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要让他好好看看这里,他们则继续在沉寂中研究他,紧张感有增无减,好像终究会发生点什么的时刻正在迫近。他好像是为了让他们得偿所愿,开始默默地观察这间屋子。他注视粉笔画在地板上的尸体轮廓良久,接着看着只离尸体数厘米远的火钩,最后是在门附近躺着的那尊铜制长发裸女雕像。

他们还想让他怎么样!他看了床一眼,还是昨天他临走时的样子,没有人动过。枕头上有褶皱,昨天鲍什到的时候,塞尔热·尼古拉正靠着枕头在读什么东西。后来他努力要坐起来但摔到地板上的时候,拽住了一角床单,还有黄色丝缎床罩的一头。床罩现在就耷落在地上,上面有一团褐色的东西,看着黏糊糊的。到处都是喷溅留下的点点痕迹,还有几个血手印。

血手印让他面色惨白。他从来都无法直视血,即使是畜生的。他立即有了强烈的呕吐欲望。难不成这就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场景,他在作案现场呕吐?

“我希望您能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跟我们说一下案发经过。”

预审法官表达清晰。鲍什觉得这是从昨天晚上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像对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那样说话。

“从哪里开始说呢?”他问。

“您是几点到达这里的?”

他本能地用双眼寻找那个挂钟。他昨天进屋的时候,也看了那个钟。当然现在指示的时间和昨晚不一样,但对他回忆多少有所帮助。

“那时是晚上五点五十分。可能再过那么一点,但肯定不到五点五十五分。”

“你们是约好的吗?您经常来这所公寓吗?”

他注意到书记官已经不知何时来到卧室,正在记录。

“很少。我第一次来这里都是不久前。塞尔热·尼古拉多数时候都在外面,他比较注重隐私。”

“不管怎样,您以前还是来过这里?”

“两个月前。”

“和您夫人一起?”

“和我妻子一起,还有一帮子人。我们先是在马克希姆饭店庆祝一部电影开拍,后来到了深夜,塞尔热就把所有人带到他家,要再喝一杯。”

“那么您了解这处公寓的布局咯?”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进入卧房。”

“那您后来又来过?”

“昨天是第二次来。塞尔热嗓子不舒服。他时不时会嗓子痛。他把这看作是他的一大致命疾病。”

他示意所有人看向床头柜,那里的一个烟缸里满满是捻灭的烟头。

“他一天要抽五十到六十根,每顿饭后还要抽一支雪茄。”

说话让他感觉好些了,这样就不会再想去看那些血手印了。他努力回想,尽力说得更确切一点,更完整一些,像是在经历一场考试的口试部分。

“昨天上午,他打电话到办公室,说他病得厉害,就在家里躺着了。他让我把我们目前在进行的一个剧本给他带过来,我就把剧本交给他的秘书安妮特,让她给塞尔热送去,这大概是上午十一点时的事。”

“然后呢?”

“我在下午三点给他打了电话,问问他情况怎样了。他就问我如果没有什么其他安排,下班后,能否给他带一份晚报,也顺带来跟他聊会儿天,陪他消磨时间。”

他的目光在床上寻找了一下,看到文件袋的一角还在褶皱的床罩下。剧本也仍在床上。

“谁给您开的门?”

“没人。我自己转了一下门把手。门没有上锁。只有一个钟点女工每天早上来打扫卫生。”

预审法官肯定已经询问过这个女工了,对口供的一致表示满意,就像在给学生鼓劲、循循善诱的老师。

“您进来的时候,他在睡觉吗?”

“没有。他靠在床上。”

“屋里灯亮着吗?”

“肯定是,因为一个小时之前天就已经黑了。”

他看了看现在关着的灯,然后转向法官和警长。

“那么为什么我们到现场的时候,灯是关着的呢?”警长反驳他。

“因为我在离开前把灯都关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那么做了。”

“他那时已经死了?”

“肯定死了。”

他又注意到窗帘现在都敞开着。

“窗帘是拉起来的。”他适时补充道。

“确实是。您倒是都注意到了。”

的确如此。他在拿起那把手枪前,向窗口撇了一眼,确定对面房子里的人不会看见他。

“简而言之,您进了屋子,先脱下外套。”

“也不是马上。我开车来的,没有怎么淋湿。我先是把报纸给了塞尔热。在他翻报纸那会儿,我才把风衣脱下来,屋里太热了。”

“您本来打算待很久吗?”

“可能待半个小时左右吧。我料想他会给我喝一杯的。他总是会请人喝上一杯。他在路上遇上朋友,二话不说就会把人家带进酒吧。”

“他喝得很多?”

“是的,可以说是从早喝到晚。但我从来没见他喝醉过。”

“您进入这间卧室的时候,有特别注意到什么吗?”

他猜想这又是一个陷阱,就像在奥尔良警察局和刚才在巴黎警察总局时那样,只是更高明些。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不会发现那个的,除非已经搜过他的寓所了。即便如此,他们能发现这一点吗?他们不会把那仅仅看作是一种巧合吗?

他进入卧室后,的确有一处细节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是那把手枪——估计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塞尔热·尼古拉平时习惯随身带一把手枪,还时不时拿出来炫耀一下。所以鲍什在床头柜上看到一把武器,并没有大惊小怪。

震撼他的是尼古拉的睡袍:黑色丝锦,领口收紧,剪裁有点类似俄国长衫。两个月以前,作为他们结婚周年礼物,费尔南德送了他三套一模一样的睡袍,应该是在同一家店买的,他从没有见过这种款式。他感到不解,因为他从来不穿别出心裁的衣服,基本上只一味追捧英国绅士的穿衣品位。

“出格一次啦!”费尔南德是这么对他说的,“这是我的主意。我觉得你穿这个肯定好看。”

昨晚,他看着塞尔热靠在床上,明白了。但是他不能跟眼前的这几位提这件事,他们会曲解他的真正想法。

他才不是因为一件睡衣就杀了人。也不是因为嫉妒。他从头至尾,只想到了费尔南德那么一小会儿。他想到她时,心中产生一丝苦涩。

他昨天压根没有想到的事,现在全都涌现出来——结婚周年那天晚上,费尔南德坚持要他穿那件睡衣,还有,那天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纵情更投入。

这个发现不过是个小细节而已,无关紧要。尼古拉就在他的床上,丝毫没有生病的样子。他剃过胡子了,手似乎保养得比平时更好。上午,安妮特把剧本送达,回到办公室后,表情愉悦。他知道,塞尔热把剧本和她一并带上了床。

或许后来费尔南德或者其他某个女人也来过?不大可能。费尔南德是不会再来看他的。她没再跟他说起过什么,但几个星期以来,她紧张兮兮,疯疯癫癫。她的作息时间改变了,换了个新发型,说话也不似以前,连对食物的喜好都不一样了。

“我是问您,您进入卧室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您的注意力吗?”

“我明白。你们觉得是手枪吧。”

“不是吗?”

“可能是吧。但也不是一进来就看到了。”

“那是什么时候呢?是在您脱下外套之后吗?”

“是的。我已经坐下了。”

“您坐在哪儿了?”

“就在这张躺椅上。”

躺椅此刻翻倒在地毯上。他不记得自己把躺椅弄倒了。

“请把躺椅放到您昨天看见的位置,并坐下。”

他照做,躺椅归位到正对床的地方。可如此一来,他眼前尽是滩滩血迹。

“现在,重现一下您昨晚的举动。”

“他就在那儿读信。”

“没有跟您说一句话?”

“他吹着口哨。他有这习惯。”

“那您呢,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等着他读完,我看着他。”

“这样持续了很久?”

“三到四分钟吧。”

“然后你们开始说话?”

“也没有。我觉得热。我不习惯坐在躺椅里。我不喜欢丝缎的触感。我站起来了,床边有一个信封掉在地上,我就往那儿走,想去捡信封。瞧!信封现在还在我放的地方,在床头柜上。”

“请继续说。”

“我放下信封,摸了摸手枪,又拿到手里掂了掂。人看见手枪都会这样做的。”

“您这时已经决定要杀了尼古拉?”

“我想是的。”

“具体是什么时刻?”

“这个我已经和奥尔良的警官说过了。几个星期以前。”

“可您说的是几个月以前。”

“或许吧。”

“但您并没想到会在昨天晚上?”

“是的。我把枪拿在手里,几乎是马上就指向了塞尔热。他抬起头,说:‘当心,亲爱的!子弹上了膛了。’”

“您把手枪拿上。怎么做的?再做一遍。”

他觉得不自在,也觉得相当滑稽。玩这个把戏,他觉得丢人,更何况是在这么些有身份的、煞有介事地看着他的人面前。

“就是这样。我就在这里。我使劲扣动扳机。”

“您不担心邻居会听到枪声?”

“我没想那么多。”

警长低声和预审法官说了什么,法官接着问:

“您当时注意到隔壁有个聚会,是吗?他们在放音乐。”

“并不是这样。应该说,我现在在这里才想起来,昨天坐在躺椅上的时候,我听到了音乐声,但有点心烦。他们放的都是老歌,我不太喜欢。”

“为什么心烦?”

“因为我不喜欢那些老歌。”

“您没有想过聚会的吵闹声,正好能掩盖枪声?”

“没有。”

警长适时做了一个手势,应该是表示对什么不满意。法官继续提问:

“所以,您开了枪。然后呢?”

“我以为他会完全倒下去,我一直以为一个人中枪后就该那样。但是他的身体挺了起来,我看见他的光腿也从床罩下面撑出来。”

“等一下。您是说,他光着腿。”

“他从来只穿上面的睡衣,不穿下面的。”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谈论睡觉习惯。”

费尔南德那晚也在。她听得咯咯笑。可悲的是,他再明白不过她笑声的意思了。

“他满脸是血,半边的脸都变形了。我看到他像是要起来,走到我这里来。我又扣扳机,但是枪没有响。他在看着我。我不能忍受他那么看着我。”

“您那时没有想过赶快逃走吗?您是害怕他报警,才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吗?”

“不是这样。你们真的要明白。我不能让他就保持那种样子。所以我看了看周围,看见了那个火钩。”

“壁炉里面生着火吗?”

“是的。”

东西现在还在这里。到处都是灰烬,一把铜制铲子,木头的火钳和一把绿色鬃毛小扫帚。火钩依旧在房间中央。

“把它拿起来。”

他遵命了。

“继续。”

他先想了想自己昨晚是站在哪里。

“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打的。”

“他还是坐在床沿?”

“是的吧。我打第一下时肯定是。”

“您连续击打他,是想把他彻底结果了?”

“是。他的眼珠一直在动。两次,我想可以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打了两下后,准备往门外走,但他又动一下。”

“您又转身回来了?”

“这总该是最后一次了。我拿了那个铜塑像,很沉,我用尽全部力气瞄准他的脑袋。我应该打了不到半分钟。我听到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知道可以了。”

他讲完了。他转向在场的各位,像小丑完成表演,只需默默等待观众的反响。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啊,对了,对了,还有灯!他们不会让他有半点遗漏的。

“我准备离开,都到门口了。我觉得把他留在灯光下挺别扭的。”

“那您怎么去关的灯?尸体不在道上吗?”

尸体在那儿显而易见,地板上有粉笔描画的轮廓。

“我跨了过去。我已经戴好了帽子。我没有想起外套,因为我老是开着车到处走,有时会忘了穿,哪怕是天冷的时候。”

书记官悄悄转了一下手腕,估计手腕发酸了。其余几个人保持沉默,表情严肃。预审法官打开门,第一个走出去,检察官助理跟着,他们大概想先交流一下,警长过了一会儿也出去了。法医已经走了,鉴定科的人也不见了。公寓基本空了。

“我能拿回我的外套吗?”鲍什问那个总离他不远的警察。

他带着这个问题走到警长那儿,后者只是耸耸肩。

“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可以。去拿吧。”

刚才进卧室前,他们把他的手铐松了。现在,手铐重新戴上。跟杂耍似的,真是孩子气。不管他们怎么想,他既没有任何逃跑的想法,更不想痛打谁。

那三个人在窗边要聊到什么时候?他们低声说着话。预审法官是个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的沉稳的人,默默坚守信念,警长客客气气地坚持自己的判断,但又不敢做太多抵抗,虽然得违背本意。

“您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就好,我听从您的安排。我等会儿就把他送到您那儿去。”

他们正在讨论怎么安排他。如果他理解得没错,法官希望能立即接收他,而警长想让他继续在自己的监管下待一待,好让他完成要交给上级官员的详尽报告。

“您想见见他的夫人吗?”

“我会传唤她的。”

“我已经请她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到办公室。”

“那请她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或许法官并不怎么喜欢警方?或许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他个人对这桩案子另有想法?鲍什能做的只是等待,他跟看守要了一小杯水。看守用来装水的杯子,正是他两个月前和一大帮人过来时看到过玻璃器皿中的一个。

三人接着闲聊了几句,看上去都不再那么拘束。法官点上一根雪茄,跟各位一一握手,然后离开,没有看他一眼。他的书记官随后也离开。

记者和摄影师在隔间里等着。警长跟他们说了几句话,接着把摄影师放进起居室,并把鲍什交给他们整整五分钟的时间。

“您能让他挥动一下那座雕像吗,就做个样子,警长?”

真是万幸,警长只是耸了一下肩,未予理睬。可他还是没有被放过,和重置在一旁小圆桌上的裸体女人塑像一起入镜。还有比这更俗气的新闻照片吗?他觉得眼皮胀胀的,有了眼泪。没有人注意到。他擤擤鼻涕,偷偷揉了揉眼睛。

“我想我是感冒了。”他说着还抿嘴佯装笑了。

这笑容,确切地说一个男人对自己可怜样儿自我解嘲的鬼脸,被摄影师抓个正着,摄影师高兴得咯咯直笑。

“是时候清场了,各位。”

接下来的景象如同学校放学一般。所有人都高声闲谈着下楼,鲍什混迹在记者之中。所有带着好奇心翘首等待他出现的人们,直到他已经离警车一步之遥,才发现他。警长得把他拽进车里才避开了人群,一点都不夸张。鲍什只听到几声叫唤,只看到一小拨孩子跟在他坐的车后面跑,如同跟在宗教洗礼仪式的人群后,好像能得到几个零钱似的。

回去的这段路上,警长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也没看他一眼。看来警长已经全然对他失兴趣。车子一停在警察总署的空地上(离另一辆囚犯押运车不远),警长就径直下了车,什么也没说,快步上了楼,将其他事丢给看守鲍什的警察看着办。

守卫带着他上了两层楼,穿过几重走廊。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中,他被带去接受各种身体数据测量,守卫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他先是全身赤裸,由一个医生做了检查,那里还有另外十个赤裸的男人排队等候。他们拿自己的生殖器开各种玩笑。

然后,他穿上衣服,接受身体数据测量,拍了正面照片、侧面照片,留下存档指纹。

办事人员照章办事,没人在意他。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把他从下看到上一遍后,说:

“就是那个用火钩打了人家二十二下那个家伙?”

他那时还赤条条的,这人在他全身肌肤上下游移的目光让他好不自在。他的皮肤前所未有的苍白。

他被押送至检察院一翼走廊的尽头。已经有些人坐在长条凳上静候。他认出了费尔南德。她也在等着,一个人坐在一条凳子上,靠近一扇门。她看见了鲍什往这里过来。她没有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看。她穿着米色狐狸毛领大衣,双手始终搭在稳稳立在她双膝上的手提包上。

她显得有些劳累,有了眼袋,他不喜欢。

他没有多少时间看她。守卫敲了一扇门,就把他送进法官的办公室。

“请把他的手铐解下来吧。让我们单独待会儿。”

但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书记官就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正忙着整理记录。

“您坐吧,鲍什先生。我猜想您应该感到累了。您今天早晨吃过东西没有?”

“我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小块面包。”

“我等会儿就安排您吃午饭。没有把您的领带和鞋带还给您吗?”

法官说着就往门口走去,跟门外守候的警察说了什么,后者走开了。

“现在,在一切开始前,我想知道您选了谁担任您的律师。我想您应该知道,律师有权在审问过程中陪伴您。”

“这个,我还没有考虑过。”

“现在应该考虑了。我想您应该了解您所受指控的严重性。您面对的是性命攸关的指控,您知道吗?”

“我知道。”

他说话时软绵绵的,好像受到指控是别人,和他无关。他听着走廊里的响动,认出警察的脚步声时,很满意能拿回皮鞋的鞋带和领带。他重新穿戴上这些东西后,觉得自己更有人样了。

“刚才,我和您的夫人谈了几分钟。我请她再多留一会儿。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让她进来。但我必须提醒您,只有我在场,您才能跟她说话。”

“她说了些什么?”

法官犹豫了片刻,显然有所顾忌。

“您是怎么想的呢?想见她吗?”

“我不知道。我刚才从她面前经过,她都没有看我。”

“要求她接受您的行为可能有点过分,不是吗?”

“当然。”

“她当然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大半个夜晚都在回答警察的问讯,然后还要接受警察对你们寓所的搜查。”

“她没有做什么蠢事吧?”

“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她没有企图自杀吧?以前已经有过两次了。”

“因为某些很严重的原因吗?”

“不是的。没什么原因。反正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就是,不能让她喝酒。”

“我刚才和她谈话时,不觉得她喝过酒。”

“那就好。我想是的,我想见她。是的。”

法官和书记官说了几句话,后者去了隔壁一间办公室,法官则去开了门。鲍什原处坐着,没有转过身去。鲍什听到高跟鞋踢踏踢踏走过地板的声音,裙子窸窸窣窣的摩挲声。法官又坐回他的办公桌后面,视线驻留在鲍什左边高过头顶的地方。毋庸置疑,费尔南德就站在他身后。

“您大可以坐下,夫人。”

“如果这是命令的话。”

她要坐下,得从丈夫面前经过,进入他的视力范围之内。她从丈夫身边经过。她对丈夫避之唯恐不及,不朝他那儿看一眼。

“我重申一遍,现在既不是讯问,也不是记录在案的正面对质。你们可以自由交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没有什么要跟他说的。”费尔南德宣布道,“他很清楚我是怎么想的。”

她煞有介事地从手提包中摸出一盒粉扑,看着里面圆圆的小镜子,开始自顾自地上粉。她焦躁激动,手忙脚乱。

“听着,费尔南德,”一阵沉默后,鲍什低声喃喃道,“我不是要请求你原谅,或是要你帮我什么。我知道你不能理解,知道你肯定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错误的想法。反正不会有人理解我。”

她将视线定格在办公桌的一角,侧面对向他,手指挨个儿在膝盖上做着敲弹的小动作。

“你只要记住尽量不要喝酒,保持镇定。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面向法官,像是要感谢他的耐心等待。

“就这些?”她问法官。

鲍什回答:

“就这些。”

她站起身,往门那儿走。就在擦过他身边那一刻,她再无力克制自己,爆发她积压的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扇了他耳光,一边各一下,咬牙切齿地说出四个字:

“下贱东西!”

然后她马上加快脚步走了出去。他听见妻子在走廊里停下,对法官说:

“请见谅。我没能控制住。一想到自己和他一起过了五年——”

“请不要忘了下午四点我还希望在这里见到您。”

“我会来的,不要担心。”

办公室的门再度关上,法官嘱咐书记官进来,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他缓缓点起一根雪茄。

“您都看见了,”他说道,“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建议您要慎重考虑挑选律师了。在您周围,应该有可以考虑的对象吧?”

没错。他和三四个律师打过交道,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和费尔南德有过一腿。

只有他自己能做到那件事,律师是帮不上忙的。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给您一份律师协会会员名单。如果您有经济上的顾虑,我要提醒您,您跟所有人一样,有获得司法援助的权利。我还是希望从今天下午起,就是我对您进行正式讯问开始,您身边就有律师陪着。”

“或许瓦尔律师,可以考虑——”他用确定的语气说。

他已经后悔了,自觉事已至此,瓦尔肯定会觉得这是种侮辱。瓦尔已经上了年纪,认识他的父亲,因为他的大部分假期都是在勒格罗迪鲁瓦(鲍什长大的地方)度过的。他应该不在检察院的名单上。他是个高大、健壮、天性乐观的男人,在他眼里,鲍什应该仍是孩提时的样子。

正因为这样,还有连带而来的对于父亲的记忆,他后悔提出了这个名字。

“您要我尝试联系他,让他下午就到这儿来吗?”

“麻烦您了。”

“他一定会请求做一次精神鉴定。不管怎样,我已经安排了。医生可能明天上午就会对您做检查。”

好的!他们想要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做的。他为什么偏偏提起瓦尔?想到这个名字,对于勒格罗迪鲁瓦的回忆猛地涌出脑海。他一下子想到母亲——他从昨天晚上起到现在就没想过她呀——她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或许已经坐火车往这里来了。还有他妹妹,和他不喜欢的妹夫。在这个他需要凝神斟酌的时刻,阳光下的小码头,阳光下皮肤被炙烤着的阿奈忽然从记忆深处蹦出来。阿奈高高撩起衣服,双膝高高抬起,在沙滩尽头的某个地方,在那个斜坡的干草丛里。

这同尼古拉和奥兹勒说的那句话一样,于他是禁忌,是他竭力要忘却的事。

眼下可不是回顾往事的时候!费尔南德刚用两巴掌明示他事态焦灼。

“我太累了,法官先生。”

“这几天您根本不可能有太多时间休息。不过您马上就可以缓一缓,我们过一会儿就会带您去用午餐。”

此刻他还不知道,这将是他和这个守卫他的一副笨手笨脚的大型忠犬模样的警察的最后一次接触。他从今往后,只需要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把手伸进手铐。他已经习惯了。

走道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年纪还轻的男人不见领带,没有鞋带,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手上也戴着手铐,嘴里叼着已经熄灭的烟屁股。他与鲍什擦肩而过之时,丢给鲍什两句话。他不知道鲍什是谁,但他知道鲍什是个和他一样的嫌疑犯:

“嗨,哥们儿!”

下一句话里带着干干的歇斯底里的笑:

“有他们好受的!”

鲍什没怎么动给他送来的食物。他瘫在铺了一层薄草褥子的木板床上,双手蜷叠,举过头顶,把自己的脸埋在下面。他被带到了底层的一间单人拘留室,外面就是检察院的一处空地。这里与牢房无异,一扇狭窄的跟枪眼洞一般的窗户上还装上了栅栏。一直紧跟他左右的那个警察没道别就不见了。鲍什如今在几个他之前没见过的人的监管下,听得见他们就在外面过道里说话。

这都无关紧要。他只想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外面天阴沉沉的,牢房中更是如此。可最让他烦心的是,自从他提到瓦尔后,那片阳光下的种种影像就追随着他,纠缠着他。他一味想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从中拉出去。

他想费尔南德,但呈现在眼前的仍是阿奈的种种。他用力呼吸、屏息,可仍然闻得到阿奈的气息。

这些人居然试图理解这一切!天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怎么可能理解呢?

他是杀了塞尔热·尼古拉。他都承认了。他把他们想听的一一奉告,毫无保留。他甚至又在现场给他们展示他是怎么用火钩和那座雕像的。他倾情还原经过,还增加小小的戏剧色彩,满足他们的要求。

现在他们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一个人清静清静?他会赎罪的。他从来没想过要逃避惩罚。所以他们没有权力用诸多无意义的问题来骚扰他,抑或动摇他。

他在落到他们手里之前是清醒的,洞悉一切。他审视过自己,做好了准备。都不是警察搅乱了他的心绪,只是安格拉内一间小客栈的主人。他用那般眼神看他,恍如从那刻起,他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难道说,因为他杀了塞尔热,他就不再与他们是同类了?

他想通了,目前就是如此,接下来会怎样,他还得观察。只需观察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神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当明确的并且一致的:对所有人而言,他不再是他们所定义的人,是异类。

哪怕那个法官亦是如此!哪怕他是他们中最有觉悟的一个人。他应该是丈夫、一家之主,有热络的朋友,生活的圈子中也尽是些聪慧的有学问的人。他每天早上到达办公室,然后一整天都在讯问那些干了坏事的和犯了罪的人。

难不成他都不曾想过,犯了罪的人不等于和其他人就不是同一种群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堂堂正正地走在大马路上,也吃早餐面包伴着加奶咖啡。他们也有妻子,朋友。他们也跟其他每个人一样,为了有个活法,尽他们所能了。

说到底,法官没有从法官的视角看待他。虽然鲍什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但他明白法官感到错愕,就像一个医生,只想着他的病人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都怪这些人,几个小时后,连一天一夜都没有过去,鲍什自己也只剩一笔糊涂账,开始对自己有所质疑,亦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存在,纠结一些以前没想过的问题。

不该这样。也不该再去想阿奈,也不要再问自己为什么。可他在这张已然被上百具身体磨蹭过(现在包括他在内)的旧草褥子上伸展身体时,阿奈的身形取代了此时他应该想着的费尔南德的样子,一刻不曾消失。

其他人有这样的记忆吗?在我们最不想回忆起的时候,我们疲惫或是生病了的时候,经过种种抵抗之后仍翩然而至、魂牵梦绕的记忆?

他不认为阿奈可耻。他只跟她有过一次,就一次。那时他就快十七了,可自从他十岁还是十二岁起,他就常常看到阿奈,看见她和其他男孩做爱。

在勒格罗迪鲁瓦,对男孩们来说,这就是娱乐。

“快看!阿奈又要去沙滩那儿找个相好了。”

真的差不多总是这样。如果沙滩那儿没人在等她,她就在半路上勾搭一个。如果在路上也没有,她会在阳光下躺着,她肉感的、被阳光和波光映得金晃晃的身体,高高卷起的衣服,丝毫不带遮掩的下腹部起,三角分布的大片黑色。为了这一切,总会有男人经过那儿。

她十七岁吧,他那时十二,她已经是个发育丰满的女人,早已完成对身体的各种探索。年纪较长的一些同学已经在她那里尝试过。在那几年里,他多么渴望去她身边,但从没有胆量,特别是在一天晚上之后。那天晚上,他看见父亲面色有些难堪地回来,从那个他知道阿奈也在的地方。

找过她的男人,大多数没有吹嘘此事。来避暑的人,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远远追随着,装出一副并未关注她的样子,兜上很大一个圈子,但最后还是会来到她身边。

可以说,整个少年时期,他渴望着阿奈,渴望她浑圆的大腿,肚子,聚积着太多能量、总让人想俯身上去的饱满的总是微张的嘴唇。

他只找过她一次,在沙滩上一条废弃小船的背面。

五年后,他在巴黎和费尔南德结了婚。

他们还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有人摇晃他的肩膀。有人跟他说:

“您的律师说要见您。”

他就像个梦游症患者,仍然沉浸在和阿奈的种种。瓦尔站在门檐下,没有了一贯的笑容。瓦尔肯定也去见过她,可他不会再想她,可能已经忘了那个女人了。他在考虑该以什么态度进来才较合适。最后,他边说话边把装了一打文件的提包放到椅子上:

“哦,你好呀,你小子!”

他一开口,觉得不对味,所以径直走到桌前,背靠着桌子,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许多,开始看鲍什整理仪容,叹了几口气。

“谁会想到你会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呢——”

这还不够。他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失去耐性,将自己不太长的双手高举过头,指向天空,大喊:

“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的上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