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女郎(她们中间有些人具有令人惊讶的高度敏感)的目光落在犹太人的《圣经》上时,她做了个不显眼的怪相。

她拿起那本书,随便拉开一个抽屉,把它丢了进去。

“可是,帕西……”她说,“你现在真的很无聊哇。”

“别自以为是,”帕西沃·约克躺在床上说。他把嘴巴大张到了极限,打了个响亮的哈欠,然后把拇指和食指探进口腔,扭来扭去地拼命掏弄着,终于从下排左侧牙齿的缝隙里捏出一丝塞在那里的牛肉。他看了看那个还泛着血色的肉丝,然后把它丢进嘴里咽了下去。

“这六个月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了。时间越长,过得越坏;过得越坏,时间就显得越漫长。”

“是呀,还有你那堂兄的那件恶心事儿。”

“我的堂兄。你不能把这两件事扯到一起都说成是恶心事儿。”

“帕西!”

“哦,上帝,让我这辈子也来一回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用不着他妈的什么蓝鼻头的王八蛋告诉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蓝鼻头的王八……”

“不——不——不是你——不是,”帕西沃·约克气急败坏地说,“有时候我真要发疯了,就这么回事儿。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假如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比如说我堂兄的脑袋给一块大石头砸了一下——好吧,你可以这么说,可事实上我堂兄的脑袋被那块石头砸成肉酱啦——噢,不!又比如,有个小姐提供晚间服务,你可以说她是个妓女,但假如你说她朝谁卖淫,人人都会受不了的。”

“帕西!”

“这是讲话的艺术,学着点儿,宝贝儿。现在来看看我的堂兄。我一看见他坐在一大堆财产上——其中还有我的那份——的那副样子就感到恶心,哎哟!不管我干什么他都看不上。难道我是个穷亲戚吗?难道我已经老到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吗?”

“你并不老,帕西。”

“那也没什么两样,现在跟他没死前一样,甚至更糟。警察在这儿到处转游。老埃米丽就像罗伯特一样,把鼻子紧紧叮在那些家产上。我甚至连自己房产孵出的小鸡都拿不到手,到头来这里就像个廉价旅店!你根本无法想象我能不费口舌就填好楼下那些账单,你想象得到吗?还有,那个狗杂种雅克。”

“谁?”

“罗伯特雇来的那个杂种书呆子,他居然还呆在这儿,而且,他还要来提醒你这个那个的,看着我们的家产——盯着我的钱。我恐怕是不会给他好话听的,你知道。干吗,难道要我朝他纡尊降贵吗!——没门儿!我要在他拿到或打算去拿之前先把我那份金子搞到手。‘看我的吧,老伙计,’我跟他这么说,‘你不会后悔的。’我根本就用不着向他乞求,我只需告诉他一声!可是你认为他会看穿我的路子吗?见鬼,办不到。‘我现在要多伤心有多伤心,约克先生,”,帕西沃咬牙切齿地模仿着说,“’这里没有我能决定的事情,要由董事会来决定。”,“可是,帕西沃,那的确是由董事会决定的……”

“他们最终会站在我一边的,最终,肯定会的。”帕西沃哭丧着脸说,“让我去跟一个书呆子去要零花钱付账已经够糟心的了,而且还不能卷上我自己的财产一走了之。总有一天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瓶子里还剩了点什么没有?”

金发女郎把瓶子递给他。他拿过来盯着瓶口朝里看,就像盯着电视屏幕。

“有件事儿他永远不会有机会再去干了,那就是终止我的信用卡。他居然把商店里我的信用账号给冻结了,这狗娘养的。你受得了这个吗?”

“是雅克干的?”

“不,不是雅克,是我那个给砸扁了脑袋的堂兄罗伯特,他是活该。谁叫他连我赌赛马的事儿都插一杠子。”帕西沃的火气越来越大,他撰着酒瓶子拼命摇晃,就像是摸着仇家的脖子,“现在我的信用卡连双袜子都买不出来啦,更别想到酒馆里喝上两杯!”他扯着嗓子吼叫,用酒瓶子瞄准了屋子对面的墙壁。金发姑娘吓得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抱住脑袋到处躲闪。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她睁开眼睛,发现帕西沃蜷缩在大床上,瓶子还在手里举着,两眼紧闭,前额布满汗珠。他慢慢把瓶子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在床头桌上。

“你没必要这么生气,帕西。”金发女郎忧心忡忡地说。

他睁开眼睛,渐渐收拢散漫的视线:“要等上六个月才能得到那笔钱。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拿得着。我跟你说吧,只要她们俩——那个幽灵一样的爬行怪物麦拉还有巫婆埃米丽——还有口气儿,”他朝破旧的地毯上吐了口痰,“我就得等足那六个月,见鬼!真盼着她们俩的脑袋也被砸烂。我恨不得亲自动手。事实上,没准我会干的!”

“帕西!”

“你以为我不敢?老罗伯特的脑袋给砸烂了,他也就再不能跑去冻结我的账号了,对不对?”

她吃了一惊:“帕西,他不会的。”

“谁不会?你说的是谁?”

“那不是他干的。莱尼告诉我的。”

“莱尼是谁?告诉你什么?”

“莱尼·茂其海莫,他是你常去的那家廉价商店的经理。他说是你妹妹埃米丽找的他。”

“我知道那是我妹——堂妹,干的,可恶!我才不想有她这德行的妹妹,我真想把她的狗脑子打出来。当然,是埃米丽干的。但那肯定是罗伯特指使她干的。”

“莱尼说不是那样。莱尼说,听她当时说话的口气,好像那是她自己的主意。”

“哦,上帝,这下清楚了,这下清楚了。那个罗伯特,原来他只是个绊脚石。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想干点什么,他都拦着你。可是他从来不着手干点什么。埃米丽,是个实干家,鬼点子又多。她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怕我被人起诉,惟恐全部遗产被别人夺走。肯定,是埃米丽下的手。这么说,我得向罗伯特道歉了。”

“你刚才说她能够控制所有的产业。”

“我告诉你的是她是个疯子。你看怎么样?冻结我的账户。可是那个蓝鼻子的老妖婆连怎么花钱都不懂。对了,让我查一查,”他突然说。

他伸手抓过电话机,拨了一个外线,然后又拨了一个号码。接下来他就等着接通,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换了副样子。

他仍然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仍然是一副粗野放肆的姿态,溜肩膀和红眼睛都使他看上去像只鸽子,皮肉塌陷、肋骨暴耸的胸部生着杂乱的须毛,就像一块发了毛的生面团。然而他对着电话听筒讲话的声音和语气却跟他的外观相去甚远。他说得字正腔圆,措辞讲究,鼻子里带着浑厚的共鸣音,拖着哈佛的典型腔调——可以给人一种从学生到学者普遍拥有的那种纯正学院派的印象。这样一种话音的背后无疑该是挂满摩洛哥皮毛的豪宅阔壁了。

金发女郎看着他,乐不可支,慢慢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接着另一只手也捂了上去,生怕从她那笔直的瑞典式鼻管中窜出抑制不住的嗤嗤闷笑。帕西沃·约克继续着他的表演,他朝金发女郎用力使了一个阴沉的眼色,却仍然不能制止她兀自笑成一团。

对着话筒他这样说:“是皮尔斯先生吗?啊。我是斯沃兹的汤姆林森先生,汤姆林森,斯维戈和皮奇。我们正在清查那萨尼尔·小约克的资产数目,我们发现这里有一份声明,是说——啊——帕西沃·约克先生已经取消了在你们那里的资产代理协议,有这回事吗?啊,结算完了?非常清楚——是的,的确是这样。他给你们送去了建议书,是吗?再说一遍——?噢,派专人送去的?不是代理?我的天哪,呃,呃,呃……”——(看着他滑稽的表情,金发女郎笑得更凶了,笑声从她捂着鼻子的指缝里嗤嗤地泄露出来。)——“是埃米丽小姐,当然。呃!呃!一切都很清楚。祝你好运,先生,你这愚蠢的杂种!”

帕西沃挂断了电话,金发女郎笑得哪卿哦哦,帕西沃在尖利的笑声中狂躁地大吼:“谁受得了她,那个恶臭的老婆娘?你知道我会怎么收拾她吗?噢,上帝哟,我真想不出什么更解气的主意。我想把她大卸八块儿,让她看着自己流血死掉!等一下。”

他又抓过了电话机,拨了外线,又拨了一个号码。这次他说话的时候,换上了一种粗鄙、低俗的腔调,神情也随之显得低三下四;他从嗓子后部挤出低微沙哑的声音,用几乎不存在的嘴唇帮着拚出含糊的字句:“这是弗莱蒂·莫克。是啊,从底特律打来的。嗨,我有个场地,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很远,是帕西沃·约克的。是啊,底特律。是啊,帕西沃·约克。他打长途电话过来是谈生意的,可是我听到传言说,他正在警告大家,别耍他。他有个堂兄罗伯特·约克派他的堂妹埃米丽·约克到处散布关于他洗手不干之类的消息。所以我叫他先暂停,他马上就会给回信。你了解的情况怎么样?”

电话里的回声在昏暗寂静的房间里声音很大,听筒里传出与帕西沃捏着脖子发出的嗓音非常相似的低哑但清晰的回话,带有典型的布鲁克林腔调:“你说听到传言是什么意思?我本人是第一次跟人在电话上谈到这件事。那个一脸凶相的埃米丽·约克闯到我这里来,还用电话威胁我。你又是打哪儿听说是罗伯特·约克派她出面干涉的消息的?听着,莫克,没有人派那个多管闲事的婊子出来,她到我这儿来捣乱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关你屁事?哈?你是叫莫克吗?嗨!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嘛,”帕西沃操着大主教一样威严的腔调,用教堂钟声一样响亮的嗓音说,“我是上帝,所以你最好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他挂上电话,继之而来的愤怒的狂吼与金发女郎的笑声混在一处。

“这个肮脏的两面三刀的蓝鼻头婊子!”

“哦,帕西,你怎么能那样讲话。你连只苍蝇都没伤害过呀。”

“苍蝇?”帕西沃·约克气急败坏地吼道,“苍蝇从没伤害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