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虽然吉特等候阿伯尔少爷一直等候到黄昏,他却没有抽空到他母亲那里,决定不把明天的乐趣先期透露,而是想让它成为突如其来的欢喜;因为明天乃是他生命史上最伟大而又为他所长久期待的新纪元——明天他的第一季度满期,第一次支领工资,全年六镑薪水的四分之一,为数三十先令的一大笔钱——明天将有半日休假,专让他们疯狂地享乐一番,小雅各将要尝尝牡蛎究竟是什么味道,并且还要看一场戏。

各式各样的插曲也联合起来给这个场合凑趣。加兰德先生和加兰德夫人事先通知他,他们不只不打算从这笔大工资里扣除他的服装费,而要把那巨额的款子整数付给他;不只那位不知姓名的绅士又在这笔款子上增加了五先令,这完全是一件财喜,它本身就是幸运;不只这些事情的发生没有人意料到,就连做梦也不会梦到;而且那也是巴巴拉的季度——巴巴拉的季度就在那一天——巴巴拉和吉特一样,也有半天休假,她要同吉特的母亲一道喝喝茶,增进她们的友谊。

当然吉特很早就从他的窗子向外望着,看看云往哪个方向飘;如果巴巴拉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太迟,浆熨一小片一小片的洋纱,折成细褶,又把它们缝在衣服上面,为的是增加第二天全套衣服穿起来更壮观的话,她也会很早就趴在她的窗口上了。尽管这样,他们俩都起来得很早,早饭吃不下,中饭更没有胃口;正在十分兴奋的当儿,巴巴拉的母亲来了,她指手画脚地称道户外天气好得不得了(但是她还是拿着一把大雨伞,因为像巴巴拉的母亲这样的人,在假日是很少不带伞的),同时铃声也响了,叫他俩到楼上领取又有金子又有银子的季度工资。

瞧,加兰德先生这样说了:“克立斯托佛呀,这是你的工钱,你的工作表现很好,这报酬是受之无愧的。”你看他多么和气呀!然后加兰德夫人这样说了:“巴巴拉呀,这是你的工钱,我对你的工作是很满意的。”你看她多么和气呀!吉特不是大笔一挥在他的收据上签字,巴巴拉不是全身颤抖着在她的收据上签字吗?你看加兰德夫人给巴巴拉的母亲斟满一杯酒的神气又是多够美丽呀?巴巴拉的母亲这样说了:“祝福你,夫人,一位善良的贵夫人,还要祝福你,先生,一位善良的绅士,还有巴巴拉,接受我的爱,还有你,克立斯托佛先生,也希望你接受。”你看这话不是很得体吗?你看她喝酒喝得多久,杯子不像是有斗那般大吗?你看她站在那里还戴着手套,样子不是很斯文吗?你看他们坐到车子顶上,不是还在一路载言载笑地回味这种情况吗?你看他们不是替那些没有得到休假的人们表示惋惜吗?

但是我们又得重新提提吉特妈了——谁不想她是出身世家,一生一世就是一位贵夫人呢!她早就准备接待他们,茶具的华美,连瓷器店的老板也大受感动;连小雅各和小弟弟全穿戴得十全十美,他们的衣服都好像新制的,其实上帝晓得是多么旧了!他们还没坐五分钟,她不是就对巴巴拉的母亲说,她正是她所期待的那种样子的女人,而巴巴拉的母亲不是也说,吉特妈完全如她所想象的样子吗?吉特妈不是当着巴巴拉的母亲称赞巴巴拉,而巴巴拉的母亲不也是当着吉特妈称赞吉特吗?巴巴拉不是十分喜欢小雅各,哪有一个孩子像他那样善于卖弄,又哪有一个孩子像他那样善于交朋友的?

“我们俩又全是守寡的呀!”巴巴拉的母亲说道,“我们一定是注定要彼此认识的。”

“我一点也不怀疑,”那布尔斯太太说,“可惜的是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认识呢?”

“但是你要知道,”巴巴拉的母亲说了,“我们的儿子和女儿给我们造成了认识的机会,这不是更值得高兴,而遗憾也就完全补偿了?现在,你说不对吗?”

吉特妈对这点完全表示同意,由结果推到原因,她们很自然地回顾到她们的亡夫,互相发表关于她们亡夫的生活、死亡和丧葬的意见,发现有很多情况简直吻合得惊人——就如巴巴拉的父亲恰好比吉特的父亲年长四年十个月,一位是死于星期三,另一位死于星期四,两个人体质都很健康,模样都很漂亮,此外还有其他特别暗合之处。像这一种的回忆很可能在假日的光辉上投射一个暗影,于是吉特便把谈话引到一般性的题目上,她们不久也就重新议论风生,和先前一样高兴起来。在许多事情当中,吉特特别告诉她们一些关于他的老主人家的情况,以及耐儿的仙姿丽质(关于她,他对巴巴拉已经谈过一千次了);但是一提到他的小女主人,并未如他所预期地引起听众的兴趣,而且他母亲甚至还说(同时很偶然地望着巴巴拉),无可怀疑耐儿小姐是很标致了,但是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许多年轻的女人也和她一样俊气呢;巴巴拉也温和地说她正是这种想法,她常常以为克立斯托佛先生一定搞错了——吉特感到十分奇怪,他不知道她这样对他怀疑有什么理由。巴巴拉的母亲也说,年轻人在十四五岁上发生变化,乃是极普通的事,小时候本来很好看,长大了往往就很平凡了;她举了许多强有力的例子证明这项真理,特别是一位年轻小伙子的例子,他本来是一位有前途的建筑匠,对巴巴拉特别殷勤,但是巴巴拉却不肯对他表示什么意见(虽然这样也好),她总以为这事可惜。吉特说他也是这样想法;他的话是很老实的,他却不知道什么事一下子使得巴巴拉忽然沉默起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母亲望着他,好像怪他为什么要说这话似的。

但是,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应该想到看戏那个问题上了,大家需要好好在围巾、帽子上面下一番功夫,更不必提一条手巾包了橘子,另外一条手巾包了苹果,扎起来很费了一些时间,结果水果还是滚了满地。反正最后每件事总算安排好,他们很快地走出门去,吉特妈抱着睁着两只大眼睛死也不肯睡觉的小弟弟,吉特一只手拉着小雅各,另外一只手扶着巴巴拉——看到这种情形,跟在后面的两位母亲不禁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看起来很像一家人,这时巴巴拉便很难为情地说道:“不要这样说呀,妈!”但是吉特说,何必介意她们在说什么呢;真的,如果她了解在吉特的思想里丝毫没有恋爱的话,她也就用不着担什么心思了。可怜的巴巴拉呀!

最后他们进了戏院(阿斯特莱戏院);在他们到达还未打开的门口约莫两分钟之后,小雅各被挤扁了,小弟弟也被冲撞了好多次,巴巴拉母亲的大伞被带走了好几码远,最后还是从人群的肩上递回她的手中;吉特因为有人不必要地猛“拱”[1]他母亲,便用苹果包照准他的头部打了一记,结果立即引起了一场大争吵。他们好容易才挤到售票处,手里拿着票子拼命挤出来,最后才真的进了戏场,找到他们选择也选择不到这么好、预订也预订不到这么满意的座位,这一切都被当作了不起的笑料,并且成为娱乐的主要部分了。

天哪,天哪,你看阿斯特莱戏院像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呀,到处都油漆得很光彩,都是金碧辉煌的装饰,都是穿衣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像是马的气味,暗示要有什么奇观出现了;幕后隐藏着不可思议的神秘;洁白的木屑撒在跑马道上;戏班的人入场坐定;拉琴的人一面试音,一面漫不经心地望着观众,好像他们不希望演奏开始,又好像他们事先都晓得了似的!一排又长、又清楚、又光亮的蜡烛慢慢地吊起,把全场照射得多么亮呀;当铃声一响,音乐认真开始弹奏,鼓敲得特别响,三角震动器发出柔和的声音时,观众又是多么狂热地兴奋呀!无怪巴巴拉的母亲要对吉特妈说,花楼地位顶好,她奇怪为什么不比包厢卖得贵些;无怪巴巴拉在她为快乐所激荡的心情下,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哭好了。

戏上演了!从一开始小雅各就认为马是活的,对于戏里面的男男女女无论怎样说他也不相信是真的,因为他从来不曾看见过或听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枪声使巴巴拉眨眨眼睛——被遗弃的女人使她哭泣——暴君使她发抖——一位随着侍女唱歌舞蹈的男人使她发笑——一匹小马看到杀人凶犯就人立起来,再不肯把两条前腿放下,直等到那人被逮捕后为止——小丑竟敢同一位穿长筒靴子的军人表示亲热——一位少女跳过了二十九根缰绳,最后平安地跨到马背上——每一件玩意都很快人,很伟大,使人感到惊奇!小雅各不住拍手,把手都拍酸了;在三幕戏里每一个场面结束的时候,吉特总是大叫“再加一次”[2];巴巴拉的母亲高兴得忘了形,一直用伞戳打着地板,直到伞布都要戳破了。

在这些迷人事物的演出当中,巴巴拉似乎还在念念不忘喝下午茶时吉特所说的话;因为当他们走出戏院,她在一阵歇斯底里痴笑之下,还问他耐儿小姐是否和那位跳缰绳的少女一样漂亮。

“是不是和她一样漂亮?”吉特说道,“比她还要漂亮一倍呢。”

“唔,克立斯托佛!我想她该是世界上顶顶美丽的人儿了。”巴巴拉说了。

“无聊!”吉特答道,“她的确很好,我不能否认这个事实;但是你要知道她是化装了的,化了装会有多大的不同呀。怎么,便是你也比她好看多少倍呢,巴巴拉呀。”

“唔,克立斯托佛!”巴巴拉说着头低下去。

“随便哪一天你都比她好看,”吉特说,“你母亲也比她好看呢。”

可怜的巴巴拉呀!

但是这一切——便是这一切——比起跟着到来的那种非同寻常的享受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接着吉特便昂首阔步走进一家海鲜馆子,神气就好像他一向住在那里似的,连柜台和柜台后面的人望也不望一眼,率领着他的大队人马直入雅座——一个特备雅座,装有大红帘子,铺着白色桌布,五味瓶全套——把一位样子凶猛蓄有短髭的堂倌叫过来,堂倌担任招待,称他——克立斯托佛·那布尔斯——为“先生”,吉特要堂倌把最大的牡蛎来上三打,还要他特别快点!是的,吉特告诉这位堂倌特别快点;堂倌不只说他要快点,他真的也做到了,马上就送来刚出炉的面包,最新鲜的牛油,头号的大牡蛎,都是难得看到的东西。于是吉特对那位堂倌说道:“一杯啤酒。”——这样一说就够了——那位堂倌并没有反问:“先生,你在使用那种口气对我讲话吗?”而只是这样说了:“一杯啤酒吗,先生?是,先生。”说完就走出去把啤酒取来,盛在一个小酒壶里,放在桌子上面,酒壶的样子就像是替街头瞎子带路的狗嘴里衔着收贮铜板的圆筒;在他转身走去之后,吉特的母亲和巴巴拉的母亲都说,他看起来像是一位顶顶文弱和顶顶有礼貌的青年。

然后他们开始认真地进晚餐了;首先是巴巴拉,那个愚蠢的巴巴拉,宣布说她不能吃到两只以上,你真不知道劝了多少次她才吃了四只;幸而她母亲和吉特的母亲找补的很多,一面吃,一面笑,大大享受了一番,吉特看到她们这样,觉得舒服极了,由于强烈的同感使他且笑且吃起来。但是那天晚上还是小雅各表现出奇迹,他吃起牡蛎来好像十分内行——撒胡椒粉和蘸醋时的能干样子,完全超过了他的年龄——最后还用牡蛎壳在桌上搭成一个山洞。其次是小弟弟,他一夜不曾闭过眼睛,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试着把一只大橘子向嘴里塞,全神注视着吊灯上的烛光——他坐在他母亲的膝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煤气灯,用牡蛎壳在他那柔嫩的面孔上划出了条纹,那种情趣便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爱他!总而言之,再没有一个更成功的晚餐了;而且当吉特最后要了一杯热饮做个结束,并且在轮流传递之前又为加兰德先生和加兰德夫人干杯的时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他们六位更幸福的人了。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因此主要的快乐是在想着下一次就要开始——现在天很晚了,他们同意是大家整队回家转的时候了。于是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们就把巴巴拉和她的母亲平安地送到一个朋友家里,让她们在那里过夜,吉特和他的母亲在门口和她们告别,约定明天一早在芬士里相会,并且预订了消磨下一个季度的许多计划。然后吉特把小雅各背到背上,一手拉着他母亲,又吻了吻小弟弟,他们这才一同愉快地步行回家去了。

* * *

[1] “拱”(scrowdging),原文系俗字,很难找到合适的中文,姑译为“拱”。

[2] “再加一次”(an-kor),系“再来一次”(encore)的讹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