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强烈的情感正在爆发,多米尼克变得不耐烦了,她被惹怒了,她希望看到一丝害怕或者悔恨。但这两种情感根本就没出现过。多米尼克无法理解。

葬礼已经过去五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天气还是一样,太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漠视一切地燃烧着,每天下午快三点时天空一片青灰色,空气变得更加沉重,污浊的气息使人透不过气,甚至奥德巴尔家卧在人行道上的狗都有些受不了。多米尼克下意识地看看天,满怀希望,希望看到沉重的天空裂开一道口子,好多次她都以为听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轰隆声,但是暴风雨并没有来临,或者暴雨是要在远离巴黎的地方爆发吧。

多米尼克的精神很紧张,五天来她什么都没干,只是等着,最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能使她松口气了,是线索断了还是她窥探了几个小时、虽无法预料但必定会发生的事情。

真难以想象安托瓦妮特在对面的生活是这样的,她的新生活就像是悬浮在空中一样没着没落,她应该就像处在一个路边的宾馆里,又像是在车站。为了理一下思路,多米尼克重复道:

“她没有读那封信。或者她不明白。或许她不知道那盆植物的名字……”

安托瓦妮特再度睡在那张双人大床上,那是她生病丈夫的床,她丈夫是在那张床上去世的。她很少出门,出门时总是穿着丧服,但是在家时里面还是会穿着华丽的礼服。她喜欢华丽的衣服,喜欢装饰华丽的重重的丝绸衣服。

她总是很晚才起床,然后在床上吃早餐,看上去懒懒的。她会和塞西尔说上几句话,但是能感觉出来她们两个关系不好。塞西尔看上去很僵硬,态度很谨慎。可以看得出,安托瓦妮特对她有点不耐烦。

她在房间里慢慢地走来走去,整理抽屉,把丈夫的衣服都堆在一起,叫来一个保姆,然后吩咐她把这些衣服放到一个远一点的橱柜里。

她经常读书。读很多书。她以前基本上是不读书的。也很少见到她象牙色的烟嘴的一头没有香烟。她会坐在长沙发上长时间磨指甲,或者在一面小镜子前面狠狠地拔眉毛!

她没有向窗户对面望一眼。她忽视了多米尼克,忽视了街道。她走来走去,好像在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里,那些都不重要。

就在第五天,大约上午九点时,发生了行李箱事件,更确切地说是发生了两个行李箱的故事。因为奇怪的巧合,在多米尼克的公寓里也有个行李箱发生了点事情。

多米尼克提前一点下楼买东西。这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奥德巴尔店里,三四个女人围着黑色大理石做成的柜台。卖乳制品的第一个招待了多米尼克,不是因为更喜欢她,而是因为其他几个顾客在她配备那些不重要的日常用品时,都习惯聊会儿天。

“夫人,要点什么?”

“四分之一的羊乳干酪。”

多米尼克的声音很浑浊,很生硬。她不想因承认自己的贫穷而感到羞愧,她故意看了看那些长舌妇,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的眼睛。

奥德巴尔夫人在称重。那些女人都闭嘴了。

“多出来了一点……一点五法郎……”

太多了。她只能买一法郎的奶酪。她的花销都经过精细的计算,她勇敢地说:

“只给我称四分之一就行了。”

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人笑。然而在这间灯光明亮的店里,这块小小的羊乳干酪引发了一阵既让人愉悦又显得冷酷无情的战栗,那个乳酪商正忙着切掉一块。

她从自己居住的楼底下经过时看到阿尔贝尔·卡耶穿着睡衣下楼确认有没有他的信,觉得很惊讶。卡耶看上去很吃惊,很沮丧,一直在所有租客的记事簿里翻找着。

她上楼,洗菜,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卡耶房间里传来一阵长时间的低声细语。莉娜站起来,比平常更快地梳妆打扮。不到十分钟夫妻俩就准备好了,然后第一个行李箱就出现了。多米尼克听出来两个金属松扣的声音,是锁行李箱的声音。

她害怕想到租客要离开她,她站在客厅门旁边,开了点缝,马上凑上去看着他们离开。阿尔贝尔·卡耶手里拿着行李箱。

她不敢拦住他们询问。她只是在他们走了之后把门锁上,走进他们凌乱的房间。然后她在盥洗室看到了牙刷、脏脏的刮胡刀,在衣橱看到了挂着的内衣和礼服。多米尼克后来想到老奥古斯蒂娜在对面楼上窗户里,感到很尴尬,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他们为什么要拿着行李箱呢?前天,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去吃晚饭,然而她也没看到他们回来时拿着很多小盒子,那是他们要在家里吃饭的征兆。

鲁埃妈妈坐在她的位置上,在塔楼里,就像多米尼克说的那样,也就是说坐在窗户旁边,那扇窗户刚好位于已经去世的儿子的房间上面。这扇窗户很高,和所有大楼的窗户一样,是从天花板开始的,所以多米尼克能将她从头到脚看个清楚。她总是坐在同一张扶手椅上,手里拿着手杖。她时不时按铃,叫来一个女仆,吩咐她做些事情,但多米尼克看不到那个仆人。有时,老太太就自己转向里面昏暗的房间,监督刚刚吩咐的事情。

多米尼克有好一会儿没看到安托瓦妮特了,她应该在浴室里。突然,多米尼克看到她穿着一件浅绿色浴袍,头发有点乱,在帮塞西尔把一个很大的行李箱拖到房间中间。

她的心颤抖了起来。

“她要走了……”

这就是为什么安托瓦妮特会如此镇定的原因了!她等着仪式结束。前天,一位神情忧郁的先生来了,应该是他们家的公证人。跟往常不一样,鲁埃先生没有出门。安托瓦妮特也上楼去公公婆婆家,可能是参加家庭会议,为了找出解决当前问题的办法。

现在,她要走了,多米尼克的不耐烦演变成恼怒,进而转化成狂怒。成千上万种想法朝她涌来,但是她说不出来为什么自己拒绝接受安托瓦妮特·鲁埃离开,为什么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反对她这么做。

她甚至想到了要去找她!但是不可以。她只能给她写信。

我不允许您离开这栋房子。如果您这样做,我就把一切说出来。

箱子里塞满内衣和衣服,安托瓦妮特还要到另外一个房间找一些箱子和帽盒。

安托瓦妮特没有很兴奋,塞西尔比以往更加僵硬,更加不以为然。后来,正当安托瓦妮特把首饰装在一个小匣子里时,那个女仆不见了。

多米尼克猜想她很高兴自己猜对了。她只需要抬起头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塞西尔上了一层楼,在敲门。鲁埃妈妈转过头来说:“请进!”

她听着听着,就眉头紧皱,然后借助手杖的力量从椅子上站起来。

多米尼克胜利了。她向来都知道自己会胜利!她面带微笑地看着安托瓦妮特,看上去像是在冷笑。

“啊!你觉得你可以就这样走掉啊!”

多米尼克料到安托瓦妮特不可能这样一走了之,但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惊了一跳。她看到安托瓦妮特迅速转过头。同时多米尼克看到鲁埃妈妈已经下楼站在门框里,她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形庞大。这位老妇人什么都没说,她观察着,从行李箱到手提箱,到凌乱的床,到儿媳身上穿的绿色睡袍,一直到首饰盒。

安托瓦妮特心慌了,她像是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被逮到一样站起身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但是,刚说几句,一个斩钉截铁的词就使得她闭上了嘴。

她想要解释些什么呢?说她在八月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没有任何理由待在巴黎吗?说他们家一向都是去乡下或者海边度过夏天吗?说她除了在这个忧伤、炎热难耐的公寓以外,在其他地方也会守丧吗?

但是在她面前的,与她对空间和运动的渴望所相反的,是一股冷漠的、不可动摇的力量,是一个历经几个世纪的真理,在这个真理面前,生活中的那些事实是站不住脚的。

过了一会儿,她举起手杖,用底部碰了碰安托瓦妮特那件绿色丝质睡袍的裙摆,这一个动作就足够了,这无疑是一种宣判,表达了一种彻彻底底的蔑视,这位老妇人不屑于在脸上表现出来这种蔑视,就只能借助于手杖来完成了。

鲁埃妈妈不见了。安托瓦妮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看了很久,拳头紧握着放在太阳穴那里,突然,她跑向门口,叫着:

“塞西尔!塞西尔!”

女仆走到公寓深处多米尼克看不见的地方,接着来到她面前。安托瓦妮特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可是这个女仆始终无动于衷,就像楼上她的那位大老板一样,一直笔挺挺地站着,而且眼睛从没朝下看过。

这个女仆很瘦,一头深棕色头发,没有嘲笑安托瓦妮特的意思。女仆的头发往后梳,绾起一个硬硬的发髻。皮肤很黄,尤其是脖子那里,没有胸。她不耐烦地听着,两只手交叉着放在小腹前。这表明她很自信,同时抗拒安托瓦妮特喷薄而出的愤怒。这个动作也是一种蔑视。

多米尼克听不到对面的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靠窗户靠得那么近,以至于安托瓦妮特只要转过身来,就能明白她已经观察很久了,或许她一下子就能猜出来。

安托瓦妮特那棕色的头发很柔软,很多,不停地在头上飞舞,像丝一般柔软光滑,从一个肩膀滑落到另一个肩膀。她的睡袍稍稍敞开了一点,半裸着的胳膊不停地做着手势,眼睛不停地看向塞西尔那双毫不忌讳地交叉着放在腹前的手。

安托瓦妮特停不下来了。愤怒真的是喷薄而出。她快步走向塞西尔,抓着那双迅速分开的手,因为这个女仆总是不说话,安托瓦妮特就抓着她的肩膀晃她,把她撞到门框上好几次。

就在这时,有一秒钟的时间,塞西尔向窗外看去,可能是下意识地,也可能是因为一阵风吹起了窗帘的下摆。她的目光和多米尼克的目光交错,多米尼克可以肯定自己捕捉到了她一丝浅浅的微笑。

那是一种多么得意的笑容啊!

“您看啊!这个女人进到我们家,想要和于贝尔先生一起生活,但现在……这就是她的下场……”

这个压抑的笑容主要是针对安托瓦妮特的吧。

“不停地打。竭尽全力地打!打得袒胸露乳!变得越来越像您骨子里的样子,像您妈妈一样,哈雷卖贝壳的商贩……我在看着你们!你们不知道,但是我在看着你们并且评价你们……”

安托瓦妮特撒开手。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还在充满激情地说着。她转回来时,发现塞西尔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惊呆了。她又重新冲上去,用比第一次更大的力量,把她往旁边的小客厅里推,几乎要把她推倒,直推到楼梯拐角处的门那里。

她把塞西尔丢了出去,或许还把门锁上了。安托瓦妮特再出现时,差不多已经恢复平静,这种爆发使她轻松了许多。她仍然自言自语,在公寓里来回地走,想着办法,因为她有一种迫不及待要有所行动的需求。

她是看到那张零乱的床了吗?被子上面还放着盛着早餐的托盘。

她朝电话走去,拨了一个号码。

在塔楼里,鲁埃妈妈面朝里面。毫无疑问,塞西尔在那里。这个老妇人没有站起来。她听着,然后平静地说着什么。

安托瓦妮特打电话时态度很坚持。是的,要马上做。多米尼克不知道她决定了要做什么,但是她明白这件事情必须“马上”执行。

有一段时间多米尼克忘记了如此的急促呼吸会让自己心慌。她之前对这起犯罪没有太深的印象,虽然它的的确确是在她眼皮底下发生的。它悄无声息地发生,没有什么大场面。就好像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人生结束了,然而现在这种人生带着所有恐怖和粗俗冲出轨道,沸腾着蔓延开来。

多米尼克不知道要待在哪里。她不想坐着。不想错过发生的一切,这使她很不舒服,有点头晕。然而她也伤心,她透过锁眼第一次看到很粗暴的肉体运动,目睹一个男人散发着兽性的力量时也很像。

那么,安托瓦妮特就是这样的人了?但是多米尼克的全身心都极力抗拒着对生命的这种奇特又普通的需求。

她想要马上写下来。她想到的词和她刚刚目睹的场景一样残忍。

您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是的,她就要这样写,立刻就写出来,她没有思考就这样做了。这次,她没有考虑到要伪装自己的字迹:

她本能地加了一句:

您很清楚!

这些话背叛了她内心深处的伤痛,那些伤痛是她愤怒的真正原因。她原本可以理解这些悔恨。她原本可以明白,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已经慢慢地滋生出一种忧伤。她本应该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承认,或许也可以对什么都释怀,除了不能释怀安托瓦妮特的无动于衷,不能释怀自己这五天中的等待,不能释怀安托瓦妮特愉快地离开——如果没有人阻止她的话,她肯定会离开,而且还是高高兴兴地离开!——最后她也不能宽恕这种泄露她头脑不清晰的反叛。

您很清楚!

很有可能是这样,但是安托瓦妮特看上去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她知道,但没有感觉到。她成为寡妇了。她终于摆脱了一个乏味无趣的丈夫。她很富有。

她可以走,为什么不走呢?

多米尼克差点立刻就下楼把信投进邮筒里,但是她看到一辆小卡车停在对面,两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手里拿着工具,那是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

安托瓦妮特在公寓门口接他们,塞西尔没有再出现在那里。

安托瓦妮特很平静。动作很干脆。她已经决定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要马上实现愿望。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示范如何移走这张舒适的大床:挂毯安装工要把床垫抽出来,放在门口,然后把床柱子卸下来。房间一下子变空了,只留下一片方形的细小的尘土,表明于贝尔·鲁埃是在那里去世的。

安托瓦妮特继续发号施令,来来回回地走,她并不担心睡衣正敞开着,那两个男人跟着她,冷漠地服从她的命令,把她在丈夫生病期间睡过的那张沙发床搬进来。

她看了一眼几乎从来没有拉上过的色调昏暗的窗帘,几乎脱口而出道:“把它扯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窗户不能没有窗帘,所以她并没有说出那句话。再说了,她也没有其他可以替换的。

那两个种着绿色植物的盆子,一直都在烟囱上面,她的一个手势就决定了它们的命运。多米尼克看到安托瓦妮特看都没看一眼,就命令他们把这两盆植物搬出去,并且丝毫没有哆嗦,也没有想到已经发生的事情,多米尼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卡耶夫妇不会回来了。已经十一点了,街上都没什么人了;药店老板已经把那顶褪色的黄色帐篷放了下来;有些商店的窗户都关上了,让人想起了周日的上午。

安托瓦妮特一个人待着,想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很满意地说:“既然他们想让我留下……”

她自己安排着,把行李箱和手提箱里的东西都掏出来,重新布置衣橱和抽屉,偶尔点燃一支烟,瞥一眼天花板。她感觉到楼上的婆婆压倒一切的存在,然后耸了耸肩。

安托瓦妮特有没有觉得事情进行得太快了,使得这一天成了决定性的一天?不管怎样,她很满意这次行动,并欣然接受。她没有换衣服出去吃饭,觉得很麻烦,多米尼克看到她从厨房出来,拿着一块面包,上面放着一块冷熟肉。

鲁埃的爸爸到家了。多米尼克只在街上看到了他。他的妻子从窗边消失。很容易就能想到他们两个在灰暗的房间里,妻子向他讲述发生的事情,然后一起商量对策。

果真,过了一会儿,安托瓦妮特听到门铃响,抖了一下。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她走过去开门。她的公公走进来,冷漠又平静,但是没有他妻子冷漠,他好像是来和解的。

他的妻子应该在楼上嘱咐过了:“态度要强硬!要坚定!别被她的眼泪和伪装感动了……”

或许是为了使这次来访显得更加庄重,以前穿戴几乎像家里两个佣人的他,这次是戴着帽子来的。他坐下以后,把帽子平稳地放在膝盖上,每次换一下交叉的双腿时,都得把帽子放在另一条腿上。

“孩子,我来……”

他说的应该就是这些话。

“我们刚经历了这段痛苦的时期……很明显……您得明白这一点……很明显这是必须的……仅仅是为了那些人……”

多米尼克看到一个异常镇静、带着微笑的安托瓦妮特,她对一切都同意,但她脸上的表情似乎讽刺多于自信。多米尼克又一次感到诧异。

应该就是这样!既然公公婆婆如此坚持,她就放弃度假吧!她只能让这个房间变得更适合她一个人居住。这是犯罪吗?难道她没有权利按照自己的品位去改造一个她被迫生活于此的地方吗?好吧!就这样。或许,过段时间她会把那些曾经需要的黑幔换掉,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这些黑幔有些太悲伤了。迄今为止,这里的一切都是他品位的体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父母的品位,所以她什么都没说过……

好了!鲁埃先生看到安托瓦妮特这么温顺,感到很高兴。但他还有一个要求。他犹豫了,摆弄了两三次帽子,用牙齿咬掉一支不抽了的烟的烟蒂。

“您知道,可以这么说,塞西尔就像是我们家的一分子,她在我们家已经十五年了……”

一个男人觉察不到那些东西,很少有男人能感知到一个女人心里的仇恨,因为女人的这种仇恨和男人心里的仇恨不一样。除此之外,男人也不理解隆胸,暗含汹涌的爆发,短暂的紧张和高傲的微笑。

好吧!就这么定了……塞西尔可以回来……她会继续监视安托瓦妮特,每天楼上楼下跑十次去做婆婆吩咐的事情,此外还要告诉婆婆楼下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就这些?

别这样!别这样!别觉得抱歉!这很正常!一个小小的误会,完全正常……所有人都因为这段时间的事情被搞得精神紧张……

她把公公送到门口。公公握了握安托瓦妮特的手,很高兴这次会面进行得如此顺利。然后他快步走向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告诉妻子他大获全胜。他表现得很强硬,不可动摇!

塞西尔已经下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和白色的围裙,表明她是不可能犯错误的。她用刺耳而生硬的语气说道:

“夫人,想让我为您做点什么?”

啊,什么?她已经吃过了。谢谢。她什么都不需要。她只想打个电话,因为今天白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相较之下,此刻的空虚让她难以忍受,就像是大扫除之后突然刮来一阵穿堂风。

从她脸上的神情和笑容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亲切的电话,充满爱意。她在跟一个信任的人讲电话。那时而露出的笑容,第三者看了会觉得受到了威胁。

“就这么说定了,来吧……”

打电话期间,她躺在沙发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嘴里叼着长长的烟嘴。

卡耶夫妇还没有回来。

多米尼克写的信还在桌子上,在那一小盒羊奶干酪旁边,干酪变软了,黏黏的。

她要寄吗?她不寄了吗?

安托瓦妮特的妈妈不是卖贝壳的商贩。但她的外公曾经的的确确在迪耶普 15 做过海鲜批发商,但是后来,安托瓦妮特的妈妈私自嫁给一个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因此安托瓦妮特从来没有过过看鱼滩的日子,更别说待在菜市场了。

安托瓦妮特的妈妈高大强壮,嗓音应该比一般女人都要粗重。她特意戴了一顶下面镶着白边的帽子,以烘托出她仍然穿着轻丧服。单从她支付出租车费的样子就可以看出她不需要男人来引导她的生活,她应该已经拿计算器计算过生活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士陪着她,应该还不到二十二岁。那个年轻的女士没有穿丧服,她没参加葬礼。不用细看就可以分辨出,她是安托瓦妮特的妹妹。

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裙装,戴着一顶知名品牌的帽子。她很漂亮。这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她比安托瓦妮特漂亮,她身上有一种更加谨慎的东西困扰着多米尼克,但多米尼克自己也搞不明白那是什么。她没法说这是一个年轻女孩还是女人。她的眼睛很大,浅蓝色,眼神很镇定,皮肤保养得远比姐姐好。她撅着上嘴唇,也许这个动作最能体现出她的年轻和单纯。

安托瓦妮特见他们不用换衣服,她们互相拥抱。安托瓦妮特向上看了一眼,说道:

“那个老太太在楼上呢!”

她妹妹坐在一把软座圆椅上,安托瓦妮特向她指了指沙发床,示意她坐那里,但是妹妹还是满足于坐那把椅子,她要保持作为年轻女性客人的风度。

或许是她的裙装太整洁、太得体了,她的举止也是如此,所以多米尼克才会觉得她就是个女人?

“说吧……”

这应该是她妈妈说的,她检查着墙壁和周围的家具,安托瓦妮特耸耸肩膀,她一个人待着时做这个动作的次数更多。安托瓦妮特说话了;多米尼克能感觉到她的语气很平常,还有点拖沓,但是她应该使用了一些不必要而且不是那么普通的词汇,尤其是当她影射塔楼里的老太太以及用眼睛下意识地盯着天花板时。

自从安托瓦妮特结婚以后,多米尼克从来没见过她妹妹来家里找过她,她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她妈妈出现的次数。她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很容易理解。

从她们来到的那一刻起,整间公寓就和原来不一样了,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无精打采和杂乱无序。妈妈把帽子放在床上。由于热得难受,她刚才或许是要躺在床上的,如果她真躺下来了,就只剩下妹妹独自保持着一个有教养的客人理应有的举止。

安托瓦妮特一直在说,还模仿着婆婆走来的样子,尤其是出现在门框里面的样子。她也模仿了那个跑来跑去的间谍塞西尔。她还模仿了谄媚奉承的公公,以及他那伪装出来的庄严。她开怀大笑,最后做的那个动作仿佛是在说:

“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这一点都不重要!她可以搞定的。她正在处理。她有的是时间。毕竟说到底,她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管鲁埃家的人怎么样。

是不是楼上的鲁埃妈妈听到她们开怀大笑的声音了?她按了好多次铃,毫不犹豫地把塞西尔叫来询问并发号施令。

“是夫人的亲戚,她妈妈和妹妹……”

不!不可以!她妈妈可以待在这里,但是,妹妹……妹妹……

“请夫人上来,我有话跟她说。”

安托瓦妮特对此一点也不意外。

“我跟你们说过什么?请等我一下……”

她要穿着睡袍上去吗?这件睡袍比那根刚刚碰过它的鲁埃妈妈的手杖还要绿。何必呢?

她打开衣橱,换上一条她首先看到的黑色裙子,然后站在镜子前。她就在妈妈和妹妹的面前换上了衣服。她整理头发,嘴里面叼着发卡,然后把发卡别在头发上。

“这样可以吗?”

出发!她上楼了。多米尼克虽然没有看她,但目光好像一直跟随着她。她看不到鲁埃妈妈的侧脸,这很能说明问题。鲁埃妈妈没有生气,只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安托瓦妮特回去了,那几句话就好像窗户上面的雾凇一样。

“我以为我们已经一次性地说好了,您的妹妹不可以来这里……”

楼下的妹妹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因为她已经站起身来,她也在镜子前面稍微整理了一下,等安托瓦妮特回来就走。

好了。

“你还在啊!还好没有错过!可怜的妹妹,我只能送你走了。这是那只单峰驼的命令!”

她突然笑了,笑声穿过街道,使得多米尼克很不舒服。她拥抱了妈妈,招呼她向一个小柜台走去,从那里拿出几张钞票。

“给!至少拿着这些钱吧……”

安托瓦妮特在沙发床上睡着了,她的一只脚几乎耷拉到地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忧愁。在这个炎热的下午,四周的街上吵吵闹闹,而她却在睡觉,嘴巴微微张开。

卡耶夫妇还没有回来,多米尼克又一次打开房门,进去参观他们的房间。

她现在知道他们没有走。因为在衣橱里,她只是没有找到莉娜的大衣,那是一件冬天的淡灰褐色的呢绒大衣,还装饰着貂皮。大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是外省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才能穿得起的新大衣。

多米尼克出门了,直到上一分钟,她还在避免做决定。但她还是偷偷地把信丢进罗亚尔街的邮筒。一辆载满外国人的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在她看来,这些人好像被这个陌生的城市搞得晕头转向,想要逃离这种平庸的日常生活。

羡慕油然而生。她永远无法摆脱这种无聊而恶心的生活。以前,就在她年满十八岁的几年前,她几乎可以做到,但是她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没能使用那次机会。

这天上午,她不得不要求那个胖胖而且令人讨厌的奥德巴尔夫人从已经称好的羊奶干酪上面再切下一小块,因为一客太多了,也太贵了。一切对她而言都很贵!

卡耶夫妇卖掉了莉娜的那件大衣,或者是拿去当掉了,他们好像不需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他们还活着!她恰巧撞见他们手挽着手。她觉得那个男人手里拉着的箱子是空的。从卡耶贪婪的嘴唇和眼睛闪烁的光芒里,多米尼克感觉他口袋里有钱,现在很富有,他会生活得更好。莉娜只是跟着他,并没有问他要带她去哪里。

她本想不被发现地走过去,但是莉娜看见了她,掐了一下伴侣的胳膊,小声说着什么。什么?

“那个女房东……”

因为,对他们而言她是房东!至少她没有说:

“那个老泼妇!”

莉娜觉得一个女人四十岁就老了吗?

卡耶抬抬帽子向她打招呼,好像是为了尽可能少地占用街上的空间,她贴着墙边走,显得那么晦暗而渺小。

这里有几千个人来来往往,有的舒服地瘫坐在露台上喝酒,有的互相打招呼,有的盯着女人的腿和超短的包臀裙看。人体的气味,生活的气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泰山压顶一般……

那天,她是多么多么地想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