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城了。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

没有人看见他进城,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就像一个陌生人不声不响地突然坐在你家客厅的椅子上,令你无所适从。

早上八点火车进站前,陌生人已经走过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

交通部发布暴雪预警,长途汽车暂停运营。

他自己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连自行车都没有。至于飞机,除非是私人飞机把他秘密运送到隶属私人俱乐部的四风机场,否则他没办法坐飞机踏上这片土地。方圆五十公里内,没有一座商用机场。

只有德怀特·奥布莱恩的女人可能知道真相。她当时是在挨着机场的四风农场。如果当时她聚精会神地一直盯着窗外看,那么对真相或许会有些眉目。

天色刚晚,她打开灯,看着阴沉的天空,挺拔的枫树和窗外刚飘起的雪花,犹豫着要不要关上窗帘。随后,屋里的孩子哭了。她转过身去。

他看见她了,从背后,透过屋里温馨的灯光。他猜她身前是张婴儿摇床吧?

夕阳还在垂死挣扎。窗外残存的光线无非是午后灰色天空反射出的余光。南部估计是下雨了。从那边开来一辆汽车,车轮上滚着厚厚的泥土,刮雨器周围灰泥斑斑。

远处灯塔的光芒和奥布莱恩农场的光芒一样微弱。一辆神秘汽车停在十字路口,接着排气筒一阵白烟,又拐向另一条街道。他下了车,又钻进车里拿出行李。足球运动员去临近城市踢球时带的那种小手提箱。

司机抽着烟,只说了一句话:

“好运!”

他没有回答,而是马上转身右拐,走进自己早已选定的那条路。他的脚步声很特别。步伐既不漫不经心,也不坚定果敢,左腿更用力一些,步履均匀,就像有时候我们在家听到的上台阶的脚步声。

这天是十一月初,冬天的第一天。他这个来自远方的不速之客,应该不知道。近三天来,先是暴雨把棕红色的枫树洗劫一空。中午,一切刚刚沉寂下来,天空变得昏暗、凝重、沉静,刚才飘起了雪花。

这就是勒玛·奥布莱恩刚才透过窗户看到的雪花。现在,雪花变得密集,但依然犹犹豫豫地飘洒在柏油马路和黑色的田地里。

城市左半部尽头亮着灯的是斯普拉格老处女们。这里的灯光比德怀特农场亮了许多。在十米外向下延伸的公路旁立着限速标志:“限速,二十五千米/小时”。斯普拉格的女人们早已经关了她们的威尼斯商铺。远处,孩子们在一起嬉戏,伸出舌头舔着飘落的雪花,完全没有留意到陌生的背影。

他离限速牌旁边的电子灯越来越近,之后看到了磨光玻璃路灯。他接着看到的这条街,两旁是人行道。他似乎发现路的下方有像灯火似的一簇灯光。

他提着行李箱,踏着始终如一的脚步,向着这束光走去。

这座小山丘里大部分房子都是木头做的,草坪或者小树林环绕四周。透过嶙峋的枝桠,人们总能看到亮着的灯光和嬉闹的孩子。

这条街叫榆树街,是城里最富裕的街道之一。这条街四通八达,和它交汇的其他街道都种着一样的草坪,一样的树,人行道上放着一样的邮箱,还有一样的粉刷成白色、黄色、浅绿色的欧洲小木屋风格的别墅。柔和的色调突然毫无原因地戛然而止。坡底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只有几盏灯散发出强烈而耀眼的光。铁轨后面是条奔流的河,还有一家窗户为白色的工厂。

大家看着他坚定的步伐,在一旁窃窃私语。他以前来过这座城?他没停下问过路,而是向着目标麻利地走去。

为什么他过河后,没有在第一块霓虹灯前驻足?这是一家外墙用红漆刷过、大家称作“餐厅”的酒吧。他透过细丝门帘,应该能听到屋里人们的笑声,闻到十里飘香的啤酒和威士忌的香气。

他难道也知道来这里喝酒的,全都是周六赊账的工人?

在主街上的摩斯酒店前,他也没有停留。这是城里唯一一家体面的酒店,总是会有一些商人坐在皮椅上,两旁是痰盂,椅子前有脚踏。

他经过伍尔沃斯商店后,左拐进入一条商业街,紧接着又拐进另一条灯光稀少的街道,停在查理酒吧前。

他很熟练地推开门,好像很熟悉这里。他在门口驻足一小会儿。像是为了重拾旧日的感觉。但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向柜台。

“您好,外地人!”查理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给他擦桌子。

没有什么能逃过查理的眼睛。不管是小手提箱,左腿用力的姿态,还是这个既没有火车也没有大巴的钟点。当然还有陌生人泥泞的裤腿。

“入冬的第一天!”

查理盯着陌生人灰色帽子上的雪花,继续说。

查理对人总是热情友好,也期待别人能这样回应他。

“他看着我,”他稍后这样说,“就像我是陈列在橱窗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模特。”

另一个让查理不悦的地方是,这个陌生人不但没有回应他,而且看样子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注意,不是一盒烟。

他看着陈列架上的酒瓶,就像眼前根本没有人。接着他又从同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不是火柴盒——在釉质柜台上擦着,吸了两口烟,说:

“啤酒!”

在厨房忙碌的朱利亚出来又进去。收音机里的音乐沉闷不快。不知为什么,陌生人一进来,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

坐在柜台边最里面凳子上的尤戈打破安静:

“欢迎!”

他远远地举起威士忌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他就笑了,他像是已经醉了,向旁边的人眨眼睛。

让查理感到不快的是,这位新客人走进酒吧时脸上毫无应有的惊讶表情。在这条街上,对于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们,找到美国风格的酒吧轻而易举。但是在随处可见的美式酒吧中有发现一家意大利风格的酒吧实属不易。

与昏暗的别的酒吧不同,这里大厅很敞亮,摆放着一般只有在船上才能看到的木质隔板,硬叶松木质的桌椅。

不同之处还不仅于此。透过最里面那扇开着的门,能看到一间真正的厨房,一间家庭式厨房。查理的妻子在里面忙碌着,孩子们刚刚还围坐在桌子旁。

店家不会用热狗或者三明治来打发客人,而会给他准备一份真正的饭菜,一份带家庭煲汤的饭菜。

来这里的都是熟客。查理不需要问他们要喝什么。他了解他们的故事、家庭和担忧。他们一走进来,查理就知道该提供什么样的服务。

但是,眼前这位客人只是睁着硕大的鱼一样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就像看着任意一家平淡无奇的酒吧一样。

“您来自加拿大?”查理挑衅地问道。

还不如往河里丢石头。往河里丢石头至少还能看到涟漪,而这位客人毫无回应,以至于查理只能认为他可能是没戴助听器的聋哑人。

恼羞成怒的查理追问道:

“您的车出问题了吗?”

这位客人终于张开嘴,以淡漠的语气答道:

“我不是开车来的。”

查理认为他是故意以不友好的生疏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查理见过许多在这座城市停留的人,但他不知道应该把这位客人归于哪一类。

从外表看来,他可能是个挨家挨户推销专用笔或者吸尘器的推销员。

他个子不高,微胖但不臃肿,五十多岁,不修边幅,可能还是单身。从右手夹着烟的两跟黄色手指头和下巴下的一圈黄晕可以推断出,他从不浪费烟头。

他一副大城市人的打扮:一身海蓝色西服,脚踏一双在这个城市很扎眼的精致黑皮鞋。外套是春秋天穿的灰黄色大衣,很皱,而且对于北方的冬天来说过于单薄。

酒吧里刚才有八个人,每个人都想继续刚才的谈话。大家为什么在犹豫,又为什么尴尬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呢?最后又是尤戈打破安静,转向邻座,解释道:

“在我们那里……”

他醉酒时总是这样。从他令人费解的英语中,邻座可以猜到他关于故乡、欧洲东部山区的回忆。没有人在听他讲话。他也不需要别人听他讲话。他时不时转向查理,做个加酒的手势,接过没加苏打的酒一饮而尽。

音乐停下来。和每天一样,新闻时间一到,查理就把收音机转向柜台里面。粉刷匠杰夫·桑德斯尔干活去了。

“您之前来过这里吗?”

查理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是好奇心让他变成了孩子。然而这位新客人却更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人。他不像尤戈那种新移民,也不像在制革厂工作的波兰人和拉脱维亚人。

这个人叫马乔,生于布鲁克林区,从来没有去过祖父生活的那不勒斯。他在水果店长大。在经济独立之前,他在底特律、芝加哥和辛辛那提的酒吧当过酒保。

查理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吗?他刚刚本不应该那样说话。但这位陌生人让他想起了什么。

查理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偷偷观察新客人。他注意到陌生人没戴婚戒,也没戴别的戒指,衬衣看上去很旧,已经穿了好几天。

“您定酒店了吗?”

“还没有。”

“可能不好找了。”

这个回答似乎并没有让陌生人惊讶。他开始细细打量店里的客人。

广播里播放的是当日要闻,长篇政治演讲,罢工,正在中央平原肆虐的飓风已经夺去二十二个人的生命。

接着是六十英里外加来台的社会新闻。

“圣让·杜拉克农场主莫顿·普莱斯的尸体在路边翻倒的小卡车里被发现……”

人们竖起耳朵,不止是因为这条新闻发生在当地,这个名字大家耳熟能详。农场主莫顿·普莱斯在当天采购完从加来离开时,在自己的车上被一颗子弹当胸击中身亡。

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两个小时之前。在回家的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上,加油站的员工说他的小货车里面当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再来一瓶?”

查理笑着问大家。

“有需要的话,会和您说的。”

“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有一直说个不停的尤戈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变化。老板和顾客之间,频繁的眼神交流直指这位新来的陌生人。

普莱斯谋杀案发生在仅四十英里之外的地方,广播里继续讲道,凶手可能已经拦下别的车逃之夭夭了。

柜台旁边的墙上挂着一部电话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去用它。

“我觉得我要回家吃饭了,”杰夫·桑德斯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家一眼,如是说。

“请留步,我再请您喝一杯。”

查理更愿意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查理倒好酒后,转身走进厨房,好长时间没有出来。

厨房后面有一扇对着巷子的小门。查理回来了。

在这样的时刻,要保持平心静气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幸好酒吧里有一群人正在玩骰子,查理可以名正言顺地把眼光转向他们。

查理差遣店里的伙计去通风报信了吗?很有可能。但他也可能是去里面拿手枪,因为他白色围裙的一个口袋上有一块明显的突起。

他看起来很满足,正在轻轻地吹口哨。

“我想作为店主请您喝一杯,您不会拒绝吧?”

查理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害怕。因为陌生人瞪着双眼紧紧地盯着他。陌生人是不是已经猜到他刚才到厨房做什么了?他厚厚的红唇上清楚地写着不屑。

“您如果非要请,给我拿瓶啤酒。但我没有和您要过什么。我从来没问任何人要过任何东西。”

“包括问路吗?”

查理担心这样太直接,针对性太强。

“包括没有问别人可不可以搭车!”

这几个词,那么平静,那么理智,却那么让人毛骨悚然。一瞬间,除了尤戈,所有的一切都凝结了。大家呆呆地坐着,笨拙地继续着之前的动作。

“威士忌?”

“啤酒。”

查理并没有比陌生人高大,或许还比他矮一点。查理很胖,秃顶,前臂上铺满黑色的汗毛。

“您计划在这里长居吗?”

“还不清楚。”

“夏天这里风景很美,虽然制革厂有点煞风景,不过冬天一般都很不好过。”

查理像是为了讲话才讲话,时不时看一眼时钟或者听听路上的脚步声。

查理听到警铃时,脸突然变得煞白,手不自觉地滑向围裙的口袋里。他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他没有想到在这几分钟里会不太安全。他以为警长应该很聪明很低调地来。

“看!”尤戈不太真实的声音传来,接着他那里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警笛声呼啸而来,越来越近,在酒吧门口猛地停住。接着开门声、脚步声传来,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布鲁克斯握着一把手枪,走在前面,后面还紧跟着两个警察。

陌生人在这段近乎永恒的时间里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烟还在下嘴唇上,两只又短又胖的苍白的手放在膝盖上。

“是他吗?”布鲁克斯拿手枪指着陌生人问道。

布鲁克斯问的是查理,是谁报的警已经很清楚了。

两位陪着警长的警察转过身去站在陌生人两边。警长使了个眼色,两人马上对陌生人进行搜身,确定他没有武器。

“在我的家乡……这样的场景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尤戈从长板凳上下来,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陌生人终于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着。

警长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

“跟我去趟警署。”

“如果我愿意的话,是吧?”

“不愿意也得去。”

“除非我愿意。现在酒吧还没有关门,而且我既没有犯罪,也没有违反这家酒吧的规定。”

他的声音有点沉闷,话里有话,就像小孩的哭声,让人毫无缘由地感到不快。

“他说得对。”尤戈插话。

大家默默地看着尤戈。

“这里不是争吵的地方。”布鲁克斯不太自然地嘟囔道。

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数过之后把啤酒钱放在柜台上。

随后他从长凳上滑下来,扣好大衣扣子,拿起手提箱,戴好帽子。

他还是以他特有的步子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出酒吧。走在他前面的一位警察上前拧开门把手。

陌生人像雪花一样,慢慢地消失在接口。

他出门的时候,毫无感情地对酒吧里的人说:

“一会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