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早已减慢了速度;云层慢慢沉下去,又向上泛起,倒像是与速度无关,直到你突然看到飞机的影子在棉团般的小山丘上急急掠过;此时快速度又回来了,飞机与影子互相追逐,仿佛都要一头朝共同的毁灭撞去似的。

穿过密密云层,再次把它的阴影投下,投向一个岛屿。它像陆地,跟任何一处空中寻见的着陆地点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你知道那是一个海岛,几乎就像在同一瞬间你瞥见了它为海水围裹住的两胁,清晰得像张透明幻灯片;在偏僻的水域里发现这个海岛甚至比威克岛、关岛的发现更加神奇,因为这里存在着一种文明,存在着一种有等级纪纲、源远流长的人类族裔。

那是看得见听得见的,也是有人说有人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交流工具,因为有人在说它;你听见与看到了它们。可是对于我这个西方人的耳朵与眼睛来说,它却什么意义都没有,因为它与西方人的眼睛所见过的一切都无共同之处;你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照的东西,没有让记忆与习惯能加以联想并且可以一说的东西:“啊,这倒很像表示房子、家庭或幸福的那个词儿呢。”不仅仅是深奥玄秘而且还藏头露尾,仿佛那些字的四下溅洒开去的象征符号不仅包含着想与人交流的意思,而且还有超乎信息之外的某种急迫重大的意义,它简直就蕴含着某种终极智慧或是与人类赎救秘密有关的知识了。可是能说说的也就是这些了,因为这里面不存在西方人记忆中可以用来比照衡量的东西:因此并非是心灵在领会,而仅仅是耳朵在聆听,聆听儿童嘴里所学的鸟的啁鸣声以及妇人、少女嘴巴所发出的音乐声。

这一张张的脸庞:凡·高与马奈必定是会喜欢不已的:那位朝山进香者的脸,他拄着棍杖,背着香袋,因长途跋涉而风尘仆仆,在晨曦中一步步拾级朝寺庙攀登;那位俗家弟子甚至是帮工,他把袍子的一角掖在腰间,蹲在院子大门边上,从法事开始前就这样蹲着,说不定事前的准备工作就是他做的,正是他使这一天的佛事活动得以启动的呢;还有那位老妇人的脸,她在大门口设摊卖花生给旅客,让他们拿来喂鸽子:那可是一张因生活与记忆而疲累不堪的脸呀,仿佛一个人的一生不够久长,还需要把单独的每一下呼吸都蚀刻进所有那些细密繁多的皱纹里去似的;这张脸很耐久,如今甚至都成为她的一个慰藉了,仿佛时至今日,它已经可以把那张脸内里所曾挨受过的痛苦烦恼与难以释怀的一切,全都洇开并化为虚无:至少此地有一位老太,她从未读过福克纳,对福克纳一无所知也不关心他为何来日本,至于福克纳怎么看待厄内斯特·海明威,那更是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屁事一桩了。

他忙得很,根本没时间考虑自己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他脏兮兮的,大约有五岁,过去的经历对他来说是茫然一片,显然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亲的照料,他自顾自在沟里玩弄一个香烟屁股。

群山环抱的平湖上,强风呼呼地刮个不止,像是置身在风洞里一般;好久以来我们都在忖度,此刻再把主帆收紧怕是已经迟了:可是主帆仍然大张着。这仅仅是一条小舟,可是在那个西方人的眼里,它如同一艘中国平底帆船一样,是经得起风浪的,是全然来自域外的,它由一台装在舷外的美国造引擎推动,乘客中包括一位穿和服的妇人,还撑着纸伞,若是晴天在英国泰晤士河的某一段上,那倒也无可厚非,可是在刮着强风的那只蓝碗的中央,她既脆弱又坚韧,简直就是置身于风暴眼的一只蝴蝶了。

艺伎那一大团像是刷了蓝黑色漆的头发盔甲般地围住了那张抹了厚粉的脸,像白金汉宫的卫兵所戴的熊皮高帽,压在、套在那纤巧身躯所作的千娇百媚的种种姿态之上,看上去真不是那细细的粉颈所能支撑得住的呢,在矫揉造作的舞姿之上的那张画出来的表情呆滞的脸也是纹丝不动,仿佛超越了七情六欲:然而在那张重墨粉彩、了无生气的面具的后面,却隐藏着某种迅捷、生动与鬼精灵的因素:甚至还不仅仅是鬼精灵:是调皮,甚至还不仅仅是调皮:是讥诮与嘲弄,是演喜剧的天赋,而且还不止如此,是演滑稽戏与作漫画的天才:是蓄意要在人的种族问题上作一次尖酸刻薄、充满恶意的报复呢。

和服。从咽喉到脚踝将她全身裹住;摆出的姿态如同插一枝花那样有女人味,或是像怀抱乳儿一般地母性十足,连双手也能藏进袖筒,再进一步她简直就能以完美无瑕的圣杯般的谦卑来显示她的女性美了,若是一丝不挂,也无非说明她是雌性的哺乳动物罢了。这样的谦卑却也是在炫示自身的高傲呢,有如从阳台窗子里抛下一朵红玫瑰的恰恰是一只倏忽一现的纤纤素手——谦卑,再没有比这显得更加高贵的了,因此那是一个女人最最珍惜的财宝;为护卫它,她可以不惜一死。

忠诚。穿上她的西式服装、衬衫和裙子,她只不过是又一个矮矮胖胖、毫无特点的年轻女子罢了,可是一旦换上和服,以灵巧、平衡的碎步在地面上快速滑行,她马上就承袭到她的那份女性魅力方面的民族遗产。当然她承袭的不仅仅是这一点;她和这片土地上的女子一样具有其他一些素质,这些可不是因为穿不穿什么衣服才拥有的,这些素质是:忠诚、坚贞、诚信,并非为贪图回报才这样,当然我们也希望这样做以后并不是得不到回报。她不懂得我的语言,我也不懂得她的,然而两天之内她便明白我的乡下人的习惯是天一亮就会醒来,于是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睛便已有一只放有咖啡壶的托盘置于阳台的小桌子上了;她明白我散步回来喜欢在清洁的房间里用早餐,于是便一切都按我的意思办好:房间整理好了,桌上早餐摆好了,报纸也准备好了;她不用说话便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没有衣服要送去洗,不用说话便征得我的同意帮我钉扣子和补袜子;她跟别人提到我的时候总说我是智者,是老师,其实我两者都不是;她以有我这样一个客人而很自豪,并且很高兴——我希望是这样——我也尽量表现得好一些,以配得上她的自豪,绅士风度显得足一些,以对得起她的忠诚。在这片国土上,广义上的忠诚多的是。即便是极少量的一点点也极其珍贵、不容忽视。我非常希望它们全都得到很好的接受至少是受到赞赏,像我想做的那样。

这是稻田,在国内的阿肯色州、密西西比州与路易斯安那州,同样的水田我也曾见过,但是在那儿它时不时与棉花套种。这儿的地块要小一些,种得也稍稍密集一些,一直延伸到单独的一行豆子那里,灌溉渠的每一边都植有一行豆子,在这里,活儿都是手工做的,而在我们那里,则是让机器代劳的,因为我们那里机器有的是,人力却不足;自然条件是一样的:不同的仅仅是经济方式。

用的名字也是一样的:也叫乔纳森、瓦因赛普与德里修斯;八月间厚重的叶子变成了灰蓝色,因为让农药喷过,而喷的亦即我们所用的同一种药水。但是相同之处也仅止于此了:树上的每一只苹果都让砂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直到整棵树让西方人的眼睛一看,都像西方人宗教仪式中的圣诞节一样,具有重大的节日纪念意义了。只不过树在此地意义更为重大:在西方,一个家庭只用一棵人工痕迹很深的树,从泥土里生生给强扯出来,挂满了节日饰品,然后让它干死,仿佛这树并非礼仪的主角,倒是一场祭祀的牺牲似的,可是在这里,并不是一家一棵树,而是所有的树都得到修剪与打扮,用以纪念与礼赞比基督更为古老的神祇:司丰收与谷物的女神得墨忒耳与刻瑞斯。

我此刻应该更简洁明快一些了,因为旅程即将结束:一枝黄花[1]映衬在一排高高的竹篱前,像在密西西比州时那样,勾起人们对尘土、秋天与干草热的联想。

景色美丽宜人,但让人更加赏心悦目的却是那一张张脸庞。

年轻姑娘弯身鞠躬,用的是矫捷、柔韧、恰到好处的优雅姿势,直起身子时动作也是同样的优雅流畅,比起压制她的刻板的文化来真可算是柔中有刚,更胜一筹了,强风又能把柳枝怎么样呢?顶多就是使它飘飞得更加高一些罢了。

他们用的工具令人想起,诺亚造方舟时用的工具必定也是大致如此的,可是房屋的框架都立起在地面上了,接合处却好像连钉子都不用,看来这里是根本不用钉子的,似乎人在建造居所时是倚仗了某种法术、某种艺术的,而我们西方人的祖先因为要不断迁徙,故而把这种法术遗失在某处了。

还有就是总也离不了水,总是有水声,水的泼溅声与滴答声,看来,正如某些民族迷信运气一样,这是一个一贯崇拜水的民族。

人们是多么善良,客人只要会说三句话,便能到任何地方都不愁活不下去了,这三句话是:Gohan(多多关照)、Sake(酒)和Arrigato(谢谢)。不过还有最后一句呢:

明日此时,飞机忽然变轻,再过一会儿,轮子将挣脱地面,甚至还不等轮子收起,飞机就已经拖着自己的影子钻入云层,接着又穿出云层,陆地,那个海岛,已然不见,它将永远留存在记忆中,即使视觉的记忆已变得茫然。Sayonara(再见)了。

(原系一九五五年驻东京美国大使馆的新闻发布件;后收入《福克纳在长野》,一九五六年,东京。此处文本又根据一份不完全的福克纳打字稿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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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花(goldenrod),一种菊科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