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并生活了三十五年的小镇有交叉铁路轨道,临近煤气厂的高速道路被改道,现在筑造在堤坝上,横跨下方一片泽地。

在开车的三个钟头中,他没有思考的意识,两眼紧盯着前方如丝线延展的白色行车线,耳朵里有摆脱不了的低鸣,像吮吸发出的低声,那是成百上千的橡胶轮胎轧在柏油路上的声音。

他沿着梅里特大道,一路开到纽约的入城路段,两车道上有时有三排车,对向上的车也来势汹汹,在他无法平缓的心境中,这阵仗就像一次逃离。人们前额紧皱,神经紧绷,瞄准遥远的前方,一味横冲直撞。是什么让他们以为可以到达目的地,仿佛他们的存在就是一场输赢博弈?他们的家人坐在后座上,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并不知晓何去何从,可以肯定,是无从知晓,也无人在意,只是在车轮滚滚中恣意消耗空虚的时光。

在横向公路的边上,十字路口处,艳丽颜色木板搭建的简易棚屋比比皆是,售卖喝的,吃的,香肠,冰淇淋,威士忌,还有咖啡。车里的孩子们人手一支甜筒冷饮,男人将罐装啤酒一口气灌进嗓子眼里。

希金斯如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绕过纽约外围,走哈德逊河沿河公路,通过华盛顿桥,到达新泽西。

摩天大楼此刻已在他身后,在阳光下呈现为一个个带着粉色光晕的金字塔形状,纹丝不动地悬立在天空下,有时巨大的飞机飞过,掀起波纹。

他一次也没有想到母亲是否已经死了,或者将要死了,他的脑海里只有离开威廉森目睹的最后画面:穿过厨房敞开的门,瞧见四个孩子坐在餐桌周围吃鸡肉。

他该下高速了,再开下去就没法到旧桥了。他刚开到林肯街,就认出了周围。在过去十年间,这里比威廉森新建了更多设施,那块他以前玩耍的空旷场地现在成了工薪阶层住宅区,所有的楼房都一样,道路两边的树木还没长起来,人行道也没完工。

在一块绿色栅栏围起的长方形场地中,和戴夫一般年纪的少年正在为棒球比赛中的一次得分争执,百来个观众成群结队地分散在阶梯看台上。穿深蓝衣服、戴短檐鸭舌帽的裁判严肃履行自己的职责,在双方球员间左右逢源。

林肯街没怎么变样,可今天是星期天,所有商店都关门了,路上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只有几辆空车停在人行道边上,散出铁皮被阳光曝晒后的气味。市政广场上,两家电影院各占一边,相对而开,小轿车把四周都停满当了。那些没在自己家待着、没在打盹、没打开自家窗户、把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的本地居民,应该都在这里了,一动不动地坐在生活中根本不存在、还被放大了的各色人物前,或者是在路上,和他迎面而过。

小镇死寂一般,不明的恐慌让他的胸口绷紧。他紧挨着曾大步流星走过几千次的人行道往前开。他一个左转弯,再一个左转弯,仍旧在一片空寂之中,然后停在医院所在的广场上。

这也不是以前那家医院了。以前的医院大楼有带栅栏的窗户,砖墙被从壕沟里通过的火车排出的气熏黑了。但这一切都被时新的建筑取代,混凝土结构,粉色砖面,一个敞开式有高棚顶的大堂入口。仿佛豪华酒店。

候诊大厅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三十分。白色地面,白色墙,崭新座椅。左边玻璃隔间办公室上开着一个服务窗口。

走道里充斥着嘈杂声。他看见在女人和孩子陪伴下来回走动的病患,有的病人还坐在轮椅上。他明白这个点是探访时间,也认出了站在桌子后面给来访者发粉红色小票的老夫人。

只有这个细节和他很久以前周期性来医院看路易莎那个时期一样。镇上的一些女士组成委员会,给病人读书,分担一些轻微的活,比方说这个夫人负责在探病时间维持秩序。

今天站在桌子后面的这位在十二还是十三年前就已经在这儿了。她仍然穿着紫色和白色的衣服,戴着一顶小巧的、点缀着一小截轻盈面纱的丝绒礼帽。希金斯觉得还闻得出从前的那种芳甜香味。他从不知道这位夫人的姓名。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停在门外台阶旁,驾驶座位上是一个穿米色家佣制服的司机,那辆车和那个司机恭候的人应该就是她。她没有老去,这一点他可以起誓,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在候诊大厅的这个位子,也从来没有卸下过她豪宅女主人身份。

“您申请探望谁?”她轻声细语,一脸微笑,让希金斯联想到糖果。

“希金斯夫人,路易莎·希金斯。”

她戴起一副玻璃片颇厚的夹鼻眼镜,脖子上挂着绑眼镜的丝带。

“您确定是这个姓吗?”

“除非她是用结婚前的姓登记的。再试试叫路易莎·富赫斯。”

“您被告知她在这里?”

“医院今天上午给我在康涅狄格的家打了电话,通知了我。”

“您最好还是去办公室咨询一下。我这里没有任何相关信息。我很抱歉没有能够帮助到您。”

三个黑小子乖巧地坐在靠椅上,较小的两个的双脚还触不着地。三个长得彼此相像,一样褐色的眼珠和相较之下很白的眼白。希金斯心想,他们的妈妈肯定是在给他们生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呢。他们不被允许进入产房,因为他们可能会把外面的细菌带进去。

他敲了关闭着的服务窗口,一个正忙着欣赏电影杂志的年轻姑娘过来开了窗户。

“我来看我的母亲希金斯太太,她也可能是用娘家的富赫斯这个姓登记的。”

“她入院很久了吗?”

“今天早上进来的。”

“您稍等一下。”

她也先翻阅了一份名册,然后又翻登记单。她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后,拨通电话。

“您那儿今天早上收到一位姓希金斯或者富赫斯的吗?”

她望向他,摇了摇头。

“您说的这个名字没有在入院记录上。您确定是我们医院吗?”

“旧桥还有别家医院吗?”

“有一家私人诊所,在西区,靠近公园的地方。”

他知道那里。那是家诊费惊人的机构,警方不会把交通事故的伤者送去那里的。

“你们这里有人今天上午给我打了电话。”他重申了一遍。

“是谁?您知道是谁给您打的吗?”

“一位女士。我觉得是一位护士。”

他说话谦和,平心静气,对自己的直白和明了很满意。

“原则上来讲,”这位女员工对他解释道,“办公室周日不对外服务。主管也不在。就我一个人值班,今天上午上班的那位已经下班了。他们是几点给您打的电话?”

“十二点刚过一会儿。”

“我其实下午一点才到岗。”

他感到双手汗津津的,很想在哪里蹭一蹭。

“是做手术的病人吗?”

“我猜是的。电话里说发生了一场事故。”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可以看到她略透明的工作服里面的身形和质地很一般的内衣。她端着架子出现在他后面,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走进办公室,对他视若无睹。

“你这儿有烟吗,小不点?”

“你在我的包里找找,有一盒。拿去好了。我还有一盒在抽屉里。你听过今天上午有什么人是因为事故被送进来的吗?”

“那个老——”

护士及时咽下她本要说出的那个词。她发现了希金斯,有点尴尬。

“就是被公交车撞倒的那个?”她马上改口道。

“就是她,对。”他赶忙回答。

“她在这里?”办公室女秘书吃了一惊,“那她的名字怎么不在入院名单上?”

“这个嘛,小不点,这就不是我要管的事了。我知道的就是,她是从急救车进来的那扇门被送进来的。”

“她被放在哪个房间了?”

对她们而言,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她们每天都说过类似的话。护士再一次转向希金斯,看上去犹豫不定。

“我想她应该不在病房里。她被转送到急诊外科去了。”

另一个便向他解释道:

“那您目前还看不到她。不允许探望在那儿的病人。”

“可是你们给我电话了——”

“我明白——”

这个办公室秘书可能是个新来的,或者代班的,不是很确定要不要负这个责任。她的制服同伴的头发是跟弗洛伦斯一样的红棕色,对她俯下身,低声说:

“你觉得——”

然后这个护士把一盒香烟顺进自己的制服口袋里,走出带玻璃窗口的办公室,对希金斯说:

“您跟我来。这不合规定,但我们去看看护士长怎么说。”

“是她给我打了电话吗?”

“不是布朗夫人,肯定不是她,不是此刻正在上班的所有人,她也是下午一点才接班的。您跟我走。”

她路过时跟紫色衣服的老夫人打了声招呼,后者没有阻挠他们。他们沿着走廊行进,经过一扇扇开着的门,看得见躺在各自床上的病患,还有给他们带来鲜花、糖果或者水果的健康人。一个五岁小男孩,个头和伊莎贝尔差不多大,拄着拐杖,和他们迎面而过。他的右腿直愣愣地戳在身体前方。

他们走过一处类似交叉口的地方,那里有一张写字台,上方挂着一挂着剪贴板,剪贴板上面满是卡片字条,一位医生正在写字台旁研究护士们的记录报告,有两名护士在用很大的托盘准备果汁。

“走这边——”

她推开一扇上面写有“禁止入内”的门。至此,他们周围悄无声息了。没有一个人在走道上,也不在塞满各式奇形怪状器械的房间里。

“布朗夫人!”她用不高不低的音量喊道。

没人应答,她再喊:

“布朗夫人!”

然后她命令希金斯:

“在这里等我。”

她往前走了一点,打开一扇门,立即又关上。那扇门的门楣上有只亮着红灯的电灯泡。

大概过去了十多分钟。希金斯汗津津的,衬衣贴在后背上。但他不敢把外套脱下来。

他的脑子里仍然是空白的。他在这里,与世隔绝,和一切活物隔绝。降生、苦痛还有死亡都不再是原来的意义。他刚才注意到护士隐约的长腿,如在教堂见到这光景般惊愕。他看到她掂量着拿走香烟也是这种感觉。

一个看不出年岁的男人出现,胡子拉碴,身上穿着棉布条纹衣服,手里拿着簸箕和扫帚。他突然就从一处楼梯口现身,希金斯之前都不知道那个楼梯口的存在。他满眼狐疑地看着希金斯。

“您是新来的医生?”

“不是。”

“那您在这里是干什么?”

“一位护士让我在这里等她,她进这个房间了。”

他指向挂着红灯的屋门,那人便摇头离去了,嘴里嘟嘟囔囔些无法听清的话。

这儿没有椅子,没有任何可以坐的东西。他开始觉得两腿发软,也许是因为漫布的乙醚气味?他没有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几点了。看了也没什么用。时间已经没有意义。

那扇门终于又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身穿制服,面目生硬,从远处张望了他一下后,朝他走去。跟在她身后的年轻护士给希金斯含蓄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就消失在他们来时的那个方向。

“您是沃尔特·杰·希金斯吗?”护士长问,手上拿着一张单子。

“是的,夫人。”

“路易莎·富赫斯是您的母亲喽?我的同事今天上午给您打了电话?您住在康涅狄格州威廉森?”

“是的,夫人。”

他还没有缓过神来问她问题。

“我猜想您母亲没有跟您住在一块儿吧?”

“没有,夫人。”

“她一个人住?”

“她长期住在格伦代尔的一所康复院里。”

“在安德森医生那儿?”

“是的。”

“精神失常?”

“医生们认为她在那里会更好些。”

“她是逃出来的?”

他就这样被迫在走道上一直站着,总想弄明白这扇没有完全再闭上的门后面是怎么个状况。

“您待会儿得跟我去办公室把手续办一下。警察也希望您去他们那儿一趟,提供一些必要的信息。”

他用自己都觉得惊奇的平静的口吻问:

“她死了?”

“您不知道?”

他回答是,不知自己动了情了没有。他此刻只想坐下,哪怕只是坐一小会儿。

“有人给您打过电话了呀!”

“的确,但是没有通知我她已经死了。她跟我说还不能肯定——”

她检查一下手里的单子。

“她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过世的。”

正是他最后望了厨房里坐着的四个孩子,离开自己家的时间。

“她说什么了吗?”

“我不在场。您可以稍等几分钟,当时值班的哈钦森医生马上就要从手术室下来了。哦,来了!这位就是——”

一个高大且相当年轻的男人,头上戴着罩帽,手上戴着橡胶手套,脚上穿着红色橡胶靴。他除下遮住下半部分脸的口罩。他的前额流着汗,双眼因为疲劳而显得焦躁不安。

“怎么样?”护士长问他。

“成功的可能性很大。我一小时后上去看她。”

说的不是路易莎,是个年轻女孩。他看见她过去,躺在担架床上,没有半点意识。他只能看见深色光亮的头发,鼻孔收缩,被单勾勒出的瘦削身形。他想起了诺拉。她被推进一部电梯,布朗夫人才对医生说道:

“这是今天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去世女伤者的儿子。”

哈钦森医生走进一间梳洗休息室,卸下手套,洗了手,用湿面巾擦了把脸,点燃一根烟,猛地抽了几口,毫不避讳地打量希金斯。

“他说她是从格伦代尔的康复院逃出来的,她长期住在那里。”护士继续说明情况。

“她喝酒吗?”医生问希金斯。

“是。”

“如我所料。她散发出了酒气。她应该是在过马路时突然一阵眩晕,要不然无法解释这次事故,只能归结为自杀了。”

他没想便提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根据警方的报告,当时除了出事的公交车外,东三十二街没有其他任何交通往来,行人爱怎么走就怎么走。”

他们今天上午根本没有给他准信,还跟他说事故发生在进城的地方。也许对于那位跟他通电话的护士而言,所谓城里只能从商业街和高尚社区算起。东三十二街是他出生的地方,是路易莎和丈夫婚后租住的那类格子间的所在地。

“她走时痛苦吗?”他这样问,却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她被送来时肯定是痛苦的,但她并未表现出很痛苦的样子。要说她在笑,是有点夸张了,可她确实也——”

他了解路易莎,哪怕到最后关头,她也目空一切。

“我第一时间就给她打了麻醉,然后就——”

“她有知觉吗?”

“那个时候还有,陪她来的警察把她说的那个地址记下来了。”

“那是我的地址。”

“我想是,既然您已经在这儿了。”

医生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凝视他,希金斯觉得那可能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冷漠。

“她身体的哪个部位受伤了?”

“脑内伤,左边肩膀,还有骨盆。她失血过多,我给她输血了。可她没有挺过去。”

“她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除了您的名字和地址,没有其他的了。您如果需要,行政办公室会将她的衣物返还给您。至于其他东西,如果她还有提包或者其他个人物品,应该在警察局。布朗夫人,我猜想您需要他跟您走一趟?”

“是的,医生。”

“我能看看她吗?”希金斯问。

两位医务人员对瞧了一下。医生轻轻耸了耸肩。

“您跟我来。”护士长指挥道。

他们走楼梯来到灯火通明的地下室。一扇扇门沿走廊一路排开,跟楼上一样。布朗夫人开启其中一扇,闪到一边。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面,光秃秃的四面墙,一张似乎是大理石的台面。台面上有一个白色布单覆盖的人形轮廓,他觉得被单下面是石雕之类的东西。这里面比医院的别处冷。

护士长往台面走去,提起布单,往后掀开,让头和从绷带中散出来的一小撮一小撮的灰白头发露出来。另一块旨在维持下颚的绷条,包住了脸颊的一部分。他只能看见深凹的眼眶,直挺的鼻子,失了颜色的嘴唇。

他不祈祷,没有哭,不敢碰触面前的这具女尸。他一记激灵,好像又回到老被留下一个人待着的那些夜晚,没办法取暖。他还害怕,无法言说的害怕。他看向护士长,寻求安全感。

“是她吗?”

他点头回答是。他此刻还说不出话来。他有急切想要走出这个房间的冲动,可是他的双脚牢牢钉在地面上。

“现在到办公室去吧,您得跟我说说您的打算。”

她退出来时关上灯,希金斯一惊。

“从这儿走。”

还是候诊大厅里的那个办公室,三个黑小鬼还在原来的位子上坐着。

“您要提领遗体?”

他回答是,于是护士长对青女孩道:

“埃莉诺,准备一份C类文件。我想您是希望将遗体移送到威廉森,是吗?”

他摇头,对他人顺理成章地这样认为感到羞耻。

“我觉得她能葬在她待的日子最久的旧桥更好。”

“这由您决定。费用由您出,您听明白了吗?”

“由我来出,是的。”

“那您得联系一家殡葬公司了。您在这里有认识的吗?”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她蹙起眉头,像是在回忆有没有见过希金斯,但她对面前这人的面孔一点印象都没有。希金斯对她也没有印象,他们当年肯定不是生活在同一个街区。

他回答了几个问题,此间没有别的女员工进出,电话铃响过几次。他确认他要支付的数额,签了张支票。

他从医院出来,置身阳光下后,眼花了好一阵子。他在满眼的车辆中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车。他根本没想到要给诺拉打个电话,告诉她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威廉森早已被他抛掷在九霄云外,他根本没想起那个地方,好像从未踏足过那里。他也不再想孩子们。他正存活在一个奇异的空间里,既属于当下也属于过去。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出于本能,找着了去警察局的路。那里的门没有变化,但警局内部的墙面重新粉刷过。他不认得那两位穿制服的警员(他们都比他年轻),但自信还认得穿着便服的中士。中士没穿外套,嚼着根雪茄在打字,一顶绿色鸭舌帽扣在脑门上方。

他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其他三人静静地看他,无人打断他。之后,中士把一张空白表格卷入打字机内,开始对其提问:姓氏、名字、住址、职业、母亲姓名及出生年月等问题。

“阿勒托纳怎么写?”

他拼读了一遍。

“我猜您知道她在这里有一份很厚实的档案吧?”

“我知道。”

“您做什么工作?”

“惠捷超市威廉森分店的经理。”

“跟这里的惠捷是一家?”

“我以前在这里的分店工作过。”

“您要提领遗体?”

“我要准备葬礼,是的。”

“葬礼在威廉森举行?”

“在这里。”

在场所有人好像都对此感到惊讶,他不知道为什么。

“只有一笔小费用需要支付。我们在她的食品袋子里找到两瓶喝剩下一半的酒瓶,上面有鲍曼商店的标签。我问过鲍曼了。两瓶酒是从他那里偷的。”

“我会付的。”

“还是要告知您,您也不是必须得付这笔钱,当然喽,最好还是付掉。她的包是新的,应该也是偷来的,但目前还没有人来报案。今天是周日,商店都关门,无法知道货物遗失情况。把那个包递过来,弗雷德。”

两个警员中的一位拿过来一只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瓶还剩一半的杜松子酒。另一个酒瓶碎了,碎片在袋子底部,还散着味儿。里面还有两只橙子,压成泥的香蕉和一盒被酒精泡软了的饼干。

“我们就找到这些。没有钱包,也没有零钱。一分钱也没有。”

“你们查出来她是怎么从格伦代尔一路到这里来的吗?”

“不是走来的,可以肯定。或许她之前有点钱,坐大巴过来的,她也可能是一路搭车过来的。”

“事故是几点发生的?”

“十点。”

“她如果去过鲍曼的店,那也只能是昨天去的。”

“商店周六一直开到晚上十点。”

“我知道。我在想她是在哪儿过夜的。”

中士做了个手势,意思就是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在这儿签名,左下方。这个八美元六十美分的收据,我会交给鲍曼的。”

希金斯知道在办公室后面是一条走廊,走廊的铁栅栏后面是拘留室。他母亲不知道曾在那里度过多少个夜晚。但昨天夜里,她的最后一夜,她没在那儿度过。

“您接下来是要联系殡葬公司吗?这些公司周日正常开业,全年无休。您选的是哪家?”

“沃德和特纳,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特纳家的一个儿子跟他读同一所高中,但是他低三届,所以两人并无来往。

“她跟现场帮她的警员说过什么吗?”

“开车送她进医院的那个现在不在,但在他写的报告里没有提到任何这方面的事。”

“感谢您的帮助。”

“没事。”

不知为何,他坚信他一旦背过身去,警察局里的三个人就会笑翻了天。他走路、说话都不再是许久前慢慢习惯了的方式。他觉得自己成了另一个人,更老气,无依无靠,一个他都不怎么认识的人。沃德和特纳殡葬公司从原来的街道搬走了,现在驻扎在地势优越的小山丘上,在不断扩延但始终坚守其秉性的高级住宅区内。

只有城镇的东边,老旧破败的街区和贫穷街区的街景万年不变,街道、商铺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但房子现在更加衰败,像弓成了团儿的干瘪老头,但仍有小鬼在街巷小道中来回乱窜。

他们问他希望在哪天举行葬礼,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没有想到要再回旧桥,也没有想过还要再从这儿离开,再从这里从头开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未来的一切都不再明辨可见。他犹疑不定,在一个捉摸不透的未知世界中不知何去何从。

“您看下周二合适吗?”

他接受下周二这个日子,这样就不用再费神思索这个问题了。

“十点?”

为什么不呢?他们给他展示棺材和墓碑的样照,然后是距离此地最近的一处墓地的平面图。这不是他知道的那片墓地,如今那里已然填满了死人。新墓地离当地六千米。

“我想您是现在当场付款吧?我们习惯上——”

他又签了一张支票。这都没什么。

“您愿意将电话号码留给我们吗?以防我们有什么事需要跟您联系。”

他给了威廉森的号码。对方看了号码后表现出的讶异,和其他所有人对于他行为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差点忘了自己的车。他开上一个小斜坡,从这里看得见镇上房子的屋顶。他以前也从这条下坡路顺势而下过,可如今他觉得这条路和路边的所有东西都很陌生。他以前说得出这里几乎每户人家的名字。有好多年的时间,他开着小货车在这一带运货上门。有些客人会给他小费,有些在圣诞节时给他个礼物,盒装香烟尤其多,不管他根本不吸烟。

他应该重走途经纽约的那条道,接着往康涅狄格方向去吗?他没有头绪。他很想有个人给他提提建议,帮助他做到他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帮助他更透彻地看清自己。他开着车沿着斜坡滑行,穿过商业街,经过惠捷超市旧桥店的门口。一张宣传海报表示第二天这里会举办威廉森分店已经举办过的推卖会。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下意识地把车子靠着人行道停在三十二街的拐角上。

最多五百米之外,光秃秃、没有色彩、水泥墙面脱落的楼群中,有一幢是他出生并度过最初几年生命的地方。鳞次栉比的商店大门紧闭,但他全都认得。有几个门面上的招牌从他儿时起至今未变。

音乐声从楼上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来,有些人手肘支在窗沿上。一对年轻夫妻站在其中一扇开着的窗户的边上,互揽腰际。在他们后面模糊一片的深处,显露出一张铜架大床的轮廓。

没有人跟他说事故发生在这条街的具体哪个位置,他也没敢问。他刚才是不是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没有必要去询问坐在他车边椅子上、红裙裹身的肥胖女人了。他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瞧见反光的玻璃碎屑,就在离人行道不远的地上。公共汽车猛刹车时车上的哪块玻璃坏了。也许是某个乘客因为强大的惯性撞在了玻璃上?

他走近些,看见深褐色的斑驳印记,还有几分深红色没有干透。他现在就站在六十七号门牌正对面,他童年或者说人生第一阶段生活的格子间就在这里。此刻,大多数的窗户都不带窗帘,这里的租户似乎还没觉得有这个必要,就一家接一家卷铺盖消失了。每家的门敞开,通向一条幽暗阴冷的通道。

他的视线定在四楼的两扇窗户上,又一次感觉到惶恐。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危险,非常想离开这里,一口气跑得越远越好。

他的目光在外墙上游移,慢慢往下到了第二层,停在一个正在吸烟的男人身上。对方也正看着他,衬衫袖子撩得老高。

两人相对而视,几乎在同一时间皱起眉头。希金斯没有胆量此刻扭头往回走,因为他的对手在灰色水泥边框的窗框内突然间从凝滞不动中抽脱出来,仿佛活了过来的一位画中人,并朝他猛挥手臂。

“喂!沃尔特——”

希金斯也认出了此人。此人跟他一般年纪,在他之前就已经住在这里,后来两人又在公立学校里面碰到。这人上半身长,两条腿短,大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矮瓜。他一时想不起来他本来姓什么,用力思索一番,好像这事突然十分重要。他不甘心放弃。

“是你吧,啊?”矮瓜在嚷嚷。他差不多已经没有头发了,但故意留着金黄色的短毛小胡子。“上来呀!你还记得路吧?”

一个外国姓:雷德!但他想不起这人的名字。几乎从来没有人用他的真名字,人人都叫他矮瓜。

他为什么不敢拒绝这次邀请?一个女人出现在他昔日伙伴的肩膀后侧,朝着他的方向看,嘟囔了一个什么问题。她的丈夫低声回答了她。

希金斯示意他这就过去,然后低下头,穿过街道,正如今天上午他妈妈那样。

只是没有公共汽车来撞倒他。他步入楼房的拱顶之下,一如既往的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