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时光总是很慵懒。这样一个冬日的午后,温暖的办公室让人心生倦意。麦格雷看着桌上一排整齐的烟斗,心里五味杂陈。似乎在所有调查中都有这样一个空当期。在这个空当期,似乎所有的信息都需要鉴定和整理。这个时候的侦查人员就像是脚手架上的工人,随时都有可能要颠覆之前的工作,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平静又恼人的空当期。

如果麦格雷能像多年前做侦探时那样,完全依照自己的直觉办事,那他一定会身体力行,全面侦查。然而现在的他得在心里默念警长守则,绝对不能盲目侦查。

他很羡慕科洛曼,羡慕他可以亲眼看到丽娜和安娜,可以去这两个女子共同生活的地方走一遭。

而如拉伯特可以在蒙索利公园细细地勘察,寻找蛛丝马迹。可以近距离长时间观察福德和那个佯装天真的荷兰女子。

而他自己没有明确的职责。作为警长他必须要有主见,但又不能先入为主地处理事情。

帕尔东太太敲开门时,他笑了笑。

“是我,麦格雷先生……”

对她来说,麦格雷并不是巴黎警署的警长,而是每个月都来家里做客的客人。

“我给您送来了报告。帕尔东先生特意嘱咐一定要交到您手里……”

这份报告应该是帕尔东用两个手指在他家老电脑上打出来的吧?他肯定删删改改不下十几次吧?

是不是麦格雷一离开帕尔东就开始写这份报告了?还是他只是在看诊间隙隙随便写了几行?警长粗粗浏览几行,就看出老朋友一贯的仔细。每一处都像医学报告,巨细无靡。

同事告诉他,有记者在走廊等候。他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咕哝道:

“叫他们进来……”

五个记者再加两个摄影师,更要命的是小马科耶也在。这个乳臭未干的二十岁年轻人总能提出最犀利的问题。

“对于纳乌赫事件您有什么看法?”

看吧!媒体已经有了专门的术语,纳乌赫事件。想必所有的报纸都已经报道了此事。

“目前还没有定论,孩子们。侦查工作才刚刚开始。”

“您觉得纳乌赫先生有可能是自杀的吗?”

“不太可能。据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谋杀的可能性很大。在尸体旁边找到的那把手枪和在死者喉部找到的子弹并不匹配。”

“他被害时手里拿着这把手枪吗?”

“很有可能。你们应该还会想问当时有谁在案发现场吧?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警方还在调查中。”

“整幢别墅里有些什么人呢?”

“一位名叫内莉的荷兰女子案发时在别墅二层一个离死者办公室很远的房间。她自称当时已经熟睡,什么也没有听到。”

“据说死者有个秘书?”

这些记者应该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过了。

“据这位秘书自己的说法,他昨晚在城里,回到别墅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他回去后直接上床睡觉,并没有进入死者的办公室。”

“纳乌赫太太呢?”

“不在场。”

“事发前还是事发后?”

小马科耶穷追不舍。

“还在调查中。”

“现场有什么疑点?”

“有很多疑点。”

“比如说会不会是政治事件?”

“据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纳乌赫先生并未参与什么政治事件。”

“那他在日内瓦的兄长呢?”

记者们的问题已经超过麦格雷的预期。

“日内瓦的银行会不会只是他其他活动的掩饰?”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不单是个银行家。”

麦格雷突然意识到皮埃尔可能并不是今天早晨才抵达巴黎。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昨天不在现场。

“死者身边的枪被使用过吗?”

麦格雷尽量诚实地回答:

“那把枪已经交专家鉴定,目前鉴定报告尚在处理中。警方目前就掌握了这些情况,希望大家配合,先离开办公室。如果有新情况,警方会尽快告知大家。”

马科耶特意嘱咐几位同事留在警署走廊,追踪案情最新进展。

“是否可以……”

“对不起,孩子们!我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希望大家配合……”

媒体的反应不算太激烈。麦格雷深吸一口气,希望喝点酒提提神。但想到媒体就潜伏在周围,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喂?拉伯特?那边怎么样?”

“还是死气沉沉的。保姆现在有点生气,因为她现在没办法清理房间……内莉躺在床上看一本英文侦探小说。皮埃尔在死者办公室整理抽屉里的信件。”

“他没有打电话?”

“打过一次。告知父亲这件事情。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父亲会搭下一班飞机赶来。”

“让皮埃尔听电话。”

“他就在我旁边。”

日内瓦的银行家接过电话。

“您讲……”

“您知道您弟弟的遗嘱公证人是谁吗?”

“我们三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菲利斯和我说过这件事。他说一旦自己遭遇不测,我们要联系圣日耳曼大街的乐华波多女士。我碰巧也认识这位律师,我们曾经是法学院的同学。”

“您的弟弟有没有和您提起过遗嘱的内容?”

“没有。我只记得他当时有点苦涩地说,不管他和父亲之间有什么矛盾,他永远是纳乌赫家族的一员。”

“您在他的文件中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了吗?”

“只有一些发票。看来我的弟媳并不料理家中的日常琐事,所有的采购工作都是菲利斯在操办。还有每日和戛纳保姆的联系纪录,这说明菲利斯很关心孩子们。还有赌场的邀请函、信件……”

“好的。纳乌赫先生,您现在可以自由活动了。我的意思是,您可以在巴黎找间旅店什么的,但是请先不要离开巴黎……”

“我并不计划出去。我准备先住在这里。不过我可能会出去吃晚餐。”

“您可以让刚刚那位警察接电话吗?喂?拉伯特?我刚刚准许皮埃尔先生自由活动,但是我希望那位秘书和荷兰女子继续留在别墅里……”

“保姆也可以自由活动,如果她想要回家,放她走。”

“我晚些时候派人接替你。一会儿见!”

麦格雷走进警署公共办公区。十五六个同事各自忙活着手头的事情,有的在打报告,有的在打电话……

“有人会讲英语吗?”

大家面面相觑,巴宏不好意思地举起手。

“但是我的口音很重。”

“五点到六点之间,你去蒙索利公园接替拉伯特。今晚你接他的班。他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麦格雷回到办公室后,看到穿着外套刚刚从外面回来的让维尔。

“我见到迪乐酒吧的老板了。他是一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大块头。不过我觉得此人没有那么简单。他自称赌场和自己毫无关系,赌场老板是一位叫珀斯的男子……”

“每天晚上八点到十一二点,酒吧会挤满人。很多的人喜欢去那里看电视节目。”

“昨天电视正好转播摔跤比赛,所以客人尤其多。他没有留意盖伊是什么时候来酒吧的,但是走的时候大概是一点十五分……”

“也就是说盖伊可能是在一点十五分前的任何一个时间到达酒吧的,也可能只在酒吧待了几分钟?”

“有可能。如果您允许,我可以今晚再去一次酒吧,顺便问问赌场管理员和一些常客。”

说心里话,麦格雷何尝不想亲自去看看那个酒吧?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体力不支,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他已经筋疲力尽。

“饭店呢?”

“那是一家很小的饭店,但是有浓厚的东方风格。说实话,我刚进去时觉得天旋地转。老板布多斯正在厨房做饭。他似乎对昨晚的事情一无所知。我跟他说纳乌赫昨晚被暗杀了,他竟然泣不成声。”

“‘我最好的顾客!我的兄弟……’他一边哭一边这样说。‘是的,警察,我像疼爱兄弟一般疼爱他……他在念大学时就开始光顾我的小店,星期天我有时还会免费招待他……后来他有钱了,也没有忘了我这个穷老板,他只要在巴黎,几乎每晚都会来吃饭……’”

“‘您看,这就是他常坐的那张桌子,就是柜台前面那一张……’”

“他跟你提起纳乌赫太太了吗?”

“他其实也是一只老狐狸……他演刚才那套把戏时,偷偷瞅了我几眼……他说纳乌赫太太不仅美若天仙,而且温柔可人……”

“‘她一点都不高傲……每次到来和离开时,都会主动和我握手……’”

“他最后一次见到纳乌赫太太是什么时候?”

“他记不起来了……好像被我问懵了……‘他们刚结婚时纳乌赫太太经常来,后来就……那时他们两个很幸福……不,他们一直都很幸福,纳乌赫太太一直细心料理家务和孩子……’”

“他不知道孩子们住在南部吗?”

“他假装不知道……”

麦格雷忍不住笑了。在这件事上,是不是所有人都没讲真话?昨天晚上,那两个人编了个故事欺骗帕尔东医生,那么他今天听到的一切……

“等一下!我得先打个电话。你不要挂断……”

他打给拉伯特。

“保姆走了吗?”

“她应该正在准备回家吧。”

“让她听电话。”

麦格雷等了好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不太高兴的声音:

“您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一个问题问您,布丹太太。您住在十四区多久了?”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我也可以直接去问政府,那里应该有您的居住记录。”

“三年……”

“您以前住在哪里?”

“十一区……”

“您以前生过病吗?”

“我有没有生过病和别人无关……”

“您有没有在一位叫帕尔东的医生那里看过病?”

“很正直的一位医生。他从来不问任何问题,只负责医治病人……”

一个困扰着警长的问题似乎突然有了答案。

“可以了吗?我可以去买东西了吗?”

“还有最后一个小问题……您喜欢帕尔东医生吗?我的意思是,您会介绍认识的人去他那里就诊吗?”

“很有可能……”

“请您试着回想一下……您有没有和那栋房子里的某个人提起过帕尔东医生?”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麦格雷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我记不起来了。”

“对纳乌赫太太提起过吗?”

“她从来没有生病过。”

“盖伊呢?太太的贴身女佣呢?”

“就因为我跟您说我记不起来,您就有理由继续监禁我了?”

麦格雷挂掉电话。他手中的烟已经熄灭,他一边装烟,一边叫让维尔接奥利机场。

“问一下机场警备人员,早上十一点左右有没有法航或者瑞士航空的飞机抵达。”

让维尔立即联系机场。

“瑞士航空?让维尔,再说一遍……稍等……”

“这里是入境记录室……”

“您好!您可以……”

几分钟之后,麦格雷警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皮埃尔先生确实是搭乘今天早上的航班从日内瓦赶到巴黎的。飞机起飞前他刚买好票……

“老板,现在做什么呢?”

“我也在想……纳乌赫先生昨晚几点用的餐?”

“八点半左右……他九点半离开饭店……他吃了羊肉、杏子和葡萄……”

“打电话给尸体鉴定中心的科利内医生,他需要知道纳乌赫先生的进餐时间……”

麦格雷开始寻找乐华波多女士的电话。他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电话接通后,这位律师喊道:

“有什么事吗,我亲爱的警长?意外之喜呀,好长时间没您的消息了……”

麦格雷使劲想她到底是谁。

“蒙顿事件,您还记得吗?我的一位老客户,他的妻子……”

“对……对……”

“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您手里是不是有一份菲利斯·纳乌赫先生的遗嘱?”

“嗯……他两年前修改了之前的遗嘱……”

“您知道他为什么要修改吗?”

一阵尴尬的沉默。

“当时的情况很微妙,我的处境也很尴尬……纳乌赫先生并不相信我……而律师有律师的职业道德……如果您非要问为什么,我只能和您说完全是出于个人原因……”

“菲利斯昨晚在办公室被人杀了。”

“啊!还没有报纸报道过!”

“他们下一期就会写了。”

“抓到凶手了吗?”

“现在我们掌握了一堆自相矛盾的证据……我想问一下,有没有夫妻二人都写了遗嘱的情况?”

“有这种情况。”

“纳乌赫先生和他太太是这样吗?”

“我从没有见过纳乌赫太太,和她也没有任何其他联系。她好像是选美冠军?”

“没错。”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我不清楚,因为尸体还在法医那里。”

“按照惯例,葬礼结束后才可以召集遗嘱利益相关人。您觉得会等很久吗?”

“可能吧。”

“您通知他的家人了吗?”

“他的兄长皮埃尔今天早上到达巴黎。他们的父亲中午还在贝鲁特,现在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

“纳乌赫太太呢?”

“可能明天早上会到。”

“好的,警长。我现在就起草遗嘱执行计划,您希望我明天下午还是中午发给相关利益人?”

“我想想。”

“我可以在职业道德允许的范围内配合您的工作……我可以告诉您的是,纳乌赫太太如果看过第一份遗嘱,第二份遗嘱可能会让她大吃一惊……不知道这会不会对您有用?”

“非常有用。谢谢您,律师。”

让维尔回到麦格雷的办公室。麦格雷喜忧参半地低声说:

“一份新遗嘱。如果我没理解错,在第一份遗嘱里,纳乌赫太太是主要受益人,而在两年前的第二份遗嘱里,她能继承的东西大大变少了。”

“您觉得是她……”

“不要忘记我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是不会下结论的。”

这个下午电话真是多。

“帮我接加纳棕榈树儿童托管之家。”

他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张记着奶妈名字的小纸条。

“问问卓贝女士在不在。”

麦格雷起身来到窗户前。雪已经停了。有几条街上的积雪已经消失不见,一片清爽。

圣米歇尔桥上似乎正在塞车。两三个穿着制服吹着口哨的警察正在尽力维持秩序。

“喂?请问您是卓贝女士吗?稍等……我帮您转接麦格雷警长……巴黎警署……”

麦格雷抓过电话,站着,一条腿靠在办公桌上。

“您好,卓贝女士……我猜您正和两个孩子在一起吧?什么?因为雨雪天气您没有办法带孩子们出去?也是,巴黎也因为大雪到处塞车……”

“我想知道纳乌赫先生最近和您联系过吗?他昨天跟您通过电话?几点?上午十点……好,我理解……他经常在散步前给您打电话吗?晚上呢?他昨天打电话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没什么特别啊……一个星期会打两三次……”

“纳乌赫太太呢?少一些?一次?两个星期一次?”

“不是这样的……我问您这些问题,是因为纳乌赫先生昨晚被杀了……犯罪嫌疑人还没有落网……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照顾孩子的?五年前?也就是说第一个孩子出生时?”

“很遗憾我现在不能亲自去戛纳……我可能会请戛纳警方帮我给您录一份口供……不是这样的……不要害怕……我理解您的处境……”

“听我说……您刚开始照看小孩时,纳乌赫夫妇经常外出旅行,是吗?对……加纳、依云、维尔多……他们经常会在景区租一栋别墅,是吧?您会和他们一起去吗?经常?好……我懂……”

“您和他们两人以及他们的女儿在丽思生活过两年……三年后,他们又有了个男孩……是这样吗?男孩体弱多病,需要在温暖的地方调养,是吗?如果我没记错,他现在已经两岁了……淘气鬼啊……”

“没关系……去吧!我等您……”

他对让维尔说:

“孩子们在隔壁吵起来了……我感觉她人非常好……她的回答很简洁而且毫不犹豫……希望是个好兆头!喂?所以说,纳乌赫先生比太太更关心孩子们……您每天都会向先生报告孩子们的健康状况和日常活动……”

“您觉得这对夫妇的关系紧张吗?很难讲……我知道……夫妻双方都很独立……您不觉得奇怪吗?只有刚开始的时候吗?您后来就习惯了……”

“他们会一起来看孩子们吗?很少?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知道您只了解这些……谢谢您,女士……”

麦格雷深吸一口气,点上已经灭掉的烟。

“还有一件苦差事……我就是随口一说……卡约特法官人还是很好的。”

麦格雷从桌上拿起好友帕尔东的报告,不紧不慢地向法院走去。卡约特法官似乎与一切现代化的东西绝缘,他的办公室就像十九世纪画家斯坦朗笔下的作品。

法庭书记员的办公室如果不是有那盏大灯,也像上个世纪小说里的场景。

法官办公室里放着木质书架,地板上堆满文献资料,桌上的台灯没有灯罩……

“请坐,麦格雷……什么事?”

警长坐到一张硬硬的木椅上……他一五一十地把整件事情向法官娓娓道来,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屋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

早上九点半时,警长已经在机场等候九点五十七分抵达的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航班。今天是星期日。他早上刮胡子听见广播里说,由于冰冻还没有完全解除,建议大家不要开车出行。

卢卡斯把警长送到机场后,在警车中静静等待。机场显然要比巴黎的大街上更热闹些。这也许是因为这里人情味更隆重一点。

警长在一家酒吧喝了点啤酒,觉得身体有些发热。他在心里默默抱怨脖子上厚厚的围巾。

机场广播传来阿姆斯特丹航班晚点十分钟的消息。麦格雷焦急地看着在出口检查旅客护照的边检人员。

昨晚他在家看电视时,科洛曼从阿姆斯特丹打来电话:

“丽娜定了两张八点四十五分飞往奥利机场的机票。”

“和阿尔维多一起吗?”

“不是。第二张票是给安娜的。那个小伙子预定了十一点二十二分从阿姆斯特丹起飞的机票。到达时间是十二点四十五分。”

“他们后来通过电话吗?”

“五点时通了一次电话。丽娜只是说了她明天早上和安娜离开的时间。男子说他会搭乘下一班航班赶过去。男子还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她说她觉得好多了,体温已经降到三十七点五度。”

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航班抵达机场时,麦格雷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机场落地窗上,密切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四个孩子下飞机后,麦格雷想丽娜是不是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了,没坐这趟航班。

突然,舱口出现一位身穿水獭皮大衣的女子。挽着她手臂的那位女士应该就是安娜。

安娜棕色头发,身材娇小,穿一件绿色羊毛大衣。

在空姐的帮助下,丽娜和她朋友坐上已经挤满乘客的摆渡车。

她们是最后过关的乘客。麦格雷靠在检验口,享受着静距离观察这两个人的乐趣。

丽娜真的是国色天香的美女吗?这是一个品位问题。她脸庞白皙,鼻子微尖,眼睛清澈如湖水。典型的北欧人。

安娜虽然姿色平平,但看得出她开朗活泼,是个爱笑的乐天派。

丽娜有些憔悴,看来这趟旅行让她疲惫不堪。

他悄悄尾随两位女子。她们来到领取行李的地方。不一会儿,一只质量一般的绿色手提箱转了出来,麦格雷猜这是安娜的。

行李员在人行道口招呼出租车过来。麦格雷已经上了警车,坐在卢卡斯身边。

“是她们吗?”

“对。不要跟丢了。”

并不复杂。出租车司机开车相当稳妥,从机场到蒙索利公园走了四十五分钟。

“你知道她们会去哪里吗?”

“不知道。那辆车一停,你就停。然后在这里等我。”

两位女子先后下车。丽娜抬头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别墅,她的朋友搀着她走进花园。

麦格雷几步追上去,在台阶前拦住两人。

“您是谁?”

丽娜皱着眉问道。可以听出她的法语带着一丝口音。

“麦格雷警长。我负责调查您丈夫遇害的案件。我希望您允许我随您进去说话。”

她虽然没有反对,但是不停地拉衣襟,显然开始有些紧张。司机把她们的行李放在台阶前,安娜拿出钱包付了钱。

值白天班的特伦斯没有说话便打开了门,丽娜,与其说担心不如说是惊讶地看着他。

她现在应该已经六神无主了吧?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是该上楼回房间还是去丈夫的办公室。

“尸体呢?”

她问麦格雷。

“在尸检中心。”

这个消息会不会让她稍微放松一些?她很紧张,身体有些颤抖,她的一切行为都像条件反射。

她还是上前拧开办公室的门把。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自动打开了,皮埃尔惊讶地发现走廊里突然出现了四个人。

“您好,皮埃尔……”

丽娜向他伸出手。

银行家伸出手之前有没有一丝犹豫?不过他最终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是在哪里发生的?”

皮埃尔退后一步,让丽娜和警长进去。特伦斯继续守在门外。

“这里……办公桌后面……”

她犹豫着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地毯上的那摊血迹后马上转过头。

“怎么会这样?”

“有人对他开枪了。”

“他是当场死亡的吗?”

皮埃尔相当镇静,面无表情地看着弟媳。

“现在还不知道……保姆早上收拾房间时发现了他的尸体……”

丽娜颤颤巍巍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的朋友见状赶紧上前扶她坐在椅子上。因为肩伤,丽娜入座时小心翼翼。她做了一个点烟的手势,安娜上前把点好的烟递给她。

可怕的沉默。看着眼前这位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即将崩溃的女子,麦格雷感觉有些不舒服。

“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没有人知道。”

皮埃尔冷冷地说。

“这,这是几点的事情?”

“零点到一点之间……”

“当时屋里没有人吗?”

“福德在俱乐部,内莉在睡觉……她自称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现在是要去律师那里吗?”

“是,她给我打过电话了……明天下午……我父亲昨晚也已经到达巴黎,现在住在拉斯巴依蒙巴纳斯酒店……”

“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她这个问题,更像是问自己的。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朋友用荷兰语回答了她。

她用法语回应道:

“你觉得?嗯,这样也许会好一点……我应该不敢住在这里……”

她用目光找寻麦格雷。

“我现在去找一家旅店,和我的朋友和贴身女佣一起……”

她说这话时似乎并不是在询问警长的意见,更像是在说一个普通的决定。

接着她又转向皮埃尔:

“内莉还在楼上吗?布丹太太呢?”

“她今天没来。内莉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现在去拿几件换洗衣服。安娜,你能和我一起上去吗?”

办公室里只剩下麦格雷和皮埃尔,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

“您父亲现在怎么样,纳乌赫先生?”

“他现在很不好……现在我妹妹在宾馆陪着他……要不是我坚持不让他来这里……”

“您继续留在这里吗?”

“我想是……您现在能确定嫌疑人了吗?”

“您怎么看?”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弟媳呢?……”

“等她在宾馆安顿好就问。现在她应该招架不住……”

两个人继续沉默地站着,皮埃尔的脸色很难看。

警长轻声问: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您看过您弟弟的信件,也和盖伊谈过……他好像不愿意和我们合作……或者说不愿意和您……”

“我昨天一直在整理他的文件,但是没发现什么……”

“如果把一个因素考虑进去,嫌疑人就很明确了……”

“什么因素?”

“您的弟弟也许并不像您想的那样,只是自负盈亏的玩家。他最近会不会又像之前一样,为某家工商会洗钱?”

“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请您不要局限在这一个假设上……纳乌赫家族的人都很讲信誉……我弟弟也不例外……在诚信方面,他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从他和别人的往来信件,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无法想象他是因为赌场上的一点得失丧命的……”

“您这么说我很高兴……请您原谅我的鲁莽……不放过任何一个假设可能是所有警察的职业病……是盖伊让我联想到了这一点……”

“我不明白……”

“您不觉得盖伊的存在很蹊跷吗?他既不是秘书,也不是保镖、司机或者是任何什么人……所以他很有可能是工商会派来监督您弟弟的人……”

纳乌赫冷笑了两声。

“如果是别人跟我这么说,我肯定会说这人侦探小说看多了……我跟您说过黎巴嫩人的亲情观念……或者说,我们对于亲人的界定不只局限在血缘关系里,家里所有的服务人员、朋友,我们把他们都当做亲人……”

“您会选盖伊这样的人吗?”

“不会……首先这个人看上去不怎么善良。其次,我很早就已经结婚,我有妻子已经足够了……您别忘了,菲利斯一直到三十五岁还是单身……全家人当时都以为他不会结婚……”

“可以借过吗?”

麦格雷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快步上前开门。丽娜换了一件裙装和一件水貂皮大衣。内莉提着行李,眼神依然天真地跟在她后面。

“您能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吗,皮埃尔?我不想开车……”

她疑惑地看了警长一眼。麦格雷开口:

“您会下榻哪家宾馆?卡尔顿?”

“哦,不……那里有太多回忆……旺多姆广场的那家酒店叫什么名字来着?”

“卢浮宫酒店?”

“对……我们去卢浮宫酒店……”

“我过一会儿去酒店拜访您,因为我必须问您几个问题……”

“出租车马上就到……”

已经接近正午。让维尔已经在机场等候阿尔维多的到来。

“再见,皮埃尔……律师那边,您约了几点?”

“三点,圣日耳曼街,乐华波特。”

“不用记了,我一会儿去宾馆时把详细地址给您。”

把三个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用了很长时间。在路边等候的丽娜颤抖着,像是根本不认识周围的一切。

皮埃尔关上门。麦格雷觉得楼上有人在往下看。盖伊。

他走到卢卡斯身边:

“跟着她们……她们应该会去卢浮宫酒店,但是我不确定……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讲过真话……”

巴黎的街道从八月开始就这般冷清。没有游客,没有行人。出租车停在卢浮宫酒店门口。丽娜和她的朋友先下车,去确认有没有空房……过了一会儿行李员走出来,内莉付钱……

“把车停在附近,来酒吧找我。我们怎么说也得在给她们点时间平复一下心情,整理一下行李……”

而且,他也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