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基列尔街的餐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麦格雷气冲冲地从检察院出来。他和一些法官之间的争执已经是河岸警局的传奇故事了,尤其是和科梅里奥法官。他们就像是两个亲密敌人,争论了二十来年。

他沉着冷静,没有让两个部门之间敌对关系演变成悲剧。两个部门以一门之隔,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小偷、杀人犯、嫌疑犯、证人,同样的人在两个部门之间来来去去。

两个部门最大的不同,也就是引发检察官和麦格雷警长矛盾的原因,在于两个部门对事情的见解不一样。而见解不同难道不是与他们各自招收的人员有直接联系吗?检察院的人,包括检察官、代理检察官、评审员,他们都属于中间阶层,甚至更高的资产阶层。结束纯理论的学习之后,他们走上岗位,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面工作,也只有在办公室里时,他们才会和那些犯罪分子有所接触。走出办公室,一切都可以抛诸脑后,谁也不会迫使你再和那些人打交道。

相反,警察局的人一直都不自觉地与犯罪群体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所以他们本能地觉得检察院的人对于某些问题是与生俱来的缺乏理解,在某些情况下还会表现出一副招人讨厌的态度。

检察院的人有时候还有些虚伪。人们常说检察院看起来是独立的,但是部长皱一下眉头,他们就很害怕,并且如果引起公众骚动的案件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而严重化,他们就会求助总比他们行动缓慢的警察局。然后警察局按照他们设想的步骤施展他们的计划。

一旦有报社抨击他们的做法,检察院的法官们就会对这一干人等表现出他们的愤怒。

警长求见总检察长也并不是盲目之举,人们经常会处于形势不利的境地。之前也发生过一个案子,案情严重到要向国会提出质疑,幸好那次不是警局的错,而是安全局的失误。

一个议员的儿子在夜总会暴打一名据他透露是跟踪了他很久的探员。一场大范围的斗殴事件随即爆发。之后案情没有被控制住,安全局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一直在调查这个年轻小伙子,觉得他不仅嫖娼,还有帮助毒贩的嫌疑。

结果是引发一场令人作呕的“坦白”。儿子被抓了的那个议员表示其中一个毒品走私犯是警察局的线人,这位父亲还声称这是内务部的指示,让年轻人伪装成瘾君子打入内部,就是为了让他这名政府官员也牵扯进来。

就像是巧合一样——丑闻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个星期之后,又有一个案子牵涉到特派员走私烟草。

因此有一段时间,警察局的名声特别不好,所以麦格雷今天早上非常谨慎。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果断决定做一个伪命令,假装得到了上级的指示,只是纸质文件还没有批下来。检察长只是在自保,简单地说,如果明天,在沙迪伦街上发现了一具死尸,他肯定是第一个指责警长没有立即行动的人。

既然必须作假,他就得表现得沉着冷静。他不能再用哈维尔,因为在卢浮宫商场马顿先生一眼就能认出他来,这一点到现在都让人疑惑不解。另外他还去过马顿夫妇家。

其他人中要数卢卡办案感觉最灵活,手法最熟练,但是卢卡有一点不好:就是他一眼就能被看出是做什么的。

他选了年轻的拉波因特,没受什么训练,也没有什么经验,但他经常被当作是学生或者职场新人。

“听着,小伙子。”

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大通,说了很多细节也给了不少指示,但他的指示含混不清。首先是去买个玩具,随便挑一个,不要在卢浮宫商场中逗留,只需要找到马顿先生认出他就行了。

然后,到了吃午饭时就守在员工出入口附近,准备跟踪这位玩具火车专家。

晚上再跟踪一次。晚上跟踪他之前,也就是下午的时候,去圣奥诺雷街的内衣店瞧一瞧。

“你看起来还挺像是订了婚的……”

拉波因特脸红了,因为这也差不多是事实。但也只能说是差不多,他的确订过婚,但不是正式的。

“比如,你可以替你的未婚妻买一件睡衣。不用太贵,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拉波因特有些害羞,反问道:

“您觉得男人会给未婚妻送睡衣吗?这样的礼物不会让对方尴尬吗?”

看来他懂得倒不少,也许适合调查马顿夫妇和马顿夫人的妹妹。

拉波因特离开之后,麦格雷开始工作,签文件,查邮件,听探员报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马顿和他妻子一直都停留在警长的脑子里,就像是他此刻所处理的问题的一张布景。

他心里有一丝期望,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的期望:有人通报格扎维埃·马顿要求见他。

为什么没可能呢?昨天麦格雷去上司办公室时他自个儿离开了,难道不可以是因为他时间不够了,因为他必须在某个时间点之前回到商场吗?那种地方的工作制度都非常严格。麦格雷特别清楚这一点,因为他年轻时在大商场做过两年保安。他知道那里的工作氛围、机构设置、规章制度,还有勾心斗角。

中午他回到里夏尔·勒鲁瓦大街吃饭,吃完才发现这已经是他第三天吃烤肉了。他立马想起妻子去拜访帕尔东的事。她应该料到他会对家里的新菜感到惊讶,并且她可能还准备好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他尽量不让她为难,对她表现得特别温柔,可能有点太过于温柔了,她看着他时眼睛中充满担忧。

当然他并未一直想着沙迪伦街的三个人。这件事只是不时零零碎碎地浮现在他脑海中,是他下意识想起来的。

这就有点像拼图游戏,他忍不住想尽一切办法把每个部分放到正确的位置上。而这件事与拼图游戏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这些部分是人。

他对吉赛尔·马顿很苛刻吗?吉赛尔·马顿离开他时,嘴唇颤了一下,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可能苛刻吧。他没有特意为难她。他的工作就是尽力了解事情真相。说到底,她还是挺善良的,和她丈夫一样。

他总是能同别的夫妻产生共鸣,每次看到相爱的夫妻产生不快,他都会感到特别失望。

他们俩都还在卢浮宫商场工作时应该是相爱的,那时候他们拥有的还只是工作室上面两个谈不上舒适的房间。

他们的居住条件慢慢改善。那个木匠搬走之后,他们就租了一楼的工作室,哈维尔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别致的房间,他们还搭了一个内部楼梯,不用出去就能上下楼。

现在,他们俩的生活在一般人看来已经挺不错了,他们还买了一辆汽车。

当然,还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但是什么不足呢?

他脑子中闪现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也许出现过很多次。马顿先生去拜访斯泰纳医生这件事让他有点想不通。他入行这么久,还没遇到过一个人去看神经科医生或者精神科医生就是想问:

“您认为我疯了吗?”

他觉得马顿先生可能,出于有意或者偶然,已经读过警长昨天晚上看的那些关于精神病的著作。

麦格雷边想着沙迪伦街上的那几个人,边接电话,还接见了一个来投诉有人偷东西的女小贩,然后把她打发到地区分局。接着他又去探员办公室晃悠了一圈,办公室里还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

拉波因特还没有什么消息,差不多五点时,麦格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一叠案宗中泛黄的文件夹上整整齐齐地写了几行字。

他首先写的是:挫败感。

紧接着在下面写道:自卑情结。

这些词他平时从没用过,他不相信这些说法。他在几年前接收过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探员,那个人在河岸警局待了几个月。现在他应该在一家诉讼事务所工作。那个小伙子读过弗洛伊德、阿德勒,也读过其他心理学家的书,并且深受他们的影响。他试图用精神分析法解释所有事情。

他在警局待的时间不长,经常犯错,同事们给他取了个外号:“纠结的探员”。

格扎维埃·马顿这个案子的古怪程度不亚于那个古怪的小子,麦格雷昨晚没耐心读完的书里,好多页的描述符合马顿的状况。

整本书都是针对挫败感以及挫败感对个人行为产生的影响。书中给出了一些例子,那正是马顿的写照。

他是由公共救济事业局抚养长大,从小生活在索洛涅一个很贫穷的农村里,和一些粗俗野蛮的农民打交道,那些人突然发现他在悄悄读书硬生生把书从他手上夺走。

但值得庆幸的一点是,他还是如饥似渴地把他所有能弄到的纸质书籍全读了,从流行小说到科技作品,从力学著作到散文诗歌,不论好坏,全盘吸收。

他进入社会的第一步是去一个大商场工作,他初来乍到,别人给他安排了最低级的苦力活儿。

有一点值得注意:马顿一有机会就不愿像其他大部分刚来巴黎闯荡的人一样住在寒酸破旧的房子里,而是自己买房子。虽然只是一个庭院最里面的两个小房间,房间里面又黑又暗,不存在舒适不舒适,但至少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家。

他不断往上爬。他甚至幻想自己已经是正派的中产阶级了,他最大的忧虑是怎样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能力提高内在修养。

这就是麦格雷列在标题上的“自卑情结”。更准确地说,马顿对这一情结的反应。

人都想求得安全感。他也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不是最卑微的,所以拼命工作,想要成为他从事的这个领域无可厚非的一流能手。

他是不是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当成“玩具火车之王”了?

他成功了。他已经成功了。他妻子还是富人阶层的一个教师的女儿,获得了业士学位 6 ,言行举止和他所见过的小售货员完全不一样。

麦格雷略有所思,犹豫一下然后写下了第三个词:耻辱。

妻子胜过了他。她现在在一家奢侈品店工作,算得上是半个老板,每天打交道的是巴黎很有来头的上流社会女人。她挣的比他多。

昨天晚上看的书中的一些句子仍然萦绕在麦格雷的脑海中。他记不清原文是怎么说的,但是他会不由自主地用书中所言去解决他手头上的问题。

有句话大体上是这么说的:“心理病态者总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梦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幻想比现实对他们更重要。”可能书上不完全是这么说的,但意思差不多,他也没必要再偷偷摸摸地混进上司的办公室,把书拿出来核对一番。

况且,他对这句话不大相信。这些话只不过是纸上谈兵。

那些玩具火车,勒沃利街商场的那些,沙迪伦街工作室中的那些,不正好构建了所谓的“梦想的世界”,“封闭的世界”?

另外书中还有一段话让他想到格扎维埃·马顿在奥弗尔河警局说话时表现出来的冷静,以及他讲述自己的情况时表现出来的井井有条。

麦格雷记不清这句话在书中属于神经症、精神病还是妄想症部分,因为在他看来,这几种病症的差别真的太不明显了。

说到错误前提……

不对,文章中不是这样说的。

……关于错误的或者没有事实根据的前提,病人总是有一套自己的严格推理,有时候他们的推理还非常精妙、出色……

还有一些内容和被迫害妄想症有关,比如:被迫害者把握事实根据,得出一些看似非常符合逻辑的结论……

含锌磷化物真实存在。难道在“哈里斯和吉赛尔·马顿”,或者“莫里塞·舒沃博和吉赛尔·马顿”这个公司里,有让这位丈夫感到不安的东西?

在这件事中,最让人困惑的是,警长看完书之后再仔细回顾整件事,根据年轻妻子的行为,他差不多可以得出一模一样的结论。

她也非常聪明。她在描述自己的情况时也讲得头头是道。她也……

见鬼!

麦格雷找了一个橡皮擦把他刚在黄色文件夹上写的字擦掉,然后填满烟斗,走到窗户前,直直地站在那儿。窗外一片漆黑,只看得见路边交通灯若隐若现的光线。

半小时之后,小拉波因特来敲门时,他正在乖乖地填写一份行政调查问卷。

拉波因特刚从外面回来,从现实世界中回来,外套的褶皱里面还保留着一点新鲜的空气,鼻子被冻得通红,搓着手取暖。

“头儿,您吩咐的我都照做了……”

“他没有怀疑你?”

“我觉得没有。”

“说说看。”

“首先我去了玩具专柜,买了一个我觉得最便宜的玩具小汽车,不是机动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小汽车,放在办公桌上。颜色是近似绿色的淡黄色。

“一百一十法郎。根据您的介绍,我立马认出了马顿,但是招呼我的是另一个女售货员。随后,还没到中午,我去看了一眼圣奥诺雷街的商店,但是没有进去。那个店子离旺多姆广场很近。商店正面是一个很窄的玻璃橱窗,柜台上东西不多:一件睡衣,一件丝质黑色连衬衫裙,还有一双绸缎料子的女式高跟拖鞋,高跟拖鞋上有非常漂亮的绣花。玻璃窗上写着几个字:‘哈里斯内衣’。里面的摆设更像一个客厅,而不是商店,给人感觉是个奢侈品店。

“你看到她了?”

“是的。后来我又去了一趟。那时候我感觉是时候回卢浮宫商场了,我就在商场员工出入口等着。中午人特别多,就像中学放学一样,所有的人都涌向附近的餐厅。马顿出来之后比其他人走得急,匆匆忙忙走在卢浮街上。他看看周围,还时不时回头望望,但没有注意到我。那个时间点,交通非常拥堵,人行道上全是人……

“他左转去了科基列尔路,只走了一百多米就进了一家叫‘诺曼底之家’的小餐馆。餐馆的墙壁是棕褐色的,上面写着黄色的字,好多菜单贴在门的左边。

“我犹豫了一会儿,等他进去几分钟之后走进餐馆。餐馆里面坐满了人。可以看出去那里吃饭的人全是熟客,墙上挂着一个格架,里面放的是客人的餐巾。我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开胃酒。

“‘现在有位吗?’

“那个老板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看了眼只有十来张桌子的餐厅。

“‘稍等几分钟,马上就有位置了。三号桌正在用甜点。’

“马顿坐在最里面,靠近厨房的入口,一个人坐着,面前摆放着一张桌布和一副刀叉。他对面还有一个空位。他对两个女服务员中的一位说了些什么,那个服务员好像认识他,服务员又给他拿了一副餐具。

“几分钟过去了。马顿打开一份报纸,时不时抬起目光看向餐馆门口。

“不久之后果然进来一位女士,目光直接看向餐馆最里面,走过去坐在空着的位置上,好像很习惯如此。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他们只是微笑了一下,并且我感觉他们的这一笑带着些些悲伤,或者说犹豫。”

“不是他妻子?”麦格雷问道。

“不是。我之前刚在圣奥诺雷街的商店见过他妻子,这个我再跟您细说。您之前提到过,所以我确定这是他小姨子。年龄和您描述的一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是怎么回事!哈维尔之前谈论这个女人时,也是这么说的。

“我感觉她是个纯正的女人,我不知道您懂不懂我想表达的意思,一个生来就是为了爱男人的女人。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那种爱,是所有的男人都梦想的那种爱……”

看着拉波因特说着说着脸红了,麦格雷忍不住笑了。

“现在有人说你真的订婚了我都相信。”

“我尽量向您解释她能对大部分人产生的那种吸引力。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会遇到一个女人,然后立马想到……”

他一下子词穷了。

“想到什么?”

“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同时她只属于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爱人,一个真实的爱人……不久我也找到位置坐了下来,和他们隔着两张桌子。他们吃饭期间她一直给我这种感觉……他们之间没有丝毫暧昧不清的举动。他们没有牵手……我也不记得他们四目相对过……但是……”

“你觉得他们相爱?”

“我不是觉得。我对此很肯定。就连餐馆里穿黑色裙子、系白色围裙、头发蓬乱、身材长得难看的高个儿服务员招待他们的方式也和招待别人不一样,好像和他们有种特别的默契。”

“但是,你说他们刚开始时看起来很悲伤。”

“我言重了……我也不知道了,头儿……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没有不幸,因为我们不可能感到真正的不幸,当我们……”

麦格雷又笑了,他在想,如果去的是卢卡,回来的报告会是什么样呢?可能他的反应和没有经验的拉波因特的反应大不一样。

“没有不幸,但是很悲伤。所以是相爱的人,但不能随意表达自己的爱……

“您可以这样理解。他一度站起来为她脱下身上的大衣,因为她看了一眼房间里的烤火炉。大衣是黑色的毛织料子,领子和手腕处是毛皮的。她还穿着一件黑色平针织的裙子,她看起来有点矮胖,这令我特别惊讶……

“他看了好几次手表。同伴还在吃牛排时,他就叫服务员把甜点和咖啡端上来。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而她还在吃。他没有说再见,只用一只手拍了下她的肩膀,非常随意但却带着温柔。

“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女子朝他微笑,还眨了一下眼……

“我没有跟着出去,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猜他应该是回商场了。我差不多是和女子同时用完餐。马顿走之前已经把账结了。我去付我的账,然后跟着她出去,但她一点儿也不急,接着她上了去奥尔良地铁站方向的公交。我猜想她应该是准备回沙迪伦街,所以就没继续跟了。我有什么做得不妥吗?”

“你做得很好。继续说。”

“我又走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圣奥诺雷街,因为奢侈品店一般都是两点以后开门,有些甚至在两点半以后开门。所以我不想去得太早。我也承认我是有点害怕。不得不说我特别想见见那个老板,我觉得他应该是会在大餐厅里悠闲用餐的那种人。”

麦格雷看着拉波因特,带着慈父般的温柔,因为从两年前拉波因特进入河岸警局开始,他一直照顾着这个年轻人,而这个小伙子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头儿,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情。我一想到要进那样一个店子就特别害羞,所以我进去之前喝了一杯苹果烧酒。”

“继续说。”

“我第一次差点都推开那扇玻璃门时看到了两个穿着水貂皮大衣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售货员就站在她们对面,顿时我就不敢进去了。我听着她们走了出来,一辆劳斯莱斯停在不远处,司机正在车里面等她们。

“然后我担心会再有客人来,所以就赶紧进去了。

“最开始我特别激动,没敢看旁边。

‘我想买一件少女睡衣……’我的语气特别生硬。

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马顿夫人。过了一会儿,我观察她时发现她和之前我在“诺曼底之家”见到的那个女人还有某些相似之处。马顿夫人略高一点,也非常有女人味,但她看起来更冷酷,像是一尊形态优美的雕像。您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吗?

“‘哪种样子的睡衣?’她问我,‘您先请坐……’

“在这种店子里面,客人一般都不会站着。我之前说过,这个店子就像一个客厅。商店的最里面,帘子遮住了后面的试衣间,我发现其中一个试衣间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镜子和一个装有藤座的搁脚凳。

“‘小女孩穿多大的码?’

“‘她稍微比您矮一点,肩膀窄一点……’

“我当时没有觉得她怀疑我的身份。她一直带着一种自我保护的表情看着我,我觉得她以为我进错了店。

“‘我们这里有纯丝绸的带花边款式。我想您是买来送人的?’

“我含含糊糊地说是的。

“‘这一款是我们为希腊的埃莱娜王妃设计的嫁妆。’

“我想尽量拖延时间多待一会儿。所以犹犹豫豫地说:

“‘我想这个有点太贵了。’

“‘四万五千……这是四十码的……如果她不穿这个码,我们可以为您定做,因为现在我们店里只有这一件了……’

“‘你们有其他看起来没这么贵气的吗?比如说尼龙料子的?’”

麦格雷打断他的话:

“话说回来,拉波因特,您看起来对这个挺了解的啊。我觉得一般人不会给未婚妻买内衣吧……”

“我得演得像样啊。我一说尼龙,她表情立马转变,一副很鄙视我的样子,一脸不高兴。

“‘我们这里没有尼龙料子的衣服。我们只有纯绸缎和细麻布料子的。’

“这时门开了。我首先是从镜子中看到了一个男人披着一件骆驼毛的衣服,然后女售货员向他使了一下眼色。头儿,我可以很肯定她一定是在说她正在招待一个很可笑的客人。

“男人脱下外套,摘下帽子,绕过账台,掀起丝织帘子,走进一个很小的办公室,然后把衣服挂在衣帽架上。他走过的地方留下浓烈的香水味。我继续观察他,发现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文件。

“然后他又回到店子里,一边看自己的手指,一边打量我,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感觉他正在耐心地等我做决定。

“我随口问了一句:

“‘你们有白色的睡衣吗?我就想买一件款式很简单的,不带花边的……’

“他们又互使一个眼色,女的弯下腰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纸盒。

“哈里斯先生,或者说舒沃博先生,是您在旺多姆广场或者香榭丽舍大道经常可以碰到的那种人,而且他应该经常去电影院,经常去看画展或者文物展。您应该能想象出来的,是吧!他可能偶尔去一下理发店,做一下面部按摩。他的那套西装做工非常精致,没有一丝褶皱,他也肯定不会随便买一双什么鞋就穿上。

“他头发是黑色的,鬓角有些花白,脸色暗沉但是胡子刮得很干净,目光深邃还带有点嘲讽。

“‘这个是我们店里最便宜的了。’

“她给我看的是一件没什么过多修饰的连体衬衫裙,上面只有几朵绣花。

“‘多少钱?’

“‘一万元。’

“他二人又对视了一下。

“‘我想这也不是您想要的吧?’

“说着她已经把包装盒打开准备把衣服放进去。

“‘我得先想一下……我回头再看……’

“‘那行……’

“我差点忘记放在柜台上面的帽子,差点还得回去拿。我刚一出来门就关上了,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他们两个正在笑。

“我走了一百多米,从另一边的行道绕回来。商店里面没有客人。里面办公间的帘子开着,女的坐在镜子前面,哈里斯正忙着对衣服进行加工。

“就这些了,头儿。我不能因此断定他们俩睡过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俩看起来很像一对,能够心照不宣。这点我一下子就能感觉出来。

“尽管他们工作的地方只相隔五百米,但是马顿夫人却没有和丈夫一起吃饭,她妹妹倒是跑过来和马顿先生吃饭了。

“所以我猜想马顿先生和小姨子两个人隐瞒了什么事情。马顿中午用餐时间不短。卢浮宫商场附近也有很多便宜的餐馆,一般的售货员都去那里吃。但是他却费尽心思走很远,来到一个顾客群体完全不一样的小餐馆,人们绝对不会想到去那里找他们。

“究竟马顿夫人是不是经常和哈里斯先生一起吃饭,我就不知道了。他是在她之后来到商店的,但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麦格雷站起身调了一下散热器,因为它和昨天一样超负荷工作了。这一整天大家都在期待着下雪,天气预报说会下,北部和诺曼底地区早就白雪皑皑了。

难道警长就不能不去理会那些关于精神病学的论著和所有关于精神病的事情和各种情节吗?

毕竟,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有激情有情趣的男男女女。

昨天,他遇到的还只是一对夫妻的问题。

今天,他感觉是两对情人的问题,这一变化让他觉得有点可笑。

“您现在还需要我做什么?”拉波因特问道,他已经对这份工作着迷了,非常害怕警长不让他继续做下去。

“你不能再去圣奥诺雷街,也不能再去沙迪伦街,因为那两个女人都见过你……”

除此之外,他还能去哪儿呢?还是总检察长有道理。的确没什么事情,也可能不会发生什么事情。除非这两对情人之中有一对,按捺不住……

电话铃想起,麦格雷看了一眼挂在黑色大理石烟囱上的时钟,上面显示五点四十,但是这个钟快了十分钟。

“我是警长麦格雷,是的……”

为什么他听出对方声音时感觉有些震惊呢?难道是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他就只关心电话另一端说话的这个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特别低沉,像是从腹腔发出来的。麦格雷可以感觉出对方非常激动,手半握着捂在嘴前。

“昨天非常抱歉,但是我不得不先离开。我只是想知道晚上六点三刻或者六点五十分您还在办公室吗?我们这儿六点半才下班……”

“今天?”

“如果今天您愿意……”

“那我等您。”

马顿结结巴巴地说了声谢谢立马就把电话挂了,而麦格雷看了拉波因特一眼,就像内衣店中马顿夫人和哈里斯先生之间那种眼神交流。

“是他吗?”

“是的。”

“他等会儿过来?”

“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后。”

麦格雷有点想自嘲一下,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后,他对这件事的思考可能就会简单些了。

“我们还有时间去多菲纳啤酒店喝一杯。”他边小声说边打开衣橱,取出外套和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