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上躺了五天。只有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笑上一笑。有一次,他坐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嘴笑了笑。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笑容和路易莎的有相似之处。

他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见闹钟显示时间已过中午。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便又合上眼睛,想尽快再睡着,也真的睡着了。等稍晚一点,诺拉给他端来咖啡时,他迷迷糊糊地说:

“对不起!”

他还给自己找了借口:

“我母亲死了。”

“我知道了。我给旧桥的医院打过电话了。”

“我病了,诺拉。”

“我也给医生打过电话了,他四点会过来看你。所以我现在把你叫起来了。”

他真的病了。所以没有人会埋怨他,或者就算埋怨他,也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只会温情脉脉地和他说话。他的脉搏忽快忽慢。他还痉挛,胸口时不时抽紧。胸口抽紧那几秒钟,他确信自己会死掉。

他接受命运的安排。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他憧憬着在一派祥和中心甘情愿地中离世,甚至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他想象葬礼上的诸多细节,以及站在他棺木旁边的每个来宾的心态。他们会后悔对他关上乡村俱乐部的大门,否决了他人生最后一次聊以宽慰的机会吗?

但罗杰斯医生给他开的那些药剂起作用的时候,他感觉良好,生理和心理都暂时被麻痹,但又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总体来讲,他对目前的状况还算满意,除了一件事:被弗洛伦斯和戴夫背上床的耻辱。

“我是怎么回到家来的?”他问妻子。

“你把车停在门口,然后就不动了。”

“是你们把我抬回家的?”

妻子告诉了他。

“他们什么都没说?”

“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有一点被吓到了。”

“弗洛伦斯也是吗?”

他想到大女儿会对他有所不安,他感觉不赖。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给旧桥打电话了。”

他生病了,不能再回去参加母亲的葬礼。他为此感到由衷高兴,好像他好好回敬了路易莎一招。

“超市怎么样了?”

“卡罗尔小姐给哈特福德的管理部门打了电话,他们已经派了一个人临时代你的班。”

“是谁?”

“我不记得这人的名字了。”

“他长什么样?”

“一个小个子的褐色头发男人,很胖。”

“是帕特尔。我认识他。”

但他确定自己病情很严重,因为罗杰斯医生一天会过来看他两次。诺拉要是能让他们两人单独待会儿,他毫无疑问就会向医生提出那个问题。

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他现在明白不该这样做,有些事情不适合正大光明地说开。他说出来,很有可能只是惊吓到医生。医生也许能明白,但并不想听到这件事。

他现在有的是时间躺在床上理清思路,头痛和恶心的感觉头两天就已消失,他整个人终于可以定下心来。和每个周日清晨一样,他暗中收集房子里的大小动静,还有街道上乃至整个镇上的动静。他吃下那些药之后,周围一切动静在他的脑海里就汇编成一曲耳熟能详的亲切旋律。

他只向医生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的心脏还好吗?”

“只要不再有第二次就没有问题。”罗杰斯医生回答他,声音并不严厉,也无指责。

希金斯渐渐觉得,这句话不仅暗指了他喝酒的事实,还影射了好些别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明白了比尔·卡尼为什么投了黑球反对他。他不再怨恨比尔·卡尼。

这些都不重要。他现在十分自信自己看问题更透彻了。用他儿时的表述来讲,他被当作不存在,完全是因为他不知道游戏规则。没错,还就是个游戏。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回过神来,在他小时候,人家的游戏已经开始了;或者说,他的起点太低,无法参与这个游戏。正如他母亲嘲讽他时所言,他是路易莎和老流氓希金斯的儿子。

但这也不是重点。要紧的是一定要遵循规则,心知肚明这一切无非是个游戏。有很多事情要看得明白,知道真相,但不一定需要说出来。

有些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比如说,罗杰斯医生肯定知道他开给病人的药中有一半是没用的。他还要对某个病人说情况乐观,其实他完全了解这人连一个月都活不到了。医生不能全盘托出呀。他的工作是传达信心。还有比尔·卡尼,信誓旦旦地表明,他是出于对社区的忠心和尽心,才勉为其难进入哈特福德议会。

奥斯卡·布莱尔看上去总是自信满满,对所有人来讲都是功成名就这个词的形象代言人,可事实上,他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如果真的和自己那位挂了诸多主席头衔的妻子幸福有加,能老往离过三次婚的奥尔斯顿太太家里跑吗,还一起有了两个孩子,他都没有权利承认这两个孩子?他回到家里后,会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他以后要怎么跟自己的孩子们说起这一切呢?他为什么要从早喝到晚呢?

希金斯细心思索这些人的状况。他以前太幼稚了。他自以为终于手握零星真相时,就高喊着要反抗,要对这些游戏者复仇。

他难道想住回到孩童时代的筒子楼吗,像老同学雷德那样?这可差一点点就发生在他身上了。每每想到此,他还会后脊背发凉。

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以后游戏规则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还要给自己在市政厅的胡闹行为作出解释和道歉。他母亲去世,他带病回到威廉森,这两件事倒是帮了他。周三,当地周报上刊登了这则讣告:路易莎·希金斯夫人,祖姓富赫斯,我们优秀的同胞沃尔特·杰·希金斯的母亲,这是原话,于上周日在新泽西旧桥,由一起事故引发诸多伤情,这也是原话,不治过世,而他本人则在此次打击之下,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创伤。

报社可能知道路易莎的底细。他们肯定打过电话给医院,或许还打给了警察局。他们却不认为有必要将所有真相公布于众,因为他们遵循了游戏的规则。他们对他的事也表现出了谨慎稳妥。

他并没有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自豪,而是时不时感到羞耻。这种感受会一直跟着他,还有甩不开的空虚,孤独和苦楚。

但他还能怎么做呢?这就是所谓的代价。他没有选择。没有人可以选择。他可以确定,他以某种眼神看着罗杰斯医生时,后者明白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希金斯了。两人好像已经心照不宣。

这就是大家所说的成长为一个男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四十五岁之前,他一直就是个孩子。

“你怎么样了,爸爸?”

他们在一天中不同的时辰轮流到卧室里来看他。伊莎贝尔好奇地看着他,她还不习惯爸爸赖在床上不起来。

“你哪里疼吗?”

“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不起来呢?”

亚奇比其他几个上来得少些,不管是哪种疼痛都让他有些害怕。妈妈分娩时震撼到了他,他觉得生孩子怪恶心的。

戴夫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但他渐渐发育完全的男性身体之下仍是个孩子。他将来也会有这一天。他作为父亲要不要给戴夫指点迷津?他有给孩子言传身教的勇气吗?不用。他总觉得每个人要自己得惑、寻求解答。

弗洛伦斯似乎在将信将疑地观察他。她也感觉到父亲身上经历了一次本质性的转变。但她在谨慎地了解细节,以便得出结论。

就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幼稚的、贫苦可怜的、什么都没明白过来的小男生,大女儿才会蔑视他?他很清楚,女儿对他确实有一种蔑视。他没有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没有因为这个对弗洛伦斯更严厉,反而对女儿能够和自己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而感到满足。

“别急着起来,”诺拉一天早上见他靠床站着,对他说,“你需要为了下个星期保存体力。”

“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前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卡罗尔小姐一路跑着追上我。她说,下周一或是周二会有一次视察,拉森先生将陪着施瓦茨先生对各家分店做一次巡访。”

“我会准备好的。”

“当然。正因为此,我建议你现在好好休养。”

施瓦茨先生或许就是个普通人。他不知道。这与他也无关。他就算知道施瓦茨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路易莎也许真的想把他拽回旧桥,但她没有成功。他的生命中不会再有饥饿,他从不曾如现在这般渴求生活,他再也不会呼吸到东三十二街房子里的那股令他作呕的气味,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不会知晓何谓饥寒交迫,惨淡不幸。

要是眩晕或者恶心再一次侵袭他,能有什么阻挠他拿起酒杯?他已经有过一次先例,况且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他就算现在知道员工中的某人亦有这样的行为,也会大吃一惊。比如——对了!这事不可能发生在卡罗尔小姐身上,如今这重生的希金斯定会让她失望吧?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不愿意回到过去。有朝一日——这不是不可能——卡尼和同伙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会主动找他,请他加入乡村俱乐部呢。

“你看上去好点了。”诺拉注意到了什么。

“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我不单是说外表。”

“我也是这个意思。”

她明白了?希金斯不可能问她。他不能确定她能有这个程度的觉悟。

“我现在能跟你承认了,你这次真的吓到我了。”

“我自己也吓到了。”

“你是指什么?”

“没什么。”

他冲妻子微笑,信誓旦旦的一个微笑。

“你看着吧。从今往后,一切都会好的。”

“我从来没抱怨过什么。”

“我知道。”

“我有信心,沃尔特。我就一直对你有信心。”

她的意思是说,她从来都知道他终将和其他男人并无二致?

如果是这样,她会满意的,弗洛伦斯也会,威廉森的各位也是,施瓦茨先生也包括在内。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要想做到这一点,他得有所付出,和世界上每个人一样。

个中滋味,只有每个人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