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斯特先生愤愤不平的危惧不是没有根据的。的确,独身绅士和加兰德先生之间的友谊不只没有冷淡下去,而且增长得很快,发展得特别迅速。他们经常往来,联系也极频繁。这时独身绅士正患着轻微的疾病——大概是最近感情过度激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望的结果——更给了他们一个通信更勤的理由,因此一位住在芬士里阿伯尔村的家人,几乎每天要从那地方到贝威斯村跑上几个来回。

因为小马现在已经把假面具揭开,再不半吞半吐或者旁敲侧击了,它倔强地拒绝接受除吉特以外的人驾驶,于是不论是加兰德先生来,也不论是阿伯尔少爷来,总得由吉特陪同着。一切信件和问询的职务,也交由吉特担任;这样在独身绅士不适意期间,吉特每天早上到贝威斯村正常得几乎像邮差一样。

无可怀疑,桑普森·布拉斯先生是很有密切注意着他的行动的理由的,而且他不久就能辨清来到街口的小马的蹄声和小车的轮声了。每逢听到这种声音,他便立即放下笔,揉搓着双手,表现出扬扬得意的神气来。

“哈,哈!”他常会叫喊起来,“小马又到了!一匹了不起的小马,真驯顺极了——咦,理查先生,咦,阁下?”

狄克不免照例地回答一番,这时布拉斯先生便蹬在凳子底下的横撑上面,从窗遮顶头望到大街,观察前来访问的客人。

“又是老绅士!”他会这样喊了,“一位很得人心的老绅士呢,理查先生——仪表堂堂,阁下——气度平和——面孔每一部分都表现着仁慈,阁下。看到他就使我想到李尔王[1]来,就是当他保有他的王国时的那种气概,理查先生——同样的善良,同样的白发和半秃的头顶,同样易于受人欺骗的神情。啊!一个令人念念不忘的可爱的人物,阁下,非常可爱呢!”

于是加兰德先生下车上楼了,桑普森便从窗子里对着吉特点头微笑,又立刻走到街上同他寒暄,像下面这一类的谈话就来了:

“养得真好呀,吉特,”——布拉斯先生拍着小马——“真给你长面子——又光又亮,实在。看起来真像全身都上过一道油漆似的。”

吉特动动帽子,微笑着,也拍拍小马,说他也相信“布拉斯先生不会看到好多像这样的马呢”。

“真是一只美丽的动物!”布拉斯叫道,“也很机灵吧?”

“保佑你!”吉特答道,“它像一个基督徒一样懂得你对它讲的是什么话呢。”

“它真懂吗!”布拉斯叫了起来,他在同一个地方,从同一个人口里,这同样的话听过不下十几次了,但是仍然好像惊奇得了不得的样子,“我的天呀!”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先生,”吉特说道,听到辩护士这样关心他所喜欢的东西,心里非常满意,“绝没想到会同它搞得像现在这般亲密呢。”

“啊!”布拉斯先生答道,满口的仁义道德,“倒是一个值得你回忆的迷人题目呀,真够迷人呀。值得骄傲和值得受人庆贺的东西,克立斯托佛呀。忠厚乃处世之本。这道理我常常在我自己身上体会出来。今天早上就因为忠厚使我损失了四十七镑十先令。但是算起来还是不吃亏,还是不吃亏!”

布拉斯先生悄悄地用钢笔刺着鼻子,把眼睛弄得水汪汪地注视着吉特。吉特心想,如果有一位好人,他的样子看起来却不像是好人,桑普森·布拉斯正是一个例子。

“一个人,”桑普森说,“由于他的忠厚,在一个早上就损失了四十七镑十先令,倒是一个值得羡慕的人。如果是八十镑的话,阔绰的感觉更会增加了。损失的每一镑都赚回一百倍的幸福来。克立斯托佛呀,”布拉斯叫道,微笑着,拍着胸脯,“一个平静细小的声音正在我心里唱着喜歌,一切都是幸福和喜悦!”

吉特受这次谈话的影响,感情上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正在想应该如何表示他的意思,这时加兰德先生出来了。桑普森·布拉斯先生逢迎尽致地把老绅士扶上车;小马先是摇了几次头,四条腿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屹立了三四分钟,好像它决心不离开那个地方,而是要生在那里,死在那里似的,但是突然地,事先也并没有任何使人准备的通知,一冲而去,速度是一小时十二里。于是布拉斯先生和他的妹妹(她早在门口迎接着他)交换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笑容——在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愉快来——一齐回到理查·斯威夫勒先生那里,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一直自得其乐地表演着各式各样的哑剧,当他们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他的写字台旁边,又激动又兴奋地拿着一把破铅笔刀在桌上乱刻乱划得很起劲。

不论什么时候,每逢吉特没有赶着车,单身来到这里时,桑普森·布拉斯总是要找个因由把斯威夫勒先生打发出去,即便不是到派克海姆·莱伊,总也要让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两三小时以内不会回来,可能还要再长一些,因为说实在的,那位绅士并不是以办事迅捷著名,他宁可故意拖长时间,尽量磨洋工。斯威夫勒先生一走,萨丽女士也马上退出去。布拉斯先生便把门开得大大的,心情愉快地哼着他的老调,也和以前一样地泛起天使般的笑容。吉特下得楼来便被叫了进去;对他讲一篇大道理,或者对他说一些使他听了很舒服的话——有时布拉斯先生有事过街去,便请他照料门户;看当时的情形送给他一个或两个克朗。这类事情常有,吉特从不怀疑钱是从独身绅士那里来的,因为他已经十分慷慨地赏赐过他的母亲,使他真是说不出的感激;他便用这些额外收入给她买了许多廉价礼物,自然也给小雅各买,给小弟弟买,巴巴拉就更不必说了,因此每个人每天都能得到一些新鲜的玩意儿。

当这种行为和活动在桑普森·布拉斯事务所内外进行的时候,理查·斯威夫勒常常给一个人抛在房间里,不免开始感到长日漫漫,百无聊赖。为了要更好地保持他的快乐,他便自备了一块克里贝治板和一副扑克牌,同一个假想的人物对玩,有时一下注就是两万镑、三万镑甚至五万镑,而且还要附带上价值巨万碰运气的赌物。

尽管这种牌戏的得失关系重大,究竟还是在沉默中进行,斯威夫勒先生开始感觉,在那些夜晚,布拉斯兄妹出了门(他们常常这个时候出门),他便听到一种鼻息声或者很粗的出气声,从门口的方向传来,他心里稍微想了一下,便认为这一定是来自小女用人那里的,她住的地方潮湿,因此就经常伤风。一天晚上他特别向那个方向凝视,清清楚楚地辨出一只眼睛在钥匙洞里闪闪发光;现在不再怀疑他的猜想是否正确了,他悄悄地走到门口,在她还没有觉察之前就扑到她身上。

“唔!我实在没有什么恶意,我敢发誓没有恶意。”小女用人叫道,像是一个大人似的拼命挣扎着,“楼下太沉闷了。请你不要告我,千万不要。”

“告你!”狄克说道,“你是说你想从钥匙洞里找个做伴的吧?”

“对的,我敢发誓我是这种意思。”小女用人答道。

“你的眼睛在那里吹风吹了多少时候了?”狄克说。

“唔,从你第一次赌牌起,还在那时以前。”

斯威夫勒先生茫然地想到,在公事疲劳之余,他常常异想天开地耍几套小玩意来消遣,在这些游戏中,无可怀疑,小女用人一直和他做伴,这倒有点使他难为情;幸而他对这类事情不大在乎,因此很快就把它丢开了。

“那么——进来,”他稍微考虑了一下说道,“这里——坐下来,让我教你怎样玩法。”

“唔!我可不敢玩呀。”小女用人答道,“如果萨丽女士晓得我来这里,她会把我杀死的。”

“你楼下有火吗?”狄克说。

“有一个很小的火。”小女用人答道。

“萨丽女士如果知道我到楼下,她不会把我杀死的,还是让我来吧。”理查说着,把牌装在口袋里,“怎么,你多么瘦呀!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的错呀。”

“你吃得到面包和肉吗?”狄克说着,脱下他的帽子,“怎么样?啊!我想吃得到的。你尝过啤酒的味道吗?”

“曾经品过一小口。”小女用人说了。

“竟有这等情形!”斯威夫勒先生叫了起来,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她从来没有尝过——啤酒小口品起来是没有味道的!哼,你几岁了?”

“我不知道。”

斯威夫勒先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沉思了一会儿似的;然后,吩咐这女孩子照料门户,等他回来,说完就径自走出去了。

他马上转了回来,后面跟着酒馆里的小伙计,一只手托着一盘面包和牛肉,另一只手擎着一壶香喷喷的混合酒,冒着令人愉快的热气,实在是上好的苦艾啤酒,是店主东根据斯威夫勒先生的秘方配制的,当时他正埋头研究,为了想赢得店主东的友谊才传授给他的。斯威夫勒先生在大门口接下小伙计的东西,命令他的小伙伴把门锁好,以防有人闯入,然后便跟她走到厨房里去了。

“哪!”理查说,把盘子摆在她面前,“首先,把它打发完了,然后你再看第二步怎么做。”

用不着第二次吩咐,小女用人一下就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了。

“第二步,”狄克说,递过啤酒,“先喝一口;不过你要知道,慢慢来,因为你还不习惯。怎么样,够味道吧?”

“唔,还不够吗!”小女用人说道。

斯威夫勒先生听到这一回答,简直高兴得难以形容,他自己喝了一大口,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同伴。这种开锣戏结束以后,他开始教她打牌,她一下子便学得相当不错了,很敏捷也很懂得机诈。

“现在,”斯威夫勒先生说着,把两只六便士银币放在一个茶碟里,洗好牌发了牌,又把蜡烛芯剪理了一下,“那算赌注。如果你赢了,你把它们全部拿去。如果我赢了,归我。为了使它看起来像是真的并且更玩得愉快,我将叫你侯爵夫人,你听见了吗?”

小女用人点头。

“那么,侯爵夫人,”斯威夫勒先生说,“出牌呀!”

侯爵夫人双手把牌抱得紧紧的,考虑先打哪一张,斯威夫勒先生呢,他摆出了牌桌上所需要的那种又轻松又内行的架子,端起大杯又喝了一口,等待她首先出牌。

* * *

[1] 李尔王(King Lear),系神话中的不列颠国王,曾被他那忘恩负义的女儿驱逐出去,以致发狂。莎士比亚将它编为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