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魔在女孩的眼皮上纠缠的时间太久了,因此当她醒来的时候,乍莱太太已经把那顶大帽子戴在她头上,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早餐。耐儿因为起得迟了表示歉意,她却和善地说,便是睡到中午她也不会叫醒她的。

“因为睡眠对你有益,”车上那个女子说道,“在你劳累了之后,能睡多久就睡多久,把疲劳完全解除;这又是你们年轻人的另一种幸福——你们都能够睡得很香呢。”

“你睡得不好吗,夫人?”耐儿问道。

“我很少睡得好,女孩子,”乍莱太太答道,面上带着一种殉道者的神情,“有时我就想,照这样下去我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

耐儿记起昨晚蜡像女主人从车子裂缝传到外面来的鼾声来,于是她就想这位太太一定是梦见自己没有睡着。不过她还是这样说道,听了关于她健康情形的那样一种令人忧郁的叙述,心里觉得十分难过,接着她便同她外祖父和乍莱太太一道坐下来吃早餐。早餐用完,耐儿又帮忙洗茶杯洗碟子,把它们放在固定的地方。把这些家务事情做好之后,乍莱太太便披戴上一条十分炫耀的围巾,意思是想穿过大街巡行一次。

“车子要运箱子去,”乍莱太太说,“你最好坐着车跟去,女孩子。我必须走路,这是很不得已;但是人们希望我这样做,并且常在公众场面办事的人物,在这些事情上真是身不由己。我的样子过得去吗,女孩子?”

耐儿给了一个满意的回答,乍莱太太便在身上不同的部分扎上了许多针,还几次试想看看她的整个背影,可是没有看成功,最后对她的外表总算满意了,便威风凛凛地走了出去。

大篷车紧跟在后面。当车子颠簸着穿过大街的时候,耐儿从窗口向外望着,好奇地想看看他们是到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不过又害怕在每一个转角会碰到奎尔普那个可怕的面孔。这是一座相当大的城市,有一个大广场,车子慢慢地从那里爬过去,广场中间就是市政厅,上面有一个钟楼和风信鸡。街上有石头房子,有红砖房子,有黄砖房子,也有板条和灰泥房子,更有木头房子,大部分都很古老了,刻在柱头上的人像的面孔也都憔悴了,眼睛还在凝视着大街。这些房子都有小得像眼睛的窗户和低矮的圆拱大门,在一些比较狭窄的巷子里,它们简直就伸到石路上面来了。街道很干净,有阳光,很空寂又很沉闷。几个闲人在两家小客栈和没有摊贩的市场上以及商店门口游荡,一些老人正在救济院墙外的椅子上打盹;但是很少有人像是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而经过这里,如果偶然有什么流浪汉从这里走,他的脚步便在又热又亮的铺石路上发出了回声,几分钟以后还不曾消歇。除了时钟什么都在停工,但是它们那种昏昏欲睡的面孔,又沉重又懒惰的手[1],非常嘶哑的声音,显示它们的确有些太迟钝了。就是狗也在睡觉,连那些在杂货店吸足了糖浆的苍蝇,也忘掉它们的翅膀发呆,贴在积满灰尘的窗户角上烤死了。

车子响着最不习惯的声音辚辚地前进,最后才到达展览会场,耐儿在一群带着羡慕眼光的孩子中间下车,显然他们认为她是一个重要展览项目,并且完全相信她的外祖父是一个有巧妙机关能够行动的蜡人。箱子尽快地卸下车子,抬到里面由乍莱太太打开,乔治和另外一位身穿天鹅绒短裤、头上戴着一顶插有税签的棕色帽子的人侍立在一旁,等待箱子里面的东西搬出(其中有红色的彩饰以及其他装饰用品),把陈列室打扮起来。

他们立即开始工作,的确很忙碌。因为那些伟大的展览品还由布单盖着,唯恐恶意的灰尘伤害了它们的皮肤,这时耐儿便协助他们布置内部,她的外祖父也派了很大的用场。那两位男人对这项工作都很熟练,在一个短时间里做了很多的事。乍莱太太身上特别带着一个像是税吏用的麻布口袋,里面装有铁钉,不断四下分送,一面又替她的助手们打气,鼓励他们加油。

他们正在这样工作的时候,有一位身材稍高的绅士——钩鼻子黑头发,穿着一件很短、袖口又是很紧的军人外套,这件外套以前还有饰扣和辫穗,但是现在都脱落了,露出针脚来了;另外他还穿着一条破旧的、紧捆着腿的灰色裤子,脚上又是一双已届暮年的舞鞋——他在门口向里望着,满脸堆起了殷勤的笑容。乍莱太太正好背对着他,那位军人摇着食指向她的跟班示意,不要把他的到来告诉她;一面悄悄地溜到她身边,轻轻地在她的脖子上弹了一下,像开玩笑似的叫了一声:“巴!”

“怎么,斯拉姆先生!”蜡像主人叫道,“主!谁想到在这儿见到你呀!”

“凭良心,”斯拉姆先生说,“这话说得好。凭良心,这话说得真聪明。谁会想得到呀?乔治,我的好滑稽[2],你好哇?”

乔治用一种愠怒的冷淡态度对付这个进攻,说关于那一点,他可以说什么都够好,一面说,锤子一直铿然地响个不停。

“我来这儿,”那位穿军服的人说着,转身对着乍莱太太——“凭良心,我几乎不知道我来这里做什么。要让我告诉你可就难了,可就难了,我的天老爷。我要找一点灵感,想要休养一下,稍微换换脑筋,还有——凭良心,”那位穿军服的人说着,停了一停,四下望了望房间,“这东西真他妈的标准!我的天老爷,很有点文艺气味[3]!”

“布置完了的时候大概可以看得过去。”乍莱太太说了。

“看得过去!”斯拉姆先生说,“我平生的最大快乐就是写诗,如果我想就这个动人的题目动动笔,你以为如何?顺便说一句——有什么吩咐没有?有什么小事情我可以帮帮忙吗?”

“代价太高了,先生,”乍莱太太答道,“同时我觉得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好处呢。”

“嘘!不,不!”斯拉姆先生又说道,举起他的手来,“不要撒谎。我不听这一套。不要说没有好处。不要说这种话。我知道得更清楚些!”

“我不认为有什么好处呢。”乍莱太太说。

“哈,哈!”斯拉姆先生叫道,“你有点让步了——有点意思了。你去问问香料商,去问问鞋油商,去问问制帽商,再去问问老彩票公司经理——随便去问哪一个,我的诗可对他有好处没有;记住我的话,每个人都沾了斯拉姆这个名字的光。如果他是一位忠实的人,他会抬起眼睛望着天,替斯拉姆这个名字祝福——记住这个!你熟悉威斯特明斯特寺院吧,乍莱太太?”

“当然啦。”

“那么凭良心,夫人,在那称为‘诗人之角’[4]的阴惨的一堆尸骨中间,也有名气较斯拉姆还要小的一些诗人。”那位绅士答辩道,意味深长地弹着上额,暗示里面还有一点脑子。“现在我有一首小诗,”斯拉姆先生说着,脱下他的帽子,里面藏有许多纸片——“这里有一首小诗,是在热情奔放时写成的,我敢说你正需要这种东西把这个地方轰动起来。这是一首嵌字体诗[5]——这上面所嵌的是‘华伦’;但是就它的意思是可以改变的,而且对‘乍莱’绝对合适。留下这首嵌字诗怎样?”

“我想它很贵吧?”乍莱太太说。

“五个先令,”斯拉姆先生答道,拿起铅笔当作牙签剔着牙。“比一篇散文还便宜呢。”

“我只能出三个先令。”乍莱太太说。

“——再多出六便士,”斯拉姆答道,“好吧。三先令六便士。”

乍莱太太敌不过诗人那种死乞白赖的态度,斯拉姆先生就把三先令六便士作为一笔订货登记在记录簿上。于是他退走改写嵌字诗去了,临行还向着他的赞助人亲切地道别,答应尽快赶回,把抄写清楚的一份送来,以便付印。

他的出现并没有干扰或者打断了布置工作的进行,现在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在他去后不久就已全部就绪。彩饰挂得尽量风雅,伟大的展览品也打开来,靠着房间四周的墙根竖起了离地一尺的台座,外面揽好一道高达胸际的紫绳,把鲁莽的观众隔开,台座上面摆列着生气勃勃的著名人物的造像,有的是独自一个,有的成一小组,穿着不同地域和不同时代的华美服装,腿都有些站不稳,眼睛张得很圆,鼻孔也大开着,四肢上的筋肉暴突,面上都有惊愕的表情。男人全害着严重的鸡胸病,胡须四周蓝澄澄的,女人全有奇奇怪怪的身体。所有的女人男人都很紧张地不知道在望着哪里,认真地瞪着眼睛不知道在注视什么。

当耐儿被这种煊赫景象所引起的初步狂喜消逝了以后,乍莱太太便下令叫其余的人退走,里面只剩下她和女孩子两个人,这时她便坐在屋子正中间一把扶手椅上,正式授给耐儿一根她自己使用了很久的指点人物的柳杖,并且煞费苦心地教导她工作。

“那一个,”乍莱太太说,完全是在展览会上的声调,耐儿这时正指着台座上开始的一位人物,“正是伊丽莎白皇后时代的一位不幸的女官,她因为在一个星期天做活,刺伤了手指头而致死亡[6]。看哪,她手指头上还滴着血;手里还拿着那个时代做活用的金眼针呢。”

耐儿把这话复习了两三遍,说到节骨眼上还要指着手指头和针,然后再讲下一个。

“那一个,太太先生们,”乍莱太太说道,“名叫乍斯波·派克尔莫顿,谁都记得他是一位凶残的人物,娶过十四个老婆,一个一个地都被他毁灭了,方法是在她们睡眠时搔她们的脚掌,很以为他没有犯罪而又很道德。在把他送上断头台时,法官问他是否懊悔他的行为,他回答道:是的,他懊悔她们死得太舒服了,希望信基督的丈夫们饶恕他的罪行。让这一件事作为所有年轻妇女的警诫,在选择男人时可要特别注意他们的性格。看哪,他的手指还在弯曲着,好像正要去搔的样子,他的眼睛好像还在眯缝着,正是他刚要进行犯那种残酷的谋杀罪时的神情。”

当耐儿把派克尔莫顿先生了解清楚了,讲述起来也不吞吞吐吐的时候,乍莱太太便讲那个胖子,然后那个瘦子,那个高个子,那个矮个子,那个活到一百三十二岁在跳舞时跳死的老太婆,还有一个森林中的野孩子,一个使用腌胡桃毒死十四家人的婆娘,以及其他许多历史人物和一些有趣但是误入歧途的人们。耐儿从她的教导中得到不少益处,她记住它们并不吃力,这样她俩在房间里关了两个钟头以后,她把整套人物的历史全部掌握,能够完全胜任启发观众的工作了。

乍莱太太对于这个愉快的结果立即表示赞扬,然后带着她的小友和学生视察室内的其他布置,那条甬路已经变成绿呢扎成的树林,挂上她已经看到过的那些题词(斯拉姆先生的手笔),一张装饰漂亮的桌子放在上首,作为乍莱太太办公之用,她要坐在那里总管一切,经收款项。陪在她身边的有乔治三世殿下[7],扮作小丑的格里麦尔迪[8],苏格兰的马利女王[9],一位教友派[10]的佚名绅士,还有庇特先生[11],他手里持有征收窗户捐提案原稿的正确范本。门外的布置也没有被忽略:门廊上面陈列着一个有吸引力的尼姑,正在数着念珠祷告;另外还有一个绿林好汉,一脑袋乌黑的头发,红白分明的皮肤,这时正坐在一辆大车上巡行全城,拿着一个少女的肖像欣赏着。

现在只等待斯拉姆先生的作品及时分发出去;只等待这一个动人的杰作能够深入私人宅第和商店;至于那首以《如果我有一头毛驴》为题的打油诗应该只限于旅舍里面,在律师的书记和当地英俊的灵魂中间散发。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乍莱太太也亲自访问了一些寄宿学校,带着显然是为它们写成的传单,里面清楚地证明,蜡像展览能够陶冶性情,培养趣味,扩大人类理解力的领域;最后那位永不疲倦的女子坐下来用晚餐,举起那个不知道什么内容的瓶子为这一个前途无量的运动饮祝。

* * *

[1] 手,指钟的时针。

[2] “滑稽”(feller),系“伙计”(fellow)的讹音。

[3] “文艺气味”,译意,原文为Minervian,Minerva的形容词,系一位司才艺的女神。

[4] 诗人之角(Poets’Corner),威斯特明斯特寺院中埋葬诗人的地方。

[5] 嵌字体诗(acrostic),一种短诗,每行第一个字母,中间的任何字母,或者最后一个字母,拼成一个名字,或者一个短句,我们也有这类的嵌字体,在对联中尤为常见。

[6] 照西方习惯,星期天不能做工,违犯这个原则就要遭受神谴。

[7] 乔治三世(1738—1820),英国皇帝,北美战争和美国独立就是发生在他的统治时期。

[8] 格里麦尔迪(Joseph Grimaldi,1799—1837),英国喜剧家,哑剧演员,著名丑角。

[9] 苏格兰的马利女王(Mary Queen of Scots,1542—1587),是一位生活经验丰富的女王,被英国的伊丽莎白皇后置之死地。她的历史曾被编为剧本。

[10] 教友派(Quaker),1650年意大利人乔治·福克斯所创,自称为“兄弟会”。照字义是说听到上帝的名字就要发抖。

[11] 庇特(William Pitt,1759—1806),英国政治家,老威廉·庇特之子,曾任英国首相,1805年把财产税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五,民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