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日于斯德哥尔摩

我感到这份奖并非授给我这个人而是授予我的劳作的——那是深陷在人类精神的痛苦与汗水中的一辈子的劳作,之所以劳作,不是为了荣誉,更不是为了利润,而是想从人类精神的材料中创造出某种过去未曾有过的东西。因此,这份奖仅仅是交托给我保管罢了。将这份奖的金钱部分贡献到与其出处目标、用意相符的用项上去,这并不困难。但我很希望在荣誉方面也如此做,通过将现在的这一个时刻化作高耸入云的山峰,这样,我从这里发出的声音便可以为已献身于同一痛苦与艰辛的劳作的青年男女听到,他们当中已经有这样的人,某一天他必定会站立在此刻我所站之处。

我们今天的悲剧是,人们怀有一种普遍、广泛的恐惧,这种恐惧已持续如此长久,对它的存在我们甚至都能够容忍了。至于心灵方面的问题,都已经不再有人操心了。大家担忧的唯一问题是:我什么时候被炸死?正因为如此,现今写作的青年男女已经忘记人心与它自身相冲突的问题了,而优秀的作品只能从这样的问题中产生出来,因为只有这样的问题才值得写,才值得为之痛苦和劳累。

青年作家必须重新学会这些。他必须让自己懂得,所有事情中最最卑劣的就是感到恐惧;他还必须让自己知道要永远忘掉恐惧,占领他工作室全部空间的只能是远古以来就存在关于心灵的普遍真实与真理,缺少了这一点任何故事都是转瞬即逝、注定要灭亡的——关爱、荣誉、怜悯、尊严、同情和牺牲,这些就是普遍的真理。除非他这样做,否则他便会在诅咒之下工作。因为他写的不是爱意而是情欲,在他所描写的挫败里没有人会丧失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写胜利,那里面却没有希望,而且,最最糟糕的是,没有怜悯和同情。他哀伤,却不为普遍的实质问题哀伤,也不留下任何伤疤。他写的不是心灵,而是腺体。

除非他重新学会这些,不然的话,他写作时就仿佛是置身于人类末日的厄运中,观看着这末日的来临。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会来临的观点。说这样的话是再容易不过的了,说什么,人反正会一代代存活下去的,因为他会忍受;还说什么,当丧钟敲响。钟声从夕阳染红的平静海面上孤悬的最后一块不足道的礁石那儿消失时,即使在那时,也还有一个声音,即他那不绝如缕的声音依然在絮絮细语。这样的说法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我相信人不仅仅会存活,他还能越活越好。他是不朽的,并非因为生物中唯独他具有永不枯竭的声音,而是因为他有灵魂,有能够同情、牺牲和忍耐的精神。诗人的、作家的职责就是写这些东西。作家的特殊权利就是帮助人坚持活下去,依靠鼓舞人心,依靠让他记住,勇气、尊严、希望、自豪、同情、怜悯和牺牲,这些是人类历史上的光荣。诗人的声音不必仅仅是人的记录,它可以成为帮助人类忍耐与获胜的那些支柱与栋梁中的一个。

(此处文本根据的是福克纳原来的打字稿,与美国报纸当时所刊登的略微有些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