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上午的拜访者

在奥弗尔河岸警局,这种情况一年中只会发生一两次,有时转瞬即逝,让人难以发觉:突然之间进入高强度的工作状态,即便不是一下子接三四个案子,也是一件接着一件毫不间断,让人没有喘息的机会,而那些探员,因为睡眠严重不足,个个凶神恶煞,眼睛布满血丝。但突然又会回到一片沉默和空寂,偶尔才有几个无关痛痒的电话打进来。

昨天星期一就是第二种情况,比任何时候都清闲。今天上午,到了十一点还是一样:星期二和星期一一样空闲。三两个穿得很寒酸的线人拖着脚步走在宽敞的过道上,特别不自在,他们来这儿是向长官报告情况的。探员办公室里,除了休病假的几个,其他全部都守在自己的座位上。

遇到紧急行动,麦格雷警长总是人手不够。对他来说,召集足够多的人去完成一件任务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如果今天有情况,他几乎必须将他的小分队人员全部用上。

巴黎各处也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这一天是一月十日。圣诞节刚过,人们都没精打采的,表情麻木,不去想未来怎么样,也不会考虑这个月的税款怎么办。

和人的心情一样,天空也是暗灰色的,和铺路石的颜色差不多。外面很冷,称不上报纸描述的景色诱人,而是冷得让人有点心烦,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只有在大街上走上一段时间后才能感觉到寒意。

办公室的氛围特别沉闷,散热器已经烫得不行了。排水管时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水流声,暖气房偶尔传来诡异的噪音。

人们像刚考完试的初中生一样忙于琐事,从抽屉中翻出已经被遗忘了的案件报告,需要重新统计的数据,还有枯燥的行政报告,这些事情通常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拖。

报纸上几乎全在谈论在蓝色海岸度假的人,或者在室外进行冬季锻炼的人。

麦格雷警长还在用那个安装中央暖气之后废弃了很久的炭炉子,因为后来中央暖气又被撤了,他必须时不时地加炭,拨一下火,红色的火星子像雨点一样洒下来。

他心情不是很好,也没有变坏的趋势。在从勒鲁瓦大道来警局的公交车上,他想着,如果没有流感该多好。

可能他妻子正担心着他?昨天,住在皮克布街的医生朋友帕尔东给他来了通电话,告诉了他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喂,麦格雷……千万别跟麦格雷夫人说我告诉你这些……”

“告诉我什么?”

“她刚来找我,一直叮嘱我不要让你知道她来过我这儿……”

警长也曾经去找过帕尔东,并且嘱托对方对他妻子保密,不让她知道那次拜访,这事过去还不到一年呢。

“总之,您别太担心。我替她仔细诊断过了,没有什么大问题……”

麦格雷昨天接到这通电话之后,心情特别沉重,就像今天早上面对需要修改的行政报告一样沉重。

“她哪里不舒服?”

“最近一段时间,她每次上楼梯都喘气特别厉害,尤其是早上,感觉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正如我所说,不用太担忧,只是她现在的身体不在最佳状态。我给她开了一些药,每次吃饭前服用。我得告诉您一声,但您别太吃惊。我让她节制饮食,希望她能瘦掉五六公斤,这样她整个人会感觉舒服一些。”

“您确信……”

“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任何危险,只是我觉得最好还是让您知道。如果您信任我,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她最担心的就是您因为她的事焦虑。”

他了解妻子,知道她肯定是去最近的一家药店买处方上的药。他是在早上接到医生电话的,中午时,他暗地里观察麦格雷夫人,并没有发现她在他面前吃什么药。晚上也没有。他在厨房四处找,最后在餐具橱的抽屉里找到一个小瓶子,也可以说那是一个盒子,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把药藏在哪里了呢?她吃得那么少,对以前特别爱吃的甜点碰都不碰了。

“我觉得我应该要瘦一点点才行,”她打趣道,“我快要把裙子撑破了。”

他相信帕尔东,所以没表现出一点慌乱。但是他还是觉得很难受,更准确地说,这件事让他变得很忧郁。

他去年休了三个星期的全假,现在轮到他妻子了。这意味着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更年期,各种烦恼接踵而来,还需要必不可少的休息期,就像汽车每个星期都要被送到汽修厂去检修一下。

不同的是,人们还可以给汽车更换零部件,甚至重装一个新的发动机。

接待处有人敲门,通常不等里面的人回应,敲门的人就会自己开门进来。此时麦格雷正沉浸在思考之中,他抬起头,视线离开桌子上的文件,投向老头子约瑟夫。麦格雷的眼睛还睁得特别大,让人以为他刚才可能在睡觉,是从沉睡中惊醒过来的。

“什么事?”

“有个人坚持要私下里见您一面。”

约瑟夫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卡片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一角,没发出一点声音。

麦格雷看了一眼卡片上用铅笔写的名字,他对这个姓一点印象也没有,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只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以M开头的双音节姓。但是“格扎维埃”这个名字却停留在他脑海中,因为他在奥弗尔河岸警局的第一个老板也叫这个名字:老格扎维埃·纪查德。

卡片上“拜访内容”一栏写着:迫切需要和麦格雷警长谈一下。

约瑟夫安静地等着。办公室里光线很暗,需要开灯才看得清楚卡片上的字,警长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这点。

“您接见他?”

他点了下头表示肯定,然后微微耸了一下肩,“为什么不呢?”不一会儿,那个拜访者被领进来。他四十来岁,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可以是晚上六点急急忙忙奔向某个地铁站的千千万万人中的随便一个。

“很抱歉打扰您了,警长先生,请见谅……”

“请坐。”

对面的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紧张,但也不是特别紧张,只能说是和其他走进这个办公室的人一样激动。他穿着一件深色大衣,坐下之前把扣子解开了。他把帽子取下来,先是放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又放在地毯上靠着双脚。

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僵硬,可能是害羞的表现。他轻声咳了一下,然后说:

“最难的就是怎么开始,不是吗?显然和所有人一样,我不知在心底将我要对您说的话重复了多少遍,但这一刻终于来了,我的脑子却犯迷糊……”

他又笑了一下,像是在恳求警长的肯定或者鼓励。然而警长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来的不是时候,因为警长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您应该接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人们来到您这儿,和您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一副深信这些事情非常有趣的样子。”

他的皮肤是棕褐色的,脸长得不丑,只是鼻子有点歪,上嘴唇太厚。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情况完全不是那样,我犹豫了很久,才来麻烦您这样一位忙人。”

他之前可能猜测过办公室的景象:办公桌上满是文件,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探员进进出出,证人或者疑犯靠在椅子上……也许将来某一天会是这个样子,但肯定不是今天。他看到的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可能有点失望,但这一丝失望情绪丝毫不影响警长。他还是无动于衷,看起来思绪腾空,毫无想法。

事实上,他在上下打量说话人的着装,心想:衣服布料上佳,做工精细,一定是一位手工精湛的裁缝做的。西服是深灰色的,皮鞋是黑色的,连领带也是暗色调。

“请您放心,警长先生,我不是神经质。我不知道您认不认识当费尔—罗什罗广场的斯泰纳医生,他是位神经科医生,我想神经科医生应该和精神科专家差不多。他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在多起刑事诉讼中做过证人。”

麦格雷浓密的眉毛稍稍上扬,动作很小。

“您去看过斯泰纳医生?”

“是的,我去他那儿是想让他为我做一次诊断。另外我还可以告诉您,他给我做了一个小时的细致检查,不是敷衍了事。但是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觉得我完全正常。但我妻子却不这么认为……”

他突然打住,因为这段独白不完全是他事先准备好的。他一直努力一字不漏地表述他所准备的话。他动作僵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却不敢开口请求警长的允许。

“请便。”麦格雷说道。

“谢谢。”

他手指有些笨拙。他很紧张。

“请您见谅,我本来应该更好地控制情绪,但是我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本人,还是在您的办公室,还抽烟……”

“方便问一下您的职业吗?”

“我首先就应该向您自我介绍一下。我的职业不是太常见,您可能会和很多人一样笑话我。我在勒沃利街的卢浮宫百货商场工作,正式的职衔是玩具专柜的金牌售货员。每逢节假期,我就会特别忙。事实上,我还有一个工作,这个工作才是我的主要工作:我负责玩具火车的全部运行。”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认为他忘记了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不停地讲述他喜欢谈论的话题。

“您上个月去过卢浮宫百货商场么?”

麦格雷没有回答。他不记得了。但他隐隐约约记得商场墙面上明亮耀眼的巨幅画面,却说不出活灵活现的画面和各种各样的颜色展示的是什么。

“如果您去过,应该透过勒沃利街的第三个橱窗看到圣拉扎尔火车站的完整再现:所有的轨道,郊区快速列车,指示牌,转撤操作室……完成这项工程花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因为我需要去瑞士和德国购买部分原材料。您可能觉得这挺幼稚的,但如果我告诉您我们单单在玩具火车上的销售额……当然,请别认为我们的顾客群体只有孩子,大人同样也是我们的顾客,尤其是男性,占的比重还很大。他们痴迷于玩具火车。有些酒店还专门请我过去……”

他再次停下来。

“我让您感到无聊了吗?”

“没有。”

“您在听吗?”

麦格雷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这位来访者应该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戴着一枚很大很平的铜合金结婚戒指,和警长的结婚戒指差不多。另外,他领带上还别着一枚别针,是铁路的一个标志。

“我都不知道我讲到哪里了。当然,我来拜访你不是为了和您谈论玩具火车,我也意识到我占用了您的时间。但是,让您知道我的具体工作也是必要的,不是吗?我还想对您说的是,我住在十四区的沙迪伦大街,靠近圣皮埃尔·德蒙鲁日教堂。十八年来我都住在同一个地方。不对,是十九年……到今年三月份就整整十九年了……我已经结婚了……”

有太多的细节他没能讲清楚,他为此感到很抱歉。可以感觉出,他每表达一个想法之前都要掂量一番,思忖一下这些是重要呢还是无关紧要,是说出来呢还是算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

“也正是因为我结婚了……”

他笑了一下表示抱歉。

“可能如果您来提问会简单些,但现在却不行,因为您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麦格雷开始有点自责自己一直无动于衷。但这不是他的错,这是生理反应。刚才听到的这一席话真的很难引起他的兴趣,他甚至开始后悔允许约瑟夫让这个人进来。

“您接着讲……”

他塞了一烟斗烟,还朝窗外瞟了一眼,像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窗户后面只是一片灰色,毫无生气,像是外省剧院里一张破旧的舞台背景布。

“首先我要强调我并不是在指控任何人,警长先生。我爱我的妻子。吉赛尔和我,我们结婚已经十四年了,可以说我们从没有争吵过,这些我也对斯泰纳医生说过,是在他给我做完检查之后说的,但他还很是担心的跟我说:

“‘我特别希望您能带您的妻子来我这里。’

“只是,我该以什么借口要求吉赛尔跟我一起去看一位神经科医生呢?我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有病,因为她一直都没停止过工作,也从没有人抱怨她什么。

“您看,我没有受过专门的教育。我是公共救济事业局收养的小孩,我只能靠自学。我所知道的都是我白天工作完之后自己看书学来的。

“我对一切事物都感兴趣,不仅像人们想的那样只对玩具火车着迷,我觉得知识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真不好意思对您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我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吉赛尔在我面前开始表现出一些异常的行为,我去了很多图书馆,包括国家公立图书馆,去查阅书籍。这些书对我来说太贵了,而且我知道妻子如果在房间里发现这些书,会非常担心……”

麦格雷警长终于问了一句,表明他或多或少正在听他讲话:

“精神病学方面的书?”

“是的,我不敢说我全都弄懂了,因为大部分的语言对于我来说太深奥。另外我还找了一些关于神经症和精神病的书,这些书引发了我的思考。我猜想您应该知道神经症和精神病之间的区别,是吗?我还研究过精神分裂症,但坦白说,现在情况应该没那么严重……”

麦格雷警长想起妻子和帕尔东医生。他仔细看了一眼对面的这个人,发现他嘴角有一个暗沉的小脓包。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怀疑您的妻子现在精神不正常?”

麦格雷警长说到重点上来了,他对面这个男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好像在斟酌现在该说什么。他连吞了两三次口水,然后说:

“我确信我妻子想要杀我,并且她有这个念头已经好几个月了,至少有五到六个月。这就是为什么,警长先生,我想私下来拜访您的原因。我还没有拿到有力证据,我要是有证据,一开始就拿出来了。我给您带来了我所掌握的两个方面的线索。首先是精神上的,您应该清楚这方面的线索是很难描述的,因为主要都是些微不足道、看似没有任何严重性可言的事情,但是量一旦积累得多了,凑到一块儿就不一样了。

“至于物质形式的证据,倒有一个,我带过来了,这也是最让人不安的一点。”

他把套在外面的大衣和西装都解开,然后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那像是一些药剂师用来包装头痛药粉的纸。

这张纸包着的也是一些粉末状的东西,一种乳白色的粉末。

“我可以把这个样本留给您,让您研究研究。在来这儿之前,我自己问了卢浮宫百货商场的一个售货员,因为他对化学特别感兴趣,并且还在一个真正的实验室待过,所以我请他帮我分析了一下。他很肯定地告诉我,这是白色的磷化物,不是我们可能会认为的荧光粉,而是磷化物。我在词典中也查过,不仅仅查了拉鲁斯词典,还查了化学专用词典。白色的磷化物是一种几乎透明的粉末,毒性相当之大。以前还有人用微剂量疗法用它来治疗一些疾病,但因为它毒效太强,所以已经弃之不用了。”

他停了一会儿,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坐在他面前的麦格雷警长一直沉默不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一点表情。

“我妻子不是学化学的,她也没有接受过任何治疗,也没有染上任何一种严重到需要服用含锌的磷化物的病。并且,我在家里找到的也不是几克,而是一瓶,至少有五十克的样子。我是偶然发现这瓶药的。在我们家一楼,我自己有一个工作室,我可以在里面做一些陈列柜模型,或者做一些机械方面的小研究。不过都是玩具。我之前对您说过,玩具代表的是……”

“我知道。”

“有一天我妻子不在家,我打翻了一个装浆糊的小坛子。于是我打开放扫帚和清洁用品的一扇壁橱。我在找洗涤剂时,一不小心,手碰到了一个瓶子,上面没有标签,瓶子的大小看起来很奇怪,很是让人好奇。

“现在,如果您将这一发现和我近几个月所感受到的东西联系起来,其实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我向斯泰纳医生描述的有些问题……”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麦格雷警长拿起电话,听出是警察局局长的声音。

“是您吗,麦格雷警长?您现在有空吗?我想向您介绍美国的一位犯罪研究学者,他现在在我的办公室,他特别想认识一下您……”

麦格雷警长挂了电话,扫了周围一眼,办公室没什么很私密的东西。他的客人也不像危险分子。

“您介意吗?我就出去几分钟。”

“没关系,您请自便。”

麦格雷走到门边时踌躇了一下,又回来走到探员们的办公室把门打开,像是一种习惯。但他并没有给他们发布什么特殊的命令。他还没有想到。

一会儿之后,他推开上司办公室的大门。一个红头发的大汉从沙发里站起来,非常有力地和他握手,并用带有很尖的口音的法语说道:

“麦格雷先生,能见到您本人真是太高兴了。上次您在美国时,我没能见到您,因为那时候我在旧金山,您工作太忙,也不能一直等我们。我的朋友弗雷德·沃德,也就是在纽约接待您然后和您一起去华盛顿的那位先生,对我说了很多您经手过的特别有意思的案件。”

局长先生做了一个手势,让麦格雷坐下。

“我希望在您正在做问讯时见您没有打扰到您,我们美国人对您的调查特别感兴趣。”

警长先生表示没有不方便。局长表现出主人的风范,把烟递了过去,喜悦地说:

“我差点儿忘记您也是香烟的狂热爱好者……”

这种会面经常会有,并且每次都是说同样的话,问同样的问题,还有让他感觉很不自在的同样的溢美之词。麦格雷警长特别害怕被当作一种现象分析来分析去,但也只能忍着。这种时候,他总是露出他特有的笑容,连他的头儿也觉得这样的他特别滑稽。

问题一个接一个。先谈论技术方面的问题,之后又提到一些有名的案件,关于这些案子,他又不得不表述自己的观点。

最后,又谈到他的技巧问题,每次谈到这个问题他都会变得很不耐烦,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什么技巧,尽管他解释了很多次,但谣言还是无法避免。

局长先生打算解救他,站起来说:

“现在,如果您愿意,我们上去参观一下资料储存室……”

这也是所有这种访问的一部分,麦格雷的手被一只比他自己的手强劲好多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然后他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

他到了门口,惊讶地停了下来,之前坐在扶手椅上的那个卖玩具火车的人不在了,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缕青烟还飘浮在半空中。

他向探员办公室走去。

“他走了吗?”

“谁?”

哈维尔和卢卡正在玩纸牌,这种娱乐一般一年也不会有三次,除非他们值夜勤。

“没什么……不重要。”

他来到走廊,老约瑟夫正在看报。

“我的客人走了?”

“刚走不久。他从您的办公室出来对我说他实在不能再等了,他必须赶回商店,那里有人在等他。我需要……”

“不用了,没必要。”

那个人有权离开,因为没有人要求他来这里。

直到此时麦格雷才意识到他已经忘记那个人姓什么了。

“约瑟夫,我猜想您也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吧?”

“警长先生,我不得不向您承认,我压根儿就没看他的信息。”

麦格雷回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次专注于一份毫无激情的报告里。锅炉可能正在超负荷运行,散热器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烫过,并且还发出让人特别不安的声音。他几乎想要起身调一下控制器,但终究没有,而是把手伸向电话。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卢浮宫百货商场,他想打听关于玩具专柜的事情。但如果他这样做了,别人不会问为什么警察突然之间对他们的一个职员感兴趣吗?麦格雷警长难道不怕别人说他对自己的拜访者不一视同仁吗?

他又继续工作了一会儿,手几乎是不自觉地拿起了电话。

“去帮我联系一下一个叫斯泰纳的医生,住在当费尔—罗什罗广场。”

还不到两分钟,电话响了。

“您好,我是斯泰纳医生。”

“医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我是麦格雷……警长,是这样的……我知道您最近接待了一个叫格扎维埃的患者,他姓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电话另一端的医生像是没有想起来。

“他和玩具打交道……尤其是玩具火车……他去您那儿是为了确认他没有病,并且他还和您谈到了他妻子……”

“可以稍等一下吗?我需要查一下文件。”

麦格雷听到他对另外一个人讲话:

“贝尔特小姐,可以帮我……”

医生肯定是走开了,因为这边听不到声音,好一段时间特别安静,麦格雷警长随后以为电话已经挂断了。

听声音,斯泰纳医生应该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可能还特别高傲,但也不乏智慧。总而言之,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警长先生,我可以问一下您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吗?”

“因为这位先生刚才到我办公室来了,但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他就走了。我可能在听他讲话时,把写有他姓名的那张纸片给撕了。”

“是您叫他到我这里来的?”

“不是。”

“他有什么可疑吗?”

“没有。他自己主动来到我这里,来了之后就一直讲他的故事。”

“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这么认为。他对我说了一些他的担忧,我想,他也对您说过……”

一百位医生中也难遇到一个这么不配合的人,麦格雷警长刚好就碰上了。

“我猜想您应该知道,”斯泰纳医生说,“职业道德不允许我向您透露任何信息……”

“医生先生,我不会要求您违背职业操守。首先,我只是想知道这位叫格扎维埃的先生姓什么。其实我可以打电话到他工作的卢浮宫百货商场,但我担心这样会使领导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

“的确有可能。”

“我还知道他住在沙迪伦大街,我的手下可以去问那里的门房,也能弄清他姓什么。但这样一来我们可能会给您的客人引来流言蜚语,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知道。”

“所以?”

“他姓马顿,格扎维埃·马顿。”神经科医生勉强地说。

“他是什么时候去找您的?”

“我想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回答您,差不多三个星期前,准确说就是十二月二十一号……”

“也就是说是他最忙的时候,正是圣诞节前夕。我在想,他有没有可能是兴奋过度呢?”

“您的意思是?”

“医生先生,重申一遍,我不会要求你泄露任何秘密。您是知道的,我们有特别的渠道最快地获取信息。”

电话另一端一阵沉默,麦格雷觉得应该是对方不大高兴了。斯泰纳医生应该不喜欢警察。

“格扎维埃·马顿,”麦格雷接着说,“马顿在我办公室里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但是……”

医生重复了麦格雷的最后一个词:

“但是?”

“我不是精神分析家,但听完他讲的话,我特别想知道他是不是有点精神失常,或者……”

“您说到精神失常,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

麦格雷有点恼怒,涨红了脸。他感觉对方拳头紧握,高度警惕。

“您有您的责任,医生先生,您坚守职业操守,我再怎么尝试也是徒劳,不可能让您违背原则,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责任。一想到我让一个指不定明天会犯罪的人从我办公室走了出去,我就特别不安……”

“我也这么做了,让他从我办公室离开。”

“所以这么说,您没有觉得他是个疯子?”

又是一阵沉默。

“您对他谈论到的关于他妻子的事有什么看法?在我这里,他没把故事没讲完就走了……”

“我又没有给他妻子做过检查。”

“根据他向您讲述的事,您没有一点想法……”

“没有。”

“您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吗?”

“很遗憾,没有。不好意思,有个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麦格雷狠狠地挂断电话,仿佛电话砸向的是医生的头。

一会儿工夫之后,他的怒气就消了。他耸耸肩,笑了。

“哈维尔!”他扯着嗓门喊,好让隔壁办公室的探员都能听到。

“什么事,头儿?”

“你去一趟卢浮宫百货商场,然后上楼找到玩具专柜。尽量表现成顾客的样子,去找一个人,他应该是专柜的负责人,四十岁到四十五岁的样子,棕色皮肤,左边嘴角有个一个皮脂肿块,上面长满毛。”

“我该问他什么呢?”

“什么也别问,如果专柜的负责人符合这一描述,那他肯定就是格扎维埃·马顿,我想知道的也就这些。当然,既然你已经到了那里,你就装作对玩具火车感兴趣,引他过来和你讲话,你只需要观察他就够了。”

“您刚才在电话里谈论的就是他吗?”

“是的,你听到了?”

“您想弄清楚他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麦格雷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或许在另外一天,他可能不会像刚才那样对马顿先生的来访这么上心。在警察局,天天都会见到一些神经质或者半神经质、脾气古怪或者虚张声势的人,觉得自己拯救了即将毁灭的世界,或者深信有神秘人怨恨他想要害他或者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秘密。这是常事,不足为奇。

特警队,或者我们常说的刑警队,并不是精神病院,即便真的接触的都是这样的人,也不能说明这些人最后都犯了法。更何况,也不是时时都能遇到这些疑神疑鬼的人。

快到中午了,他想打电话给帕尔东,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上午来的这个人也没什么特别令人担忧之处,之前麦格雷接待这种来访不下一百次了。

为什么他会突然想起妻子每餐都要服药这回事儿呢?可能是因为格扎维埃·马顿在清洁橱柜里发现了含锌的磷化物吧。为了不让丈夫担心,麦格雷夫人又会把药藏在哪里呢?

他困惑极了,决定回家后到处找找。她应该是想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地方。

到家后就找。他想着,合上文件,起身把散热器调至半开状态,犹豫要不要在吃饭时把窗户也打开。

他临走时瞥见办公桌上的一小袋白色粉末,于是拿着袋子去找卢卡斯。

“把这个送到实验室去。今天下午我要知道结果。”

他走在河岸边上,凉风袭来,令他瑟瑟发抖。他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把手伸进口袋里,朝公交站走去。

他一点也不喜欢斯泰纳医生,但又老是会想起他,甚至比想起玩具火车专家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