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火车上。火车离开车站,在对称的房屋中间呼啸而过。夜晚还没有完全降临,还可以看到角落里黑黑的斜坡上面的雪。

安托瓦妮特八月份时也离开过一次,把多米尼克一个人留在巴黎长达数周。今天,在火车上的是多米尼克,她在车厢连接处站了一会儿,看着外面,忧虑地微微一笑,然后回到三等车厢。

她今天收到一封电报:

克莱芒蒂娜阿姨殁。顿笔。

周三举行葬礼。弗朗索瓦。

她不明白,因为今天已经是周二了。葬礼通常在人死后三天举行,那么克莱芒蒂娜阿姨是上周日去世的。她得了一种特殊的传染病?但克莱芒蒂娜阿姨不是死于传染病。她应该有……算一下……六十四加七……她七十一岁了……天气又不热。就算是在土伦,一月份也不热,没有必要急着下葬。

哪个弗朗索瓦?是她的爸爸弗朗索瓦·德沙尤吗?他应该在雷恩。他的儿子?可能是他的儿子。这样的话,就更好理解了。克莱芒蒂娜阿姨和一个年纪比她大的佣人一起生活在滨海拉塞讷镇的别墅里,那个别墅靠近铁路与公路的交叉点,多米尼克还在那里度过假。如果她已经病很久了,家人会去她身边的,也会写信通知多米尼克。信很快就能到。他们通知了弗朗索瓦,他离她最近。然后弗朗索瓦发电报,但忘记了表姐。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别人总是忘记她。她就是这么不重要!

或许安托瓦妮特不会注意到她的离开!安托瓦妮特会看到那扇窗户一连三四天都关着,但她不会去问多米尼克的邻居发生了什么事情。卡耶夫妇单独待在公寓里。但愿他们不会利用这个机会邀请蒙塞尼的那些人来家里,和他们彻夜喝酒,随便躺在客厅里。

车厢里坐满了人。多米尼克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她旁边坐着一个休假的水手,对面坐着另一个水手;他们随便交流这些天对巴黎的印象,眨着眼,还时不时地谈论一下将要重新见到的同事;多米尼克觉得他们彼此毫无隐藏,就像兄弟一样;他们困了,用贝雷帽遮住眼睛睡了起来;多米尼克偶尔会被旁边的那个水手撞到,每次火车拐弯,水手整个人都歪在她身上。

多米尼克看了对面那个水手很久,然后看了看一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那女人的白色大ru头使她感到恶心;一个铁路工作人员在阅读廉价小说;火车行驶的声响慢慢地进入她的脑子,与她呼吸及心跳的节奏重叠在一起;她整个人放松下来;一阵冷空气从窗外吹来,吹过她的后背;她的脚放在散发着热气的暖暖的金属板上;她闭上眼,再睁开;有人转动电灯旋钮,灯光变成微弱的蓝色;车厢里很热,突然一阵穿堂风吹来,就像一股冷水流过一般;多米尼克的眼睑像针扎一样;火车停了,黑暗月台上的人动起来,灯光从车厢里划过,火车又启动了;当她看到有人在跑——是的,有人在惨淡的月光中追着火车跑——火车应该已经驶过第戎很远了。

她没有感到吃惊,只是说了一句:

“看!是奥古斯蒂娜小姐……”

她的笑容既温柔又悲伤,好像是在跟了解自己不幸的人交心一样。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说。她已经八天没有看到奥古斯蒂娜小姐趴在窗口了,却有两三次在她的阁楼里看到了门房。

那位老小姐去世了,跟克莱芒蒂娜阿姨一样。奥古斯蒂娜很高兴自己死了,她追赶着火车,终于来到多米尼克的车厢,坐在她旁边,有一点喘,但是仍然保持着微笑,很高兴,却又有一点尴尬,因为她现在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多米尼克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觉得很奇怪,她的身体是乳白色,几乎发着光,如此诱人,如此美丽——她本来就很漂亮,但是没人能认出来是她!

她结结巴巴地说话,带着一种让人觉得美妙的羞耻感:

“我差点就没赶上您。我已经尽可能快地去过您家了。我床上的东西都还是热的。我总是发誓说要第一个来看您,但是您刚刚离开家,所有我急急忙忙地赶往里昂火车站……”

她的乳房——以前应该宛如水母——翻涌着。

“我好开心啊!只是,您懂的,我还不习惯。门房在楼上帮我梳洗,她不喜欢清洗、摆弄女尸……”

多米尼克对门房印象很深,她是一个瘦瘦的女人,得了肺病,在整个小区清洁尸体。

“她敲着门喊道:‘她死了!奥古斯蒂娜小姐去世了!’

“我呢,我就踮着脚尖出去了……我等了好久啊!我原本以为这永远不会发生呢!我待在那个躯壳里都快要窒息了,好热。您有没有注意到我出了很多汗,汗味还很重?我一直在远处看着您。我知道您也在看我。您自言自语:‘看啊!老处女奥古斯蒂娜站在窗边……’

“我曾非常想飞向您,把一切都告诉您……但是您不会明白的……现在,结束了……我解脱了……我会陪您一小段路程的……”

然后,多米尼克感觉到一只非常温热的活生生的手握住她的手;而第一次碰到爱人的手的奥古斯蒂娜也很激动;奥古斯蒂娜有点害羞;而多米尼克也没有这种习惯,她红着脸把头转了过去。

“承认吧,”奥古斯蒂娜小姐结巴地说,“我是一个柔情的老处女。”

出于礼貌,多米尼克想说不是这样,但是她明白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对奥古斯蒂娜撒谎了。

“不!不!我已经受够了,快点!知道自己得了肺炎我是多么高兴啊!他们在我身上拔火罐,我没办法,只能任凭他们摆布……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们要把我的尸体保存起来,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就趁机……

“我好爱您啊!”

多米尼克没有被吓到,这份爱情并不可笑,她觉得这很自然,她觉得这就是一直以来她等待的东西。

她只是觉得对着这两个水手有点尴尬。她想跟奥古斯蒂娜小姐说说他们,可能奥古斯蒂娜没有看到他们俩。但是多米尼克的意志变迟钝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疲乏占据着她,她身体深处、血管深处乃至骨头深处都很热。然后,一只胳膊搂着她,两片嘴唇靠近她的嘴唇;她闭上眼睛,娇喘着,一种异常独特的感觉使她整个人都变僵硬了,她害怕了,沦陷了,她……

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发出了呻吟。在车厢忽明忽暗、接近蓝色的灯光里,她只看到坐在对面的那个水手睁着眼,直直地盯着她。水手可能刚刚才睡醒?又或者他在清醒与睡梦之间已经畅游了很久?

她很苦恼很羞愧。某件事情差点就在她身上发生了,但是戛然而止,她预感到了某种东西,她觉得很害怕,不敢说出来那是什么。

多米尼克晚上没有再睡。天才微微亮,火车刚刚驶过蒙特利马尔,她站在车厢连接处,脸贴着窗户玻璃,一动不动,她先看到一些橄榄树向后退去,然后是玫红色的屋顶,那些屋顶基本上都是平的,房子是白的。

火车到达圣夏尔车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她去一家小酒馆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些羊角面包,同时注意着她的火车。

她望向更远的地方,看到了湛蓝的大海,那里有着无尽的白色海平线,密史脱拉风 19 吹着,天空晴朗无云;她看到街上的人们都戴着帽子。

她在土伦坐上轻轨。尽管她觉得很羞愧,但无法完全消除那种独特的感觉在她内心最私密处留下的印记。

这种感情曾经只在她身上发生过一次,她那时十六七岁。这种情感就像火箭飞向深蓝色的天空一样,使她变得迟钝呆滞,空无一物。

看!她的表兄贝尔纳和一个女孩坐在敞篷出租车里,她从来没见过那个女孩。她跟他们做了个手势。贝尔纳来得太晚了,轻轨早已经走远了。

“可怜的尼克!你应该很累了吧!上来凉快一会儿!”

葬礼一个小时后举行。屋里到处都是舅舅、阿姨和表兄弟们。他们都过来拥抱她。

“你还是老样子!”他们说,“你几点钟收到弗朗索瓦电报的啊?你知道,他没有你的地址,所以你来得太晚了,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你明白的,她没法等太久……”

然后他们压低声音说:

“她开始感觉到死亡临近了……她的腿肿了。最后一段时间……不……她的样子没有变……要是多米尼克能见见她就好了……她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她回忆过去了吗?有一天,小柯特龙天真地说克莱芒蒂娜阿姨喜欢吃蜜饯……好吧!她到最后还是这样……只是……

“去洗把脸吧……我们待会儿再跟你说……你会很吃惊的,去吧!你看到可怜的弗朗索瓦舅舅了吗?他本来想来的,毕竟……唉!我们真害怕某一天会轮到他,害怕我们很快又要在雷恩见面……”

葬礼上有很多人,其中很多都穿着制服……女人们的面纱飞舞着,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多米尼克差点没认出来;在她看来,一切都变得更小了,别墅也是,这么普通!

她在为死者祈祷时想到了安托瓦妮特好几次,想到了她在另外一场葬礼上见过安托瓦妮特,那是在圣菲利普—杜鲁莱。从墓地出来之后,她混在所有的家人里面;她的舅舅和阿姨都变老了。

“你没有变啊!”

他们变了。表兄弟表姐妹现在都变成大人,都已经结婚有孩子了。

有人给她指了指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这个孩子跟她打招呼说:

“您好,阿姨。”

“这是让的儿子……”

最令她吃惊的是以前的那些词汇,那些词汇只在家庭和宗室里面才有意义。有时候她要费点力气才能搞明白。

别墅的餐厅和客厅里支起两张大桌子。所有的孩子坐在一张桌子上。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综合工科学院的学生,他的声音很低沉,还不停地叫她小姨。

“我们的数学老师真是个时髦的家伙……”

“我是学拉丁语的……”

同样像图腾一样的词语,从那些她从小就认识的人嘴里说出,其中一些词是她通过新年的书信才知道的。

“贝尔特·巴巴里去年嫁给了桥梁公路工程局的一个工程师,现在在安古莱姆生活,刚刚有了一个孩子……”

她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好像也在偷偷地看着自己,于是感觉很尴尬。她本来也想像他们那样,有一种重新找到宗室的感觉。他们自然不担心重聚,好像从未远离过彼此一样。他们中的有些人住在同一个城市,经常见面,现在他们谈论着共同的朋友,工作上的小事和在海边一起度过的假期。

“尼克,您一个人在巴黎不感到孤单吗?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您还要待在那座城市里,既然……”

“我不觉得无聊。”

尼克没有变!尼克没有变!人们跟她这样重复,好像整个大家庭里,只有她的年纪没有变,四十岁,仿佛一直都是个老姑娘。

“我在想为什么克莱芒蒂娜阿姨要这么做……她至少得有个必要的理由啊!但是她领养老金……她得到了所有应得的……”

“她太深情太爱孩子们了……”

一个阿姨打断说:

“只有自己做父母的人,才会真正地爱孩子。相信我,其他人都是伪装的。”

克莱芒蒂娜阿姨伤害了多米尼克,但多米尼克什么都没说,只是尽力保持着有点抱怨的微笑。这是她从家里传承下来的,她经常在妈妈和阿姨脸上看到这种微笑。

多米尼克只有机会继承一个人的遗产,那个人就是克莱芒蒂娜阿姨,只有她没有孩子,但是他们知道克莱芒蒂娜阿姨已经把财产变卖换成养老金,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

能分的只有个人物品:一小盒老旧的首饰和一些小摆设。按照遗嘱,她所有的家具都遗赠给她的老佣人埃玛,他们邀请过她一起吃饭,但她坚持一个人待在厨房里。

“尼克,你喜欢拿什么留作纪念啊?我跟弗朗索瓦舅舅说你很喜欢这个浮雕玉台。有点过时了,但还是很漂亮的。克莱芒蒂娜阿姨直到最后一刻,还拿着它。”

大概四点钟时他们开始分东西。

孩子们被打发去花园里玩了。有一些人乘坐当天的火车离开了。

他们谈到了克莱芒蒂娜阿姨的两次婚姻,克莱芒蒂娜阿姨两次丧偶,所以一些亲戚说阿姨的婚姻并不成功,但也有些亲戚并不赞同。

“把耳环给塞利娜,手表给让……”

男人们在谈论着工作,那些在军队或者政府部门的人讨论着殖民职位的好处。

“很幸运我们有一所好高中。我的任命书应该三年以后才到达,那个时候孩子们都已经通过业士学位考试了,因为换老师总是不好的……”

“尼克?说实话,你要这个浮雕是不是?”

她下意识地低声抱怨了一会儿,她说的应该是:

“这太贵重了!”

“当然不会了!拿着吧!也拿上这张照片,这是你和克莱芒蒂娜阿姨还有她丈夫在花园里照的……”

对面建了一个厂房,他们只能看到一小片海。

“为什么你不去圣马洛,在我们家住上几天呢?这样也许你会改变想法……”

他们觉得她需要改变想法吗?不!每次见面,他们都会这样说,都会邀请她,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了。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订宾馆了吗?这里,你知道的……今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去餐馆吃饭……弗朗索瓦!哪里的餐馆不贵?”

他们又一次拥抱。有时候多米尼克觉得他们又取得了联系,觉得她再度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分子了。她的不安转化成焦虑。所有的脸都围着她转,混成一片,突然,一个清晰的令人惊愕的形象显现出来,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某某先生!”

她太累了,无法坐晚上的火车走。她很艰难地在一家很小的宾馆里找到了一个房间,宾馆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让她产生厌烦情绪,结果她几乎一夜未睡。

第二天,她包里装着那个浮雕,坐上火车悄悄地走了。斜斜的阳光照进车厢。几个小时里,车厢里全是乘客来来往往的声音,他们上车只是为了一小段路程;后来,在里昂附近,天空变成白色,然后又变成灰色,她看到索恩河畔沙隆镇上率先飘起雪花。多米尼克在火车上买了一些三明治吃,然后她半闭着眼睛,像在隧道里,身体因疲惫、空虚变了形,就像从土伦带回来的那个没用的东西。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直到巴黎。

她回到圣奥诺雷镇时一个人都没有见到,感到很气恼。卡耶夫妇出去了。或许他们要到深夜才回来?房间里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气味;她先点燃一块木柴放在煤气炉上面,然后脱掉大衣。

老奥古斯蒂娜的窗户是关着的。所以,她是真的死了吧?如果她还活着,窗户肯定不会关上的。

安托瓦妮特的房间里没有一丝灯光。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她已经睡觉了吗?不!多米尼克觉得拉上的窗帘后面没有人。

鲁埃父母的家只露出一点黄色的灯光,灯光从餐厅转移到卧室,然后快十一点钟时完全熄灭了。安托瓦妮特没有再去她公公婆婆家里。

多米尼克整理好床铺,小心地整理着行李,盯着那个浮雕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装满纪念品的抽屉里,她不停地看着阴森森的街道,因安托瓦妮特利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重新开始生活而感到生气。

现在是一月。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发生。安托瓦妮特每周去科兰古街看望妈妈一到两次。有一天,快五点钟时这两个女人一起出门去看电影,然后在大街上和科莱特会合。

两周来,安托瓦妮特悄悄地进到蒙泰涅街的那家小酒吧里。她不是在那里等人,她知道那样没有用,只是进去,然后就出来。

“没有给我的东西吗?”

“没有,夫人。”

她瘦了,面色发白,她又躺在床上,花上好几个小时看书,还抽烟。

好几次,她的目光碰到多米尼克的目光,那不是对陌生人的一瞥,持续时间长了。安托瓦妮特知道多米尼克明白,安托瓦妮特睁大的双眼里透露出一种疑问:“为什么?”

安托瓦妮特无法明白。她在这个跟着自己的陌生人身上看到的不是好奇。

有几次,她以为一种感情、一种信任就要产生了。

“您什么都知道……”

但是她们并不认识。她们擦肩而过,然后只是带着各自的想法,走着各自的路。

安托瓦妮特没有生病,也没有睡觉,多米尼克想不到她可能只是单纯地去看电影了。

不!已经到了电影散场的时间。她听到人们都回家了,出租车飞奔而过,末班公交车在街上汹涌地驶过,雪花慢慢地飘落,落在石头上,几秒钟过后,石头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地方是湿的。

多米尼克看了奥古斯蒂娜关着的窗户十次,每一次,一种愧疚感都向她袭来;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那样的梦,但是,她知道这不是一时的冲动,她不想再想这件事情,但是又试图破解其深层意义。

她自己是另外一个奥古斯蒂娜吗?她又看到了土伦的别墅。她认识的那些舅舅阿姨都老了或者去世了。她以前见到过的孩子现在都成了父母,年轻的女孩子做了妈妈;吵吵闹闹的小学生都变成了工程师或法官,那些讨论着数学、拉丁—希腊语、老师和业士学位考试的孩子,都叫她多米尼克阿姨。

“尼克,你没有变!”

他们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因为她的生活没有变过。因为她还什么都不是。

老奥古斯蒂娜去世了。明天或者后天,人们就要埋葬她了,就像埋葬克莱芒蒂娜那样。

以后这条街上就没有其他的处女了,或者说下次就轮到埋葬多米尼克了。

她挣扎着。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并没有真的变老!对她来说,并不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的血肉还没有干枯,皮肤也还又白又嫩。没错,在她眼睑下面勉强可以看到很小的很深的皱纹,但黑眼圈她是一直都有的;这跟脾气和健康有关系:她年幼时大人们就给她吃补品,还给她打针。

至于她的身体,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还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身体,没有受过侮辱。

为什么安托瓦妮特还没有回来?最后一趟公交车已经走了,最后一班地铁的时间也已经过了。

安托瓦妮特趁多米尼克不在,开始新生活的做法有点背信弃义,更何况多米尼克并非自愿离开,走的时候还看了对面的窗户一眼以示歉意。

卡耶夫妇回来了。他们看到了门缝下面发出的灯光。他们小声说话,想着应不应该过去打个招呼,然后告诉她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只是用了一下煤气,还有他们没有付房费是因为……

莉娜说:

“她可能没穿衣服。”

然后是一片沉寂。他们想到房东没穿衣服,就笑了起来。为什么?他们有什么权利笑啊?他们知道她什么?

他们走来走去,弄出一些声响,自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俩,只有他们和他们快乐的生活。他们的潜意识里,还有第二天既不用讨价还价、也不用担心的喜悦之情。

他们会付房租。但是他们知道能否等到月底再交呢?

“今天晚上不行,阿尔贝尔……你知道的,我们不能……”

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这样说话!

来了一辆出租车……不,出租车停在街道很靠下的地方。一点十分了……车门响了……但没有脚步声……多米尼克蜷缩在窗边的角落里,可以看到那辆车,司机平心静气地在车上等着,一个女人斜靠大门站着,脸和另一张脸贴在一起。

他们在拥吻。出租车重新开上了奥斯曼大街。安托瓦妮特快步走着,在包里找着钥匙,朝街道中间走去,她抬起头确认一下公公婆婆家里已经没有亮光了;多米尼克觉得她重生了;一种恋爱的愉快氛围像毛皮大衣一样裹挟着她,而她就蜷缩在这种温暖之中;她溜进过道,在电梯前面迟疑一会儿,后来踮着脚爬上楼梯。

到家以后,她只打开床头那盏散发出玫红色灯光的台灯。或许她只是任凭衣服滑落到脚底,然后钻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灯已经熄灭了,小区里已经没有活动着的灵魂了。多米尼克觉得自己和老奥古斯蒂娜一样孤单,而且将来可能没有人会处理她那一动不动的尸体。

同一种狂热,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狡猾,同样迸发而出的快乐,以及面对着鲁埃妈妈时同样的顺从。

安托瓦妮特又重新对婆婆很好,她没有接到吩咐就上楼,主动做点简单的家务,还不顾一切地满足两个老人的愿望。

只是,时间变了。日子变了。她还说要去看望她妈妈吗?

四点半,她出门了,忍受着内心的不耐烦,一直走到圣菲利普—杜鲁莱,然后快速跳进一辆出租车。

“去布朗什广场!”

这是她另一个秘密基地。街上很堵,出租车开得不是很快,她还没等车停稳,就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把门打开了。

她走进一家宽敞的舞厅大厅,里面有着普通的镀金装饰、玻璃装饰、红色的纱幔和一个窗口。

门票:五法郎

这是个很宽敞的大厅,有数不尽的桌子,聚光灯打出柔和的灯光,在这种不真实的灯光里,一两百对舞者慢慢地转动着,然而,在外面五十米处的地方,城市的生活汹涌澎湃,私家车、出租车飞奔而过,拿着包裹的人们竞相奔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安托瓦妮特变得更美了,她的貂皮大衣在身后飞舞,她进入到这个全新的世界,就像进到一场压轴戏里面一样。她直接走向大厅的一个角落,她伸出手,手套已经被摘下,另一只手抓住她,一个男人半起身,只是半起身,因为她已经来到他身边了,男人也已经抚摸到她黑色丝质裙子下面的膝盖。

“是我。”

一个乐团接着另一个乐团在表演,聚光灯由黄色变成紫色;一对对舞者迟疑片刻,然后重新适应,变换另一种步调扭动着身体,在这期间,另外一些舞者从隐蔽的角落里出现。

就这样,每天下午五点,三百个女人,或者五百个,逃离现实,在那里跳舞;几乎全都年轻的同样多的男人,漫无目的地等着她们,窥视着她们,来回走动,安静地一闪而过,嘴里叼着香烟。

安托瓦妮特的红唇恢复生机,她的脸颊被映得带上了点玫瑰红。她看着男人,问道:

“我们去跳舞吧?”

那个男人的胳膊伸进毛皮大衣里面,触碰到她温热的身体,她的身体因为丝质裙子显得更加光滑,似乎更加柔软,更加肉欲,更加有女人味;安托瓦妮特微笑着,嘴唇微张;他们迷失在其他舞者之间,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睛,只看到他们自己。

男人像念咒语般小声说:

“来……”

安托瓦妮特应该回答的是:

“再等一……”

再跳一支舞……为了拖延这种快感……为了把欲望变得更加黏人……或许是为了在那里,在其他男人和女人之间,感受一下多米尼克在火车上感受到的……

“来吧……”

“再等一会儿……”

多米尼克看见爱情在他们的脸上蠢蠢欲动。

他拉着安托瓦妮特。安托瓦妮特不再抵抗。

“我的包……”

她要把包忘了。她任凭男人拉着她,走过红色天鹅绒门帘,从收银台装着玻璃的小房间前走过。

门票:五法郎

街上到处都是小汽车和公交车,灯光和人群,他们跨过一条小河,来到一个跑道,然后转向街道的一角,立即来到一家熟食店后面,然后他们跨过一个门槛,就看到一块黑色大理石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镀金的字,狭窄的走道里散发出一种洗涤剂的气味。

那一天,她在跨过门槛的一刹那,瞳孔有一秒钟的时间放大了;她认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一张惨白的脸转向她,目光随即从她身上移开,然后嘴唇翘起,露出一种胜利般蔑视的笑容:一个女人就这样任由一个男人粗暴的双手拉着。

这对情侣发生了关系。

多米尼克只能看到走廊的一头,一些行人从一家熟食店的货架前走过,那个在楼梯里跟着安托瓦妮特的男人的样子变模糊了,是一个满眼傲慢的黑白混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