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西耶把他带到巴黎最优雅的餐厅,塞勒兰感觉不自在。但他这个同事就是这样。他迫切地想要别人震惊,像个孩子。

他在最好的裁缝店做衣服,领带来自旺多姆广场。

服务员推着活动车朝他们走过来,活动车上有二十多个冷盘,塞勒兰不知道点什么。有些菜是他从未见过,那些小小的绿色卷状物就像塞了碎肉的葡萄叶。

布拉西耶很享受他的慌乱吗?可能。布拉西耶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吃冷盘时,布拉西耶一直东拉西扯。羊排上来了,塞勒兰已经不饿了。

“我想和你面对面说话,因为我有一个宏伟的计划。”

“对谁而言?”

“对你和我。你是我们店里,甚至是整个巴黎最好的金银珠宝匠……”

塞勒兰装出要反驳的样子。

“是真的!真的!我卖的珠宝里面,你设计的珠宝是其他人设计的两倍。你也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你有自己的风格,让客户们很喜欢……”

布拉西耶推开盘子,拿出一个金打火机和香烟。

“我在想,作为最优秀的销售员之一……”

这是真的,他没有吹牛。

“我刚刚获得一份小小的遗产……我是一个姨母的唯一继承人,她整个一生节衣缩食积蓄了一笔钱财……她八十八岁时死了,死之前还在存钱……”

布拉西耶一边笑着一边点燃手中的烟。

“我想建议你,我们合伙……”

“我没有钱……”

“不需要……我的钱已经足够了……你只需要像大部分金银匠和钻石加工匠那样,在房间里工作,我已经能看到我们的未来……刚开始,我们只需要一两个工人和一个学徒……”

这几乎是塞勒兰历史性的一天。他突然不再对餐馆的豪华感到不自在。他们刚刚喝完一瓶红酒,正准备再开一瓶。

“我来负责客户,你负责车间……我会付给你固定薪水,和你在施瓦茨先生那里领的薪水一样,但是你另外还能得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分红……”

塞勒兰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太绝妙了。他一直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小作坊,他甚至可以独自工作。

“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考虑几天。但是我还想带你去看看我找的地方……”

塞勒兰坐上阿尔法·罗密欧,他的朋友已经把车棚拆卸下来。他们朝弗朗—布儒瓦街开去。他们到了赛维涅街,爬到四楼,好像奔向美味糕点的两个孩子。

“在这里,我们安排一个女销售员。我们在这里放许多橱窗,展示最漂亮的样品……”

那个宽敞的装着玻璃门窗的房间吸引了塞勒兰。他已经想象出和两三个同伴在这里工作的情景。

“你星期三答复我吧……星期四吧,你好好考虑考虑。”

他差点说他已经考虑好了,他接受,但他想回去和阿内特说一下。

“公司就叫塞勒兰和布拉西耶……”

“不会是因为我做……”

“我觉得这样挺好……”

他不记得他们后来吃了什么甜点。他回到家后焦急地等着阿内特回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能会让他们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知道吗……我马上就要创业了……”

阿内特惊讶地盯着他看。

“你说什么?”

“布拉西耶和我打算创办一个作坊……”

“你哪儿来的钱?”

“他刚刚继承一笔遗产……我出手艺……除了工资,我还能得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分红……”

“我很为你感到高兴。”

“我们可能可以雇个保姆了……”

“保姆住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但是可以再安排。”

一个月之后,展示橱窗布置妥当,作坊里添置了全新的工具。

塞勒兰雇佣了朱尔·达万,他享有盛誉。

他们通过达万找到了雷蒙·莱唐。

他向施瓦茨先生提出辞职,施瓦茨先生讽刺祝福他好运。

事情发展得很迅速。命运好像想讨好他们,各种好消息纷至沓来。他们同一楼层的邻居要离开博马歇大街,去乡下定居。塞勒兰可以租下公寓,他获权凿穿一堵墙。

“阿内特,你意识到了吗?”

“是的,我们有地方了。”

对于他们俩来说,房子几乎有点太大了。

“等我们有小孩了,我们可以把他们放在……”

布拉西耶几乎马上就带回来一些订单。塞勒兰和两个同事不停地工作,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橱窗里挂满最漂亮的样品。年初,他们需要一个女销售员,负责接待客户和处理财务。布拉西耶找到科坦特斯夫人,所有人马上接受了她。

是不是有点太美好了?塞勒兰像活在梦里。他设计了许多珠宝,做那些珠宝,雕琢黄金比雕琢宝石更难。

皮埃罗加入进来,所有人其乐融融。

布拉西耶只需要每隔两到三天来取珠宝,再将珠宝送到珠宝店。他一直很忙,好像个大人物。

“我正在朗布依埃附近盖房子……我受够巴黎了……我妻子也是……”

“具体在什么地方?”

“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子,圣让—德莫尔托,离森林只有几步路……等完工了,所有人都去参加我们的乔迁宴会……”

塞勒兰一点也不嫉妒。他认为自己得到了很好的报偿。他觉得自己每完成一件珠宝,手艺就会更进步一些。

他的雕刻家梦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

他们在两家报纸上刊登了广告,寻找保姆。

他的要求是:照顾家庭生活。

又一个奇迹产生了。娜塔莉第一个来应聘。

“你们有几个人?”

“只有两个……目前为止是两个……”

“我喜欢孩子。”她的口音很有趣。

她是在法国长大的,但有轻微的俄国口音。她三天就适应了。她立即要求他们改造厨房。

“你们不能继续在餐馆吃午餐,也不能经常去那儿吃晚饭。按照那种节奏,你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受到胃病的折磨。”

她说话很直白、毫不犹豫,立刻就表现出她的权威。

阿内特没有反对。职业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她把其他事都丢给了娜塔莉。

他很难想象,如果他们刚结婚时生活是另一种情形会怎么样。

妻子怀孕了,他欣喜若狂。妻子决定给小孩取名叫让—雅克。她是在诊所里生产的,塞勒兰每天去看她两次,他在那里一直待到诊所的人赶他走。

“乔治,你该走了……护士要嘲笑你了……”

“他们并不禁止……”

那是私人诊所,对探望时间有严格规定。他来的时候捧着鲜花和糕点,都是给护士带的。

难道他还有可能更幸福吗?

布拉西耶每次碰到他,都会问起阿内特和孩子的情况。

“你很快就能看到孩子……但没有人不让你去诊所里看他啊……”

他们在圣德尼—杜圣萨克蒙教堂为他举行洗礼仪式,布拉西耶做了教父,朱尔·达万的妻子是教母。

娜塔莉坚持要求他们在公寓里吃午餐,她令人钦佩地忙活着,好像她一生下来就是厨师。埃夫利娜·布拉西耶穿得极其优雅,就像参加盛大的典礼。

埃夫利娜很少说话。她就像生活在梦里。他们位于朗布依埃附近的房子快竣工了。

他们的生意风生水起。客户不断增加。

“但我还是只接受要求独特的订单。这样我们才会出名。”

他们声名鹊起,科坦特斯夫人接待了很多客户,其中包括拉帕皮娜。他们只在她背后这样叫,她是他们最好的客户。

寡妇帕皮夫人,出生在莫兰古……没有她滚珠轴承生意也照常运转,她只需要领红利就行了。

她住在奥什大道,把下午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打桥牌上。

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使人放心、惬意的世界。阿内特又怀孕了,这一次,她似乎并不是很高兴。这次是个女孩,马莱娜。家里又举办了一场午宴,她的教母、教父与哥哥一样。

布拉西耶夫妇时不时来家里吃晚餐,娜塔莉为他们准备俄国菜。

除了阿尔法·罗密欧,布拉西耶还买了一辆旅行车,可以载八个人。一个星期天,他开着旅行汽车载着塞勒兰夫妇去他乡下的房子。

房子具有乡村风味,内部很舒适,精挑细选的家具、地毯以及画极其完美。房子的主色调是蛋壳白。

他们绕着房子转了一圈。他们没有带两个孩子来,孩子在家里由娜塔莉照顾着。她照顾他们那么长时间,阿内特把他们抱在怀里时她都会嫉妒。

塞勒兰也买了一辆汽车,车子是六马力的,一点都不奢华,主要是用于去巴黎周边参加一些拍卖会。他一次不会买很多,也不会买很稀有的东西。他买下的外省质量很好的旧家具被送到家里后,他会亲自打磨抛光。

阿内特有时候会陪着他,但这种情况很少。难道是两次生育让她发生了改变?她的脸变得更加柔美,眼睛经常是笑眯眯的。她好像终于开始享受生活,不过仍然坚持去那些简陋的房子里工作。

她总是穿着海军蓝色的衣服,从未改变过,但会用小饰物装饰裙子。

但是有一天她突然问道:

“你是怎样看埃夫利娜的?”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很难看懂的女人……”

“如果她是单身,你会想跟她结婚吗?”

“不会。”

“但是她很漂亮。”

“没有你漂亮。”

“不要讲这样的蠢话。我不漂亮。我的脸不讨人喜欢,没有人会看我。但是埃夫利娜可以做模特,或者拍电影……首先她很高而且很苗条,而我那么矮……”

“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因为我想到她了……她很少来巴黎,一周来两次,只是去理发店……她极其关心自己的美貌,几乎不看任何人……她可以整天一边听音乐一边看杂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让—保罗跟我讲的……”

“他和埃夫利娜在一起不幸福吗?”

“他可能正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奢侈的小摆设……”

在很多年里,他们经常聊到这个话题。当时他并没有什么触动。现在他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这些。

阿内特给予了他二十年的幸福。阿内特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差不多一直是被工作占据着。

他的意识渐渐清醒,但他同时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复杂的负罪感。他紧紧抱住阿内特时,在她的眼睛里面看到了泪水。

“你怎么啦?”

“没什么。是幸福……”

塞勒兰有时候会感到恐惧。但在他周围的小世界里,娜塔莉、科坦特斯夫人和其他工人应该都这样吧?

他和这些人没产生过摩擦,也没有私下里的小算盘。四季流转,塞勒兰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每一个季节。

他通过大玻璃门看到屋顶、粉红色的云彩以及布满雨水的云朵,它们都是朋友。

孩子们渐渐长大,让—雅克和一些大人坐在桌边,他的椅子上放着一块坐垫。

然后他的妹妹也能独自吃饭了。

“我的小宝贝们去哪儿了?”娜塔莉看不到他们时,会滑稽地问道。

其他楼层也有小朋友。娜塔莉带他们到杜伊勒利花园散步。

塞勒兰去度假,这是他和布拉西耶合伙以来第一次出去度假。他在离卡昂不远的里瓦—贝拉租了一个小别墅,全家都过去,当然也包括娜塔莉。

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塞勒兰和妻子躺在折叠式帆布躺椅上,偶尔看看大海。

“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那些需要照顾的老人,他们应该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在那里。布拉西耶夫妇在戛纳,他们在那里租了一艘船。”

塞勒兰也在想巴黎,想他的作坊,工作伙伴。他游泳游得不好。娜塔莉一点也不会游泳,她在海堤上看管孩子。

晚上,他们的衣服里全是沙子,他们得在上床之前冲个澡。

“有一天,我们也要买一栋属于自己的别墅……”

“为了每年夏天去住三个星期?那冬天谁看房子?需要有人让房子每天都通通风……”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对孩子们来说,这里很完美,因为有沙子。水有点冷,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被冻着,也没有抱怨……”

这次度假几乎可以说是失败的。阿内特很显然不开心。她很少说话。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孩子们玩耍,却仍把他们交给娜塔莉。她也不做饭。

她应该在想念工作。她对工作的重视程度和塞勒兰一样。

塞勒兰有几天也觉得日子挺漫长。

“赌场在放一部好电影……”

“你很清楚我从来都不喜欢晚上出去……”

算啦,也许她并不感到无聊。她总是那么镇定,和外界之间保持着很微小的联系,除了去探访那些简陋的房子。

她应该有激烈的内心世界,而她的丈夫只能去猜测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在下次度假之前,我们去一趟布列塔尼,去看一下那里是不是有地方比里瓦—贝拉更好……”

“只要你愿意……”

这并不是冷漠无情,也不是漠不关心。她什么事情都让丈夫拿主意,除了她的工作。菜单也不例外。

“夫人,您想吃什么?”

“我都无所谓……去问一下我丈夫……在家里,他是那个贪吃的家伙……”

他们回到巴黎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回到了那些家具,那些熟悉的物品中间。娜塔莉马上拿起吸尘器,扫除积尘。

他们去餐馆里吃晚餐,那是他们结婚以前经常去的小餐馆中的一个。

他非常感动地回忆起她说“好”的那天。他非常惊愕地盯着她。他不敢相信像她那样的女人会愿意跟自己这样一个男人共度一生。

他还记得当时她微笑了,这让他显得更加笨拙。

阿内特比他更成熟吗?塞勒兰面对她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他的确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他看起来也一直像个小孩子,别人把他当作一个大人对待时,他几乎有点吃惊。

他的职业不是和游戏一样吗?他像个小孩子画房子那样画一件珠宝,然后耐心地用那么小而薄的工具雕琢珠宝,那些工具看上去一点也不严肃。

他走进商店的时候,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在布拉西耶名字的后面,他们的名字都被刻在门上。他也很高兴看到自己的一些作品被陈列在橱窗里。

他为他妻子创作了一枚别针,一件很简单的饰品,因为他妻子不喜欢珠宝。一片橡树叶配一颗橡树籽,但仍然是他的风格。

一天晚饭之后,他什么也没说,递给妻子一个首饰盒。

“这是什么?”

“看一下……”

她打开首饰盒,马上就说:

“不要这样……这件饰品太漂亮了,它应该被放在橱窗里……”

“从今往后它就在你的身上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想要你戴一件出自我之手的珠宝……你会发现这件东西里既没有宝石也没有钻石……只有黄金和白金……”

阿内特一边抱着他一边小声说道:

“谢谢……”

她走到房间,去梳妆台前面试戴这件首饰。

“戴上去原来是这样……”

“你喜欢吗?”

“喜欢。”

但是,一个月之后,她就再也没戴过。

塞勒兰渐渐与孩子亲近。他每天七点钟才回家,有时候马莱娜还没有完成作业,他会尽力辅导她。

但是他知道得并不比女儿多,因为他很早就辍学了。

女儿很像妈妈,深暗到几乎是黑色的头发,栗色的眼睛闪耀着点点金色的光芒。

她十四岁半,俨然是个女人,说起话来很严肃。

“父亲,你为什么晚上从来不出去?”

“出去干什么?”

“很多男人去咖啡馆,不是吗?你应该有一些男性朋友、女性朋友或者情妇,但你从来不出去,这很不正常。这似乎不是因为我们还是孩子,你也没怎么照看我们啊。”

“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出去呢?”

“那么,你天生就跟别人不一样。”

另一天晚上,他们面对面单独在一起时,女儿问他:

“你很爱妈妈,是吗?”

“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当然,还有你们俩。”

“那她也爱着你吗?”

“可能吧,但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

“为什么她结婚之后还继续工作?你们需要很多钱吗?”

“我赚的足够我们花了。”

他差点不假思索就回答:“她是为了保持独立,为了证明她是为自己活着,而不仅仅是夫妻中的另一半。”

多亏了马莱娜,他刚刚发现这一点。阿内特不是在办公室工作。她从事的工作艰辛,所以她才会引以为傲。

他只是对女儿说:

“她希望能奉献……”

应该是这样,但他不是很肯定。时光流逝,渐渐地,他不用去思考也能比阿内特在世时更好地认识她,至少能理解她性格中的某些特征。

他意识到,阿内特活着的时候,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忽略了孩子们,孩子们也感觉到了。他们现在引起了他的注意。

妻子在世时,家里的一切都是围着她转。

他赶走这些想法,就像自己对死者不公,也有点像在亵渎神灵。

但他这不是为了从感觉上更靠近她,努力去理解她吗?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听起来似乎很长。但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似乎仍在他的眼前。

一不留神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他沉浸在幸福中,沉浸在周围这个小小的世界中。无论在家里还是作坊里,他都很开心,他从来没有什么苦恼和疑问。

让—雅克几乎和他一样高了。他已经超过娜塔莉半个头,娜塔莉为此装作很恼火的样子。他是夏尔马涅中学的一位非常优秀的学生,已经在准备中学毕业会考。塞勒兰送给他一辆轻型摩托车,为的是他能够独立一些。

他没有朋友。他从不带班上的同学来家里玩。

“你是不是已经打算好以后做什么了?”

“没有。”

“你几个月后就得做决定了……”

“我不会马上做决定。我想先花一年的时间旅游。为了提高英语,我打算先从英国开始。然后我会去美国,可能还会去日本。”

晚上,他们在客厅里看电视,塞勒兰,女儿,通常还有娜塔莉。这个时候,让—雅克在他的房间里刻苦钻研。他有时候过来加入他们时显得心不在焉。

马莱娜获准随便看电影。实际上,她从同学那里知道的比从电视里知道的还要多。

和哥哥相反,她对待学习的态度非常随便,她只是勉勉强强从一个年级升到另一个年级。

“我已经通过了,还继续学这个干什么呢?”

她很清楚自己想从事什么职业。

“我将做空姐或是模特……”

她很高而且很苗条。她很关注自己的外表,她的胭脂、乳膏和粉底比母亲还要多。

但是她很憨直,直截了当地把脑子里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她讲述班上一些同学的经历,告诉父亲:

“不要害怕……我打算那样时,会提前通知你的……”

他有点不知所措。同时他也觉得安慰,因为女儿这么信任他。

“你知道,大部分女孩在家里什么都不敢说。这是最糟糕的。你是伙伴,你明白……”

老家来电报,他父亲去世了,他开车上了卡昂公路,然后到了村里的道路。老父亲变黑了。朱斯蒂娜带着一种狡黠的神情摇着头。

“我跟他说过不止一百次,叫他不要喝完酒就到太阳下面睡……”

人们是在草坪上发现他的,他空洞的眼睛盯着天空,他似乎没有受什么苦。

“您和他住在一起多少年了?”

“在圣—让有十二年了。”

“他给您付工钱吗?”

“他从来都没有钱。我倒确实应该从他付杂货店的钱里骗一点出来。”

“您有家吗?”

“我还是个老姑娘。”

“您打算干什么?”

“村子里没有适合我的工作。我会去卡昂,我去那里做家务……”

“您愿意待在这里,把这个房子当作您自己的家一样住着吗?”

“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这房子值钱。而且这里还有一些奶牛……”

“您不需要向我支付什么……您可以卖掉牛奶……”

她还是不相信。

“您想得到什么?”

“什么都不要。我永远都偿还不完我父亲没有付给您的工资。”

“您真是太善良了……我们什么时候埋葬他,这个可怜的人?谁来负责这事?”

他去找细木匠。

“需要坚固的木料,因为你父亲很重。我是把他从地里弄回来的人之一。为了让一切合乎规矩,我们叫了隔壁村的拉布鲁斯医生……”

天阴阴沉沉的,从海边过来的巨大的云层压在天边。他去了本堂神甫家。这个神甫主持村子里所有的丧事。

“您还记得您还是小孩子时,不愿意来听教理讲授吗?”

“我还记得。”

“我打赌您一直到现在都不去做弥撒。您父亲死得很悲惨,但是他并不期望其他结局。您知道吗?他每个星期天都会穿上黑色西装和白衬衫,系上领带。他准时走进教堂,但是我一走上讲道台开始讲道,他就会静悄悄地离开,走进对面的小酒馆……”

神甫已经上了年纪,走起路来有点费劲。

“给您来一小杯苹果烧酒好吗?不要害怕,这不是您父亲喝的那种七十度的烧酒……”

他把酒放在一个小壶里,然后把小杯子倒满。

“这种酒丝毫不会让人觉得难受。”

“他的死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确切的原因。我不怎么懂医学。有人说是脑血栓……他死得太突然了,没受什么苦……”

神甫把杯子从嘴边拿开。

“您打算怎么处理农场?”

“我打算把它交给朱斯蒂娜……”

“您做得很好……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把您父亲照顾得很好……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其他关系……您把牲畜也留给她吗?”

“是的。”

“塞勒兰先生,您真善解人意……我不敢再像过去那样叫您乔治了……我听说有一次您和您的妻子一起回来过……她还好吗?”

“她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

“很抱歉让您说起这个,我不知道……”

他们准备好了,以便能让葬礼尽快举行。葬礼那天是星期四。塞勒兰父亲的农场离教堂不远,人们把棺材抬到一辆两轮运货马车上,由一匹马拉着。棺材被一块黑布盖着,黑布是神父提供的。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那儿,塞勒兰认出了许多面孔。他的同班同学几乎都不在这里了,只有三四个,其中一个是肉店老板的儿子,他继承了父亲的买卖。

“你好吗?”

“还好。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是我想埋怨一下,村子开始变得空荡荡的。像你父亲一样的老年人去世了,青年人去了卡昂、巴黎和其他地方……”

小学老师演奏管风琴。他比塞勒兰年轻一些。仪式进行时,他表现得很平静,也许他在想他的学生。

神甫做了一段很短的讲道,做完追思礼拜之后,大家绕着教堂转了一圈,就来到墓地。

他母亲已经葬在那里,人们把一个新的棺材放进同一个墓穴里。

所有人都从他前面走过来跟他握手。最后,他看望完朱斯蒂娜之后,准备开车离开。

“请告诉我……我很抱歉打扰您……您难道不觉得我们最好还是签一份字据吗?”

他明白了,返回屋子里。

“您有纸吗?”

她买了一个信封,那是种很便宜的有线格的纸,这种纸几乎只能在乡下看到。还有一支崭新的笔和一小瓶青色的墨水。

“那里只有这种颜色的墨水……我的名字叫朱斯蒂娜·梅拉妮·巴伯夫……我六十二岁……”

他写了一份租赁合约,合约里没有写任何交换物。

“您写的是我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我是这样写的……”

她找来一副钢架老花镜,她看着那几行字,嘴唇蠕动着。

“我想这样就可以了……您比我更明白……再次感谢您,我为您和您的家人祈祷……”

他在这个简陋的小屋度过了童年。他本来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是他们俩在同一年死于同一种传染病,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病。

这里原本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其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直到梦想把他带到了巴黎。

他回到博马歇大街,收音机正在热火朝天地播放着音乐。是马莱娜,她可以从早到晚都生活在音乐中。

“父亲,很抱歉……”

阿内特死后一段时间里,他要求孩子们不放唱片也不开电视。难道他能要求他们永远如此吗?

“你可以继续听……”

“事情办得如何?”

“村子里还不是那样……”

“有很多人吗?”

“所有健康的居民。”

“你父亲很受欢迎吗?”

“以他的方式有名吧。他是那里喝酒最多的人。”

“他就是因为这个死掉的吗?”

“可能吧。”

“你很伤心吗?”

“看到那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地方,我感觉很伤感。”

“那里应该风景如画吧?”

“也没有……”

“但是你看上去很沮丧……”

“我看到了几个还待在那里的小学同学。我看到了那个锻工,我记得当年我走的时候他身强力壮,现在宛然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路要拄拐杖……”

“我可怜的父亲!”

“以后,很久以后,当你回到这个房子,我希望你没有和我同样的感觉……我希望你的童年和青年时代能给你留下美好的记忆……”

“肯定会这样的。”

女儿张开双臂抱住他,并亲了亲他的脸。

“让—雅克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他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娜塔莉从厨房里走出来。

“我好像听到声音了。您路上顺利吗?”

“挺累的……”

“是的……有些地方是人们不愿意再去的……”

让—雅克的头发乱蓬蓬的,双眼疲倦。他亲了亲父亲的脸颊。

“我正在刻苦钻研……下个月就要毕业会考了,总有一些细节会被忽略……我们准备开饭了吗?”

娜塔莉说:“饭已经好了。”

“我就不会这么发奋。何况你肯定会通过毕业会考的……”

“世上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情……”

塞勒兰几乎想夸奖女儿。让—雅克唯一能让别人责备的地方,就是对待什么事情都太认真,首先是在学习上。

“我有些高中同学,他们觉得在我们这个年纪什么都不重要……他们没有意识到这几年将决定我们整个一生……父亲,您是怎么想的?”

“我和你想的一样……在我们那个年代,你必须有文凭,即使我们已经忘记了学习过的所有东西……”

“你瞧吧!”马莱娜一边大笑一边叫道。

娜塔莉在桌子一端坐下来,收起汤盘。然后她端上一盘饺子,她差不多每周都会做一次饺子。让—雅克对这个一点也不在意。吃什么对他来说无所谓。但马莱娜开始抗议了:

“又吃这个!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六……我不禁要问……我们是不是每周六都必须吃饺子……为什么您不做点合我口味的东西?您肯定是吃您想吃的东西……”

娜塔莉和朱斯蒂娜年龄相仿,但她看上去比塞勒兰父亲的女仆年轻二十岁。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好脾气。她经受过很多考验,有一些她自己不愿提及。

那些考验并没有让她变得尖刻乖戾,反倒让她积极地对待生活。什么事情都令她开心,做饭,做家务,孩子们小的时候带他们去散步。

她从来不说累,大扫除时,她会在头上围一块方巾,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俄罗斯农民。

总而言之,只有塞勒兰一个人会想起饭桌上少了一个人。他们稍微调整了座位,以便不留下太大的空当。

阿内特吃饭时很少说话。他们会各自说他们操心什么事情,而她一般会带着一丝微笑,可能是为了掩饰她的思想吧。

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塞勒兰经常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究竟有没有让阿内特幸福?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觉得自己让她幸福了,他认为家人已经得到了幸福。他不希望阿内特继续工作,但觉得她需要从事社会活动。

孩子们都去学校而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时,她可能在做什么呢?她不会做饭,塞勒兰也从来没看到过她缝补衣服。晚上,是娜塔莉靠在厨房的灯旁缝缝补补。

她很少发表评论。

“母亲,你觉得这个歌手怎么样?”

马莱娜总是发表看法,打断节目。

“还不错……”

“我觉得他非常好……我所有的朋友都有他的唱片……我好想过生日时有人能送一张给我……”

她把所有的零花钱都用在这上面了。

阿内特点燃香烟。她烦躁地抽着,不停地把烟从嘴里抽出来,然后把烟头碾碎在烟灰缸里。

“你会在你要探望的那些人家里抽烟吗?”塞勒兰有一次非常坦率地问她。

她皱了皱眉。天知道她听到这个问题后是怎么想塞勒兰的。

“我给他们带香烟,”她生硬地回答道,“还有放在烟斗里的那种烟丝……”

阿内特的办公室在市政厅的附属建筑里,塞勒兰从来没去过那里。她从来没有邀请过塞勒兰,塞勒兰也从来不敢提出这个要求。

塞勒兰对她人生中的很大一部分一无所知。然而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去了解阿内特所有的一切,以便更好地保存一份记忆。

第二天,他颇费一番工夫,在候见室里找到一个行政办公室,一些老年人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

一个年轻女人从旁边走过,看到他在房间中央不知所措的样子。

“您在这儿找什么?”

“我是塞勒兰夫人的丈夫……我很想跟她的上级谈谈。”

“玛曼夫人……她一见完现在在办公室的人就会接待您的……我过去告诉她您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