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五日于纽约

在说到艺术家时,我指的自然是每一个这样的人,他试着去创造某件在他之前并不存在的东西,用的工具与材料不是别的,仅仅是人类精神中无法做交易的那些;他试着,要在那面最终遗忘之墙上(这面墙他自己有朝一日也是一定得穿过去的),用人类精神的语言,去刻上,哪怕再粗糙不过的,那几个字:“基尔洛依曾到此一游。”

我想,从本质上说,那基本上就是我们真正一直试着在做的全部工作了。而且我还相信,我们会一致同意,我们在这上面都失败了。我们所做成的从来也没能比得上,以后也永远不会比得上,前人所传下来的形式与追求完美的梦想,即使在我们每一次的失败之后,它们仍然会驱赶着我们,今后还将继续驱赶我们,直到痛苦终于将我们解脱,终于使我们的双手垂下不动。

或许我们注定会失败还是件好事,因为,只要我们是在失败,只要我们手里继续掌握着激情,我们便仍然会去尝试;在这样的创作活动里,如果我们的确实现过梦想,比肩过大师们的形式,丈量过完美的巅峰,那么,剩下来就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除了从山峰的另一侧跳崖自尽之外。这样做不仅会剥夺我们美国人的生存权利,这不仅是不可剥夺的而且也是无害的,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以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在艺术上有所追求就跟养达尔马提亚种狗一样,根本就是一种和平的癖好,这种行为会把垃圾任意抛弃、搬动和处置,这往最好里说是缺乏教养,说得严重些则是因为精力发泄不完而造成了真正的犯罪了。在这样追求着艺术的时候,由于沉迷于去为那不可为的事情,永远面临着失败却又拒绝承认和接受,我们便总是置身于动乱与麻烦之外,与肩负美国重任的实际而忙碌的那些人不相往来。

于是便各得其所了——感到高兴的既有工商界的巨子和被称为政府的那些出于利润或权力的目的操纵着群众情绪的大人物,他们可担负着地缘政治的重任呢,这两种人结合到一块,就构成了美国;而那些无害的养犬人呢,也很喜欢,他们养带斑点的狗(养犬人同样没有受到损害,他们受到保护,享有不可剥夺的权利,他们有权为了博得赞赏相互展示爱犬而且还可以向公众展示,养犬人受到法律保护,有权为特别签名本向公众收取五到十元,而对于名叫毕加索或马蒂斯那样的特殊养犬迷,甚至还可以按千与多少个千的基数收取呢)。

再接下去,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像今天下午在这里举行的事;不是只举行一次甚至也不是一年只举行一次。此时,那个心中痛苦的养犬人发现,认为他正在做的事情很有意思的不仅有他的养犬同志,他们为了死死守住共同的阵地自然要支持这一事业,而且还有别种类型的人,原先他是把他们看作局外人的。认为他干得不坏的不单单是分散的个别的人,他们人数还不少,这回足以轮到他们来结成同盟了,结盟并非为了共同的利益或利润,而仅仅是因为他们也相信,让某某人在那面墙上能写上“公元一九五三或一九五四、一九五五年某人也曾到此一游”,这样挺好而且也很重要,于是便有像今天下午这样将事情记录在案的场景出现了。

不是去告诉这一个艺术家,而是告诉这个世界,告诉这个时代本身,他干得很不坏。去告诉大家,即使失败了也是值得的和足以钦佩的,只要他的失败是足够辉煌的,他的梦想是足够辉煌的,是足够高不可攀的,然而又是永远足够珍贵的,因为那梦想是指望着要达到十全十美。

因此,当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时(发生在他某一位同行身上时也一样;是谁,关系不大,因为大家全都具有共有的那种献身精神),人们就会想到,没准我们的国家在某一个问题,成功的问题上,出了差错。在这里,成功的概率太大了。在美国,一个年轻人只要稍稍勤奋一些,便能够得到成功。他太快太容易便能得到,都没有时间去学会应该怀着谦虚谨慎的精神来看待成功了,甚至连发现、理解自己需要谦虚谨慎的时间,也都没有了。

也许我们所需要的是有少数几个人自愿挺身而出,充当先驱兼烈士,在身处成功与谦虚谨慎之间时,他们能够宁愿选择后者。

(原载一九五五年二月六日《纽约时报书评周刊》,此处文本根据的是福克纳原来的打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