构却显得无比错综复杂、扑朔迷离,不仅在局外人看来是如此,在绝大多数受雇在其中工作的人看来,也是如此。391-392

霍拉修:我承认,我们财政部的结构实在是一套值得赞许的发明,旨在防范各种诈骗和侵吞行为。但在使财政部运转的财政厅内部,诈骗和侵吞行为却更有活动余地。

克列奥门尼斯:何以如此呢?皇家司库或者(倘若财政委员会代行其职能)财政大臣,也像手下最低微的职员一样没有侵吞钱财的特权。

霍拉修:他们拨款不是国王批准的么?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在国王有权批准的金额之内,或者是国会指示以金钱支付的那些开支,别无其他。即使一向正确的国王受骗,批准了胡乱的开支,而不问其恰当与否,而与立法院的直接命令相抵触,皇家司库也会冒险服从国王。

霍拉修:不过,还有另一些职位,至少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职位,要求其担当者具备比以上所说的任何一种职位都更大、更全面的才干。

克列奥门尼斯:请原谅,皇家司库已经是最高的职位了,担当这个职务的人的确必须具备比所有其他人更大、更非凡的能力。

霍拉修:你对首相怎么看?首相掌管一切,受国王直接领导。393

克列奥门尼斯:在我们英国的政体中并没有首相这个职位注208;而正因为如此,便完全有理由把整个行政机制划分给几个分支部门。

霍拉修:但是,究竟应当由谁去向海军元帅、陆军元帅、行政官员以及驻外使节下达命令和指示呢?究竟应当由谁去维护国王在整个王国里的利益和安全呢?

克列奥门尼斯:应当由国王和他的枢密院(没有枢密院,便无法行使王室的权威)监管一切事务,而凡是君主无暇直接处理的事情,都应由相应的管理部门去处理,在那些部门中,人人都有清晰的法律可循。至于维护国王的利益,则与维护国家的利益相同。由国王的卫队负责国王的人身安全。而国家的一切事务,无论其性质如何,无不在国王任命的某个高官的监管之下。这些高官全都因其令人尊敬的头衔而闻名,享有尊严,与众不同。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些头衔中并没有首相这个名号。

霍拉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撒谎?你自己和世人都知道并见到有这样的首相;而我也很容易证明一向就有这样的首相。考虑到我们英国的国情,我不相信国王没有首相也行。王国内有许多无能之辈,要遴选国会议员,要万分仔细地搞好历次选举,要完成上千件必须做的事情,以挫败不满者的种种罪恶图谋,提防阴谋篡夺王位者。处理这些事务需要深刻的洞察力、非凡的才干、守口如瓶和迅速果决。394

克列奥门尼斯:霍拉修,无论你看上去多么诚心地为这些事情声辩,我都可以肯定:从你提出那些原则看,你并没有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我不能对我们讨论的这些事务的紧迫性做出判断,但我并不想窥探君主们及其大臣们的品行和活动,因此,我只能证明我对这个国体的见解是正确的,除此之外,我并不认为自己能证明其他任何见解是正确的。

霍拉修:我并没有希望你这样去做。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即可,那就是:肩负如此的重担,把全欧洲的事务装在自己心中,这样的人必须具有惊人才干、广泛知识和其他一些巨大的能力,你想到过这一点么?

克列奥门尼斯:一个人若被赋予了如此多的实权,被赋予了如此广阔的权威(大臣们通常就是如此),那他就必定会成为大人物,其地位也必定会远远高出其他臣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我认为:英国始终都会有五十个人,一旦得到任用,他们便能胜任大臣的职务,而只要经过短期锻炼,其中的佼佼者便能获得担任大不列颠王国皇家司库的同样资格。身为首相者具有难以言喻的极大优势,这完全是由于他是首相,由于人人都知道他是首相并把他待如首相。有权支配整个行政机构的每一个部门和分支的人,必定有权力和自由要求会见他想见的任何人。他的权力能使他了解到更多的知识,能使他更准确地谈论一切事情,比其他任何精通各自负责的事务、能力又比他强十倍的人做得还好。一个受过尚佳教育、天性进取、又不乏魄力和功名心的人,几乎不可能不表现出聪慧、机警和专门的能力,而只要他认为时机适宜,他便会利用每个行政官员的精明、经验、勤奋与劳动。若有足够的金钱,能雇人去为他与王国的各个地方保持严格的联系,他也能通晓一切情况。无论民事军事、外交内政,只要他想插手,那就几乎任何事务或交易都会受到他的巨大影响,无论他打算促进它还是阻碍它,都会如此。395-396

霍拉修:我不得不承认,你这番话好像另有所指。不过,我现在开始怀疑:使我常常赞同你的观点的,正是你那种精湛的技巧,它使我按照你所愿意的方式去看待事物,还有你那种了不起的绝技,它使你能把有价值的东西说得一文不值,使它们全无是处。

克列奥门尼斯:我抗议。我的话全是发自内心的。

霍拉修:一想起自己以前亲眼目睹、现在每天还在见到的政治家之间的交易,我便会很有把握地认为你错了。我考察了为排挤或免除首相而使用的一切计谋、势力和手腕;考察了为曲解首相的行为而利用的机智和精明、苦心和技巧;考察了广为散布的诽谤和有关首相的谣言,以及出版的歌谣和讽刺诗文;考察了为反对首相而炮制的煽动性讲话和刻意的谩骂;我考虑到这些事情以及其他一切嘲弄或辱骂首相的言行时,便深深地相信:要战胜如此众多的计谋和势力,要消除通常针对首相的那么多敌意和妒意,这肯定需要具备非凡才能。仅仅具有一般的审慎和坚韧,任何人都无法使自己做上十二个月的首相,更不用说做上许多年了。即使他通达世事、美德俱全,并一贯相信美德,也是如此。所以说,你那个断言里必定存在着某种谬见。397

克列奥门尼斯:或者是我对自己观点的解释有缺陷,或者是我不幸被你误解了,我说没有非凡天赋的人也能当首相,是指这个职务的作用,没有这个职务,国王和枢密院在管理国务时便会遇到麻烦。

霍拉修:要指导和管理整个政府机器,首相首先必须是杰出的政治家。

克列奥门尼斯:你把那个职位看得太高了。做个杰出的政治家,这是人类天性所能具备的最高品质。要配得上那个名号,一个人就必须精通古代史和现代史,彻底了解欧洲的各个王室。他不但要了解各国公众的利益所在,而且要知道各国君主及其臣属的私人观点、个人好恶、优点和缺点。对于各个基督教国家及其周边地区,他应当知道其物产、地理、主要城市及要塞,知道这些地方的贸易和产品,知道这些地方的地势、自然优势以及当地居民的实力和数量。他必须具备洞察人心的能力,必须博览群书,必须彻底了解人性以及人类激情的用途。不仅如此,他还必须极善掩饰自己心中的各种情绪,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姿势,并极为擅长使用各种骗术和诡计,以探知别人的秘密。一个人若要具备所有这些能力,或具备其中的绝大部分,这大概很难做到,即使他具备了处理公共事务的大量经验,也不能被称为杰出的政治家。不过,他却可能适于去做首相,即使他连那些素质的百分之一都不具备,也是如此。创造首相这个职位并使它享有最大的权力和利益,这完全是国王的恩宠,因此,做首相的人也不得不仅仅依靠国王的恩宠。其结果就是,所有君主国家最富于野心的人一向都把获得首相之职看作最高的奖赏,因此都乐于去克服在谋取和保住这个职位的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困难。因此,我们还看到:我所说的那些造就政治家的良好素质都被他们忽视了,而对另一些更有用、更容易获得的能力,他们却趋之若鹜,苦心研习。你在首相们身上看到的那些能力,都属于这后一种性质,其作用在于使人成为合格的廷臣,精通以翩翩风度取悦和哄骗君主之术。一旦知道君王想要什么,便立即投其所好,应其所需;尽心为君王提供他喜欢的一切,使君王开心;这些都是首相们日常的服务。请求并不比抱怨更佳,因此,不得不提出请求,这就是自招抱怨。目睹君王屈尊成为抱怨的奴隶,这只能表明其臣子蛮横无比。殷勤的首相能看透其主人的希求,无需主人宣之于口,便能满足主人的一切心愿。每个普通的谄媚者都能对每一种言行漫无目的地赞不绝口,都能从最拙劣的行为中看到智慧和精明。然而,老练的首相却能粉饰君王显然并不完美的行为,能使君王的每个过失、每个弱点都酷似美德(或者更准确地说,使它们尽量不与美德对立)。依靠恪尽这些必不可少的职责,他们既能获得君王的恩宠,也能留住君王的恩宠。凡能使自己在宫廷里受到欢迎者,几乎都会被看作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一旦走运而获得了君王的好感,便很容易使自己的家族获得君王的重视,自此除了他自己的人之外,不让君王接触到任何其他人。时间一长,他也不难排挤掉行政机构里每一个不是自己带进去的人,不难使试图凭借其他长处或业绩获得晋升者永远无法如愿以偿。由于职位,一个首相会大大优越于所有与他对立的人。那些人当中的一个尚不知名的人会去填补首相之位,但无论他是盗贼还是爱国者,总会有许多敌人,这毫无例外。一旦知道了这些内情,首相掌管的许多事情即使是真的,连不存偏见、看法慎重的人也不会相信了。说到战胜和消弭对他们普遍的嫉妒和敌意,那受宠者若亲自去做一切,那就的确如你所言,他不但必须具备非凡的才干和巨大的能力,而且要时刻警觉,谨慎从事。但是,消除敌意却是其亲信们的任务,它被划分成了许多个部分,任何哪怕稍微与他有关的人,或者任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处的人,都把它当作自己的任务和钻研对象,因为第一,为自己的保护人大声疾呼,夸大他的长处与才能,为他的行为辩护,这完全符合这种人的利益;第二,强烈谴责保护人的仇敌,污损那些人的名誉,用他们排挤这位首相的办法和计策去对付他们,这也完全符合这种人的利益。398-401

霍拉修:如此说,每个老练的廷臣,即使不去掌握政治的学问和语言、不具备其他任何有关素质,也都适于担任首相了。

克列奥门尼斯:除了我们时常很容易见到的那些素质,别的都不需要。不过,此人至少应当具备清醒的常识,并且没有任何重大的缺点不足,而任何国家都绝不缺乏这样的人。他的健康与体格应当还算不错;他应当热衷虚荣,因而能够品味并承受名誉加在他这种人身上的那些俗丽应酬,例如永远文雅的举止风度、鞠躬施礼、有求者的卑躬屈膝,以及人们永远对他表示的尊重。他最需要获得的完善素质就是大胆和果断,这样他才不容易被吓倒,不容易惊慌失措。倘若他具备了这些素质,又有良好的记忆力,更能参与大量的事务,即使做不到时时清醒,至少能始终给人泰然自若、毫不慌张的表面印象,那么,他的才能便必定会被捧上云霄。

霍拉修:对他的美德和诚实,你只字未提,而人们对首相却非常信任。他若生性贪婪,绝无诚实,又不热爱自己的国家,那就可能成为窃取公众财富的大盗。402

克列奥门尼斯:只要略具骄傲之心,任何人多少都会看重自己的名誉。只要偷窃有被抓住的危险,只要无法确保偷窃不受惩罚,一般的谨慎已足以使品行很差者不去偷窃了。

霍拉修:但是,在不会被捉到的地方,君王却赋予首相极大的信任。例如,首相能支配间谍活动的经费,而为了国家的完全,即使提到那笔资金也往往是不恰当的,更不用说详细追查具体款项了。在与其他宫廷的谈判中,首相只要为私心所左右、为私利所动摇,而不顾及美德或大众的利益,他不是有能力去背叛自己的国家、出卖民族、并做尽坏事么?

克列奥门尼斯:在我们英国,首相不能如此,因为国会每年都要举行听证会。外交上的任何重大交易,世人都必定会知道。若做出或企图做任何明显有损于王国、被本国人和外国人视为严重侵害了我们利益的事情,那就会引起普遍的抗议,使首相陷入危险境地,因此,任何稍具头脑的人只要还打算留在宫廷,都不会这样去做。说到首相们能相当自由地支配间谍活动经费(或许还包括其他资金),我毫不怀疑他们的确有机会去侵吞国库。但要侵吞国库而不被发现,每次侵吞的钱就绝不可过多,还要万分小心。一些心怀敌意者时刻都在监视首相们的行动,觊觎着首相的职位,最令首相们畏惧。这些对手之间的敌意和各个派系之间的争斗,在很大程度上维护了国家的安全。403

霍拉修:可是,选择看重名誉、有理智和知识、经验丰富、勤俭朴素的人去担任公职,这个办法不是更加安全么?

克列奥门尼斯:这是毫无疑问的。

霍拉修:一方面,人们在一切场合都表现出贪财和渴望富有;另一方面,从人们的生活方式也能明显地知道:任何财富和财产都无法满足人们的开销和种种欲望;既然如此,我们又应当如何相信他们的正义感和诚实廉洁呢?另外,从那些能带来荣誉和利益的职位上,排除掉那些无能之辈或害群之马,排除掉所有自私自利、野心勃勃、贪慕虚名和贪酒好色之徒,这难道不是更能鼓励美德与优点么?

克列奥门尼斯:谁都不会反对你这个见解。倘若绝大多数人都用追求感官快乐、礼貌客套和现世荣耀的热情,去追求美德、宗教和来世的幸福,那就再好没有了。这样一来,政府机构的一切职务便惟有品行端正、才干出名的人们才能担任。然而,在一个广大、富足而繁荣的王国里,盼望出现这样的情况,或完全怀着这样的希望去生活,则暴露了对人间世事的无知。在我看来,无论是谁,若说全民的节制、俭朴和公正无私就是国家的福分,都是几乎不懂得自己在说什么。若因找不到最好的办法而退而求其次,我们便会发现:要确保各国的现有成就及看重的事物,并使之永远存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制定明智的法律,以保卫并充实各自的国体,创造一些管理形式,以避免因为不知道事实会证明哪位首相的能力和诚实不负众望,而使公共财富蒙受重大的损失。公共管理机构必须不断向前,它是一条永不抛锚的航船。最有知识、最具美德、最少私心的首相们当然是最好的,但即使没有这样的君子,世上还是一直不能没有首相。在海员身上,诅咒和酗酒是极大的罪过,而若能使那些品行恶劣的水手改邪归正,我就应当认为那是被人人渴望的国之福分。但是,即使存在品行恶劣之徒,我们始终还是不能没有海员。一生中诅咒过上千次、酗酒至少十次,倘若这样的人都不能成为国王陛下舰队的水兵,我就会断定:这条善意的规定必会使海军深受其害。404-405

霍拉修:你为什么不更直截了当,说世上根本没有美德和诚实呢?你所有的话都好像意在证明这一点。

克列奥门尼斯:在前一次交谈时,我已经非常充分地讲述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真不明白你何以又说我坚持那个被我绝对否定的观点。我从未想过人们没有美德和宗教情怀。我和那班恭维人类者的不同之处是:我认为世上此类的好人数量并不像他们声称的那么多。我认为,其实你自己也不相信世上具备美德的人真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霍拉修:你如何会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的想法?

克列奥门尼斯:你知道,我已经试探过你对人性的看法了:我方才很可笑地赞美过社会中的某些行业和职业(从最低的到最高的)的优点,把它们说得十分美好。就是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一点:你对人类总体的评价虽然很高,但我们一谈到具体的人,你却也像我一样严厉苛刻,一样喜欢批评。我必须向你提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大多数人(倘若不是一切人)都渴望被看作公正不倚,但我们在自己好恶的影响下作出公正的判断,却难上加难。无论人们如何公正,我们都会看到:他们的朋友都很少像他们喜欢这个朋友时说的那样好,或生那个朋友的气时说的那样坏。至于我,一般地说,我并不认为首相们比他们的对手更坏,那些对手为了自己的利益毁损首相们的名声,同时又拼命想取而代之。我们不妨看看欧洲任何一个宫廷的两位显要,二人的美德与恶德相当,但属于不同的派系。每当我们遇到这样两个人,其中一个得势,而另一个失势,我们便总能发现:无论是谁占了上风,得到重用,他都会得到自己一党的热烈赞颂;若一切尚属正常,他的朋友们便会把一切佳绩归功于他的行为,说他的所有行动都出于值得称颂的动机,而对立的一方却认为他一无是处,并认为他的一切行为都受他的激情支配。反之,倘若哪件事情出了毛病,对立的党派便一定会说:他们那位保护人若坐在那个位置上,那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便是世事之道。在同一个王国中,人们对自己的首脑和军队统帅的评价往往会大不相同,即使那些人做出了令人赞叹的业绩,也是如此。我们曾亲眼目睹:一部分民众把胜利完全归功于一位统帅,说他无比精通军事,具有非凡的指挥能力,说若没有真正的英雄精神和对祖国最无私热爱的支持与鼓舞,一个人就不可能像他那样欣然承受所有那些困苦与劳顿,不可能像他那样去情愿面对那些危险。你知道,这些只是一部分民众的情绪,而另一部分民众却把他的战绩全都归功于他部队的勇敢,归功于后方对他军队无比的巨大关怀和支援。但其实并非如此,从这位统帅一生的行为来看,鼓舞他、激励他的强烈信念,显然只有恣纵的野心和对财富永不满足的贪欲。406-408

霍拉修: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这样说。不过,马尔博罗公爵注209毕竟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人,是一个非凡的天才。

克列奥门尼斯:他的确如此。听到你终于承认了这一点,我很高兴。

Virtutem incolumem odimus,

Sublatam ex oculis quœrimus invidi.

(活着依然值得我们羡慕,故当它被从视野中攫去,

我们便瞪大双眼,将它寻觅。注210)

霍拉修:顺便说一句。我希望你叫他们把车停两三分钟,有几匹马可以利用这点时间便溲。

克列奥门尼斯:请不必征得我的同意,这里是你做主。何况我们还有时间……你想下车么?

霍拉修:不,但我现在想把那段听你说过好几次的话写下来。我常想向你要那段话,可总是又忘了。那段话就是这位公爵去世后你那位朋友为他写的墓志铭。

克列奥门尼斯:给马尔博罗公爵注211写的?我从心底里乐于从命。你有纸么?

霍拉修:我想把它写在这封信的背面。其实,我今天早上已经削好了铅笔。那段话是怎么开头的?

克列奥门尼斯:Qui Belli,aut,Pacis virtutibus astra petebant。

霍拉修:好。409

克列奥门尼斯:Finxerunt homines Saecula prisca Deos。

霍拉修:我写下来了。请你一次念完一联,这样,句子的意思会更清楚一些。

克列奥门尼斯:Quae Martem sine patre tulit,sine matre Minervam,

Illustres Mendax Graecia jactet Avos。

霍拉修:这实在非常恰如其分。勇气和品行,公爵正是在这两个方面出类拔萃。下面一联是什么?

克列奥门尼斯:Anglia quem genuit jacet hac,conditus Urna,

Antiqui qualem non habuere Deum。

霍拉修:……谢谢你。我们的马车现在可以继续前进了。自从我从你那里听到了这段墓志铭之后,我曾经看到过几段显然是借自它的文字。这段铭文发表过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没有。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公爵葬礼那天,此后它一直在被传抄,但我从未见过印出来的。

霍拉修:我认为,这段铭文抵得上他一整部《蜜蜂的寓言》。

克列奥门尼斯:你若如此喜欢它,我可以给你看看它的一种译文,那是牛津的一位先生最近译出的,但愿我没有把它弄丢。那段译文的第一联和最后一联译得很好,的确表达了主要的意思。第二联译得并不好,可以说,离原文的意思相当远。410

霍拉修:不过,第二联却非常令人信服地证明了第一联的真实性。倘若一个人打算证明我们对玛斯注212和密涅瓦注213的说法不可置信,那么,玛斯没有父亲、密涅瓦没有母亲注214,这就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了。

克列奥门尼斯:啊,找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把它读下来,因为我抄的时候很仓促。

霍拉修:我完全能把它读下来。

以往的年代充满感激,若韬略英明,

或作战英勇,便被人们宣布为神明,

因此,希腊才把她的玛斯和帕拉斯奉为战神,

使他成为英雄们的向导,使爱国者将她紧跟。

古人啊,此墓中安卧着一位凡人;

请让我看到他跻身你们的众神。

写得太好了。

克列奥门尼斯:非常生动。拉丁语铭文要表达的意思,用英语表达得更加清晰了。

霍拉修:你知道,除了弥尔顿注215的诗作,我对其他人的英语韵文都不感兴趣。可是,千万别因此而妨碍我们的交谈。

克列奥门尼斯:方才,我说到了人们大都做不到不偏不倚,并且想让你记住:人们根据自己对行为者的好恶去判断其行为,得出的结论会大不相同。

霍拉修:但在那之前,你还反驳过我的一个说法,那就是:管理公共事务必定需要出色的才干和非凡的品质。当时你还说了其他的话么?411

克列奥门尼斯:没有。至少我不记得曾补充过什么。

霍拉修:我想你提出这些见解绝非出于恶意,不过,即使假定它们都是正确的,但揭穿它们,除了能使人更加懒惰和无知,我依然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效用。这是因为:倘若没有学问、能力、才干或知识的人也能担任政府的最高职务,那么,一切脑力劳动和苦心钻研便都可以休矣了。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没有作出这样的普遍断言,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有心计者即使没有非凡才干,也能在行政机构的最高职位和其他重要职位上干得十分出色。至于那些最完美的政治家,我不相信世上曾同时存在过三个配得上这个名称的人。人们谈到并互相恭维的智慧、坚实知识或内在价值,实际上却不足四分之一,而人们装在表面上的美德或宗教虔诚,实际上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霍拉修:有些人的行为动机至多不外乎贪婪和野心,其行动目的也惟有追求财富与名誉,而只要能得到这些,他们便会心满意足。我同意这个看法。可是,还有些人却以美德和造福大众的精神为行为原则,欣然地吃尽千辛万苦以完善自身,从而使自己具备了为国服务的才能。倘若美德是如此稀少,为什么还会有精通专业的人呢?我想,一定存在有学问、有才能的人。412

克列奥门尼斯:一切完善的品质都必定源于人的年轻时期,在那个时期,还不允许我们自己去选择或判断哪条是顺应我们时代的最有效途径。我们所看到的人的进步,其绝大部分都要归因于父母和导师的良好约束及审慎关怀。只有为数不多的父母才会恶劣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品德完善。人们千方百计地要为子女留下财富,同样的天然关爱也使人去关心孩子的教育。何况,忽视子女教育既不合潮流,因而也是一种耻辱。父母培养孩子学会一种行当或专业,其首要意图就是为使孩子能独立谋生。能促进和鼓励艺术与科学的,乃是金钱或荣誉的奖励。倘若人不是如此骄傲,或不是如此贪婪,那么,人们做出的数千种完美成就,恐怕根本就不会存在了。野心、贪婪以及经常产生的必需,乃是使人去兢兢业业、拼命奋斗的刺马针,往往会使一些人在成年后从怠惰懒散中奋起,父母或导师在他们年轻时的说教惩戒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印象。若专门职业有钱可赚并十分令人尊敬,那就总会有人在其中出类拔萃。因此,文明的大国肯定提倡研习各种学问,其国民也十分兴旺。富有的父母,以及具备负担能力的父母,很少不会使其子女去学文。从文学这个取之不尽的源泉,我们总是能获得多于我们所需要的援助,去满足所有要求有关高深语言知识的行当和专业的要求。在识字的人里,有些人一旦可以自主便无视知识,扔掉书本,另一些人则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热衷学问,但大多数人都始终很重视他们辛苦学得的那些知识。富人里总是有些热爱知识的人,也始终有些闲适者。每一门学问都有其崇拜者,这取决于人们的不同趣味和爱好。学术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会有人去钻研,而钻研者的动机也和一些人喜欢猎狐、另一些人以垂钓为乐一样。看看古物研究者、植物学家、蝴蝶或贝壳收藏家以及收集自然界其他古怪产物的人所付出的巨大劳动,想想他们分别在自己那个领域使用的精妙术语,以及他们经常给研究对象取的名字(那些东西不会引起不感兴趣者的任何注意)吧。富人常受珍玩的媚惑,有如穷人常受钱财的媚惑。兴趣能使一些人入迷,有如虚荣能使另一些人入迷,而伟大的奇迹则往往是这两者的恰当混合造就的。一个花钱节制有度的人居然每年要花上四五千英镑(或者几乎与此相当,即情愿牺牲至少十万英镑的利润),去赢得一个声誉,即他拥有数量极多的稀世珍玩和小摆设,而同时他又爱财,老年后仍在为了赚钱而辛苦劳作,这种情况难道不令人惊讶么?正是对收益、名声、丰厚收入和出人头地的期望促使了人们去学习。我们说艺术或科学的任何一个行业没有得到鼓励,其实只是在说:从事那一行的大师或专家的辛苦劳动没有得到足够回报,无论是荣誉还是实利,都是如此。这种情况也包括那些最神圣的职业。神职人员中只有少数人淡泊名利,不那么看重自己应得的荣誉和薪俸,而更重视为他人服务、为他人谋利益。有些神职人员努力学习,吃尽千辛万苦,但我们很难证明其中大多数人的这种非凡劳作来自造福公众精神的激励,或出于使俗众的灵魂获得安乐的热忱。相反,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显然都是由于渴慕荣誉和希冀晋升,才如此干劲十足的。同样并不罕见的是:学问中大多数有用的东西都被忽视,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却受到重视,因为人们有理由指望依靠后者而不是前者去显示自己的才能。卖弄和嫉妒造就的作家,要多于美德与博爱造就的作家。才能出众、学识渊博的名人常会为了彼此抵消和毁损声誉而艰苦劳作。两个互相作对的人具备同样无可争辩的见识和广博知识,而他们精通的全部技能和审慎,却无法使他们用考究的外在表现向世人掩盖各自心中的仇恨,已经无法使他们隐藏其互相攻讦的文章里的恶毒与敌意,对于这两个人的行为原则,我们又该说些什么呢?413-415

霍拉修:我认为这样的行为并不出于美德的信念。416

克列奥门尼斯:但你仍旧知道这样的一个实例:那是两位严肃的神学家,名声很大,品德超群。倘若提到他们各自的美德,他们都会认为自己的美德受到了严重伤害。注216

霍拉修:一旦有机会以宗教热忱或公众福祉为借口去宣泄激情,人们便获得了极大的自由。那场争执是为了什么呢?

克列奥门尼斯:De Lana caprina。注217

霍拉修:原来是为了琐碎小事。我简直无法相信。

克列奥门尼斯:他们争论的是古代喜剧诗人的诗歌格律。

霍拉修:现在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了:你指的是那些诗文嬉笑怒骂的风格。

克列奥门尼斯:在属于文学的东西里,你还能想出比这更不值一提、更没用的事情么?

霍拉修:很不容易想出来。

克列奥门尼斯:尽管如此,你知道,这两人还是掀起了那场激烈的争论,而其焦点就是谁最理解那些格律,谁研究它最久。我想,这个实例使我们悟出了一点:即使人们仅仅出于嫉妒、贪婪和野心的强烈欲念去行事,但学问一旦被建立,其中的任何部分(甚至是最无利可图的部分)在像我们这样机会众多的国家也极不可能被学者们忽略,而这样的国家已经为学者们提供了许多荣誉位置,已经给了他们丰厚的回报。417

霍拉修:然而,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人即使没有多少才能也可以胜任大多数职位,既然如此,人们何以又要自找不必要的麻烦,去刻苦学习,以获得那些多于实际需要的学问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人们这样做,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能从学习钻研和知识中得到快乐。

霍拉修:但有些人却因为刻苦学习而损害了自己的健康,实际上无异于因学习劳累而自戕了性命。

克列奥门尼斯:但这样的人可不如因酗酒而自损健康、自戕性命的人多。钻研学问和酗酒狂饮这两样乐事,后者最无道理,也比前者更令人疲惫得多。但是,我并不否认有的人是为了使自己获得为国服务的资格才刻苦学习的。我要指出的是:仅仅为了自己才刻苦学习而很少考虑国家者,其人数要无限地多。哈钦森先生写过一本书,名叫《对美与美德观念起源的调查》注218。他似乎十分精通权衡和度量关怀和博爱之类的多寡。我希望那位奇特的玄学家能不避麻烦,利用余暇,分别测量一下两种东西,其一是人们并非出于自私之心的、对自己国家真正的爱,其二是人们想要被人看作具有那种爱(尽管他们自己丝毫感觉不到)的愿望。换言之,我希望这位聪明的先生分别测量一下这两种品质,不带任何偏见地测量出它们在英国或其他任何国家的多寡,然后用他那种能使人一目了然的方法,向我们显示这两种品质之间的比例,就像塞内加所说的那样:Quisque sibi commissus est。注219何况,大自然赋予动物的当然不是对他者的关怀,而正是对其自身的关怀。人们拼力奋斗通常都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而为了获得赞美,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比别人更早获得提拔,也同样都是为了追求私利。418

霍拉修:你是否认为应当提拔的是那些有才干、有学识的人,而不是那些能力欠佳的人呢?

克列奥门尼斯:Caeteris paribus注220,我认为是如此。

霍拉修:那你就必须承认,至少那些被提拔者具备美德。

克列奥门尼斯:我并未说他们不具备美德。同样,那些举荐具备美德者的人也被视为高尚,并能获得真正的荣誉。一个凭借自己的才干而生活富裕的人,若使另一个很有能力的人过上同样富裕的生活,便会得到每个人的赞扬,每个教民也都会格外感激他。谁都不愿自己举荐的人遭到否定,因此,虚荣者也会像具备美德的举荐者一样,大声地向世人作出抗辩。仅仅是对获得赞扬的天然渴望,便足以使绝大多数人从数位候选人当中选出最有价值者(即使是心怀最大恶意的人,其中绝大多数也会如此选择),只要他们知道候选者的真实情况,只要出于亲情、友情、利益或其他因素的动机与我所说的那个欲念(即渴望获得赞扬)并不冲突即可。419

霍拉修:但我认为,按照你的理论,那些最能哄骗谄媚的人应当晋升得最快。

克列奥门尼斯:有些有学识的人也很有技巧,很有办法,他们潜心研究学问,同时又通晓世事。他们懂得如何赢得地位高贵者的好感,并为此发挥了全部才能与勤勉,使之给自己带来最大的收益。只要看看我们提到过的那些杰出人物的生活与举止,你很快就会看出他们苦心攻读、日夜劳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没有得到职位的神甫们徘徊在君主们的宫廷里,还不断向熟人游说,恳求帮忙谋职。他们高声谴责时代的奢华、抱怨自己不得不顺应它,而与此同时,他们却倾心于,不,应当说是急于获得并拼命追求生活的满足,竭尽全力地模仿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他们刚得到晋升,便马上准备,并已经觊觎着另一个更能获利、更受人尊敬的职位,在一切紧要关头,他们紧抓不放并引为乐事的,惟有财富、权力、荣誉和地位。你若目睹了这些状况,看到了这些相互契合的证据,猜出这些人的行为原则和奋斗目标,这还有何难呢?换句话说,他们的行为原则和奋斗目标还用怀疑么?420

霍拉修:对神甫们我没有多少话可讲。我也不会在这些人身上寻找美德。

克列奥门尼斯:尽管如此,你还是能在神职人员身上找到美德,与你在其他任何等级的人当中发现的一样多。但在各地,那些美德却无不是外在表现多,而真实成分少。谁都不愿被看作不真诚或善于说谎,不过,的确还有为数不多的人很诚实,公开承认自己想要什么,因而能使我们知道他为什么需要它。所以,当我们根据人们的言行,了解到人们有关事物真正价值的见解时,便可以最清楚地看到人们的言行不一。毫无疑问,美德是人能拥有的最有价值的财富,人人都赞扬美德;但是,人人都诚心信奉美德,信奉那种praemia si tollas注221,这样的理想国又在何处?另一方面,金钱理应被叫作罪恶之源。著名的道德家和讽刺家都曾鄙夷金钱,但在用金钱去做好事的种种借口下,为了获得金钱,人们什么苦没有吃过、什么危险没有冒过!我深信:金钱作为一种附带原因,它在这个世界上已经造成的祸患,比其他任何原因造成的都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无法说出另一种原因,它是文明社会的秩序、运作乃至存在所必不可少的。这是因为:这种原因完全建立在人的各种需求之上,所以,这个基础上的整个建筑都是由人们彼此提供的服务构成的。需要别人的服务时,如何去获得它们?这是每一个人在生活中最关心的问题,也是几乎时时都在考虑的问题。期望别人会白白为我们服务,这是没有道理的。因此,人们之间的一切交易都必定是连续不断的物物交换。卖主转让一件东西的所有权时,也像购买那个所有权的买主一样,心中想的是自己的利益。你若需要或喜欢一件东西,无论其所有者储存了多少件同样的东西,无论你多么急需它,其所有者都会首先考虑他更喜欢的回报,而不会考虑满足你的需要,然后才会把它提供给你。倘若对方不需要或不喜欢我能回报给他的服务,我又如何说服他为我提供服务呢?一切处之泰然、与社会里的任何人都毫无争执的人,都不会对律师有什么用处。一个人若全家都身体健康,医生便无法向他出售任何服务。不过,在人们能够彼此提供的所有服务中,金钱是一种能被接受的回报,因此,它能缓解或消除这一切困难。421-422

霍拉修:但是,从你的理论里难道不能得出这样的观点么:人人对自己的评价都高于实际价值,人人都过高评价自己的劳动?

克列奥门尼斯:当然能,并且的确得出了这样的观点。但令人惊奇的是:社会人口的数量愈多,人们的需求愈是种类繁多,人们愈习惯以金钱去满足这些需求,使用金钱的罪恶所造成的有害后果就愈少。反之,没有金钱,一个社会的人口愈少,其成员满足自身需求的方式愈受限制,而仅能满足生存必需,他们就愈容易达成我所说的那种相互服务。然而,没有语言,没有金钱或它的替代物,一个文明大国要获得生活的全部舒适,要获得我所说的那种现世幸福,却是根本办不到的。在并不缺乏金钱,而立法机关又对金钱加以妥善管理的地方,金钱总是会成为衡量一切事物价值的一种标准。人们的天然需求带来了许多有益的结果。每个人都必须吃喝,而这就是文明社会的纽带。随人们如何去高度估价自己,大多数人所能从事的劳动都永远是最廉价的。一切数量丰富的东西,无论它对人如何有益,都不可能是昂贵的。稀少往往比有用更能提高东西的价值。我们由此可以懂得艺术与科学何以总能带来最丰厚的利益,因为惟有经过长期的艰巨努力和专心劳作,或者需要具备罕见的特殊天赋,才能掌握它们。我们还可以明白,在一切社会中,幸运何以总是降临在某些人头上,因为他们能从事那些谁都不愿去做的艰苦肮脏的工作。但我所说的这些,你已经在《蜜蜂的寓言》里读得够多了。423

霍拉修:的确如此。我在其中读到了有关这个题目的一句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它。那位作者说:能够激励穷人去劳动的,除了他们自身的种种需求以外,别无其他,而缓解那些需求乃是明智之举,但扑灭那些需求则是愚蠢之举。注222424

克列奥门尼斯:我相信这条箴言是对的。它不仅能使穷人真正获益,也似乎能使富人真正获益。其原因是:一些劳动者虽出身低微贫贱,却乐天知命,仅满足于让自己的子女继承同样恶劣的生存条件,并使子女从幼年起便习惯于劳动和顺从,习惯于最廉价的饮食和器用,而这样的劳动者往往是最能善待自己、对公众最有用的人。反之,有些劳动者不满自己的工作,总是抱怨自己恶劣的生存环境,总是借口非常担忧子女的安康、把对他们的教育寄托在别人的慈善上,这样的人为别人提供的服务总是最少,自己也最不快乐。你总是会发现:在后一种穷人当中,大多数都游手好闲,酗酒狂饮,生活放纵,并且不顾家庭,一心只想竭力摆脱供养子女的重担。425

霍拉修:我虽然不拥护慈善学派,但我还是认为:穷困的劳动者把自己及其全部子女永远固定在那种奴隶般的环境里,这未免太残忍了;出身贫寒的人,无论可能具备什么才能或天赋,在提高自己社会地位的过程中都会遇到障碍和排斥。

克列奥门尼斯:倘若你所说的这种情况非常普遍,或有人提议这样做,我也会认为那是残忍的。但是,在基督教国家里,任何等级的人本身及其子女都不会被永远固定在低下的奴隶地位上。在地位最低下的人们当中,各国都有些幸运者。我们每天都可以见到一些人,他们既没受过教育,也没有朋友,而完全依靠自己的勤奋苦干,使自己从一无所有提升到了中等阶层,而一旦能适度地热爱金钱并以节俭为乐,他们有时甚至会使自己高于中等阶层。这种情况更经常发生在那些能力平平者或缺乏能力者身上,而在那些能力较强者身上发生较少。然而,阻碍穷人子女不断提高社会地位,与成千上万的穷人子女需要从事更有用的工作时,盲目拒绝强迫他们接受教育,这两者之间却存在着显著的区别。按照常理,有些富人后来会沦为穷人,有些穷人日后也会变成富人。博爱的善举处处都勉力使勤奋的劳动者摆脱其贫苦环境,但这种普遍的仁慈给整个王国带来的危害,却并不亚于一个暴君毫无理由地取消富人们的安逸和富足。我们不妨假设:全国艰苦肮脏的劳动需要三百万人去做,其中每个分支都由穷人的子女去完成,那些人是文盲,因而没有或很少受过教育。很显然,倘若以权力或计谋,使这些孩子当中的十分之一免除那些最低贱的苦役,那就势必有需要三十万人去完成的大量工作无人去做,或者由于削减了这些劳工,他们的工作就不得不由其他更有教养者的孩子去完成。426

霍拉修:因此,当初出于对部分人的慈善而采取的措施,最终会被证明是对其他人的残忍之举。

克列奥门尼斯:并且肯定会如此。在一切国家的复合体当中,各阶层人的数量应当彼此维持一定的比例,这才能使整个社会成为一个比例恰当的混合体。这个恰当比例,是不同素质者之间的差异的自然结果,是这些人之间的兴衰交替的自然后果,因此,不干预这种自然比例,便是获得并维持它的最好办法。由此我们可以知道:那些或许本意善良的人,其短视的智慧却有可能夺去我们的一种福分,而只要没有人试图改变或阻碍那种福分的潮流,它就会从每个大型社会本身自然地涌流出来。427

霍拉修:我可不喜欢讨论这些抽象的事物。你对金钱还有什么赞美之辞?

克列奥门尼斯:我既不想赞美金钱,也不想否定金钱。不过,无论金钱是好是坏,它的力量和支配范围都非常广大,而在一切帝国、国家或王国中,它对人类的影响,从来没有像在最聪明、最文雅的时代那样强烈和普遍。在那样的时代里,国家最富足兴旺,艺术与科学也最繁荣。因此我认为:与人类的任何其他发明相比,钱的发明乃是一件最能巧妙地迎合人的全部天然性向的事情。要医治懒惰或顽劣,金钱是最好的药物。我曾惊讶地看到:为了钱,最高傲的人也情愿向那些地位不如他们的人欣然表示敬意。钱能买到一切服务,能消除一切债务。不仅如此,钱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因为当一个人受雇于一个职业时,只要使他去工作的那个人是一位能付给他丰厚薪水的主人,那么,无论那服务如何劳累、如何困难、如何令人厌烦,他都会把它当作自己应尽的职责。428

霍拉修:你不认为,许多从事需要高深学养的专业的杰出人士会不赞成你这个说法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很清楚,这些人若是热衷做生意或是谋职,那就谁都不会如此。

霍拉修:你所说的一切,对于热衷金钱者来说全都是事实;但对于鄙视钱财的高尚者来说,荣誉的作用远比金钱要大得多。

克列奥门尼斯:最高贵的头衔和最显赫的出身,也绝不能防止人们心怀贪欲。品德最高尚的人尽管真能做到慷慨仁厚,但只要值得,他们也常会贪图利益,如同最利欲熏心的技工计较小钱一样。二十年代已经让我们知道:当出现了能赚大钱的前景时,要找到鄙视金钱的高尚者是多么不容易。另外,没有什么比金钱更能让绝大多数人入迷的了。钱能讨各种身份者的喜欢,上等人、下等人、富人、穷人,概莫能外。相反,荣誉对低贱的受奴役者影响甚微,对粗俗者几乎毫无影响。但即使荣誉能对这些产生些许影响,金钱也几乎处处都能买到荣誉。不仅如此,对知道如何用钱去迎合潮流的人来说,有钱本身就是一种荣誉。从另一方面说,荣誉也需要财富的支持,若没有财富,荣誉对其拥有者便是个无比沉重的负担。拥有荣誉头衔却缺少金钱,这种负担比仅仅忍受同样程度的贫困还要沉重,因为人的地位愈高,对生活的需求就愈多,但金钱愈多,就愈能满足最奢侈的需求。金钱是世界上最好的、货真价实的补药,它能自动地作用于人的精神,因为金钱不但能刺激人们去劳作,并使人们热爱它,而且能使缓解人们的厌倦,并能帮助人们克服一切疲劳和困难。从事任何一种工作的工人,只要能得到与其勤勉相应的薪水,便会比领取日工资或周工资、薪水固定的工人干得更多。429

霍拉修:在工作劳累的办公室里,也有些人虽然领取固定薪水,但仍然兢兢业业,拼命工作。你不这样认为么?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这样的人的确很多。可是,世上绝没有那样一种工作,它需要人们专注地持续工作(有些人情愿以此来自寻烦恼、自我惩罚),而每当出现新的麻烦,他们便会受到惩罚。在那些职位的年收入固定不变的职位或岗位上,你也绝对见不到以认真、敏捷和坚韧、全力以赴地恪尽职守的人;而在另外一些行业里,人们却能如此尽职,因为那些行业的报酬总是与劳动成果相伴,而酬金也或是先于服务支付(例如律师),或是服务后立即支付(例如医生)。我可以肯定:你我第一次对话时已经大略涉及了这一点。430

霍拉修:我们前面便是城堡注223了。

克列奥门尼斯:我想你不会对它感到遗憾。

霍拉修:的确如此。你谈论首相及其嫉妒的对手时非常坦率,我很高兴地听到了你用同样的坦率谈论国王及其他君主。每当我见到一个完全不怀偏见的人,总是会对公道地看待他,会认为即使他的话说得不对,至少他意在追寻真理。愈是用我在这个世界上目睹的现象去验证你这些见解,我就愈是不得不赞成它们。今天一上午我都没有说过反驳你的话,而只想更多地听听你的见解,给你机会,让你更充分地解释你的观点。你改变了我的看法。从今以后,我会用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观点去看待《蜜蜂的寓言》。这是因为,虽说《性格论》的遣词用句胜于《蜜蜂的寓言》,其中关于人的社会性的理论更宜人、更看似有理,其论述也更富于技巧和学识,但《蜜蜂的寓言》当然更真实,几乎通篇都充满了对人类天性的更忠实的描述。431

克列奥门尼斯:希望你把这两本书都再读一遍。读完之后,你便会说,你从未见过哪两位作家写出的作品里包含的不同观点比它们还多。《寓言》的作者,即我的那位朋友,为了唤起和保持读者的好心情,似乎写得非常轻松欢快,而当他探究我们天性的腐败时,却显得十分严肃。他使人从各个角度看清了自己,然后马上指出了一种必要性:人们的生活中显然不但需要启迪和信仰,而且需要实践基督教的教义。

霍拉修:我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是通过什么方式指出这一点的呢?

克列奥门尼斯:一方面,他揭露了这个世界及其最文雅享乐的虚荣;另一方面,他指出了人类理性和异教美德并不足以使人获得真正的幸福,因为我不知道在一个基督教国家里,置身于全都自称追寻快乐的人群中,一个人获得真正的幸福还有什么其他意义。

霍拉修:你如何评价沙夫茨伯里大人?432

克列奥门尼斯:首先,我同意你的看法,他是一位学识渊博、风格优雅的作家。他以典雅的语言和有力的词句,展示了丰富的想象力和良好的思考能力。另一方面,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自由和人性的见解非常崇高壮丽,《性格论》里也丝毫没有平庸粗俗的东西。其次,因此我也不能否认:他认为人类天性是善良而卓越的,这些思想虽然美好而仁厚,却不切实际,纯属空想。他千方百计,想把两种永远无法统一的对立事物结合在一起,那就是保持行为的纯洁高尚与追求现世的伟大显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赞成自然神论,借口批判神职者弄权和迷信,去攻击《圣经》本身。最后,他还嘲讽了《圣经》里的许多段落,似乎在竭力吸干一切神启宗教的源头,其目的就是要在基督教的废墟上确立异教的美德。

第二卷终

第二卷

注1 《辩护》(Vindication),全名《为本书辩护》(The Vindication of The Book)。见本书第一卷。—— 译者

注2 《乞丐的歌剧》(Beggar’s Opera),英国的三幕通俗歌剧,1728年1月29日首演,剧本为英国诗人、戏剧家约翰·盖伊(John Gay,1685 —1732)所作,音乐为德裔英国作曲家约翰·佩普施(Johann Christoph Pepusch,1667 —1752)所作。此剧讽刺了政治、贫困、法律不公、社会各阶层的腐败,剧中人包括警长、巡官、狱卒、强盗头、小偷、戏子、妓女、荡妇等平民角色,音乐十分通俗,大受欢迎,连演了62场。—— 译者

注3 英国伦敦的治安官约翰·菲尔丁(Sir John Fielding,1721—1780)曾说:“该剧首演并连演多场之后,有相当多的拦路强盗被捕……”见威廉·库克(William Cook)著《查尔斯·麦克林回忆录》(Memoirs of Charles Macklin)1804年版,第64页。查尔斯·麦克林(Charles Macklin,1699 —1797)是爱尔兰演员、戏剧家。—— 译者

注4 参见本书第一卷对长诗《抱怨的蜂巢》的评论 [O]:“那位伟人在利比亚的灼热沙漠上徒步行军时,焦渴难耐,却拒绝了递给他的水,等他的全体士兵都喝过水后他才喝。”加图(Cato,公元前234—前149),古罗马贵族政治家,曾任共和国检察官,因反对恺撒的阴谋败露而自杀,史称“老加图”。—— 译者

注5 圣灰节(Shrove-Tuesday,又名Pancake Day),基督教四旬斋(Lent)开始的前一日,通常在一年中的二月或三月,人们吃烤薄饼和丰富的食物,以准备度过其后的40个斋戒日,直到复活节(Easter)。英国的圣灰节还举行传统的“砸雄鸡”(Cock throwing)活动,直到18世纪末期:将一只雄鸡绑在柱子上,人们轮流向它投掷木棍,直到将鸡砸死。它曾是英国所有阶层的一项娱乐,但由于人们价值观的转变(即逐渐关心动物的福利),此项活动慢慢减少,终于于19世纪初消失。—— 译者

注6 英国哲学家沙夫茨伯里(Anthony Ashley Cooper,3rd Eal of Shaftesbury,1671—1713)说:“他[哲学家]若借对话中的任何人物阐述其哲学,在辩论中取胜,将全部智慧用于战胜世人的智慧,便会显得是在开玩笑。”见他的《性格论》(Characteristics,1711)卷二第7章。—— 译者

注7 柏拉图和西塞罗都不曾说过此话。有人认为,曼德维尔或许想到了柏拉图在其对话录《提阿底忒斯》(Theaetetus)里说过类似的话,其中的尤克利德斯(Eucleides)说:“我写对话的方法是:我笔下的苏格拉底并不与我交谈,而是正如他所说,在与(他告诉我的)其他人对话。他告诉我,他们是几何学家提奥多罗斯(Theodorus)和提阿底忒斯(Theaetetus)。”(见该篇第143节之a和b);西塞罗在其论著《论友谊》(De Amicitia,写于公元前44年)里重复了它。—— 译者

注8 琉善(Lucian of Samosata,约125—约192),希腊讽刺作家,其《众神的对话》(Dialogi Deorum)和《死者的对话》(Dialogi Mortuorum)讽刺了希腊的哲学和神话。—— 译者

注9 斐拉列忒斯(Philalethes),全名Eirenaeus Philalethes (意为“平静地热爱真理的人”),17世纪英国炼金术士,著有多种有影响的著作,其读者包括牛顿、洛克和莱布尼茨。这是一个笔名(nom de plume),其真实身份一直无人知晓。2002年和2003年,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的两本传记证明此人是英国的炼金术士乔治·斯达奇(George Starkey),他1628年生于百慕大群岛,1665年死于伦敦大鼠疫。—— 译者

注10 在曼德维尔时代,斐拉列忒斯尚被视为虚构人物,作者们将他用作自己观点的代言人,以战胜论敌。—— 译者

注11 纸上大战(Paper-War),指文字论争。—— 译者

注12 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英国作家、桂冠诗人。—— 译者

注13 阿曼佐尔(Almanzor),德莱顿的悲剧《攻占格拉纳达》(The Conquest of Granada)中的英雄。该剧首演于1670年,讲述了摩尔人击败西班牙人、攻陷格拉纳达城的故事。阿曼佐尔为摩尔人作战,最终发现自己竟是西班牙阿尔考斯大公(Duke of Arcos)之子,却仍为摩尔人作战。—— 译者

注14 恰如其分(Decency),此字源于拉丁语的“Decorum”,指适度得体,妥帖自然。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史》(上卷,第105页)中将此字译为“合式”。又见本书第一卷对长诗《抱怨的蜂巢》的评论[Y]。—— 译者

注15 Si non castè saltem cautè,(拉丁语)谨慎无大错,可直译为“至少不应惩罚谨慎”。—— 译者

注16 自然哲学(natural Philosophy),旧时指自然科学,尤指物理学。—— 译者

注17 严格主义者(Rigorist)。严格主义(rigorism)源自拉丁语rigere(僵硬),泛指在生活方式、道德标准和艺术风格上恪守严肃的要求,即“伦理严格主义”(拉丁语:rigorismus)。这个词在此处亦指恪守宗教信条者。—— 译者

注18 伽桑狄(Pierre Gassendi,1592—1655;原文为Gassendus),法国哲学家、天主教神甫、科学家、数学家,其哲学著作具有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对话体风格,即通过与古代思想家对话,建立自己的哲学。—— 译者

注19 自由思想(Libertinism),指对宗教事物的自由思想。—— 译者

注20 营火,原文为Bonefire,在此指为庆祝英国卡罗琳王后(Queen Caroline,即Caroline of Ansbach, 1683—1737)生日点燃的营火。卡罗琳王后的丈夫是英王乔治二世(George Ⅱ,1683—1760,1727年继位)。—— 译者

注21 以前的承诺,见本书卷一曼德维尔的《为本书辩护》(The Vindication of The Book)。他在该文末尾说:若该书确有错误之言,他将亲手焚毁它。—— 译者

注22 彼埃尔·培尔(Pierre Bayle,1647—1706),法国哲学家、评论家,被认为是18世纪理性主义的先驱。—— 译者

注23 1728年,苏格兰神甫因涅斯强烈地谴责《蜜蜂的寓言》一书不道德。他曾就职于英国驻荷兰斯鲁伊斯市(Sluys,在今天的比利时境内)的苏格兰军团。军中有个台湾籍少年兵乔治·帕萨马纳扎(George Psalmanazar)。因涅斯明知他是个惯骗,还是说服他皈依了基督教,送他到伦敦上学。此举使因涅斯获得了伦敦大主教的赏识,就任驻葡萄牙英军的总牧师(chaplain-general),同时成为苏格兰大学的神学博士。1726年,因涅斯认识了道德哲学家、苏格兰国教神甫坎贝尔(Archibald Campbell,1691—1756)。坎贝尔交给他一本书稿,请他帮忙出版。他将该书稿交给出版商,却说是他写的,给该书取名《APETH-ΛΟΓΙΑ》,加上了攻击曼德维尔的序言。该书使他在埃塞克斯郡(Essex)过上了优越的生活。1730年,因涅斯的表亲、御医斯图亚特(Stuart)劝坎贝尔公开宣布自己是该书真正作者,但坎贝尔迟迟未办(该书1733年才重新出版)。这使因涅斯有机会从圣·玛格利特教堂全身而退,因当时已发现了他在该教堂的贪污罪行。资料来源:《乔治·帕萨马纳扎回忆录》(Memoirs of ****. Commonly Known by the Name of George Psalmanazar,1765),第148页以后;帕萨马纳扎:《福摩萨概述》(Description of Formosa,1705),第288页以后;《英国传记词典》中关于阿齐巴尔德·坎贝尔的文章。—— 译者

注24 全句意为:“抱歉照录。写于读罢此书后。”—— 译者

注25 1733年第9期《喜剧家,或哲学探索》杂志(The Comedian, or Philosophic Enquirer)第30—31页说:“出版商们雇了一个家伙,穿成绅士模样,手拿一本《蜜蜂的寓言》,走到营火旁,对众人说自己就是该书作者。”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也写道:“曼德维尔医生(有毫无根据的报道说他曾有此举)此刻正在圣·詹姆斯教堂大门做着此事。”[坦普尔·司各特(Temple Scott)编《乔纳森·斯威夫特散文集》(Prose Works of Jonathan Swift),卷四,第283页。]—— 译者

注26 约翰·帕特里奇(John Partridge,1644—1714?)是英国星象术士、《历书》编写者,被英国朝野很多人看作江湖骗子。1708年1月,斯威夫特化名埃萨克·贝克斯塔夫(Isaac Bickerstaff),发表了一封愚弄帕特里奇的信,仿照其《历书》预言名人死期的做法,预言帕特里奇将死于1708年3月9日。那天,斯威夫特以“一位神职人员”为名发表了另一封信,其中有一首《帕特里奇先生挽歌》(Elegy on Mr. Patrige)。帕特里奇发表公开信,声明自己未死,斯威夫特则在一封公开信中说:“人们确信,任何一个活人都不会写出这种该死的东西。”(they were sure no man alive ever to writ such damned stuff as this)此事影响了帕特里奇的余生。—— 译者

注27 劳先生(Mr. Law),指威廉·劳(William Law,1686—1761),英国国教牧师,因不肯宣誓效忠英王乔治一世,失去教职,从事私人教学和著述,其著作影响了福音教派运动和约翰逊(Samuel Johnson)、吉本(Edward Gibbon)等启蒙思想作家。—— 译者

注28 前文注释中说的英国卡罗琳王后(Queen Caroline)的生日是1683年3月1日。—— 译者

注29 曼德维尔21岁(1691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是出色的医生,写有《论忧郁症和歇斯底里症》(A Treatise of the Hypochondriack and Hysterick Passions,1711)。—— 译者

注30 A. I.,亚历山大·因涅斯(Alexander Innes)的缩写。—— 译者

注31 陶特希尔原(Tot-hill-fields),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区圣·玛格丽特教堂(St. Margaret’s)附近,因涅斯为该教堂的副牧师。—— 译者

注32 Ex pede Herculem,(拉丁语)从局部可推知整体,其直译为“看赫拉克勒斯之足(可知其全身)”。赫拉克勒斯(Hercules)是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此句这里的意思是:知其言,便可知其人。—— 译者

注33 纹章局(Herald’s Office),英国负责追溯并认证家族徽章和历史的机构。—— 译者

注34 沙夫茨伯里三世(Anthony Ashley Cooper,3rd Eal of Shaftesbury,1671—1713),英国哲学家,他认为美德在于顺从自然,在于领悟到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是一致的和密不可分的。—— 译者

注35 de bon gout,(法语)高雅趣味,但原文gout(趣味)的正确写法应是goût。—— 译者

注36 《圣经新约》记载耶稣基督降生在犹太伯利恒的马厩里。—— 译者

注37 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英国小说家、政治家、诗人,著有《格列佛游记》等作品。—— 译者

注38 菲力门(Philemon)和巴乌希斯(Baucis),古希腊神话中弗里及亚的农民夫妇,因款待过微服私访的主神宙斯而受到神的恩赐。他们的小屋被变成了宫殿。斯威夫特在一首以此为题材的诗中说,这二人的小屋被变成了教堂,他们的木床架被变成了教堂用椅。—— 译者

注39 古希腊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ules)曾完成提任斯国王交给他的十项艰巨任务,其中之一是在一天内扫净厄利斯国王奥吉亚司的牛圈(Augean Stable),那里养了三千头牛,三十年未打扫过,极为肮脏。—— 译者

注40 宙克西斯(Zeuxis,公元前420—前380),古希腊画家,据说首先发明了明暗画法,传说他画的葡萄曾引来真鸟啄食。—— 译者

注41 米开朗琪罗(Michaelangelo Buonarotti,1475—1564),意大利雕刻家、画家、建筑家、诗人。—— 译者

注42 列西普斯(Lysippus,约公元前336—约前270),古希腊雕刻家,作品今已无存,只有其大理石复制品,包括《系鞋带的运动员》、《亚历山大胸像》等。—— 译者

注43 理查德·戈莱汉姆(Richard graham)在此书中写的不是前言,而是后记。该书前言是杜·弗莱斯诺依(Du Fresnoy)的一首拉丁文诗,英国作家德莱顿(Dryden)于1695年将它译成英文,并冠以《诗歌与绘画的相似之处》的标题。曼德维尔在克列奥门尼斯这段话里表达的见解,与该前言相同。见《德莱顿全集》第17卷第293—294页。—— 译者

注44 当时,英王乔治二世(GeorgeⅡ,1683—1760)非常喜欢德国音乐家亨德尔(Handel,1685—1759)的音乐,并像其父乔治一世(GeorgeⅠ,1660—1727)那样为亨德尔颁发年俸。—— 译者

注45 曼德维尔时代的歌剧里有两种宣叙调,一种为干宣叙调(recitativo secco),用羽管键琴伴奏,另一种为大宣叙调(recitativo stromentato),用管弦乐队伴奏。宣叙调近似朗诵,故又称朗诵调。—— 译者

注46 歌剧(opera)这个字的拉丁字源中包含着“表演”(opera)和“作品”(opus)的意义。—— 译者

注47 撒拉弗(Zeraph),即seraph,源于拉丁字seraphim,是上帝面前九位唱诗天使中最高的六翼天使。典出《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6章第1—3节。—— 译者

注48 作者在这里嘲讽地转述了沙夫茨伯里所著的《性格论》里的一段话,它以夸张的言辞赞美自然、造物主、神明创造万物的伟大。—— 译者

注49 此暗指进食和排泄。—— 译者

注50 沙夫茨伯里在他的《性格论》里说:“扮鬼脸和拿腔做调对欺诈的帮助极大……经不起玩笑的对象是令人起疑的……”(《性格论·巧智与幽默的自由》)—— 译者

注51 基督变体,原文为Transubstantiation,特指罗马天主教教义中圣餐的面包和红酒变为耶稣的血和肉。—— 译者

注52 这里指选举教皇。—— 译者

注53 auro venale,(拉丁语)可以用黄金买到的。—— 译者

注54 根据法国哲学家培尔(Pierre Bayle,1647—1706)的记载,帕拉维奇尼主教(Palavicini)曾说罗马天主教会正在筹划掌握世俗的权力。见培尔《杂忆》(Miscellaneous Reflections)1708年版,卷一,第227页。—— 译者

注55 Politia Religiosa della chiésa,(拉丁语)教会的政治权力。—— 译者

注56 Purpurati,(拉丁语)红衣主教。—— 译者

注57 Je n’entens pas Raillerie la dessus,(法语)我不想听开它(荣誉)的玩笑。语出法国戏剧家莫里哀1668年写的喜剧《乔治·唐丹》(George Dandin)第一幕第四场,原句是“Nous n’entendon point raillerie sur les mati ère de L’honneur ”(我们不想听别人拿荣誉开庸俗的玩笑)。—— 译者

注58 L’odorat souffre beaucoup,(法语)嗅觉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译者

注59 从1727年2月到1728年3月,西班牙人一直围攻位于西班牙南端的英国直辖殖民地直布罗陀市(Gibraltar),未果。因此,曼德维尔的这篇对话很可能写于这段时间或稍后。—— 译者

注60 热那亚(Genoa),意大利西北部港市。—— 译者

注61 那不勒斯(Naples),意大利西南部港市。—— 译者

注62 多佛尔(Dover),英国东南部港市。—— 译者

注63 加莱(Calais),法国北部港市。—— 译者

注64 Terra Firma,(拉丁语)陆地。—— 译者

注65 Si fractus illabatur orbis,(拉丁语)无论在这个坚固的世界上它是何等微弱。语出古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公元前65—前8)《歌集》(Carmina)卷三第三首。—— 译者

注66 Beau monde,(法语)上流社会。—— 译者

注67 见英国戏剧评论家、神学家杰列米·柯利尔(Jeremy Collier,1650—1726)著《道德散论》(Essays upon Several Moral Subjects)1703年版。—— 译者

注68 compos Mentis,(拉丁语)精神稳定。—— 译者

注69 柯利尔在《论决斗》中说:“你不具备立遗嘱的资格,因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立遗嘱者均须心智与记忆健全,而你并非如此,你正打算做的这件事(决斗)便足以说明你的精神不稳定。”(《道德散论》,1703版第114页)—— 译者

注70 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前270),古希腊哲学家,认为“快乐”是自然的目的和最高的善,人生的最高幸福是避免痛苦,身心安宁,其学说后被误解为耽乐主义。—— 译者

注71 法王亨利四世(Henry Ⅳ)和路易十四(Louis ⅩⅣ)都曾颁布并有效地实施禁止决斗的法律,“七省联盟”指荷兰。—— 译者

注72 Esprits forts,(法语)不信神者。—— 译者

注73 nec in unâ sede morantur,(拉丁语)二者互不见容。语出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第2卷第846行。—— 译者

注74 见本书《霍拉修、克列奥门尼斯与芙尔薇娅的第一篇对话》。—— 译者

注75 此指《蜜蜂的寓言》的作者,即曼德维尔本人。—— 译者

注76 这段话见《抱怨的蜂巢》“评论R”。—— 译者

注77 关于自然神论者(Deist),作者曾说:“被普遍接受的看法是:相信存在着上帝,世界由上帝主宰,却根本不相信上帝会向我们揭示任何事情,这种人就是自然神论者。”(见《论自由思想》,1729年版第3页)自然神论相信上帝是万物的终极起因,却否认上帝与人及宇宙之间存在任何现实联系。持这种理论的有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法国哲学家伏尔泰(Voltaire)和本书一再提到的英国哲学家沙夫茨伯里(Anthony Ashley Cooper,3rd Eal of Shaftesbury,1671—1713)。—— 译者

注78 这个说法见大陪审团对《蜜蜂的寓言》一书的控状。—— 译者

注79 a priori,(拉丁语)先验的。—— 译者

注80 a posteriori,(拉丁语)后验的。—— 译者

注81 sperma Ceti,(拉丁语)鲸蜡,鲸脑油,又作spermaceti。—— 译者

注82 morte gravius,(拉丁语)(此处)重于死刑。—— 译者

注83 阿贝拉(Peter Abelard,1079—1142),法国学者、哲学家、神学家,因与其女学生爱洛依丝秘密恋爱生子而被阉割。—— 译者

注84 康巴布(Combabus)与斯特拉托妮丝(Stratonice)的故事,这是作者从一部伪托古代叙利亚神学家“安提克的卢西恩”(Lucian of Antioch,约240—312)的作品《关于叙利亚女神》(De Syira Dea)中引述的恋情传奇。—— 译者

注85 马提亚尔(Marcus Valerius Martial,约40—约104),古罗马讽刺诗人。—— 译者

注86 朱文纳尔(Juvenal,64—140),古罗马讽刺诗人。—— 译者

注87 Castrati,(意大利语)经去势后用假嗓模仿女声的男歌手。—— 译者

注88 据记载,当时一个名叫法利奈里(Farinalli)的意大利阉人歌手在英国每年能挣到五千英镑,他回国后用积蓄建造了一个别墅,并命名为“英国人的愚蠢”。—— 译者

注89 皇家歌剧院(Royal Academy of Music)创立于1720年,由英王资助,其宗旨为维护意大利歌剧传统,曾组织过亨德尔(Handel)和斯卡拉蒂(Scarlatti)等著名音乐家作品的演出,因成员间的个人恩怨和经营不善于1728年6月解散。见伯尔奈(C.Burney)著《音乐通史》,1776—1789年版,卷四,第337页。—— 译者

注90 Per fas & nefas,(拉丁语)借助合法和非法的(手段)。—— 译者

注91 summum bonum,(拉丁语)最高美德。—— 译者

注92 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 of Clazomene,约公元前500—约前428),古希腊哲学家,生于小亚细亚的克拉佐莫尼(Clazomene)。第一个将哲学从爱奥尼亚(Ionia,古希腊小亚细亚西海岸及爱琴海一带地区)带到了雅典,并力图科学地解释日食、流星、彩虹等天象。—— 译者

注93 Nil habet infelix Paupertas durius in se ,Quam quod ridiculos homines faciat(拉丁语),任何不幸的贫困,均不及他人的当面嘲笑更难堪。语出古罗马诗人朱文纳尔《讽刺诗集》卷三,第152首。—— 译者

注94 塞内加(Lucius Annaeus Seneca,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哲学家,悲剧作家,曾因担任罗马帝国执政官而获得巨富,后被暴君尼禄下令自杀。他提倡斯多葛主义哲学,主张节制欲望,忍受命运。—— 译者

注95 nemo est miser nisi comparatus, (拉丁语)无比较便无痛苦。语出塞内加悲剧《特洛亚妇女》(Troades)第1033行。此处所谓“与塞内加的相反议论相合”,即是说“有比较才会感到快乐”。—— 译者

注96 quod oportet habere,(拉丁语)能使他满足的结果。—— 译者

注97 见《抱怨的蜂巢》“评论C”。—— 译者

注98 蒙田(Micheal de Montaigne,1533—1592),法国哲学家,散文作家。—— 译者

注99 见蒙田《散文集》卷二,第269—270页。—— 译者

注100 方括号内的文字为曼德维尔在他的《荣誉之起源》(1732年)中对此段的扩充。—— 译者

注101 法国哲学家笛卡儿的假说认为:动物是没有感觉的自动体(automaton),或称自动机器。曼德维尔这里采用了法国哲学家伽桑狄(Pierre Gassendi,1592—1655)的观点,认为动物既有感觉、会思考,又是自动体。他认为:自动体有感觉,而人和动物都是机器。他并不认为“野兽与人一样,因此它们不是自动体”,而认为“野兽与人一样,因而这些动物都像自动体那样感觉”。换言之,他认为人与野兽身上都有自动机制。他后来还在《自由思想》(1729年)一文中更详细地论述了人类自动力。因此,克列奥门尼斯这句回答是言不由衷的。—— 译者

注102 勒瑙勋爵(Bernard Renau d’Elicagaray,1652—1719),法国造船设计师,船队司令。这本书名叫《舰船制造理论》,于1689年在巴黎出版。—— 译者

注103 见第三篇对话。—— 译者

注104 弗朗西斯卡·库佐尼(Francesca Cuzzoni)和福斯蒂娜·波多尼(Faustina Bordoni)是德国音乐家亨德尔(Handel)在英国皇家歌剧院先后聘用的女歌唱家,但二人互不服气。1726年5月,二人曾同台演出亨德尔的歌剧《阿莱桑德罗》(Alessandro)。在歌剧院,观众分成两派,分别为自己支持的演员喝彩,并向另一个喝倒彩,引起骚乱。二人在台上大打出手,彼此撕扯头发。(见斯特莱菲尔德著《亨德尔传》,1909年版,第98—104页。)—— 译者

注105 英国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在其著作《人的本性》中指出:“笑的激情不是别的,而只是一种突然产生的优越感。通过与他人弱点做比较,或通过与以前的自己做比较,我们心中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某种长处,这种优越感便被激发……因此,无怪我们非常厌恶他人的嘲笑,换言之,我们非常厌恶他人胜过我们。”(见摩莱斯沃思编《霍布斯文集》卷四,第45—47页)霍布斯说的“笑的激情”显然是指审美范畴的喜剧感,与作者后面说的因呵痒而笑无关。—— 译者

注106 exporrigere frontem,(拉丁语)舒展的额头。—— 译者

注107 直译为“缺少截水龙头”,这是一句形容傻子流涎的俗语。—— 译者

注108 在作者写作本书的时代,蒸汽引擎刚刚在英国投入实际使用。—— 译者

注109 Charte Blanche,(法语)空白登记册,指心理学所说的“心灵白板”。英国哲学家洛克(John Locke)认为,人出生时不具备任何知识,人类的头脑是一个空白登记册(拉丁语:tabula rasa),而知识是后天习得的。—— 译者

注110 Helluones librorum,(拉丁语)读书过量者。—— 译者

注111 caeteris paribus,(拉丁语)(若)其余条件相等。—— 译者

注112 a posteriori,(拉丁语)后天的,依据事实而归纳的。—— 译者

注113 ipso facto,(拉丁语)就事实本身而言;其实。—— 译者

注114 video meliora proboque,deteriora sequor,(拉丁语),我知道并渴望更好的办法,却采取了更坏的办法。语出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第7卷第20行。—— 译者

注115 哲人石(Philosopher’s Stone),传说中能点石成金的神石。—— 译者

注116 caeteris paribus,(拉丁语)(若)其余条件相等。—— 译者

注117 ad ominia alia Aetate sapimus rectius,(拉丁语),“在另外一种年龄上,我们能慎重地处理一切事情。”这是古罗马喜剧家泰伦斯(Publius Teretius Afer,公元前190?—前159)的喜剧《两兄弟》(Adelphi,公元前160年)中的台词。弥克昂(Mitio)和德梅亚(Demea)是两兄弟,他们在子女教育上有歧见。—— 译者

注118 Quid placet aut odio est,quod non mutabile credas,(拉丁语)“爱永不变,或恨永不变,可有如此之人?”语出古罗马作家贺拉斯(Horace)《书简》(Epistles)。—— 译者

注119 Fabricando fabri fimus,(拉丁语)工作造就了工匠。—— 译者

注120 参见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著《论知解活动》(Of the Conduct of the Understanding,1706年出版):“头脑亦如身体,是实践才使它成了现在的样子……”。(《洛克文集》1823年版,卷三,第214页。)—— 译者

注121 威廉·坦普尔(Sir William Temple,1628—1699),英国散文作家,外交家。—— 译者

注122 以下引自坦普尔《论政府之本质》,见《威廉·坦普尔文集》1814年版,卷一,第11—12页。—— 译者

注123 马太·戴克尔(Matthew Decker),荷兰人,1702年在伦敦以经商出名,1716年成为从男爵。—— 译者

注124 里士满(Richmond),英国东南部苏雷郡的一个自治镇。—— 译者

注125 《旧约》中说,亚当和夏娃的长子该隐(Cain)因杀了兄弟亚伯(Abel),被耶和华驱逐到挪得之地(Wandering),生子以诺(Enoch),并造了一座城,命名以诺,而以诺又有了自己后代(见《创世记》第4章第9—24节)。故作者认为这与“亚当是人类惟一始祖”的说法不一致。—— 译者

注126 根据1713年在乌列契特签定的一项条约,英国有权为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提供奴隶,因而英国当时盛行贩奴贸易。—— 译者

注127 Obscurum per obscurius,(拉丁语)以晦涩解释晦涩。—— 译者

注128 en sepit de bon sans,(法语)糟糕透顶(的)。—— 译者

注129 《旧约·但以理书》中说,尼布甲尼撒王把三个人扔进烈火,但他们由于神助而毫发无损(第三章第19—27节);又说:大利乌王下令将但以理投入狮坑,后者也因神助而毫无伤损(第六章16—23节)。—— 译者

注130 英语词“奇迹”(miracle)源于拉丁语动词miraculum,意为“惊异于……”。—— 译者

注131 (拉丁语),“世上最易产生的是恐惧”。语出古罗马诗人斯塔修斯(Statius,45—96)《忒拜叙事诗》(Thebaid)卷三第661行,又见古罗马讽刺作家彼特隆纽斯(Petronius,?—66)《残篇》(Fragmenta)27—1。—— 译者

注132 原文为Dryades and Hama-Dryades。德律阿得斯(Dryades)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与树的女仙。哈玛-德律阿得斯(Hama-Dryades)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八位森林女神,各掌管一种树木。—— 译者

注133 汉尼拔(Hannibal,公元前246—前182),迦太基大将,曾打败罗马人(前216年)。—— 译者

注134 亚历山大·塞维鲁斯(Alexander Severus),罗马皇帝,亥力奥伽巴鲁斯皇帝的养子;222年即位,235年死于宫廷卫队哗变。—— 译者

注135 亥力奥伽巴鲁斯(Heliogabalus),罗马皇帝,以荒淫著称,205年即位,222年死于宫廷卫队哗变。—— 译者

注136 阿波隆纽斯(Apollonius Thyanaeus),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作家,在公元3世纪被奉为神。—— 译者

注137 奥菲欧(Orpheus),希腊神话里的诗人,音乐家。又译作“俄耳甫斯”。—— 译者

注138 见摩莱利(Moréris)编《历史大辞典》(Grand Dictionaire Historique)1702年版,卷一,第109页。—— 译者

注139 此指拉普里迪乌斯(Lampridius)写的《历代帝王记》里的《塞维鲁斯传》。—— 译者

注140 花神竞技节(Floral Games)相传始于公元前238年,源自对古希腊神谕书的信仰,为向花神(Flora)献祭而设。古罗马人在每年的4月28日到5月3日举行,其活动内容极具纵欲色彩。—— 译者

注141 雅各(Jacob),《旧约》中犹太人的祖先之一,其后代成为以色列的十二个部族。—— 译者

注142 塞尔苏斯(Celsus),公元2世纪希腊哲学家,曾发表论文《真话》(Alēthēs logos)(今已不存),以三种方式批评了基督教。叙马库斯(Quintus Aurelius Symmachus,345?—402):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文学家,因为异教信仰辩护而被格拉提安皇帝(Gratian,359—383)放逐。波菲利(Porphyry,233?—304?):公元3世纪时的希腊学者、历史学家,据说曾写过15本批评基督教的书,今存残篇。希罗克勒斯(Hierocles):据说他曾在公元303年煽动对基督教徒的迫害运动,并出版过抨击基督教的书,今已不传。—— 译者

注143 奥古斯都(Augustus,公元前27—前14),罗马帝国的开国皇帝。—— 译者

注144 参看法国哲学家培尔(Pierre Bayle,1647—1706)语:“大自然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深渊。”见他的《历史与批判词典》(Dictionnaire Historique et Critique,1697)“艺术”词条关于“庇罗”(Pyrrho)的注释2。—— 译者

注145 参见本书第四篇对话。—— 译者

注146 肯陶洛斯(Centaurs),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 译者

注147 喀迈拉(Chimera),古希腊神话中的喷火怪物,前半身像狮子,后半身像蛇,身体中部像山羊。—— 译者

注148 Merveilleux,(法语)奇迹。—— 译者

注149 见英国诗人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1667年的长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第四节。—— 译者

注150 《旧约·但以理书》中说:大利乌王下令将但以理投入狮坑,但以理因神助而毫无伤损(第6章第16—23节)。—— 译者

注151 Eris mibi magnus Apollo,(拉丁语)“你将是我的阿波罗神”。语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牧歌》(Eclogues)第三篇第104行。此处的意思是“你将被我看作一个奇迹”。—— 译者

注152 獒(mastiff),一种大型猛犬,两耳下垂,性情凶猛。—— 译者

注153 卢坎(Marcus Annaeus Lucanus,39—65),一译卢卡努斯,古罗马诗人,哲学家塞内加(Seneca,公元前54—公元39)的孙子,曾写史诗《内战记》(Pharsalia,写恺撒与庞培之战,未完成),后因参加反对暴君尼禄的密谋败露,被迫自杀。—— 译者

注154 这个数字有误,太阳的体积为地球的130万倍。—— 译者

注155 这是法国作家拉·封丹(La Fontaine,1621—1695)的寓言《橡实与南瓜》(La Gland et la Citrouille),内容是:一个蠢人嘲笑宇宙的安排,因为它让南瓜长在柔软的瓜秧上,却让橡实结在高大的橡树上。后来他坐在一棵橡树下,一颗橡实从树上掉下来,砸在了他头上。他方始相信天意不让南瓜结在树上并非蠢举。—— 译者

注156 O mentes hominum caecas!O Pectora caeca!(拉丁语)“受骗的盲人们啊!盲目的理性啊!”见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Lucretius,公元前97—前55)著《物性论》(De Natura Rerum)卷二第14 节。—— 译者

注157 《旧约·创世记》中说,亚当和夏娃的长子该隐(Cain)因嫉妒而杀死了兄弟亚伯(Abel)。—— 译者

注158 此指威廉·配第和约翰·格朗特合著的《对死亡报表的自然及政治评论》(Natural and Political Observations upon the Bills of Mortality,1662)。其第八章说,尽管男性死亡率高于女性,但男婴出生率比女性高1/13,因此仍维持了两性人数的大致平衡。又,威廉·配第(Sir William Petty,1623—1687)是英国政治经济学家、哲学家、科学家,著有《赋税论》(Treatises of Taxes and Contributions,1662—1685);约翰·格朗特(John Graunt,1620—1674)是英国人口统计学家、流行病学家。—— 译者

注159 该文只包括从1628年到1662年的统计。—— 译者

注160 据《旧约·创世记》第三章,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伊甸园中的知善恶树的果实,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并受到上帝的诅咒。—— 译者

注161 闪(Shem),诺亚的长子;含(Ham),诺亚的次子;雅弗(Japhet),诺亚的三子。(见《旧约·创世记》第五章第32节)。—— 译者

注162 温莎(Windsor),英国王城,位于伦敦以西23英里的伯克郡东部泰晤士河右岸。—— 译者

注163 根据第五篇对话结尾的内容,这是指从伦敦到温莎的乡间石板路。—— 译者

注164 detur digiori,(拉丁语)送给最配得上它的人。—— 译者

注165 《十诫》的第九条是“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16节。—— 译者

注166 《十诫》的第八条是“不可偷盗”。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15节。—— 译者

注167 oportet habere(拉丁语)他该当如此。—— 译者

注168 《十诫》的第七条是“不可奸淫”。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14节。—— 译者

注169 《十诫》的第十条是“不可贪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邻人的妻子、仆俾、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17节。—— 译者

注170 《十诫》的第二条是不可雕刻和跪拜偶像,详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4节。—— 译者

注171 见古罗马作家朱文纳尔(Juvenal,60?—140?)的《讽刺诗集》第15首第2—4行。句中“门农”原指古希腊神话中的埃塞俄比亚王门农,被阿喀琉斯所杀。此处指埃及卡纳克神庙的阿蒙诺菲司三世的巨型雕像。—— 译者

注172 见朱文纳尔《讽刺诗集》第15首第9—11行。据后面的文字,此处“神圣的民族”指古埃及人。—— 译者

注173 维兹立普兹利(Vitzliputzli,又作Huitzlopochtli):墨西哥阿兹特克人(Aztecs)信仰的战神和主神。—— 译者

注174 《十诫》的第三条是:“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因为妄称耶和华名的,耶和华必不以他为无罪。”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7节。—— 译者

注175 《十诫》的第五条是:“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12节。—— 译者

注176 安息日(Sabbath)即主日,休息日。犹太教的安息日为星期六,基督教为星期日。—— 译者

注177 此指英国作家艾迪生(Joseph Addison,1672—1719)主编的《旁观者》(Spectator)杂志第112期,出版于1711年7月9日星期一。—— 译者

注178 《十诫》的第四条是当记安息日为圣日,详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第8节。—— 译者

注179 Vagitus,(拉丁语)啼哭声。—— 译者

注180 vis unita fortior,(拉丁语)合力更强。—— 译者

注181 Jus & norma loquendi,(拉丁语)语言的真理与规范。语出古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公元前65—前8)《诗艺》(Ars Poctica)第72节。—— 译者

注182 这两个字的含义,可参见本书《社会本质之研究》第三段的有关注释。—— 译者

注183 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1606—1684),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家,其最著名的戏剧《熙德》(Cid)写于1636年,剧情为:西班牙一伯爵之女施曼娜(Chimene)与贵族青年罗德里克(Rodrigue)相爱。罗德里克在与施曼娜父亲的决斗中杀死了施曼娜之父。施曼娜出于维护荣誉,要求国王处死罗德里克,为父报仇。罗德里克抗击摩尔人侵略凯旋后,施曼娜仍要求处死他。后经国王说服,施曼娜与罗德里克成婚。—— 译者

注184 见高乃依《熙德》第3幕第3场第797—802行。—— 译者

注185 Nam genus & proavos & quae non fecimus ipsi,vix ea nostra voco,(拉丁语)“至于血统和祖先,以及我们未获得的一切,我很少将那些东西称作我们的。”这是希腊英雄尤利西斯(Ulysses)的话。见奥维德《变形记》第13卷第140—141行。—— 译者

注186 朱庇特(Jupiter),古罗马神话里的主神,即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Zeus)。—— 译者

注187 尤利西斯说自己的父亲拉厄耳忒斯(Laertes)是朱庇特的孙子,故自己就是朱庇特的曾孙。(见《变形记》第13卷第141—144行)故此处的“一个人”指的是尤利西斯。—— 译者

注188 古希腊诗人赫希俄德(Hesiod)将人类历史划分为五个时代,即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生铁时代,其中,黄金时代又被称为酋长时代,由土星主宰。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把人类历史划分为四个时代,为黄金、白银、青铜和生铁时代(见《变形记》第1卷第89—150行)。这种说法后为西方神话学、地质学、人类学和历史学所沿用。—— 译者

注189 据古希腊神话,宙斯制造的大洪水过后,惟有普罗米修斯之子丢卡利翁(Deucalion)及其妻子皮拉(Pyrrha)幸存。二人按照神谕分别向身后扔石头,石头遂变为男人和女人,重新创造了人类。事见奥维德《变形记》第一卷。—— 译者

注190 达佛涅(Daphne),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因逃避阿波罗的追求而变为月桂树。事见奥维德《变形记》第一卷第452—567行。—— 译者

注191 尼俄柏(Niobe),古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后,因子女全被阿波罗射杀而整日哭泣,后被宙斯变作大理石雕像。事见奥维德《变形记》第6卷第146—312行。—— 译者

注192 《圣经》中说:亚伯拉罕的侄子罗得(Lot)之妻逃离即将被上帝毁灭的所多玛城时,不听上帝的话而回头观看,结果变成了一根盐柱。见《旧约·创世记》第19章第26节。—— 译者

注193 赫希俄德(Hesiod),公元前8世纪时的古希腊诗人,其作品《神谱》中记载了许多古希腊神话和传说。另写有长诗《农作与日子》—— 译者

注194 奥维德的长诗《变形记》共15卷,包括252个神话故事,其中有关于人变为动物、植物和石头的描写。—— 译者

注195 此指有关亚当、夏娃及天堂乐园的故事为《旧约·创世记》所载,而该卷经文相传为摩西所写,故此处说由一人讲述。—— 译者

注196 meum & tuum,(拉丁语)我的(东西)和你的(东西)。—— 译者

注197 参见奥维德《变形记》第一卷第89—124行有关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的叙述。—— 译者

注198 《摩西五书》,指《圣经·旧约》中的《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和《申命记》五卷书,相传为摩西所写。—— 译者

注199 此指亚当和夏娃长子该隐(Cain)因嫉妒杀死弟弟亚伯(Abel)。事见《旧约·创世记》第4章第8节。—— 译者

注200 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前270),古希腊哲学家,继承发展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 译者

注201 ex nihilo nihil fit,(拉丁语)无中不能生有。—— 译者

注202 斯宾诺莎(Spinoza,1632—1677),荷兰哲学家,其学说否认超自然上帝的存在,肯定“实体”即自然界,但亦把“实体”称为上帝。其著作有《伦理学》、《知性改进论》等。—— 译者

注203 据法国哲学家培尔(Pierre Bayle,1647—1706)编《辞典》,索摩纳科多姆(Sommonacodom)是古代闪米特人的半人半神的英雄,曾向族人讲述创世故事。—— 译者

注204 本书牛津大学1924年版的编者凯依(F.B. Kaye)指出,孔子编定的中国上古历史文献《尚书》中并无关于人类起源的记载,但中国古代仍有创世神话。《尚书·虞书·尧典》首句从我国原始社会后期的部落首领尧舜讲起:“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 译者

注205 英国神学家、宇宙论作家托玛斯·伯乃特(Thomas Burnet,1635—1715)的《地球理论;包含对地球起源的叙述》一书,为1684年拉丁文的《地球理论》译本。此书试图对地球起源作出地质学的科学解释,又不与《圣经》冲突。后来,他为自己的理论辩护时,曾用理解隐喻的方式去解释《创世记》第1章(见他著的《考古学》,卷二,第7章,1692年版)。这里所说的“其他几个人”包括英国哲学家、自然神论者柯林斯(Anthony Collins,1676—1729)、斯宾诺莎(Spinoza)、布仑特(Charls Brount)和英国神学家伍尔斯顿(Thomas Woolston,1668 —1733)等,因为他们都如此解释过《圣经》,有的甚至因此被监禁。—— 译者

注206 梭伦(Solon,公元前638?—前558?),雅典政治家,立法者。—— 译者

注207 莱克尔加斯(Lycurgus),公元前9世纪斯巴达立法者。—— 译者

注208 英国虽在18世纪初就有了行使首相职能的大臣,其中最早的一位是罗伯特·沃尔波尔爵士(Sir Robert Walpole,1676—1745)。但是,直到1905年12月2日英国法律才承认了首相职务。作者在此称赞皇家司库而贬抑首相,其潜在原因是作者的朋友和保护人麦克科莱斯菲德爵士(Sir Macclesfield)曾任皇家司库;而罗伯特·沃尔波尔在1721—1742年任首相期间,于1725年5月发动了对麦克科莱斯菲德的调查,并以腐败罪使他被解职,并交罚金三万英镑。英王乔治一世(George Ⅰ,1660—1727。1714—1727年在位)生前曾答应向麦克科莱斯菲德返还罚金,并已经返还了一千英镑,但乔治一世死后,担任财政大臣的沃尔波尔拒绝继续返还罚金。—— 译者

注209 马尔博罗(John Churchill Marlborough,1650—1722),英国贵族,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任联军统帅,作战获胜。—— 译者

注210 语出贺拉斯《颂歌》第三卷第24首第31—32行。—— 译者

注211 马尔博罗公爵死于1722年6月16日。—— 译者

注212 玛斯(Mars),古罗马神话中的战神,即古希腊神话里的阿瑞斯(Ares)。

注213 密涅瓦(Minerva),古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和女战神,即古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Athena),又称帕拉斯(Pallas)。—— 译者

注214 这是霍拉修对此联原文的理解。原文可直译为:“(不然)没有父亲的玛斯和没有母亲的密涅瓦何以被著名的希腊人误当成先祖?”—— 译者

注215 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诗人,政治家,著有长诗《失乐园》、《力士参孙》、《复乐园》等。—— 译者

注216 此指理查德·本特莱(Richard Bentley)和约翰·勒克莱克(John Le Clerc)。勒克莱克1709年编辑出版了古罗马戏剧家米南德(Menander)和腓力门(Philemon)作品片断,但他并不精通希腊语和希腊诗韵学。本特莱写书批评此书,并寄给勒克莱克在荷兰的宿敌彼得·波曼(Peter Burman)。该书于1710年以作者化名出版,引起轰动。为了反击,勒克莱克也搜集材料,写书谩骂本特莱。—— 译者

注217 De Lana caprina,(拉丁语)山羊毛。此处比喻微不足道的小事。语出贺拉斯《书简》卷一。—— 译者

注218 弗朗西斯·哈钦森(Francis Hutcheson)是曼德维尔的宿敌,最先在《伦敦日报》上批评《蜜蜂的寓言》(1724年11月14日和24日)。他的《对美与美德观念起源的调查》出版于1725年。他赞成沙夫茨伯里的社会学说,也是英国功利主义运动的先驱。他认为人天生的“道德感”能使人作出正确的道德判断,并提出一个公式去计算这种道德感的多少。—— 译者

注219 Quisque sibi commissus est,(拉丁语)在任何人身上各占多少。语出古罗马作家塞内加(Seneca)《书信集》。—— 译者

注220 Caeteris paribus,(拉丁语)(若)其他条件相同。—— 译者

注221 praemia si tollas,(拉丁语)备受推崇的优点。语出朱文纳尔《讽刺诗集》第10首第142行。—— 译者

注222 参见《抱怨的蜂巢》的“评论Q”和“评论Y”。—— 译者

注223 此指温莎城堡。—— 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