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危险期终于度过了,他开始痊愈起来。他的神志也一点儿一点儿恢复过来,但是智力衰弱了,它的机能也受了损害。他变得忍耐和沉默了;常常坐在那里久久地深思着(但并不沮丧);什么都能使他高兴,甚至射到墙上或者天花板上的阳光,都会叫他看着高兴;他从不抱怨白昼太长,或者夜晚太慢,真的,他好像失去了时间的观念,也没有愁闷或疲倦的感觉。他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握着耐儿的小手,玩弄着小指头,有时摸摸她的头发,或者吻吻她的眼眉;当他看到她眼里泪汪汪时,便像吓了一跳似的来找寻这个原因,但是就在他找寻的时候也会忘了他要做什么。

女孩子同他乘车出门——老人用枕头支垫着,女孩子坐在他身边。他们同平常一样地手握着手。最初大街上的声音和行动使他的神经疲劳了,但是他既不惊愕,又不奇怪,既不愉快,又不烦恼。问问他是否记得这个或那个,他就说:“唔,当然啦,记得很清楚——怎么会不记得呢?”有时他转转头,抻着脖子认真地注视着群众中一个陌生人,一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为止;但是如果问他这是为了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一天他坐在他的安乐椅上,耐儿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凳子上,门外有人在问他是否可以进来。“可以,”他说,丝毫不动感情,他知道,那是奎尔普。奎尔普成了这里的主人了。当然他可以进来。于是他进来了。

“我很高兴看到你的病终于好了,邻居,”矮子说,坐在他的对面,“现在你很强健了吧?”

“是的,”老人有气无力地答道,“是的。”

“我不是有意催你,你知道,邻居,”矮子说,提高了嗓门,因为老人的感觉比以前迟钝了,“但是还是希望你能进行得越快越好。”

“当然啦,”老人说道,“对于双方都好。”

“你瞧,”奎尔普停了一下继续说,“一旦东西运走了,这房子就不舒服了——事实上就不能住人了。”

“你说的是实话,”老人答道,“还有可怜的耐儿,她可怎么办呢?”

“的确,”矮子喊道,点点头,“这话说得对。那么你考虑一下好吗,邻居?”

“我要考虑一下,当然啦,”老人答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再住下去了。”

“我就是这么想,”矮子说,“我把东西全卖了。没有赚到多少钱,但是也算不错——也算不错。今天是星期二。东西什么时候搬?不用着急——假定今天下午好吗?”

“就算星期五早晨吧。”老人答道。

“很好,”矮子说,“就这样吧——我们有个谅解,邻居,无论什么理由也不能迟过星期五了。”

“好,”老人答道,“我记住了。”

奎尔普先生对他说话时那种冷淡甚至没兴致的样子,好像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因为老人点点头重复地说“星期五早晨,我记住了”,他也就没有把这个问题再谈下去的理由,于是就来了个友谊的告别,说了许多表示善意的话,还把他朋友的气色很好竭力称赞了一番,就下楼向布拉斯先生报告谈话的结果去了。

整整那一天,整整第二天,老人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在各个房间里进进出出,好像是茫然地向它们告别似的;但是他既没有用直接暗示,也没有用其他方式提起早上的会谈,也没有提起必须另外找地方住。他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概念,就是女孩子是孤独的,需要帮助,因为他常常把她搂到怀里来,要她打起精神,对她说他们不会分开。但是他似乎又不能把他们的真正处境想得更清楚些,仍然是大病初愈以后那种无精打采、冷冷淡淡的样子。

我们管这种情形叫作返老还童;但是这就像把死当作睡眠一样,还是一种可怜的、空洞的嘲弄。在老朽的人们的迟钝眼睛里,哪里有童年欢笑的光辉和生气,哪里有漫无止境的快乐,哪里有未曾受过挫折的坦白,又哪里有永不萎谢的希望和正在盛开着就遽然凋残了的喜悦?在那又严酷又丑陋的死神眉目分明的外形上,哪里有懒洋洋睡眠时那种平静的美,表示这是逝去的清醒时间的休息,并且表示还要再来的清醒时间的温柔希望和情爱?把死和睡并排着放在一起,请问谁能发现两者类似?把孩子和孩子气的人叫在一道,你一定要为那可以引为自豪的所谓幸福的晚年害羞,所谓幸福的晚年又是什么?也不过是妄图把这个头衔加在一个丑陋和走了样的外形上罢了。

星期四到了,看不出老人有什么改变。但是那天的黄昏他同女孩子沉默地坐在一起的时候,情形就不对了。

在一个又小又阴暗的院子里,一棵树正长在他的窗口下面——对于那个地方来说,算是很够青葱很够繁盛了——风吹动着枝叶,树影在白色墙壁上荡漾。老人坐在那里,注视着在微茫光线里颤抖的影子,直看到太阳沉没;已经到了晚上,月亮慢慢上升,他还在原来的地方坐着。

对于一个在不能使他安宁的床上辗转了很长时间的人,便是这几片绿叶,这一片散布在烟囱和屋顶上的微弱的光辉,也算是很使他愉快的事物了。它们暗示出遥远的安静地方,还有休息、和平。

女孩子不止一次地以为他有了感触,不愿意说话。但是现在他流泪了——看到他流泪,她那悲伤的心轻松了——好像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请她饶恕他。

“饶恕你——什么呀?”耐儿插嘴说,想打断他这种意思,“唔,外公,什么事要我饶恕你呢?”

“过去的一切。落在你身上的一切,耐儿,在那个不舒服的梦里所做的一切。”老人答道。

“不要这样说,”女孩子说道,“请不要再说这些。我们谈点别的事情。”

“是,是,我们要谈谈,”他答道,“谈谈我们好久以前讲过的事——好多个月以前——是好多个月了吧,不然就是好多个星期了,不然好多天了?究竟是哪一个,耐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女孩子说。

“今天我才想起,我们一坐在这里,我便想起来了。我要为那个向你祝福,耐儿!”

“为了什么事呢,亲爱的外公?”

“为了你说的如果我们一旦做了乞丐便怎么样了那些话,耐儿。声音要轻些。嘘!因为如果楼下的人们知道了我们的意思,他们一定说我疯了,强迫你离开我。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多留一天了。我们要从这里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是,让我们走吧,”女孩子诚恳地说,“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回顾也不要再想它。哪怕我们赤着脚走遍全世界,也不要在这里逗留下去了。”

“我们将要,”老人答道,“我们将要步行着穿过原野和森林,傍着河边行走,把我们自己付托给上帝,我们在哪里,相信上帝也在哪里。夜里睡在像那样一个露天底下——你看多么明亮呀!——总比闷在这些永远充满了忧虑和使人疲倦的噩梦的小屋子里要好得多了。你同我一道,耐儿,还是可以快活幸福,试着忘记这一段时间,当作从来没有过这回事吧。”

“我们还是可以幸福,”女孩子叫道,“在这里我们是永远不会幸福的。”

“不会,在这里我们永远不会幸福了——永远不会——这话很对,”老人答道,“我们要在明天早晨悄悄地溜走——一清早,轻轻地不让人看到也不让人听到——不给他们留下追踪的痕迹。可怜的耐儿!你的脸色苍白了,你的眼睛也因为守护我和为我哭泣而沉重了——我知道——是为我;但是等我们到了远方,你会好起来的,也会快活的。明天一清早,宝贝,我们要离开这个苦恼的场地,要像小鸟一样又自由又幸福了。”

于是老人双手抱住头,断断续续地说,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将要一道跋山涉水,永不分离,直到两人中有一个人死去为止。

女孩子的心为希望和信念所激荡。她绝对没有想到饥渴、寒冷或者受苦。她把这事当作他们一度享受过的单纯娱乐的重温,当作她所过的那种阴沉苦闷的解脱,当作逃避在她最近苦难的日子里包围她的那些冷酷人的手段,当作使老人恢复健康、和平和重享安静幸福生活的办法。阳光、溪水、草地和明朗的夏天在她眼前闪烁,而在那幅灿烂的图画上,是没有一点暗影存在的。

老人在他的床上酣适地睡了几小时,她自己却一直在忙于他们逃走的准备。她要带自己穿的几件衣服,也给他找出了几件;她把适合于他们倒霉命运的外衣取出,准备穿在身上;又拿出一根手杖,帮助他的步履。但是她的全部工作并不止此,因为她还要到古老的房间中做最后一次的巡礼。

到了同它们分别的时候,和她所期待的情形是有多么大的区别,特别是和她常常想象的情形有多么不同呀!她一想到她和它们一同住过很长的时间,心潮便起伏汹涌,使她感觉应该狠狠心(尽管那些时间是寂寞的、苦恼的),否则她如何能够同它们意气扬扬地道别呢!她坐在她消磨过许多黄昏的窗口——常常比现在更黑更晚——那个地方所给她的希望或快乐重新涌上心头,在那一刹那中间,把一切阴沉和悲伤的联想全一笔涂去了。

还有她自己的小房间,在那里她常常在夜间跪着祈祷——她所祈求的那个时间现在就要来临了——在那个小房间里她曾经睡得那么平静,做过多少次快人的梦!如果不能够最后再去巡视一番,如果不去温和地看它一眼或者洒一洒感谢的眼泪,那未免太说不过去了。那里还有几件零碎东西——可怜的没价值的东西——她很愿意带走,但那是办不到的呀。

她首先想到她的小鸟,她那只可怜的小鸟,还是在老地方挂着。她为了要丢下这一个小动物哭得十分伤心,直到一种念头涌了上来——她不知道怎么或者为什么,但是到底她想起来了——那就是使用一种什么办法让它落在吉特手中,他会为了她的缘故保护它,也许认为她有意把小鸟留给他,作为对他感谢的保证。这样一想,她就平静下来,觉得好过得多了,于是她心情轻松地上床安息。

在许多梦境里,她都是在充满光明和太阳普照的地方漫游,但是好像有一种渺茫的目标在模糊地跑来跑去,怎样也得不到手,这时她醒了,才知道还是黑夜,繁星依然在天空闪烁。最后东方开始发亮,星光变得又苍白又黯淡了。她一经确定天快亮了,便起床装束,准备登程。

老人还在睡着,因为她不愿惊扰他,便一直让他睡到太阳升起。一下床他便急急地要立即离开住处,一分钟也不肯多耽搁,不久也就摒挡就绪了。

于是女孩子拉住他的手,他们蹑手蹑脚小心谨慎地走下楼梯,木板咯吱咯吱响得使他们颤抖,常常要止步静听。老人把一个行囊忘记了,里面装着一些他必须带走的东西,为了走回去取这件东西,尽管只有几步,却好像是一种无尽的折磨似的。

他们终于到达了楼下的过道,奎尔普先生和他那位法律朋友的鼾声,听起来比狮子的吼声还要可怖。门闩是生了锈的,很难没有一点声音就把它们打开。当铁闩拉开之后,又发现门还锁着,最要命的是钥匙不见了。这时女孩子忽然记起,一位看护告诉过她,奎尔普总是在夜里把两道大门上锁,把钥匙放在他卧室的桌子上面。

耐儿又恐惧又惊惶地脱掉她的鞋子,溜进古玩贮藏室(在那里,布拉斯先生——全部货色中最丑恶的一件——正睡在一个床垫上),走到她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里。

在这里她立了几分钟,一看到奎尔普先生的样子就吓呆了,他的身子吊在铺外面,头好像要立在地上似的,并且,也许是因为这种姿势不够舒服,也许这正是他一种得意的习惯,在张着大嘴喘息咆哮,白眼球(毋宁说是龌龊的黄眼球)清楚地显露出来。不过现在并不是问他是否在害什么病的时候;因此她朝着房间匆匆一瞥之后便拿起了钥匙,再度经过伏卧着的布拉斯先生,平安地重新回到老人的身旁。他们没有声响地把门打开,走到街上,停住了。

“往哪里去?”女孩子问道。

老人没有主意也没有办法地先看看她,再向左右看看,然后又看看她,最后摇摇头。很明显地从此以后她将成为他的向导和引路者了。女孩子感觉出来,她不怀疑也不犹豫,把手递给他,轻轻地把他拉走了。

那是六月初的一天;深蓝的天空洁净无云,充满着灿烂的光辉。这会儿大街上几乎还没有行人,住家和商店的大门仍然关闭着,有益健康的清晨空气好像是由天使口中向这座睡城喷出来的芬芳。

老人和女孩子在这种愉快的沉寂里前进,满怀都是希望和愉快。他们又是两个人单独一起了。每一种事物都是又光明又新鲜;除非是对照一下,没有一件事物使他们能够想到那丢弃在背后的单调和羁绊;在别的时候常常蹙眉愁脸的教堂钟楼和尖塔,这会儿也在太阳底下发出了光辉;每一个陋角暗陬都在阳光里欢腾;那由于距离太远而显得朦胧的天空,也在对着下界的每一种东西显示出平静的笑脸来。

在人们还在睡眠的时候,两位可怜的冒险家在向着城外走,向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茫然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