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平常的闹钟铃声从隔板后面响起,听到声音,多米尼克跳了起来,好像这个定在下午三点的闹钟是负责叫她起床的。没有人起来关掉的那种。一种羞愧感油然而生。为什么?这个平常的声音让她回想起一些痛苦的、可鄙的回忆,一些病痛,一些午夜或一大早的忙碌。她没睡觉,也不困。她在做针线活,一秒钟都没有停过。说实话,之前有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像是马戏团一匹被遗忘的正在接受训练的马一样,不停地转圈,马儿颤抖着,一听到声音,就立马停下来。

她旁边是一扇棕色的门,那扇门后面的人是怎么忍受这种肆无忌惮的吵闹声的?他们只需要伸出手,摸索着够到那个在独脚小圆桌上震动的东西就行了。他们没有这样做,他们不会动的。她知道,他们光着身子,肌肤接触,交融在一起,皮肤上闪烁着晶莹的汗滴,头发贴在太阳穴上。他们在这种热度以及肉体的这种气味中自得其乐。她猜有人动了,伸了个懒腰,眨了眨眼睛。是那个女人在小声说话,声音里带着倦意。她仿佛正在下意识地找那个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的身体:“阿尔贝尔……”

多米尼克的手指没停下过。她的头耷拉在自己正在缝袖子的那条裙子上,她所有的裙子都是这个地方破,尤其是在夏天,因为她出汗很多。

两个小时前她在缝衣服,一点一点地还原和那块绣着锦葵图案的白布一样精细的纬纱。现在,租客的闹钟吓了她一跳,她说不上来过去这两个小时在想些什么。天气很热。空气从来没有这么凝重过。下午,太阳正好照在圣奥雷诺镇的这一侧。多米尼克关上百叶窗,但没有完全关严实两个窗扇。她留了一个大约几厘米的竖着的缝隙,从缝隙里窥看对面那家人。从缝隙渗透进来的阳光横照在木头上,渗透进来了几束聚合在一起比真实的缝隙更狭长。

一阵灼热从这幅光影图案中升腾出来,最后一种焦灼感进入她的眼睛和脑袋。如果她突然望向别的地方,并且在眼睛望过去的同时立马转移开视线,就能在那扇棕色的门、墙上、地板上看到那一秒钟看到的画面了。

公共汽车每两分钟一趟。她察觉到街道尽头有汹涌庞大的车队,司机们很粗暴地开着车,情绪中含有一种恶意,尤其是那些驶向泰尔纳广场的车。那栋房子前面是上坡,所以开到那里必须减速。多米尼克对此已经习惯,但就像阳光一样,她还是能听到噪音涌向她的脑袋,在里面留下一串嗡嗡作响的声音。隔壁的闹钟不是关掉了吗?但是她觉得自己还能听得到闹铃声。可能是因为空气凝重得把声音都包裹了起来,就像泥浆裹挟着脚印一样。

她看不到对面一楼的全部。除非站起来。但是还是可以看到一些画面,例如那家小杂货店柠檬黄的正面,橱窗上面写着绿色的名字:奥贝达尔,主营蔬菜水果、篮子。人行道上充斥着嘈杂的城市之声:奥斯曼街十字路口不时出来交警的笛子声,出租车的喇叭声,圣菲利普·杜鲁莱的钟声。但她还是可以听到一种和其他声音都不同的细小而亲切的声音,那就是这家小食品店的小门铃声。

她几乎全裸,但还是觉得很热。她之前从来没有做过那天做的事情。她脱掉身上那条裙子来补,没有穿上另外一条。她穿着衬衣,为此局促不安,还很羞愧。有两三次,她差点站起来穿衣服,尤其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通过袒胸低领衫感觉到自己的胸在颤动。她看到了,很白,很细滑。她有另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差不多是性的感受。她感觉到汗滴正以同等的时间间隔,顺着皮肤往下流淌。这种感觉好像持续了很久。她感到有些不耐烦,最后,腋下温热的汗滴汩汩而出,顺着侧背流下来。

“现在不行,阿尔贝尔……”

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是隔壁房间的莉娜,还不到二十二岁。她是一个柔软的大胖娃娃,留着一头红棕色头发,衬得那白白的皮肤也显出一点红晕。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像温顺的动物一样低沉幽静。多米尼克生气了,用一种所有裁缝都会做的粗暴动作,把线扯断。她不想听到那种声音。她不会搞错的,她知道留声机吱吱嘎嘎的声响预示着他们又要放每次“做爱时”都会放的那首曲子了。

他们没有关窗户。因为他们觉得别人看不到,因为床在房间的最里面,阳光照不到。另外也是因为八月份时对面的大部分公寓都空着,但是多米尼克知道住在对面顶楼里的老妇人奥古斯蒂娜正在看他们。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他们想睡就睡,不管是什么时候,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他们回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掉对方的衣服。他们不因裸体感到羞愧,反而觉得骄傲。反倒是多米尼克不敢穿过公共起居室,她没有把起居室租给他们,但要去洗手间,必须从那里穿过去。她在那里碰到过阿尔贝尔两次,他两次都是裸着,只在腰间随随便便地系了一条浴巾。

他们总是放同一首曲子,应该是会在纪念性时刻放的一首探戈。更糟糕的是,有一个细节让他们的存在更明显,别人能想象到他们的姿势:当唱片播完,当留声机不再吱吱嘎嘎,会出现片刻静默,时间或长或短,一阵可怕的沉默,接着几乎总是莉娜小声说:“唱片……”

留声机就放在靠窗的地方,多米尼克根据他们的窃窃私语和笑声,似乎可以看到那个男人是如何够到留声机的……

他爱莉娜,像一头野兽一样爱着她。他用自己的生命在爱莉娜,哪怕是在所有人面前。过一会儿他们出门前又会有需要,走在街上两个人仍会紧紧依偎在一起。

这条裙子之前就补过,此刻显得更加破旧,即使是缝得如此精细,针脚如此细小。因为洗熨了很多次,这件衣服上的纬纱都空了。这条裙子现在值多少钱呢?之所以选择淡紫色,是因为爸爸去世一年以后要守轻丧。这条裙子她穿了四年,每天早上六点钟把它洗了,目的是去买东西前已经晒干可以熨烫了。

她抬起头,看到老奥古斯蒂娜就站在那里,趴在阁楼的窗台上,满脸愤怒,目光注视着多米尼克的隔壁房间。既然她站在那里,多米尼克走了两步,弯下腰,透过锁芯去看隔壁。她有这么做过。

三点十分了。她要把裙子重新穿上。然后她要缝补那些放在一个棕色柳条篮子里的长筒袜,这个篮子是祖母用过的。祖母总是拿这个篮子装要缝补的长筒袜,为了让别人以为总是原来的那些袜子,她可以缝上几个世纪都不厌烦。

大衣柜的镜子里出现一个影像,多米尼克突然屏住呼吸,任由衬衣的一条带子滑落下来,然后是另一条,好像不是故意的。她敏锐的眼睛盯着镜子里雪白的胸脯。

这么白啊!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比较,也从来都没有机会看到另外一个女人的裸体。现在,她看过了莉娜,全身金灿灿的,身上几不可见的汗毛吸附了光亮。但是莉娜才二十二岁,身材线条还不明显,两个肩膀肉肉的,各有一个窝。她全身一条线下来,没有腰身,本来是腰的地方比屁股还厚实。她的胸很大,但她躺下来时,两个乳房会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多米尼克迟疑了一会儿,好像别人会抓住她似的,然后用双手抓了抓自己的两个笔挺的小一些的胸,她的胸和十六岁时完全一样。她的皮肤很细嫩,比最精细的橙子皮还细致,乳沟闪烁着象牙白的光泽。另外还闪耀着血管蓝色的暗影。再过三个月她就四十岁了,就要变老了。人们现在应该已经叫她老处女了吧,但是她知道自己还有着女孩的身体,她没有变,从头到脚都很年轻且全新,内心深处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她又围住自己的腰,好像那块肉很奇怪似的。她把目光从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挪开,那张脸又瘦又白,比以往更瘦,因此显得鼻子格外长,还有点宽。或许就是这两三毫米改变了她的性格,把她变得害羞、多疑、忧郁!

他们重新放了那张唱片。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来回走动的声音,那个男的在唱歌,总是慢半拍。接着他猛地打开厕所门,他的声音更清楚了。多米尼克什么都听到了。多米尼克不想把房间租给夫妇。阿尔贝尔·卡耶来看房子时是一个人,他是一个年轻瘦弱的男人,目光很犀利,脸上露出一种诚实,还有一种对生活的渴求,使得别人无法拒绝他。

他撒谎了。他没有承认自己已经订婚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他跟她说想租房子时露出一副哀求的眼光,他知道这招有用。

“您看到了……这基本上是同一件事……我和我老婆青梅竹马……我们一起在餐馆里吃饭……”

突然,多米尼克对自己光着身子感到很尴尬,把带子提上去。她套上裙子,头一下子就消失在裙子里。她把裙子拉到髋部,确认房间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一切都井然有序,然后就坐下了。

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她认得这个声音,不需要弯下腰去看。她知道这是鲁埃夫人的敞篷车发出的声音。多米尼克看到她吃完午饭后出去了,大概是两个小时前。她穿着白色套装,佩戴一条绿色椭圆丝巾和一顶配套的帽子,一双皮鞋和一个同样绿色的包。只要有一点细节没弄好,安托瓦妮特·鲁埃就不会出门。

她为什么要出去呢?见谁了?她刚才一个人开着车去了哪里?她不可能连续开了两个小时的车。

三点半了。她迟到了。鲁埃的妈妈肯定会生气的。多米尼克只要眼睛就能看到她。他们住在街的另一边,此刻照不到阳光。百叶窗是开着的,今天很热,他们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她能看到一切,觉得自己仿佛就和那些人待在他们的房间里,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他们。

他们不知道多米尼克正藏在自家的百叶窗后面。于贝尔·鲁埃正在对面和多米尼克同一层的一个大房间里睡觉,更确切地说,几分钟以前他在潮湿的床单上不舒服地辗转反侧。

和每天下午一样,此刻只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公寓很大。他拥有整个楼层。他的房间在左侧最后一间。房间很华丽。鲁埃的父母非常富有。据说他们拥有一百多万财产,却过着一般有产阶级的生活。只有他们的媳妇安托瓦妮特,那个穿着白色套装、自己开着车回来的女人花钱大手大脚。

多米尼克什么都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声音,人声无法穿越街道,但是她从早到晚都能看到他们,看到他们的动作和唇语:这是一个漫长的无声故事,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她不知道。

于贝尔·鲁埃结婚之前,他爸爸妈妈都住在三楼。那个时候,多米尼克的爸爸还活着,他总是在旁边的房间里躺着,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租这个地方的。她基本上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个房间。爸爸手上有一个小铃铛,如果女儿没有第一时间跑过去,他就会发火。

“你在哪儿啊?在干吗啊?在这个房间里,我会死的,如果没有……”

阿尔贝尔·卡耶在卫生间抖动了一下身体。幸亏她在那里铺了一块旧亚麻布,不然地板很快就会被腐蚀掉。她听到水流的声音。

鲁埃妈妈坐在窗户前,就在她儿子的头上面,因为儿子结婚后,鲁埃夫妇就把原来的公寓让给儿子和儿媳,自己搬到楼上。那栋房子是他们的,大部分街道也是。

有的时候,鲁埃妈妈会侧耳细听,她的腿不太方便。多米尼克看到她在听,在想儿子有没有喊人。有时她也会攥着一个铃的按钮,用那个铃可以和楼下的厨房联系。多米尼克看不到厨房,厨房朝向房子的后面。但是她会计时,她确信很快就可以看到那个年轻女仆走进老太太的房间。她猜老太太说的是:“先生睡了吗?夫人还没回来?去看看我儿子有没有什么需要……”

于贝尔·鲁埃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也许有一个多月了。应该挺严重的,因为医生每天上午都来看他,九点过几分钟就回去。多米尼克认得医生汽车的喇叭声。在某种程度上,她也参与了访诊。她认识这位医生,因为当初给她父亲看病的正是这位住在奥斯曼大街的利博医生。有一次,他们在路上相遇,他隔着街道向多米尼克轻轻示意。

如果没有人生病,鲁埃一家可能会在特鲁维尔,他们在那里有一栋别墅。那么他家几乎所有的人现在就都不在巴黎了。出租车变少了。很多商店都关门了,包括那家小杂货店边上的苏东皮具店,那里卖些旅行用品,门槛的两边全年都摆着柳条行李箱。

鲁埃妈妈听到她儿媳汽车的声音了吗?她动了一下。她随即按响了铃。

多米尼克也变得躁动不安。鲁埃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身,张大嘴,好像无法呼吸。

“他的危急时刻……”

是时候了。他每天至少有两次这样的时刻,有时候是三次。一旦出现六次这样的情况,他们就得在他的胸上放一个冰气袋,放一个白天再加大半个晚上。

多米尼克的目光捕捉到有人伸手去拿一个东西,一个乳白色的瓶子,放在病人房间里的床头柜上。

他等的就是这个东西。他的眼睛睁开了。他一直都很瘦,身体也一直不好。一个矮矮的面色惨淡的先生。人们并不嘲笑他,但他和妻子在圣菲利普·杜鲁莱举行豪华婚礼时,大家都觉得他配不上妻子。他的与嘴唇齐平的胡子剪得像刷子一样,这把没有光泽的胡子让他显得更普通。

多米尼克断定鲁埃在盯着她,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窗户几乎完全关严了。她能看到鲁埃,但鲁埃看不到她。鲁埃看着远方,等待着,满怀希望。他的手指在空中蜷缩起来,他好像要直起身子来,是的,他尝试着,但没有成功。突然,他把双手放在胸前。两只手叠放在一起,动弹不得,脸上写满对死亡的恐惧。

安托瓦妮特·鲁埃应该在走廊里,正推开公寓门,摘掉帽子和绿色的手套。多米尼克几乎可以向她喊话:“请您快一点……他发病了……”

一个熟悉而卑劣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把长筒袜递给我……”

然后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莉娜。莉娜在床边全裸着,充分享受过欢愉,还沉浸在男人的强烈气味中。

天空呈现出板岩的颜色。渐变带把街道分成两半,但阴面阳面都是一样的厚重材料,黏黏的,包裹着整个世界,以至于声音都停滞了,汽车的嘈杂声传到耳朵里时就像是远处的轰隆声。

门响了,是盥洗室的门,阿尔贝尔·卡耶洗好了澡。多米尼克听到他轻快的脚步声,他还在哼着留声机刚才播放的那首探戈。

安托瓦妮特到了。多米尼克偶然间才发现她没有看病人的窗户,而是看了看旁边的那扇窗户。多米尼克打了个哆嗦。那里是一个漂亮的小客厅,丈夫生病后,安托瓦妮特·鲁埃在那里支了一张床。

安托瓦妮特站在那扇连接两个房间的门旁边。她已经摘下了帽子和手套。多米尼克没有搞错,但是为什么她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呢?她在等待什么?

楼上的那位鲁埃妈妈,应该凭着自己的直觉已经有所警觉了。她很担心,多米尼克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担心。她得付出巨大的努力才站得起来,几个月以来,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她无法行走。她很胖。她的身躯像是一座塔楼。两条腿厚重笔直,就像柱子一样。她仅有的几次外出,都需要两个人使劲才能把她拉上车,而她好像还总是拿着橡胶做的手杖威胁他们。现在,对于老奥古斯蒂娜来说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她离开了窗边。很显然,她在自己家楼层里那条几乎黑暗的长长走廊里面守候着过往的人,跟他们交谈。顶楼的所有房门都朝向这条通道。她可以守在那里一个小时,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就像一只大蜘蛛。她雪白头发下面那张苍白的脸上,永远都挂着无尽的温柔。

为什么安托瓦妮特·鲁埃不走了呢?她眼光中的所有力量都瞄准这炽热的空中,而她的丈夫在求救。两次、三次,他的嘴张开又合上,下颌紧贴着下巴,但他呼吸不到急需的空气。

多米尼克愣住了。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动一下,发出一点声音。她刚刚确定这是一出悲剧,一出极其出乎意料的悲剧。这个悲剧如此明显,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参与其中了。

鲁埃快要死了!他要死了!就在这几分钟、几秒钟里,隔壁的卡耶夫妇正在高兴地穿衣服,准备下楼去市里;一辆巴士调速上了奥斯曼大街,小杂货店的门铃又响了——她还不习惯奥德巴尔这个名字,念上去很尴尬,好像不太礼貌——而这几秒钟、几分钟也是一个生活在她眼皮底下几年的男人的最后时刻。

在多米尼克看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待人友好的人,更确切地说,是不那么友好。这很复杂。他长得不帅。起初多米尼克埋怨他甘受妻子,也就是这个安托瓦妮特的摆布。她的活力和粗俗的热情豪放瞬间就能把这个家搅个底朝天。

安托瓦妮特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拿主意。她的丈夫像只绵羊似的跟随着她(他的确长得有点像绵羊)。幸亏楼上的妈妈及时插手!

她按铃。

“请夫人上来一下……”

这位老太太说话的语气与儿子截然不同。儿媳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玫红色,下楼回到他们家以后,她对丈夫发泄自己的狂怒。

“亲爱的,她这是在挑拨啊!”

在那之后,在多米尼克看来,这只绵羊再也不是一只温顺的绵羊了。是的,他什么都不说!也从来不生气。看着妻子每天穿戴华丽地出门,回来时车上装满贵重的盒子,他都不抗议,但是多米尼克知道,有些孩子不会亲自报仇——他可以上楼找他妈妈。他低着头用一种平缓的语气对妈妈讲述楼下发生的事。他肯定得斟酌一下的用词。或许他还要假装是在维护妻子?

“请夫人上来一下……”

此时此刻,安托瓦妮特正在杀害他。多米尼克看到了。她参与进去了。她身在其中了。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和这个将死之人一起躺在床上,她就是安托瓦妮特……

安托瓦妮特刚才是在室外,所以觉得很热。她推开公寓门,肩膀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房间的阴冷和安静,还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鲁埃家的公寓黯淡无光,夹杂着难闻的药味……

厨房的门微开着:“啊!夫人回来了……我这就去看看先生是不是……”

女仆看了一眼闹钟。闹钟上的指针表明安托瓦妮特迟到了。此刻正是发病时间,是要数药滴的时间:十五滴。多米尼克知道,她已经数过无数次了。

安托瓦妮特在镜子前面摘下帽子,镜子映出一位年轻优雅的女士,有着多姿多彩的生活。就在那时,她听到一阵轻微的声响,另一边,她的痛苦的丈夫蜷缩在床上,两只手放在心脏上,而那颗心脏随时都有可能……

楼上,在那座冷酷无情的塔楼里,老太太又按铃了。

“要我下去吗,老夫人?”

多米尼克看到那个女仆出现了。

“我的儿媳回来了吗?”

“刚刚回来,老夫人。”

“我儿子发病了吗?”

“夫人就在他身边。”

安托瓦妮特应当如此!她马上就走到那里了。只有几米远了。或许是因为镜子里面那个倒影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她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那个保姆提的问题以及婆婆的铃声,她停了下来。

多米尼克的额头上淌下几滴汗水。她想叫喊,却无能为力。她真的想这么做吗?她度过了难以忍受的一分钟,但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变态的快感,她似乎模糊地察觉到这个从眼皮底下掠过的东西在报复自己。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没有去想。她就站在那里,和另外一个把一只手放在门框上等待事态发展的人一样精神紧张。

如果这个女仆立马下来,安托瓦妮特就不得不进到房间里,重复每天都做的事:数药的滴数,倒入半杯水,搅匀,然后撑着那个胡子毫无光泽的男人的头。

鲁埃的妈妈说话了!背后的靠垫太高或者太低了。调整一下。女仆消失在房间的阴影处。她要下楼。不是,她要给老太太拿一份有插图的报纸。

鲁埃最终没有死,反而坐了起来。上帝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他听到了门另一侧的轻微声响,因为他朝那扇门望去。他的嘴张开了;多米尼克断定他的眼里噙着泪水;他用力支撑着身体,身体变成一个拱形,然后他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他死了,他不可能还活着,但是他没有马上倒下,而是进入到一种肌肉慢慢萎缩的状态。

他的妈妈就在正对他头顶的楼上,什么都没猜到。她正指着一页杂志给仆人看。谁会知道呢?或许厨房里的药方知道?

卡耶夫妇穿过客厅。和往常一样,他们重重地关上门。总有一天,他们会激怒多米尼克的。这栋楼都会因为她的愤怒而颤抖。

街的另一边,那个无比镇定的安托瓦妮特慢慢抬起头,轻轻地甩了甩棕色的头发,往前走了一步。就在那一刻,多米尼克看到她胳膊下面一片半圆形的汗迹,安托瓦妮特也察觉出自己出汗了,衣服和皮肤都黏在了一起。

多米尼克觉得安托瓦妮特没有看那张床,她知道,她不需要去确认。但是安托瓦妮特注意到了床头柜上那个白色的小药瓶,她抓过来,看了一圈,略微有些担心。

鲁埃对面有个壁炉,大理石做的,巧克力色。壁炉上面有一个青铜器,是一个躺着的女人,一只手肘撑着地。青铜器两边各有一盆绿色植物,叶子都被剪掉了。多米尼克从来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植物。

人们在安托瓦妮特头顶上走来走去。那个仆人要下楼了。药好了。药滴得很慢。安托瓦妮特晃了晃瓶子,瓶子里的液体滴在其中一个盆子暗绿色的土壤上面,很快就被吸收了。

结束了。多米尼克好想坐下,但又想看完全程。她很震惊:第一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简单,第二是因为街对面的那个女人把最后一滴药滴在杯子里,再滴一滴水,然后朝门口走去。这不像是她的本性。

多米尼克感觉到,或者说几乎听到她在喊:“塞西尔!塞西尔!”

没有人了。安托瓦妮特走了。消失了。她再回来时,一名女仆陪着她。她找到了一条手帕,轻轻地咬了咬,然后用手帕遮挡住眼睛。

“上楼通知婆婆吧……”

她的腿没有像多米尼克的腿那样颤抖,这怎么可能?塞西尔快速跑向楼梯时,她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没有看着床的方向,她的眼光游离到窗户外面,好像看了一会儿多米尼克躲在后面的百叶窗。

她们的目光相交了吗?无从得知。这个问题经常困扰着多米尼克。她头疼。她什么都不想再看到,她想关严窗户,但是又不能。她突然间想到,几分钟以前她看到自己的胸部裸露在镜子里,当时她很羞愧很后悔。而此时此刻,在她看来这个行为好像更加不光彩了。不知怎么的,她又想到安托瓦妮特还不到三十岁。她自己都快四十岁了,但经常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

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伟大的人,一个和她小时候的爸爸妈妈一样伟大的人。现在,有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在她眼皮底下以一种令人心软的单纯行事。当婆婆在塞西尔和另外一个女仆的搀扶下来之后,安托瓦妮特边哭边擦鼻涕,指着那个杯子解释,认为可能是因为这次发病是最严重的一次,连药物都不起作用了。

房子上面,天空依旧是可怕的板岩色,令人窒息;人们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就像柱子根部里的蚂蚁;马达旋转着,公交车鸣着笛;在海边,成千上万的人在蓝色的水中嬉戏;炙热的沙滩上支着一些红色或者黄色条纹的帐篷,成百上千的女人在里面刺绣或者织毛衣。

街对面,她们在打电话。鲁埃的爸爸没在家。他从来都不在家。据说他很害怕自己的家。人们只能在吃饭时见到他。他外出,然后和一个穿着西装、准时到他办公室的男人一起回来,但是他几年前就变卖掉了生意。

很显然,利博医生没在家。多米尼克知道这一点。她也曾在这样的时刻为了爸爸打电话给他。

这些女人不知所措。面对这个刚刚死去的男人,她们好像很害怕,所以当多米尼克看到塞西尔跨过大栅栏门,走进小杂货商店,然后看到穿着白色围裙的奥德巴尔先生和她一起出来,并跟着她进入那所房子时,她不是特别惊讶。

多米尼克站起来。头疼。她早餐吃得很早,又吃得很少,还有点反胃,她好像要去某个地方,由于害怕撞到半裸着身体的卡耶先生,在穿过客厅时迟疑了一会儿,后来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