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阴暗,狂风,雪下得越来越大。一辆深色大别克停在查理酒吧对面。车身上溅满泥雪,车轮上裹着厚厚的防滑链。不用看车牌就猜得到,这车的主人一定是风尘仆仆地从纽约而来。车里面倒是一片温馨祥和。海军蓝的坐垫让人不由得想起沙龙里的蓝色地毯。也许是大雾的缘故吧,车的两盏大灯都开着,在雾气弥漫的街上像极了两只愤怒的眼睛。

吉姆·科本对卸货这种事情已经相当熟练。他将三百公斤的货蹭蹭卸下之后,又把它们沿着人行道铺开。这时从车里走出一位陌生男子,此人鼻子上残留着血痂,眼皮沉重。不用说,这又是科本不知道从哪家拳击厅揪出来的孩子。

天色昏暗,但其实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不久前贾斯丁还坐在酒吧里拿着松子酒看报。查理一看到吉姆的车子和人便激动地大声喊道:

“吉姆!”

贾斯丁是在这时候消失的吗?吉姆进来时,查理听到酒吧洗手间门打开的声音。这似乎是贾斯丁第一次在这里用洗手间吧?

“你好!我亲爱的查理!”

科本外表总是收拾得很整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手指上戴着一枚钻戒,声音却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总是很沙哑。他介绍自己揪来的那个小伙子。

“老伙计,好久不见!你老婆在吗?她还好吧?要是她能给我们做她拿手的意面就好了!我们可以来个家庭聚会!”

每半年或一年,科本都会这样突然到访一次。不过一般都是在过节时。这一次,查理有点心不在焉。

“伙计,我听说你最近有点麻烦?”

而查理一直盯着贾斯丁刚刚坐的凳子。他刚刚读的报纸依然打开着。洗手间的门半掩着。

“你稍等一下。”

查理发现洗手间是空的,又去厨房。

“有人进来过吗?”

查理问正在烤箱前烤面包的朱利亚。

“我身后刚才有个人,我还以为是你或者送啤酒的那个小伙子。”

“科本来了!”

查理边说边推开酒吧的后门。

这是小区的后街。后街没有铺路,到处都堆放着垃圾。不过大家预留出了刚好供车辆通过的空间。一辆专门为商店供货的黄色大卡车停在那里。

“你们看见过什么人吗?”

“一个穿蓝色夹克、戴灰色帽子的男人?”

“对。”

大家给查理指了指陌生人离开的方向。不过已经太迟了。贾斯丁就像一个知道中了圈套的小孩,快速消失在后街尽头。

查理又回到酒吧,见到科本时有点神情恍惚。

“他连外套都忘了穿!”

查理看见椅子上的灰色外套,惊呼道。

“你说谁呢?”

“一个刚刚还在这里的家伙,你卸货时他就像是肚子痛似的突然跑掉了。”

“他是谁?”

“他自称叫贾斯丁,刚刚买下了对面的台球厅。”

“听着,伙计。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最好对那件事做个了结。我在加来的联系人似乎已经察觉到什么,我现在在那边需要一个帮手。你懂吗?”

“这得看是什么事情。”

“找一个可信的人把他送到国界另一边。他只要在那边待几分钟,拿到东西就好。然后他可以连夜赶回来。”

查理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

“我这里有一个人。你要我现在打电话吗?”

“你的那个朋友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家电子设备商店的老板。”

“好!摆好酒给他打电话吧。”

查理依然很焦虑。幸好妻子这时从厨房走出来,边用围裙擦手边兴高采烈地打电话:

“喂?请转接加来一一七号。喂!曼纽尔?你今天很忙?你的车能用吗?好!你得开过来……对,马上……有两个来观光的人……对,不过肯定是值得的……我以前跟你提过吉姆,对吧?对,就身材高大的吉姆……就是他的事情……我觉得他肯定会给你的车轮上加防滑链的……”

“他来吗?”

“一个小时后到。”

“这样的话,朱利亚,我的美人儿。那你给这个小伙子准备点吃的吧。等他走了,我们三个可以一起聚聚,吃点东西,喝点酒。这是属于我们三个的时刻,不是吗?”

查理好几次打开后门去看后街有什么动静。其中一次,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贾斯丁躲在某个地方。

“你说的都是真理。”

“听到了吗,孩子?”

科本在用人方面确实有能耐。每次他都能找到性格温顺、对他忠心耿耿、从不问为什么的小伙子。

“这是个好孩子。如果再聪明点,他肯定前途光明。不过今天要做的这件事不需要什么聪明才智。”

“你再等一下。”

查理拿起电话,打给埃莉诺家。电话通了之后,他没有自报家门,直接说:

“我找贾斯丁。”

“您是?”

“他在吗?”

“不在。”

他挂掉电话,满腹狐疑。沃德,一个素来最怕穿堂风的人,怎么可能在冰天雪地里待那么久?

“对了,你那位肚子痛的客人,你要跟我说他什么?”

“我现在觉得他是因为看到你才逃走的。可能你们两个互相认识。他棕色毛发,个子稍矮,体型偏胖,看起来病殃殃的,左腿有些跛。而且很害怕穿堂风。”

“我完全没有印象。”

替别人着想,这在科本身上根本不会发生。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酒吧里穿来穿去,打开了收音机。

“生意还好吗?”

“还行,不过这个人让我很好奇。”

城里大部分的商店都开了灯,给人一种已近黄昏的错觉。雪时不时地从屋檐上滑下来落到街面上。每次有门被打开,人们都能听到广播里传来一阵圣诞节的圣歌。

“我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一直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

很明显,贾斯丁刚才害怕了。他不可能看到车里坐的是谁,却跑得比查理还快。难道是纽约的牌照吓到了他?

他怀疑贾斯丁是不是一直秘密监视着这条街和这辆车。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应该埋伏在附近的某一个路口。查理这样想着,迅速打开正门,又迅速跑过去打开后门。

他又问了一遍卸货的人。

“你们看到他了吗?”

“他离开这里两分钟了。”

“从哪边走的?”

“从那边。”

他应该是回家了。于是查理又拨通埃莉诺家的电话。他刻意改变自己的声音。

“贾斯丁先生在家吗?”

“又是您?我刚刚不是跟您说他不在吗?您还让不让我专心做家务了!”

新来的小伙子在最靠近厨房的桌边吃着朱利亚准备的食物。穿着蓝色工袍的桑德斯这时候走了进来。

“你没看见贾斯丁?”

“我刚刚碰到他了。”

“在哪里?”

“他穿过主街向市政府走去了。”

市政府不过是一座带一个小尖塔的两层建筑。旁边还有一个用来放置灭火水管的仓库。办公室都在二层。看起来更像商店的一层是全是安保人员。

查理差点打电话给警署询问情况。可是他没有。在墙角躲猫猫的贾斯丁确实是因为看到那辆卡车才离开的,现在正在市政府附近溜达。他没穿夹克,觉得很冷,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躲在墙角点上。市政府的石头前厅很宽敞,经常有行人来这里休息。因此保安并没有在意贾斯丁。

“快说说。”

查理看看桑德斯,说:

“刚刚……”

查理密切关注着对面台球厅里老斯科金斯的动静。快十二点半时,斯科金斯走向墙壁上的电话机。是沃德打来的,毫无疑问是问那辆挂着纽约牌照的汽车走了没有。他可能还问了些细节,因为斯科金斯跑到窗前记下车牌号后又到墙边继续听电话。

“如果你有他的照片,那就好办多了。”

查理有点讽刺地说:

“你想想,我怎么会想到向他要一张照片?”

“你可以趁他在街上时拍一张。老兄,你不是有相机吗?”

贾斯丁是在市政府对面一家叫“药店”的餐馆给斯科金斯打电话的。他点了一份奶酪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看着门口的动静。

他想不到他在布鲁克林认识的科本竟然认识查理!更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也在加拿大边境做生意!而且这个人还会不辞劳苦地经常来吃朱利亚做的意大利面!

市政府警员两点钟换岗时,贾斯丁付完账走出饭店。在警员机枪守护的车辆中,他发现一辆小面包车里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正是早上别克车里鼻子被打歪的年轻人。他身边的司机是一位穿着狩猎背心的男人。而且,他们去的方向正是离开城市的方向!

贾斯丁突然像一只流离失所的猫,在大雾和垃圾碎片间穿行,已经做好半路折回的准备。

别克车仍然停在那里,停在查理酒吧的门口。这条街上除了查理酒吧,还有一家旧货商店、灯火通明的印刷厂,咖啡厅也有台球厅。

在科本的坚持和查理的许可下,朱利亚坐在桌前,和两个男人一起用餐。查理还特意拿出意大利的西昂地葡萄酒。

“刚开始,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怜人。所以他买下对面那个台球厅时我也没觉得惊讶。但是后来中情局来了一封信。”

“警长那边呢?他没管吗?”

“他那人!不过刚才我确定他是害怕你才离开的。”

科本以一个生活在纽约的大城市人的态度笑了笑。他知道查理是个好人,在经营自己的小酒吧上也有一手。但是查理这些大惊小怪的言论让他大吃一惊。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做起别的事情,时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他怎么会怕我呢?我跟他无冤无仇的,伙计。我跟他素不相识,他怎么会害怕我呢?可能是认错人了吧?不过要是他在这里,我会敬他一杯。你看今天我来了,不是吗,朱利亚!我们应该谈点什么?对,孩子!上一次你好像怀孕了,是吧?”

朱利亚脸红了。

“是。不过最后没了。我想我可能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了吧,唉。”

沃德这时已经穿过主街,穿过各户人家,一直转弯,到了制革厂又像鱼儿钻进水里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直跑,耳边只有自己脚步的回音。他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房屋,又一瘸一拐地走向一间亮着灯的房子。

他没有想到这两个女人听不懂他讲的话。他可能觉得尤戈应该是在家吧!她俩看着他,平静地看着,没有一点惊讶地看着。那个年轻点的正在给孩子喂奶。

“你们不知道他今天在哪里工作吗?”

不管他说什么,这两个女人似乎都听不懂。他只好手舞足蹈地做出涂漆锯木的姿势,但只是逗得埃拉哈哈大笑。

迈克不在家。显然她俩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应该寄希望于这个巨人,虽然这个体形庞大的巨人可以保护他。但是,他也不可能整晚都在市政府前逗留吧。

他第一次踏进只有工人才去的餐厅,一家在他看来低俗肮脏的餐厅。他尤其不喜欢里面刺眼的红色灯光。但他现在需要一杯热饮和一个可以给斯科金斯打电话的地方。电话里传来一阵圣诞节的音乐。

“车还在吗,斯科金斯?”

“您等一下,我去看看。现在天有点黑,我看不清楚。”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埃莉诺没好气地说:

“可算是找到您了!您不知道,有人打了三四遍电话找您!”

“谁?”

“人家不想说自己是谁。如果他再打来我该怎么说?”

“什么也别说。”

他差点准备去丘陵上那些被树木环绕的街上躲起来。但是那样的话,在这冰天雪地中很容易被开车的人发现。于是他决定去主街上人潮涌动的商店里,那些地方飘扬着愉快圣诞歌。

但是他走到警署门口时又改变了主意。这里肯定很暖和吧!他想起之前在这里度过的一个晚上。他跟单纯的布鲁克斯乱讲一通之后睡在了这里。这里还有一把很舒适的椅子。

他走进警署大门后舒了一口气。只有副警长布里格斯戴着头盔坐在那里。

“您找警长吗?他晚上才回来,今天晚上也可能不回来。他不在城里。明天再来吧。如果我能处理,您也可以跟我讲。不过请快一点,有人在等我。”

科本和查理的聚会一般会持续很久。一般来说,酒足饭饱后的科本会一直满足地摆弄着牙签。

“我再说一遍,拍张照给我。我会把照片拿给朋友们看看,到时候就知道他是不是个人物了。对啦,最近有吕吉的消息吗?我听说最近他那边比较难做。”

外面传来别克后备箱开启又关闭的声音。是乔他们从加来回来了。乔走进来,帽子上落满雪,后面是查理的朋友。

“又是这样,回来时总是坏天气。”

“成了?”

一种近似确定的口吻,一种让人无法提供否定答案的口气。

查理递给曼纽尔一杯酒,说:

“你一会没事吧?”

他应该是想和曼纽尔说说贾斯丁的事情。难道真的像科本刚刚暗示的那样,查理对贾斯丁的关注已经有点变态和疯狂?

“今天不行,老兄。我现在得回家。我跟副手说今天晚上回去一起整理货架。”

科本把乔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钱包。这是专业人士的做法。

“谢谢。随时听候您的调遣。”

“我不会拒绝的。查理会跟您联系的。好了,我的查理,今天晚上还得赶路,可能不能陪你彻夜畅聊了。”

他走进后厨亲吻朱利亚。他走出酒吧时,又顺手牵羊地往口袋里装了一瓶水,说道:

“可以吗?”

贾斯丁已经拐到查理酒吧这条街。周围一片漆黑,他时不时会踩到一些丢弃的瓶瓶罐罐。有时,这些被踩到的瓶瓶罐罐还会发出一阵阵响声。他偷偷看了一眼这条街:只有四家商店还亮着灯。切斯特·诺德尔的印刷厂已经关门,他已经回到丘陵那边的小别墅。

他的肩上落满冰晶,他觉得潮湿寒冷。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疼痛,所以不得不停下来,扶着墙休息一下。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突然,他觉察到有人轻轻打开厨房的门,蹑手蹑脚地向他的房间走来。然后他看到戴着紫色发梳的埃莉诺不动声色地推开她自己的房门。楼梯上很快传来一阵属于她房间的独特气味。

他握紧拳头躲在窗帘后面,看着外面。路上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只流浪犬。只有那四盏灯默默地亮着。雪花映着这微弱的光芒纷纷落下。西北风呼呼地刮着。

他想先在床上躺一小会儿再去给自己煮点东西喝。可是腹部的一阵痉挛让他从昏沉中惊醒。

他再次清醒过来时,路灯已经透过窗帘在墙上洒下一片亮光。他赶紧跑到窗前,没有看见一个人。八点的街上只有三间商店亮着灯,咖啡馆已经关门了。至于那家犹太旧货店,被铁栅栏围着,彻夜都亮着灯。

查理在自己的酒吧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他多想把贾斯丁的事情跟别人说一说,和报童聊一聊也行。但是这个时间报童显然不会来。他一会儿把那件鼠灰色大衣放在衣架上,一会儿又想要不要送回到对面的台球厅。最后他决定再给埃莉诺家打一次电话。

“他回来了吗?”

“您到底能不能消停会儿!您是想让我把电话线拔掉吗?他不在,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您满意了吗?”

沃德耳朵贴着墙偷偷地听着。隔壁两个女孩开着门,因为她们觉得屋子里的气味太难闻。虽然收音机开着,但是她们聊天的声音似乎更响亮些了。贾斯丁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说的每一句话。

欧若拉把腿搭在自己的时装上缝着衣服。马贝儿正伏在桌前写着什么。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你呢,你想和你妈妈说什么?”

“信又不是寄给我妈妈的。我太久没有给她写信了。”

“我总得和她说说圣诞节的事情吧。”

“好吧,那我们今晚做什么?”

“诺曼没邀请你?”

“还没。今晚他很可能要和家人在一起。”

“我们也可以去加来。”

“如果有人能开车载我们的话。”

欧若拉突然抬起头,竖起耳朵:

“你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

“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

欧若拉突然看到贾斯丁站在门口。贾斯丁面如死灰,身似游魂,欧若拉差点叫出声来。

“马贝儿!”

马贝儿回过头来。她直直地盯着贾斯丁,说不出话来。对于这两个人来说,看到贾斯丁无异于看到鬼一般可怕。埃莉诺好像一分钟前才在电话里说他不在,一分钟后他竟然幽灵似的出现在两个女孩的门前。

他没有系领带或领结,衬衣扣子开着,背心露在外面。他应该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他穿着拖鞋,头发蓬松,像是刚睡醒。

他好像不想开口说话。但是从他的表情和动作来看,他倒是很想让马贝儿跟他出来一下。但是马贝儿显然不是那么愿意配合,手里拿着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他不得不开口讲:

“您可以出来一下吗?”

欧若拉回过神来后对朋友说:

“你刚刚神情很恍惚哎。我一直在给你使眼色让你别去。你干吗要过去?”

马贝儿戴着一把明亮的发梳。她跟着贾斯丁走进楼道,又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贾斯丁还没有关上门,就指了指桌子上他已经准备好的五十美元钞票。

“你能陪陪我吗?我身体不舒服。”

然后他又焦虑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我生病了。”

马贝儿看着他把门关上。她看着床上摊开的被褥。

“您为什么不睡了呢?”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她轻声自语:

“您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您会留下来陪我吗?即使我发烧了也会吗?即使我现在看起来很落魄?您可以告诉您的朋友说我生病了需要照顾,这样她就不会来打扰我们了。”

马贝儿虽然已经同意,但他还是跟着她出了楼道。他想确定她还会回来。马贝儿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手指放在嘴唇前,示意欧若拉不要出声,但是欧若拉没有明白似的大声喊道:

“你不会真的去吧?你看他那个样子,不像条澳洲野狗吗?”

“他生病了。”

“那又如何!”

“他需要有人照顾。”

她急匆匆地抓起大衣准备出门。欧若拉确信她不会带走抽屉里刚买的那双新鞋。

“上面怎么回事?”

一层的埃莉诺大声喊道。

“沃德先生身体不舒服,我去照顾他。”

“他回来了?”

“是啊。”

“你确定?跟他说有人一直在找他。他应该知道是谁吧?”

贾斯丁不说话,马贝儿走进来后他立即关上门。

“快躺下,是肝疼吗?”

马贝儿转向窗户,撩起一小块窗帘,继续说:

“我去给你做碗汤。”

“街上没人吧?”

“我只看见斯科金斯在关窗帘。”

除了已经关门但依然灯火通明的旧货商店,只有查理酒吧还亮着灯。

“您经常会这样吗?您看过医生吗?”

“我经常会这样。”

“我也会这样。不过不是肝,是胃,尤其是喝了鸡尾酒之后。”

“您看看窗外。”

她可能觉得贾斯丁不想被人看见,于是耸耸肩照做了。他慢慢脱去衣服躺下来。

“我能转过身了吗?”

“先别。你告诉我有没有人从街上过去。”

“没有人。斯科金斯刚刚回去。”

“再看看。”

“您需要热水袋吗?”

“过一会儿吧。您看见车了吗?”

“没有。”

“你确定没有车停在查理酒吧旁边?”

“什么也没有。医生给您开镇静剂了吗?”

“我每天都在吃。”

“您今天吃了吗?”

“没有。”

“您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吃的吗?”

“待在窗户旁边就好。”

“我至少可以坐下吧。”

她搬过一把椅子坐下,斜对着窗户,一只手依然撩开一点窗帘。她还没有拿走桌上的五十美元。她在想他会不会说让她拿走,会不会坚持要她拿走。

“您真奇怪。您这样我有点害怕。”

“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要这样呢?您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不是故意的。看着街上有什么动静。我听见响声了。”

“有两个客人从查理酒吧走出来,正往对面走去。”

“那两个人您认识吗?”

“看不太清楚。您在害怕什么吗?”

“可能。”

“为什么?”

她轻轻地和他说话,一副怕打扰到病人休息的样子。但是她又有些愧疚,因为病人只让她坐在窗前,不让她做别的。不一会儿,她掀起窗帘的手麻了。

“您是纽约人吗?”

“不是。”

“中西部的?”

“我有口音?”

“可能。不好说。您出生在小城市?”

他没有说话。

“您害怕有人知道您是从哪里来的吗?您以前坐过牢吗?”

“没有。”

她继续面无表情地追问,就像在织布机前纺纱一样平静。

“您怕坐牢吗?”

“不怕。”

她确定他说的是实话。她不时看到他的脸因为疼痛而狰狞,右手紧握着床单。

“您为什么不用我帮您做点吃的?”

“等查理酒吧关门了再说。”

“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有一个半小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天花板。但是每次马贝儿想要放下窗帘,他马上命令她继续看外面。

“查理酒吧熄灯了。”

“谁在外面?”

“桑德斯!我看到他的肩膀了。他从酒吧出来,关上了门。”

这个粉刷匠就住在自己作坊的后面,和查理酒吧在一条街上。

“现在我可以帮您煮咖啡了吧?”

“行。”

她从厨房出来后,发现穿着睡衣的贾斯丁正在窗前瑟瑟发抖。

“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他乖乖地躺回去,慢慢地喝着咖啡,叫马贝儿把他兜里的药片递给他。

“这药我可以吃吗?”

“可以。”

一片寂静。一会儿之后,传来埃莉诺上床睡觉的声音和晚归年轻职员洗澡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欧若拉也关上门。远处主街上传来模糊的汽笛声。

沃德一直盯着天花板。眼神激愤,满脸通红。困倦的马贝儿,像是要讨他欢心似的,时不时还会往窗外看一眼。

她想他要是不睡,她是不是就不能离开。但是贾斯丁还没有明确地说叫她拿走那五十美元。

“您买了吗?”

贾斯丁低喃道。

马贝儿马上明白他的意思,转过头来。她觉得他是在等自己回答,于是结结巴巴地说:

“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贾斯丁充满害怕和耻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又问了一句:

“您会去找的,对吧?”

欧若拉醒来时听到好朋友正在黑暗中摸索。她没吭气,一动不动地继续装睡。欧若拉心想她肯定是回来找那双新买的高跟鞋的。可是之后的一个小时她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听见屋里一阵衣服沙沙的响声。

“是你吗?”

她问道,不敢叫马贝儿去开灯。

马贝儿低声回答道:

“是我。”

她又加了一句:

“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