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待的过程中,麦格雷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沙博看着比他们刚见面时更显老了。他身上的生命力只够维持日常的生存,眼下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发生,需要他突破自我时,他只有承认自己的无助、崩陷,对自己无法进取感到羞愧。

但麦格雷敢肯定,这跟年龄无关。法官其实从来都是如此。麦格雷从老早前开始,从他们还是同窗,从他羡慕这个朋友的那个年代开始,就弄错了。曾经何时,沙博对他而言就是少年不识愁的典型。在丰特纳,有位母亲精心照顾他,有个舒适的、里面一切都让人觉得安稳的家等着他。他也早就明白自己会继承下这一切,除了这幢房子,还有两三个农场。他那时每个月就有足够零用的收入,可以借给同学。

三十年过去了,沙博果然长成了他本就该成为的样子。今时今日,是他来找麦格雷寻求帮助。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法官假装浏览一份文件,可连他的视线只是顺着一行行的字装装样子。电话总也不响。

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

“开车的话,不用五分钟就能到那儿。他们应该已经——”

正午一刻。该留出几分钟给在前线的两个男人,因为他们得在房子各处好好看看。

“如果他不承认,如果两三天后,我都还没有发现任何确凿无疑的证据,我会离开,请求提前退休。”

他先前下的指令,最大原因是在于惧怕公众。现在这番话,是对韦尔努家族以及以他们为代表的那个集团说的,他也害怕他们。

“正午二十分了。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正午二十五分,他再也坐不住了,紧张地站起来。

“你没有车可以用吗?”警长问他。

他面露尴尬。

“我有一辆,但只在周末带母亲去乡下时才用。”

从一个虽说住在城里,可距离城里主要街道五百米就有牛群吃草的人嘴里听到什么去乡下,真是太滑稽了。

“眼下我母亲除了参加周日弥撒就再不出门了,所以我还要那辆车干吗呢?”

或许他如今也变得吝啬了?应该是的。这不完全是他本人的错。拥有一点功名财富的人,总无可避免会担忧失去它。

麦格雷从到达丰特纳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想通了一些事情,一些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他以前想象中的城镇,和如今身在其中的城镇完全不一样。

“肯定有新情况了。”

两个警察已经去了筒子楼街区二十多分钟。照理说,搜查露易丝·萨巴蒂的住所要不了多长时间。阿兰·韦尔努也不是会从窗户逃走、让人紧追的那种人,更何况筒子楼街区人员混杂,街道狭窄,根本无法展开追逐战。

他们听到有汽车上坡,发动机吃力地运行时,有那么一刻觉得是他们回来了。法官在企盼中屏息不动,可是汽车径直开过去了。

“我真是想不明白。”

他两手攥着,互相摩挲覆着淡色汗毛的细长手指,不时瞥麦格雷一眼,又马上收回视线。他多么希望能从麦格雷那里得到些许安慰,可警长下定决心保持那副不可捉摸的模样。

正午三十分稍过一会儿,当电话铃总算响起来时,沙博是扑到电话上去的。

“喂!”他叫嚷道。

一转眼工夫,他的面色就变得相当难看了。麦格雷听得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是个没怎么打过电话的女人。女人本能地在那头大声叫喊,警长能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是法官吗?”她问。

“是预审法官沙博。说吧,我听着。”

她大声重复:

“是法官吗?”

“是呀!您到底想说什么啊?”

“您是法官?”

法官发起火来:

“没错。我就是法官。您听不见吗?”

“不是的。”

“您想说什么?”

如果她再问一次他是不是法官,他估计会把电话摔在地上。

“警长请您过来。”

“什么?”

她转而跟与她同处一室的一个人说话,声音完全不同了:

“我跟他讲了。然后呢?”

那人交待道:

“挂上。”

“挂上什么?”

他们听见立法大楼内外响起一阵喧嚣。沙博和麦格雷都竖起耳朵。

“有人在敲大门。”

“快来。”

他们一路跑过走廊。捶门声愈来愈急促。沙博急忙去掉门栓,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他们打来电话了吗?”

是隆美勒,被三四个同行夹在中间。其余几个记者在街上散开,往乡村的方向而去。

“沙比隆刚刚开车经过这儿。他旁边有个昏迷的女人。他应该是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法院门前停着一辆车。

“谁的车?”

“是我的,确切地说是我们报社的。”一个波尔多的记者说。

“开车带我们过去。”

“去医院?”

“不。先往下朝共和国大街开。然后朝右转,去筒子楼方向。”

他们所有人都挤进车子里。汽车开过韦尔努家门前。二十来人聚集在那儿,看他们而过时毫无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法官?”隆美勒问。

“我不知道。他们在执行逮捕令。”

“是医生?”

他没有勇气撒谎或打哈哈蒙混过去。零星几个人坐在邮政咖啡馆的露天座上。一位着周日盛装的妇人从甜点店出来,一根手指优雅而平稳地提着白色纸盒,纸盒用红色细带捆扎着。

“是这个方向吗?”

“对。现在,左转——再往前一点——过了这幢楼转弯——”

他们不可能搞错地方。露易丝所住的楼房前人头攒动,人群中妇女和孩子居多。车子一停下,看客全都涌到车门旁边来。昨天给麦格雷指路的那个体型肥胖的妇人就在第一排,她两手握成拳,抵在胯上。

“是我在杂货铺给你们打了电话。警长在楼上呢。”

法官、麦格雷、记者和人群组成的小分队绕过楼房。麦格雷认识路,走在最前面。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大楼里面,看热闹的人更多。大门口堵满了人,楼梯上也站满人。本地小警长站在那位姑娘家已被撞坏的门前守着。

“让我们过去——你们向后退——”

费隆脸色苍白,头发遢拉在额头上。他的帽子不见了,不知道被挤到哪儿去了。他看到总算有人来增援,如释重负。

“你们有没有通知警局,让他们给我派人?”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法官第一个开口。

“我告诉这个女人跟您说这一点的——”

记者们百折不挠要照相。一个襁褓中的娃娃在哭闹。被麦格雷朝过的沙博,现在也登上最后几级台阶,追问道:

“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

警长推开门扇,已经被撞裂的木头又噼啪弹飞几块。

“在卧室里。”

卧室里一片狼藉。窗户大开,阳光透进来,还有苍蝇。

阿兰·韦尔努医生躺在没有整理过的床上,衣服纹丝不乱,眼镜勾在一只耳朵上,斜躺在脸庞一侧。那一侧脸已经不流血了。

“说吧,费隆。”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调查员和我先前到达这里,他们给我们指了这个楼梯。我们上来敲了门。没有人回应,我就下了必要的指令。沙比隆用肩膀撞了门两三次。然后我们就找到他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在这里。我摸了摸他的脉搏,已经不跳了。我还拿了镜子放在他嘴巴前,看看有没有出气。”

“那姑娘呢?”

“她当时在地上,好像是从床上滑下来的,吐了。”

他们所有人都踩到了她刚才吐出来的东西。

“她也不动弹,但是没有死。这房子里面没有电话。我又不能在街区里到处找电话。沙比隆就把她扛到肩上,把她送到医院去了。没有其他办法。”

“您确定她还有呼吸?”

“对,她的嗓子里有很奇怪的很粗的喘息声。”

摄影师们仍旧在尽心尽力地做好本职工作。隆美勒在一个红色的小本子上做笔记。

“所有的房客突然全都向我挤过来。那些小东西有一会儿还成功溜进卧室里。我一时走不开。我想着得通知你们。我就叫了那个看上去像是门房的女人,嘱咐她跟你们说——”

他停下,示意这周围乱糟糟的一切,又说道:

“我自己都没法子在这屋子里瞧上一眼。”

一位记者递过来一试管空了的巴比妥。

“总归就是这个了。”

不用多解释了。阿兰·韦尔努确凿无误是自杀了。

他是让露易丝跟他一起死吗?或者他在姑娘的无视和沉默中服下了药?

厨房里,一大杯牛奶咖啡还剩少许,一小块奶酪在面包片边上,面包片上是姑娘咬过的形状。

她起床晚了,阿兰·韦尔努到来时,发现她还在吃早餐。

“她穿着什么衣服?”

“睡衣。沙比隆给她裹了一层床罩,把她扛走了。”

“周围邻居没听见什么争吵声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呢。那些小家伙挤在最前面,那些当妈的也不叫他们走开。是要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一个记者把后背压在已经关不上的门上,阻止外面的人挤进来。

朱利安·沙博左右踱步,像是在挣脱一个怎么都无法摆脱的噩梦,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乱了方寸。

他两三次朝前靠近尸体,最后终于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在死者的向下垂落的一只手腕上。

他将同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好像忘了自己已经说过,或者让自己相信:

“显然是自杀。”

他问:

“沙比隆不回来了吗?”

“我想他应该会留在那里,要是那姑娘醒了,他可以问她话。得通知警局,沙比隆还跟我说,会给我弄个医生到这儿来——”

这时敲门进来一个,是位年纪轻轻的实习医生,直接往床边走去。

“死了?”

本地警长点头回复。

“带到你们那儿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在治疗呢。她还好,会缓过来的。”

他瞟了一眼空试管,很自然地耸了耸肩,没好气地自言自语:

“总是这么回事。”

“怎么他死了,她就——”

他随手一指地板上的呕吐物。

一个大家并未注意到他不见了一会儿的记者这时回到房间里。

“没有过争吵,”他说,“我问过那些女邻居了。这个完全可以肯定,因为大部分住户早上都开着窗户。”

隆美勒此时毫无羞耻地翻箱倒柜,但没找到什么值得看的东西:破内衣,廉价的衣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接着,他俯身查床底。麦格雷看见他趴在地上,伸出手臂,拖出一个蓝色缎带环绕的纸制鞋盒。隆美勒拿着这一战利品退到一旁。屋内一派天翻地覆的模样,他觉得谁也没有注意他。

但麦格雷朝他靠近。

“是什么?”

“信。”

盒子几乎塞满了,不光有信,还有匆忙之中写在纸页边角上的简短字条。露易丝·萨巴蒂把一切都保存了下来。她的情人很可能不知道她这么做,否则她不会把盒子藏在床底下。

“拿过来看看。”

隆美勒读着这些信,看上去吃惊不小。他用半信半疑的口吻说:

“这都是情书啊。”

法官这才发觉有新状况发生。

“信吗?”

“是情书。”

“谁写的?”

“是阿兰。有他的签名,也有些信上只有他的名字缩写。”

麦格雷读了两三篇后,就想阻止这些信被大家一一传阅。这可能是他有机会读到的最动人的情书了。医生满腔激情,就像二十岁的小伙子。

他称呼露易丝为:“我的小宝贝”。

有时是“我的小可怜”。

和所有情人一样,他向露易丝诉说,在漫长的没有她在身边的白昼和夜晚,他生命的空洞。那幢大房子压制他,他如一只胡蜂般四处撞壁,只想挣脱。他向她诉说,他要是能早点认识她,早在所有男人碰触她之前认识她就好了。夜晚时分,当他独自一个人躺在自己床上,因为想到她曾被其他人爱抚过而愤恨不已。

有时候,他就像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那样讲话。有时候,他会宣泄恨意和失落。

“先生们——”麦格雷终于开口,嗓音低沉、严肃。

没人在意到他。没人认为这事与他有任何关系。沙博脸变红了,玻璃眼镜片上蒙了水汽,仍在浏览信件。

“我半个小时前离开了你,返回牢笼。我渴望再次和你在一起——”

他顶多认识了她八个月。但这里有两百多封信。有时他一天写三封信,每句话中都没有掩饰和虚假。有些信封上没有邮票,应该是他亲自带过来的。

“如果我是一个——”

麦格雷听到警察局的人到达现场,隔离看热闹的人群和吵吵嚷嚷的小孩,感到如释重负。

“你最好把这些都带走。”他对朋友耳语。

得把两只手都用上,才能兜住所有信件。翻过信的人看上去都有点不能释怀。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再若无其事地面向那张床,看那具尸体一眼。他们并未表现出来,但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遗憾。

阿兰现没戴眼镜,脸部表情舒展、安详,看上去比在世时年轻了十岁。

“我母亲该担心了——”沙博看了表,说道。

拉伯雷街上那幢房子里的一家人,父亲、母亲、妻子、孩子们,都被忘却了。官方应该通知他们。

麦格雷提醒他这一点。法官喃喃道:

“我真的不想自己去。”

警长不敢轻易自荐去执行这个使命。他的朋友也不敢向他提出这个请求。

“我会派费隆去。”

“去哪儿?”费隆问道。

“拉伯雷街,去通知他们。先跟他的父亲说。”

“我跟他说什么?”

“事实。”

小警长愤愤地低声说:

“真是好差事!”

他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姑娘的陋室之中,一鞋盒的信件就是唯一的宝贝,没有其他值得探寻的东西了。肯定有部分信件被毁掉了。收件人肯定并未领会所有信件的含义。但研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你走吗,麦格雷?”

然后法官对实习医生说:

“你们负责把尸体带走吗?”

“去停尸所?”

“解剖还是必要的。我不清楚到底怎么——”

法官没说完,又转向两位警察。

“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法官随即下楼,胳膊下夹着纸盒。下面集聚着人群,得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他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坐车回去。他家和立法大楼都在城镇的另一头。正在这时,波尔多的那位记者冲上前来。

“你们想我开车送你们去哪儿?”

“到我家。”

“克列蒙梭街吗?”

他们坐在车里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保持沉默。离他家还有一百米时,沙博才轻声说:

“我想这下案件就了结了。”

但他对此并不确定,因为他偷偷观察麦格雷的反应。麦格雷对他的看法不置可否。

“我想不通,他如果是无辜的话,为什么要——”

他不再往下说,因为他焦急万分的母亲听到汽车的声音,已经打开了大门。

“我担心出什么事了。我先前看见有几个人跑过去,好像出事了。”法官感谢记者,还礼貌地说:

“要进来喝一杯吗?”

“谢了。我要马上打电话给报社。”

“肉就要烤过头了。我从十二点半就等着你们了。你显得很疲惫,朱利安。朱尔,您不觉得他的脸色很差吗?”

“你最好还是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妈妈。”

“你们还不想吃饭吗?”

“现在不想。”

老太太拉住麦格雷。

“有什么坏消息吗?”

“没什么需要您担心的事。”

他倾向于向她坦陈事实,至少是一部分事实。

“阿兰·韦尔努自杀了。”

她只是惊呼:

“啊!”

接着,她摇着头往厨房那儿去了。

“到我的书房来吧。除非你饿了。”

“没有。”

“你自己弄喝的吧。”

他很想来一杯啤酒,可他知道朋友的家里没有这种东西。他稍微翻了一下酒柜,随意拿了瓶佩尔诺茴香酒。

“罗丝会给你拿水和冰块来的。”

沙博早已顺势倒在自己的沙发椅子中,头枕处颜色较深,因为那里从他父亲的时代起就经受磨损。鞋盒摆在书桌上,解开的缎带放在一边。

法官现在强烈需要被认可。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你为什么不喝点酒呢?”

沙博看向书房门,麦格雷明白朋友是遵从母亲的恳求,才戒酒的。“我还是不喝吧。”

“随你。”

天气暖和,但壁炉里仍然生着火。麦格雷离壁炉很远,但仍然觉得很热。

“你怎么想?”

“想什么?”

“他做的这件事。他如果是无辜的,为什么——”

“你也看了几封他写的信。”

沙博低下头。

“费隆警长昨天闯进露易丝的住所,质问她,把她带到警局里,让她在拘留所待了整整一夜。”

“他没得到我的命令就这样行动了。”

“我知道。可他的确这样做了。今天早上,阿兰去看她,到了那儿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影响。”

他心里很清楚这有什么影响,但不愿承认。

“你觉得是这个原因吗?”

“我觉得这个原因足够了。明天,本地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费隆会继续骚扰这个姑娘,最后人们会认定她是妓女。”

“他在这个事情上不够谨慎。但一个人不能因为这个就自我了断啊。”

“这要看是谁了。”

“那你相信他是无辜的?”

“你呢?”

“我想的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他是有罪的,所有人都会满意这个结果。”

麦格雷吃惊地看向他。

“你是说,你准备结案?”

“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还记得阿兰对我们说的话吗?”

“关于哪个话题?”

“疯子有自己的逻辑。疯子可能活了一辈子都没人觉察出他是疯子。疯子不会突然之间毫无理由就开始杀人。起码得有一个刺激他的由头,得有一个起因。常人可能觉得这个起因无关紧要,但疯子可能会因此杀人。

“在我看来,第一个受害者罗伯特·德·古尔松是本案的关键所在,因为只有他能为我们提供线索。

“所谓谣传,并非总是捕风捉影而已。”

“你真的相信大家的说法?”

“众人有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些偏颇的看法。但是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所有谣传都有一些客观事实基础。我认为大家本能地感觉到——”

“阿兰就是那个——”

“我不是指这个。罗伯特·德·古尔松被杀后,众人立即将拉伯雷街上门对门的两所房子联系在一起。而这个案子刚发生时,还没有人认为这是疯子所为。有人完全有理由在盛怒之下杀了他。”

“继续说。”

沙博不再有任何异议。麦格雷此时对他说什么他都会赞同。他此刻想到的是,他的事业和生活正在被践踏。

“我了解得不比你多。接着又发生了两起手法相同的谋杀案,凶手好像想表明,所有的人都是他杀的。”

“我以为所有凶手都会采取相同的作案手法。”

“但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急迫。”

“急迫什么?”

“再次杀人。随后又杀掉第三个人。公众觉得有个疯子正满大街寻找猎物。”

沙博有了精神,猛地抬起头。

“你是想说,凶手不是疯子?”

“不完全是。”

“怎么讲?”

“我很遗憾没有和阿兰·韦尔努更加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但他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一个疯子不一定会表现出疯狂。”

“这是当然。否则所有疯子都被关起来了。”

“反过来讲,一个人疯了,不一定要杀人。同样的道理——”

“我被你弄糊涂了。那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没有什么结论。”

听到电话铃响起,他们都哆嗦了一下。沙博接下电话,立刻改变态度和音调。

“当然,夫人。他在这里。我这就让他来听。”

随即法官对麦格雷说:

“你太太。”

她在电话那头说:

“是你吗?现在是午饭时间,我打搅到你了吗?你们在吃饭呢?”

“没有。”

跟她说他都还没有吃饭毫无意义。

“你的上司半个小时前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你是不是明天上午肯定回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你之前跟我通电话时,好像并不确定。他叫我再跟你通一次电话,他说一个我没听过的什么议员的女儿已经失踪两天了。这事情还没有见报。好像挺严重的,可能会引起很大的影响。你知道他说的是哪个议员吗?”

“不知道。”

“他对我说到一个名字,可我给忘了。”

“好了,也就是说,他要我回去,对吧?”

“他也没有这么说。但我听出来他希望最好由你来处理这件事。”

“在下雨吗?”

“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决定怎么办?”

“我不可能明天上午回到巴黎。应该有一列夜班火车。我没查过时刻表。”

沙博做了个手势,确定有一趟夜班车。

“你在丰特纳一切都好吗?”

“都好。”

“代我向法官问声好。”

“我不会忘了的。”

他挂上电话,不确定朋友得知他要离开后那表情是失望还是高兴。

“你要回去了?”

“有活儿了。”

“我们是不是该去吃饭了?”

麦格雷想到要留下这个棺材一样的白色鞋盒,满怀惆怅。

“我们不要在我母亲面前说什么。”

有人敲门时,甜点还没有上。罗丝去开了门,回来说道:

“是警局警长,他问——”

“请他到我的书房去。”

“我已经照办了。他等着了。他说不是要紧的事情。”

沙博老夫人一直说无关紧要的事,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在记忆中翻寻太久以前的名字和往事。

他们终于起身离桌。

“我把你们的咖啡直接送到书房去吗?”

罗丝给他们三个人送上咖啡,又用托盘送来杯子和一瓶餐后酒。她就像转移圣器一样做这件平常的事。他们等着门再度完全合上。

“怎么样?”

“我去过了。”

“要烟吗?”

“谢了,不用。我还没有吃饭呢。”

“您要是愿意,我给您准备点吃的。”

“我已经打电话跟我老婆说了过一会儿就回去。”

“情况怎么样?”

“他们的管事给我开了门,我跟他说要见于贝尔·韦尔努。他去通报了,把我留在前厅走廊上。我等了满长时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还从楼梯上看我,然后我听到他妈妈叫他回去的声音。还有一个人从一扇半开着的门后面观察我,是个老太太。我不清楚那是韦尔努老夫人还是她妹妹。”

“韦尔努说什么了?”

“他从走廊尽头出来,在离我三米四米的地方就一边说话一边朝我走来:

“‘你们找到他了?’

“我跟他说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他。他也没让我到客厅里面去,就让我一直在进门垫上站着,还那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唇和手都在颤抖。

“‘您的儿子死了。’我直接对他说。

“他居然反问我:

“‘你们把他杀了?’

“‘他是自杀的,今天上午,在他情妇的卧室里。’”

“他看上去吃惊吗?”预审法官问。

“我感觉他听到以后受惊了。他张开嘴好像要问什么,但最终自言自语地说:

“‘原来他有情妇啊!’

“他没有问我这个情妇是谁,现在怎么样了。他直接走到大门那儿,给我开门,打发我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现在大家或许会让我们安静一会儿了。’

他用下巴指了指聚集在人行道上看热闹的人,路对面也站着一群群人,记者趁他开门给他拍了些照片。”

“他没有对这些人表现出反感?”

“正相反。他看见他们后,还故意停下来,正面面对他们,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关上大门。我听见他挂上门栓的声音。”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我去了趟医院。沙比隆一直在她跟前看着。还不能确定她能否度过危险期,她有心脏畸形之类的毛病,我也不太清楚。”

他没有碰咖啡,吞下一杯餐后烈酒后站起来。

“我能回家吃饭去了吗?”

沙博示意当然,接着起身把他送出去。

“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等会儿到我的办公室来。检察官三点钟会去找我。”

“为了以防万一,我在拉伯雷街的房子前留下了两个人。总有人在那儿走走停停,鬼鬼祟祟地讨论什么。”

“人群情绪稳定吗?”

“现在阿兰·韦尔努自杀了,我想民众不会有什么行动。你们也都清楚,就是这么回事儿。”

沙博转向麦格雷,暗示道: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他希望朋友也能够示意他:

“对。都结束了。”

但麦格雷未做出任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