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星期以来,我总是在和一个驱使我再去那个地方的念头作战(我离开那里的情形,上面已经详细交代过了),但是最后我屈服了。我决定这次要在白天去,因此一过正午我便动身出发。

我在那座房子前面走了过去,又在街上绕了几个圈子,心情犹豫不定,这实在也是常情,因为我唯恐这次访问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不见得会受欢迎。但是,铺门关闭着,如果我老是这样在门口走来走去,看样子不大会让里面的人发觉的,因此我马上就克服了这种迟疑,走到古玩商人货栈里面去了。

老人同另外一个人正在屋子后部,好像正在争吵似的,他们的喉咙喊得正响,我一进去就停止了,老人随即匆忙地向我迎过来,用颤抖的声调说我来了他很高兴。

“在紧要关头上你把我们岔开了,”他说,手指着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这小子有一天会把我暗杀了的。如果他有胆量,他早就那样办了。”

“呸!如果你办得到,你早把我咒死了,”另外那个人满面怒容地对我注视一下,这样说,“这情形我们完全知道!”

“我真希望我办得到,”老人喊道,软弱地转过头对着他,“如果咒骂、祈祷,或者誓语能够把你除掉,它们早把你弄死了。我要同你断绝关系,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倒轻松了。”

“我知道你的心,”另外那一位答道,“我早就这样说过了,不是吗?但是我不是什么咒骂、祈祷或者誓语能够杀死的,因此我还活着,还打算活下去。”

“他的母亲倒死了!”老人喊着,激动地紧握着双手,向上望着,“这是天国的公道吗!”

另外那一位立在旁边,一只脚跷到椅子上,鄙夷地冷笑着注视老人。他是一个二十一二岁光景的青年;身体各部分都很匀称,长得的确还算漂亮,虽然他的面部表情和他的态度一样不够讨人欢喜,甚至他的衣服也带着一种放荡骄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

“什么公道不公道,”那个年轻人说道,“反正我来到了这里,什么时候想走我才走,除非你找人把我赶出去——你不会这样做的,我知道。我重新对你说一遍,我要见我的妹妹。”

“你的妹妹!”老人尖刻地说。

“啊!你总不能改变我和她的关系呀,”另外那一位答道,“如果你办得到,你老早就那样办了。我要看我妹妹,是你把她关在这里,用你那狡猾的秘密方法毒害她的心,你假装十分爱她,为的是把她支使一辈子,这样每星期你又可以多刮几个先令,加在你那数不清的金钱堆里。我要看她;我一定要。”

“这儿有一位道德家,居然大谈毒害人心来了!这儿有一位慷慨豪爽人物,居然看不起收集先令来了!”老人高声说,从他转向我。“阁下,他是一个败家子,没有资格向任何人提什么要求,不只不能向那些不幸和他有血统关系的人有所要求,甚至也不能向社会有所要求,谁都知道他那些不正当的行为。他还是一个撒谎的人呢,”他接下去,放低了声音,一面凑近我,“他了解我多么宝贝我的外孙女,甚至因为看到客人在场,想在这一点上打击我。”

“客人同我是没有关系的,外公,”那个年轻人说,抓住这句话,“我想我同他们也没关系。他们最好去管他们自己的事,让我来管我自己的事。我还有一位朋友等在外面,看样子我还要耽搁一些时候,请你准许我把他叫进来。”

说完,他走到门口,望着大街,向一个看不到的人招了几次手;从他招手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着急神气,好像要叫那人过来,必须费很大的力气来说服似的。最后,马路对面走出——假装偶然经过,但是装得又很不像——一位不整洁的漂亮人物,为了表示不愿意接受邀请,拿腔作势地皱了一阵眉、摇了一阵头,结果还是穿过马路,来到铺子里面。

“哪,这位是狄克·斯威夫勒,”那个年轻人说,把他推了进来,“坐下,斯威夫勒。”

“但是老透儿[1]说得来吗?”斯威夫勒先生低声说道。

“坐下。”他的同伴重复说。

斯威夫勒先生依从了,四下里望着,带着讨好的笑容,他说上星期是鸭子的舒服星期,这星期是灰尘的舒服星期[2]。他又说当他立在转角灯柱旁边的时候,他看到有一条猪嘴里衔着一根草从烟纸店里窜出,他针对这一个现象预言,说另一个鸭子的舒服星期将要来到,雨一定要落。然后他又乘机替自己辩护,他的衣装看来或许有些不整齐,原因是前一个晚上“太阳光在他的眼睛里太强了”,他是想借着这种说法,尽可能地巧妙地使听话的人明白,昨晚他酩酊大醉了。

“但是这算,”斯威夫勒先生说道,叹了一口气——“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灵魂的火焰在亲睦的小蜡烛上燃着,友谊的翅膀就不会脱落一根羽毛!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精神是靠着玫瑰色的酒来焕发,管它当前的一刻是不是一生顶顶幸福的时光!”

“你用不着在这里当主席呀,”他的朋友说道,一半是自言自语。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叫道,戳着他的鼻子,“对明白人讲一个字就够了——没有财富我们也可以很好很幸福,福来德。不要再讲半个字。我有我的意见;话越少越妙。不过我要小声问你一句,福来德——老透儿还讲交情吗?”

“不用你管。”他的朋友答道。

“这一点又对了,十分对,”斯威夫勒先生说,“说话要谨慎,做事也要谨慎[3]。”说着,他眨眨眼睛,好像暗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然后抱着手靠住椅子,很严肃地望着天花板。

从上面的情形看来,如果你要怀疑这位斯威夫勒先生还没有完全摆脱他所暗示的强烈阳光的影响,不能说没有理由;要是你听了他的谈吐还疑心不到这上面去,那么他那直挺挺的头发、沉重的眼睛,和那苍白的面容也可以成为不利于他的强有力的证据。正如他自己指出来的,他的服装的确没有好好整理过,全部凌乱不堪,很容易使人想到他曾和衣而睡。这服装包含着一件棕黄色紧身上衣[4],前面缀满了铜纽,后面却只剩下了一个;一条彩色鲜明的棋盘格领巾,一件呢背心,脏污了的白色裤子,一顶直不起腰来的礼帽,前后颠倒,为的是隐藏帽边上的一个破洞。上衣的胸部装饰着一只缝在外面的口袋,一条又大又不讨人喜欢的手巾从那里露出了最干净的一角。龌龊了的衬衫袖子尽量向下拉,显然是想把它卷在袖头的外面。他没有手套好展览,却拿着一根直头的黄色手杖,杖顶嵌着一只骨雕的手,小指头上还套着一个类似指环的东西,掌内又握着一个黑球。本身具备了这么多的优越条件(在这些条件上面还可以加上一股浓厚的烟味,和外表上那种永远要保持下去的油腻),斯威夫勒先生很得意地往后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盯住了天花板,为了配合必要的琴键,他偶然也提高喉咙,款待在座的人一两段凄惨的小调,然后又在歌声中间,突然回到他先前的沉默里。

老人也坐在椅子里,抱起双手,一下看看他的外孙,一下又看看那个陌生的同伴,好像他毫无办法,只好随他们闹去似的。那个年轻人斜靠在一张距离他朋友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显然满不在乎。而我呢——我感到怎样也不容易插进一句话来,虽然老人用话和表情向我呼吁——只好竭力假装全心全意地审查一些打算出卖的货品,对于眼前那些人不去理会。

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久,因为斯威夫勒先生先又款待了我们几段音节和谐的言语,说他的心早到了高原上[5],他只希望他能骑着一匹阿拉伯骏马,作为一些又英武又忠勇的事业的开端,诗句朗诵完了就把眼睛从天花板上移下,重新沉入到散文里。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说,但又立即停止,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新的主意似的,然后又用先前那种可以听到的低声说道,“老透儿还讲交情吗?”

“那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朋友暴躁地答道。

“没有,但是他讲不讲呢?”狄克说。

“是,当然。我管他讲不讲呢!”

这一个回答好像给了他可以随便谈谈的勇气似的,于是斯威夫勒先生便公然设法吸引我们的注意了。他先由苏打水开端,说在理论上它虽然是一种好东西,却很容易冰冷地停在胃里,除非你掺上姜汁或者加上少量白兰地,他认为白兰地用场更大,只是想到价钱就不对了。没人胆敢去争辩这种宏论,于是他进一步发表意见,说人的头发乃是最能保留烟味的东西,威斯明斯特和伊顿[6]两个学校的青年绅士,为了不使急于要见到他们的朋友嗅到口里的雪茄味道,常是先嚼食大量的苹果,但是结果还是由于他们的头上保留着这种气味,仍然被人发觉出来;因此他下结论说,如果皇家学会[7]肯注意到这些现象,根据科学的道理,寻求一个方法,阻止这种难以防范的露馅儿,他们一定被尊为造福人群的恩人。这些意见也同上面他所宣布的意见一样,不容谁去反驳;所以他又接着告诉我们,牙买加蔗酒[8]虽然无疑地是一种醇郁可口的饮料,但有一种缺点,就是第二天嘴里往往还保留着它的味道;这一点也没人胆敢提什么意见,于是他增加了信心,变得更和人亲近更饶舌了。

“这是一件最不幸的事,先生们,”斯威夫勒先生说,“一家人不和睦,合不来。如果友谊的翅膀不会脱落一根羽毛,那么亲戚情分的翅膀就永远不能把它剪短,相反地要让它不断扩展并保持平静。一切本来都可以幸福和谐,为什么祖孙两人一定要这样奇烈地[9]相持不下?为什么不勒勒手把这些事职情放掉呢[10]?”

“住嘴。”他的朋友说了。

“阁下,”斯威夫勒先生说,“不许你打扰主席。先生们,目前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这面是一位老透儿外祖父——我这样说是表示绝对尊敬的意思——那面是一位野小子外孙子。老透儿外祖父对野小子外孙子说了,‘我把你抚养大,还让你受了教育,福来德;我教你走立身处世的路子;你却有一点跳出了正轨,像一般年轻人那等作风;今后你不能再有什么机会了,连半个鬼影子的机会也不会有了。’年轻的野小子外孙子听了不大服气,他说了,‘你已经富得不能再富;你在我身上也没有破费过什么;你正在为我的小妹妹积累金钱,她同你一道过着一种秘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生活,什么享受都没份——为什么你不能对你那成年的亲戚稍微帮帮忙呢?’老透儿外祖父对于这种抗议的答复是,他不只不肯效法他那个时代的绅士们的大方作风,很痛快地拿出钱来,而且一碰头就发脾气、信口谩骂、算旧账。那么问题就很清楚了,这情形长此继续下去,岂不是一件憾事?如果老先生肯拿出一个合理数目的烂铜,把事情弄得又平稳又舒服,岂不是好办得多了?”

在斯威夫勒先生发表议论的时候,他的手不断上下左右地挥舞,说完了话,他突然把手杖头塞到嘴里,好像再加一个字便会破坏了这篇演说的效果似的。

“上帝鉴临,为什么你要逼着我不放,对我横加迫害呢?”老人说,转过头对着他的外孙,“为什么你要把你那些酒肉朋友带到这里来呢?我不是常常对你讲,我过的是一种又操心又克己的生活,并没有多少钱吗?”

“我不是常常对你讲,”另外那一位答道,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得比你还清楚吗?”

“你已经选择了你自己的道路,”老人说,“向前走好了。让耐儿同我一道辛苦,一道工作。”

“耐儿不久就要长成大人了,”另外那一位答道,“按照你的信条教养,她会把她哥哥忘个干净,除非她哥哥有一天真的出人头地。”

“小心,”老人说,眼睛闪闪发光,“如果你能常常麻烦她,她不会把你忘个干净的。小心,可不要有这样的一天,你赤着脚在街上走,她却坐着自己的华丽车子跑过。”

“你是说在她拿到你的金钱以后的情形吧?”另外那一位反唇相讥,“瞧他说话多么像一位穷人呀!”

“但是在目前,”老人说,沉下他的声音,好像自言自语似的,“我们多么穷,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呀!原因就是为了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做过错事;但是一切都不顺利!希望和忍耐,希望和忍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传不到两个年轻人的耳朵里面。斯威夫勒先生好像以为,这些话暗含着一种思想斗争,正是他那一段演说所发生的有力效果:因为他用手杖戳着他的朋友,低声说他深信他这番话说得老透儿哑口无言,希望如果有什么收获的话,他要抽佣金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觉自己的估计错误,于是显出想要睡觉和不满意的样子,不止一次建议要马上离开。这时门打开,女孩子出来了。

* * *

[1] “老透儿”(old min),系“老头儿”(old man)的讹音。

[2] “鸭子的舒服星期”(a fine week for the ducks),是脱胎于a fine day for young ducks(小鸭子的舒服日子)那句谚语,意为“雨天”。“灰尘的舒服星期”系杜撰,意思是“干燥的日子”。

[3] “说话要谨慎,做事也要谨慎”(caution is the word,and caution is the act),和上面他那一段话里的“话越少越妙”(smart is the word)同为一种构造,都难直译,也难译成一律。

[4] 紧身上衣(body-coat),一种小礼服形式的上衣。

[5] “他的心早到了高原上”,原系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一首诗,题为《我的心呀在高原》(“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s”),起句为:“我的心呀在高原,我的心呀不在这里。”“高原”指苏格兰。

[6] 威斯明斯特(Westminster)和伊顿(Eton),全在伦敦,两校历史都很悠久,都是贵族学校,许多英国名流都在这里读过书。

[7] 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英国的最高学术研究机构,成立于1662年。

[8] 牙买加蔗酒(Jamaica rum),一种甜酒。牙买加在中美西印度群岛,英国属土,盛产甘蔗。

[9] “奇烈地”(wiolence),系“剧烈地”(violence)的讹音。

[10] “为什么不勒勒手把这些事情放掉呢”(Why not jine hands and forgit it?),这句话里面的jine系join的讹音,意为“拉拉手”,forgit系forget的讹音,意为“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