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是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自然科学蓬勃发展的产物。当时,物理学正处于克服接触论和化学论这类最初的电学理论,为建立电磁学、电动力学和电化学奠定基础的时期,正处于克服热质说,形成热的唯动说的时期;化学正处于引入精确定量研究方法,确立化学原子论的时期;生物学正处于自然分类体系取代人工分类体系,酝酿着进化论思想的时期。自然科学取得的这些成就开始揭示出自然界发展的辩证关系,在机械唯物主义自然观上打开了缺口,为黑格尔把整个自然科学作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概述提供了经验材料。

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也是德国自然哲学发展的结果。这种自然哲学由雅可布·波墨和莱布尼茨建立起来,经过康德和歌德的发展,到谢林和罗伦茨·奥铿的阶段,对自然科学、尤其是生物学的研究发生了影响。这些德国自然哲学家们都是用高度思辨的头脑,构造他们的自然图景。与机械唯物主义自然观相反,他们认为自然界是一个有机整体,为精神活动所渗透,自然界的一切过程都应该用精神的内在活动来解释,而不应该用物质的外在运动来解释。他们把自然界视为宇宙精神通过矛盾斗争所产生的外化,认为宇宙精神在自然界的发展中经过机械阶段、物理阶段和生命阶段,在人的心灵中达到了自己的充分体现,因而人是整个宇宙发展过程的缩影。黑格尔继承了这一思想传统,力图使它与经验自然科学相结合,建立起自己的包罗宏富的思辨自然哲学。

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是经过长期酝酿形成的。这个过程包含两个方面:第一,他长期学习自然科学,在耶纳大学当讲师时还旁听过自然科学课程。他是耶纳矿物学会、威斯特伐伦自然研究会和海德堡物理学会的成员,积极参加过自然科学学术活动。通过同自然科学家的交往,通过对自然科学新成就的研究,他为自己的哲学创作汲取了丰富的营养。第二,他长期讲授自然哲学课程,有时也讲授数学和物理学课程;在教学活动的促进下,他不断地研究自然哲学问题,逐步扩大、修改和加深自己对自然界的概括理解,写出了一系列自然哲学著作。

他的第一篇自然哲学著作是他在1801年为取得耶纳大学授课资格而写的论文《论行星轨道》。这篇论文慷慨激昂地批判了牛顿的机械主义和经验主义,强调了把宇宙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展示出他未来的自然观的萌芽;但他根据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一个数列,先验地推演行星轨道之间的距离的规律性,断言火星与木星之间不能发现任何星体,而为皮亚齐发现谷神星的经验事实所驳倒,这就表明了他的自然哲学从一开始所具有的根本弱点。

黑格尔在耶纳大学撰写了三部哲学体系草稿。他的第一部草稿,即《耶纳现实哲学》第一部(1803/1804),包含着他的第二部自然哲学著作。这部分自然哲学手稿已经勾画出了未来的自然哲学基本线索,第一篇讲“力学”,第二篇讲“化学”,第三篇讲“物理学”,第四篇讲“有机学”。

他在耶纳大学撰写的第二部哲学体系草稿,即《耶纳逻辑、形而上学与自然哲学》(1804/1805) [1] ,包含着他的第三部自然哲学著作。在“导论”中,黑格尔阐述了他的自然概念,说“自然界是自我相关的绝对精神”,同时论述了思辨哲学的自然考察方式,批评了经验主义的自然考察方式“仅仅停留在非反思的无限性的关系上”,而不能把握自然界的真正本质。在第一篇“太阳系”中,黑格尔从一种作为绝对精神的以太出发,分析了空间和时间的统一、物质和运动的统一。他批评了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的概念,认为这类概念是单调的无限概念;他强调“物质就其本质而言即是运动”,认为“惰性物质只不过是形而上学的臆造”。在第二篇“地球系”中,黑格尔分析了重力作用、落体运动、抛物运动、钟摆运动和杠杆原理这些力学问题,分析了化学过程、物理元素、地质过程和矿物起源这些物理学和化学问题。与他后来对待原子论的态度不同,他把原子规定为“质量的量子”,认为重力是原子之间的相互关系。与他后来所做的一样,他恢复了四元素说,从火、水、土和气先验地演绎出各种物理物体来。这部手稿没有论述生命有机体的篇章,而且像两极性这样重要的范畴也没有在其中占有什么地位。

他在耶纳大学写出的第三部哲学体系草稿,即《耶纳现实哲学》第二部(1805/1806),包含着他的第四部自然哲学著作。这部手稿的自然哲学部分写得比较系统。第一篇讲力学,是从以太或绝对物质开始的。他用以太概念规定空间和时间,认为运动是空间和时间的实现,质量是静止和运动的统一。在这里他还没有论述天体系统,没有区分有限力学与绝对力学。第二篇讲形态形成和化学过程,分析了光、重力、弹性、磁和热;第三篇讲物理学,分析了物理物体的形成过程和物理物体的化学过程。在黑格尔看来,物理对象是光和物质的统一,颜色是物理物体的一个环节,伽伐尼电是从化学过程向有机过程的转化。这两篇在结构方面与后来《自然哲学》第二篇有许多不同,这表明黑格尔在对无机自然界的研究中遇到许多难题,因此他的构思改变甚大。第四篇讲有机学,在结构方面同后来《自然哲学》第三篇很相近,但在某些问题的解释上也有不同。例如,他在这里把生命与以太联系起来。

在纽伦堡时期,黑格尔草拟了他的哲学体系。他在《哲学入门》(1809)里,把整个哲学分为三个部分,即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他认为,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与逻辑学不同,可以看作是应用逻辑。自然哲学已经被正式列为他的哲学体系的第二个组成部分。在导论中,他把自然界规定为一个由绝对理念产生的、辩证发展的体系。第一篇“数学”考察的是空间和时间;第二篇“物理学”分为“力学”和“无机物理学”,前者考察的是排斥和吸引的统一、物质和运动的统一以及天体运动,后者考察的是光、颜色、磁、电和化学过程;第三篇“有机物理学”考察的是地质过程、植物自然界和动物自然界。自然界的整个发展过程都被黑格尔解释为“自然理念扬弃自身,变为精神的过程”。

在海德堡时期,黑格尔系统地讲授《哲学全书纲要》(1816—1817)。这部哲学全书发表于1817年,在1827年第二版和1830年第三版时又作了修订和增补;它的第二部分就是他最后酝酿成熟的《自然哲学》。这部著作构成了他用唯心辩证法对当时的自然科学知识所作出的百科全书式的概述。

黑格尔在他的《自然哲学》“导论”里讲了三个问题,那就是如何看待自然、如何考察自然和如何划分自然。他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构成了他的整个自然观的纲要。

作为一个客观唯心主义者,黑格尔认为,“自然是作为他在形式中的理念产生出来的”,“自然界是自我异化的精神”。他把丰富多彩、千变万化的自然现象歪曲为精神的外壳,说精神总是包含于自然之中,各种自然形态仅仅是概念的形态。在他的哲学体系里,如果说逻辑是精神的伊利亚特,它的目标是从它自身产生出自然界来,那么,自然则是精神的奥德赛,它的目标是自己毁灭自己,打破自己的直接感性东西的外壳,像芬尼克斯那样,焚毁自己,以便作为精神从这种得到更新的外在性中涌现出来。因此,黑格尔给他的自然哲学提出的根本课题就是“扬弃自然和精神的分离,使精神能认识自己在自然内的本质”。显然,这种主张精神产生自然,又解脱自然外壳的自然哲学是唯心主义自然观,是变相的宗教创世说。费尔巴哈写道,“黑格尔关于自然、实在为理念建立的学说,是用理性的说法来表达自然为上帝所创造、物质实体为非物质的、亦即抽象的实体所创造的神学学说” [2] 。

但是,作为一个唯心辩证法家,黑格尔也同时认为自然界是辩证发展的过程。他说,“自然必须看作是一种由各个阶段组成的体系,其中一个阶段是从另一个阶段必然产生的”。前一个阶段的产物总是后一个阶段的产物的基础。每一阶段的产物,除了自身特有的属性以外,还具有低级阶段的产物的一切属性。绝对精神内部的矛盾过程导致自然界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的转化。“引导各个阶段向前发展的辩证的概念,是各个阶段内在的东西”。他既批评了那种认为自然事物通过量变从不完善逐渐达到完善的进化说,也批评了那种认为自然事物从完善逐渐退化为不完善的流射说。他认为,两种学说都是片面的、表面的;实际上,“永恒的神圣的过程是一种向着两个相反方向的流动,两个方向完全相会为一,贯穿在一起”,“较前的阶段一方面通过进化得到了扬弃,另一方面却作为背景继续存在,并通过流射又被产生出来。因此,进化也是退化”。他着重批评了那种只讲量的变化,忽略质的区别的进化说。他写道,“概念是按质的规定性分化的,而在这种情况下就一定造成飞跃。自然界里无飞跃这个先前的说法或所谓的规律,完全和概念的分裂过程不相容”。恩格斯指出,“黑格尔的最大功绩是在于他第一次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都看作一种过程——即永恒的运动、变化、转换和发展的过程,并企图去揭示这些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 [3] 。

关于如何考察自然,黑格尔同样作出了辩证唯心主义的回答。他的答案在于把认识自然的理论态度与改造自然的实践态度统一起来。他既批评了那种从感性知识出发,不发挥能动性,一味静观默想的片面理论态度,也批评了那种从利己欲望出发,无视客观规律,肆意砍伐自然的片面实践态度。他指出,前一种态度包含着普遍性,而没有包含规定性,后一种态度包含着个别性,而没有包含普遍的东西。对于片面的理论态度“我们也许可以说,连动物也不会像这种形而上学家那样愚蠢,因为动物会扑向事物,捕捉它们,抓住它们,把它们吞食掉”。片面的实践态度只是涉及自然界的个别产物,或者说,涉及这些产物的个别方面,“但人用这种方式并不能征服自然本身,征服自然中的普遍东西,也不能使这种东西服从自己的目的”。他把考察自然的方式规定为“概念的认识活动”。在这种活动中,我们要强迫自然界这位普罗丢斯停止他的变化,在我们面前显现自身和说明自身;在这种活动中,我们要从个别上升到普遍,从现象深入本质。这样,通过把握这种内在的东西,理论态度和实践态度的片面性就得到了克服,主体和客体就达到了统一。毋庸置疑,黑格尔在这里讲的是作为主体的精神如何认识隐藏在客体中的精神的问题,也就是说,他是用唯心主义对存在与思维的同一性问题作了肯定的回答,但他坚持实践和理论、个别和一般的统一,这却包含着关于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辩证关系的正确思想。

在回答如何考察自然的问题时,黑格尔大力强调了自然哲学必须以自然科学为基础。他指出,“哲学与自然经验不仅必须一致,而且哲学科学的产生和发展是以经验物理学为前提和条件”;“自然哲学在物理学使它达到的立脚点上,接受物理学从经验中给它准备的材料,并把这种材料重新加以改造”。他呼吁,物理学必须帮助哲学工作,以便哲学能把提供给它的知性认识的普遍东西译成概念。但同时,黑格尔也批评了那种蔑视思维,以纯粹经验主义为标榜的自然科学家们。他说,经验物理学自命完全从属于知觉和经验,因而同自然哲学相对立。但事实上必须向经验物理学指出,经验物理学包含的思维比它承认和知道的要多得多,它的情形比它想象的要好;或者说,如果它认为自己包含的思维几乎完全是某种坏东西,它的情形就比它想象的要坏。他用嘲笑的口吻说,“假使物理学仅仅基于知觉,知觉又不外是感官的明证,那么物理学的行动就似乎仅仅在于视、听、嗅等等,而这样一来,动物也就会是物理学家了”。黑格尔认为,自然科学同样是用思维方式考察自然,只不过它所使用的范畴不是辩证法的,而是抽象片面的知性范畴罢了。这些见解诚然是黑格尔站在思辨哲学的立场上提出的,但对于正确解决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问题,却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

黑格尔把自然界划分为力学、物理学和有机学这三个领域。这种划分的目的就是要表明概念在自然界里自己规定自己,达到具体的普遍性或总体的过程,要表明自苫对象在精神的支配下提高自己的组织程度,达到独立的有机生命的过程。黑格尔认为,在力学领域里,物质系统的各个规定或环节彼此处于外在状态,它们所包含的概念还没有把它们组织为有机整体,它们都是在自身之外寻求自己的中心;在过渡到物理学领域以后,内在的概念就把各个物理物体或元素组织到一起,使它们彼此具有一种反映的关系;但这种物理形态或系统在外部偶然性面前还不能自己保持自己,而总是趋于瓦解;只有发展到有机领域,才出现了具体的总体,出现了能够自我保持、自我组织和自我繁殖的有机生命,这种自为存在着的总体或形态以自身为目的,征服了自己内部的和自己周围的各个环节,把它们降低为手段,于是那种自己规定自己的概念就在生命里找到了自己。黑格尔的这种划分不仅在当时是很完备的,而且就现代的自然科学水平来说,也是饶有趣味的。只要我们剥开他的唯心主义外壳,通观他从物质的属性、作用和组织方面研究形态形成或系统演进的过程,我们就会对他的天才猜测感到惊讶!

黑格尔认为,在这种概念由抽象到具体、自然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阶序中,每个阶段都是一个独特的自然领域。每个系统都是在其发展阶段的特定范围内反映整个宇宙;它的完善程度可以由它反映整个宇宙的程度来衡量。因此,“对于任何物体都要按照其特殊范围加以处理”。黑格尔正确地批判了还原论。在物理学领域里,他批判了那种把物理系统归结为力学系统的机械论,认为机械论把力学关系作了不合理的推广,抹煞了物理物体的特性;在有机学领域里,他批判了那种把生命系统归结为原子组合的化学论,认为化学论并不能穷尽物体的本质,无论是同化过程和异化过程,还是生物的组织和功能,都不能用化学论解释清楚。但是,他在批判机械论时却导致了否认数学方法应用于物质世界的量的方面的普遍有效性,在批判化学论时却否定了化学原子论,而恢复了陈旧的四元素说。诚然,黑格尔的确认识到了分析高级系统对于分析低级系统的巨大意义。例如,他在谈到生命系统时说,“为了理解低级阶段,我们就必须认识发达的有机体。因为发达的有机体是不发达的有机体的尺度和原型”。但是,他却往往把高级系统的属性强加到某些业已研究清楚或暂时尚未研究清楚的低级系统或对象上,或者说,把这些低级系统或对象人为地提高为高级系统,作出种种拟人论的解释。例如,他说潮汐是月亮想飞向地球,以解除其干渴;电是物体的愤怒情绪。凡此种种,都表现了黑格尔的自然哲学的内在矛盾,表现了这种哲学既有正确的、合理的见解,又有错误的、荒谬的思想。

黑格尔在他的《自然哲学》第一篇“力学”里考察的,是空间和时间、物质和运动以及天体运动。他批评了康德时空观中的主观唯心主义成分,而接受了其中的正确规定,即认为空间和时间是单纯的形式。他肯定了牛顿把空间和时间规定为自然界存在的客观形式,而批评了牛顿把空间和时间同物质运动割裂开的观点。他说,有人以为空间“必然像一个箱子,即使其中一无所有,它也仍然不失为某种独立的特殊东西。可是,空间是绝对柔软的,完全不能作出什么抵抗”;“人们绝不能指出任何空间是独立不依地存在的空间,相反地,空间总是充实的空间,绝不能和充实于其中的东西分离开”;“相对空间是某种更高的东西,因为它是任何一个物体的特定空间”。他又说,有人以为一切事物都是在时间中产生和消逝的,如果抽去一切事物,那就只剩下空洞的空间和时间;但是,“一切事物并不是在时间中产生和消逝的,反之,时间本身就是这种变易,即产生和消逝,就是现实存在着的抽象,就是产生一切并摧毁自己的产物的克洛诺斯”;“事物本身就是时间性的东西,这样的存在就是它们的客观规定性。所以,正是现实事物本身的历程构成时间”(—55)。黑格尔在批判牛顿的绝对时空观时,论证了空间和时间依赖于运动着的物质,肯定了“空间与时间从属于运动”。不难看出,黑格尔思辨地猜测到了爱因斯坦在用曲面几何学解释引力运动时依据的时空模型。正像笛卡尔关于运动不灭的哲学理论是在二百年以后才被自然科学所证实一样,我们同样也可以说,黑格尔关于相对时空的哲学理论是在百年以后才被自然科学所确认。

在黑格尔看来,物质与运动是不可分离的。他正确地认为,运动构成物质的本质,是空间和时间的统一;但他得出物质与运动不可分离的结论的前提,却不是把运动视为物质的谓语,而是把物质视为运动的谓语,因为在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看来,“运动是真正的世界灵魂的概念。虽然人们已习惯于把运动看作谓语或状态,但运动其实是自我,是作为主体的主语”。从这种关于物质与运动的唯心辩证法的前提出发,他一方面批判了那种认为存在着没有运动的物质的机械论观点,指出“属于这种非概念的反思的,是所谓的力被视为移植到物质中,即原来外在于物质,以致恰恰是这种在力的反思范畴中使人看出来的、真正构成物质的本质的空间与时间的统一性,被设定为某种对于物质异在的和偶然的东西,被设定为从外面带进物质里的”;另一方面,他也批评了那种认为存在着没有物质的运动的唯心论观点,指出“既然有运动,那就有某物在运动,而这种持久性的某物就是物质”。他的结论是:“就像没有无物质的运动一样,也没有无运动的物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批判地继承和发展了黑格尔从哲学史和科学史概括出来的这一正确论点,现代物理学进一步证实和丰富了这一正确论点,而那些在上世纪与本世纪之交宣扬“唯能论”的科学家则由于蔑视辩证思维,重犯了黑格尔批判过的错误,受到了历史的嘲笑。

黑格尔对天体运动的考察,仅限于太阳系。他把太阳系当作自己运动的系统。他根据康德在其《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中发挥的思想,认为吸引和排斥构成物质,吸引和排斥的矛盾是促使行星运动的力量。他批评了牛顿的“第一推动力”,认为牛顿所讲的有限物质是从外部获得运动,而开普勒所讲的自由物质则是自己使自己运动,因为“天上的形体不是那种在自身之外可能具有运动或静止的本原的形体”。这种关于太阳系的辩证法分析,显示了德国自然哲学胜过牛顿天体力学思想的特长。但是,黑格尔又用他的泛逻辑主义三段式强加于这个天体系统。太阳领域被说成概念总体的第一个环节,相当于正题;彗星领域和月亮领域被说成第二个环节,相当于反题;行星领域被说成第三个环节,相当于合题。黑格尔宣称,这四个领域在天空以彼此外在的方式展现出概念的各个环节;自然界的深化只是这四个领域不断改变形态的前进过程。这种关于太阳系的思辨虚构及其在各种物理系统和生命系统中的推广,也无不表现德国自然哲学矫揉造作的弱点。

黑格尔在他的《自然哲学》第二篇“物理学”中考察的,是表现为必然性纽带的隐蔽概念,是在差别和对立中相互反映的个体性。他按照他的“三段式”,把个体性划分为普遍个体性、特殊个体性和总体个体性。

普遍个体性包括三个环节,即自由物理物体、四种元素和气象过程。黑格尔考察了太阳系、元素系统和气象系统的物理性状。他认为,太阳是自身发光的物体,月亮是没有水分的晶体,彗星是彻底透明的含水物体,行星是土质构成的物体,这些自由物理物体构成了一个合乎逻辑推论的天体物理系统。他恢复了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说,认为元素系统是从天空下降到地上的太阳系,其中气是降为元素的阳光,火是降为元素的月亮,水是降为元素的彗星,土是降为元素的行星。他研究了地球上的元素系统,即气象系统,认为这类物理过程具有各种元素相互转化的特性。这一部分物理学确实包含着许多唯心主义的臆造和陈腐不堪的思想,但也提出不少精辟见解。例如,黑格尔认为光的传播是连续性与间断性的统一。他说,“光是作为物质、作为发光的物体,而与另一个物体发生关系的,因此就存在着一种分离,这种分离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光的连续性的一种间断。这种分离的扬弃过程就是运动,于是时间也就与这样的间断东西发生了关系”。他批评了间断的光线观念和连续的光波观念,说这种“认为光按照直线传播的牛顿理论或认为光按照波状传播的波动理论,像欧勒的以太或声响的震荡一样,都是一些物质观念,它们对于认识光毫无裨益”。这种对于光的传播的猜想,显然类似于百年以后物理学家所提出的光的波粒二象性概念。又如,黑格尔认为“光在自身之外有不同的东西,这就是无光的东西”;“光只有通过自己的这种界限,才把自己显现出来”;“光本身是不可见的;在纯粹的光里就像在纯粹的暗里一样,我们什么东西也看不到;纯粹的光是黑暗的,就像漆黑的夜色一样”。黑格尔的这一见解,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曾经给予高度的评价。

特殊个体性包括四个环节,即比重、内聚性、声音和热。黑格尔把比重规定为有重物质各部分的单纯量的关系,把内聚性规定为有重物质各部分的协合关系,把声音规定为物体在其自身的内部振动,把热规定为物体的内聚性的否定。我们应该指出的是,第一,他解决了康德所提出的物质可以无限分割与不可无限分割的二律背反,认为物质的连续性与间断性是统一的,“在弹性中物质部分、原子和分子都被设定为肯定占有其空间的,被设定为持续存在的,同时又同样被设定为不持续存在的,被设定为限量”,它们的“连续性根本不能同它们的差异性分离开”,“物质并不是永远不变的、不可贯穿的东西”。黑格尔的这个思想受到了恩格斯的肯定评价,在自然科学日益深入到物质结构更深层次的凯旋进军中不断得到了证实。第二,他把声音视为“观念东西的自由物理表现”,认为它的本质在于“灵魂与物质东西合为一体”。他说,“在物体发出乐音时,我们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乐音触动了我们最内在的感觉,它之所以能感动我们的内在灵魂,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内在的、主观的东西”。如果我们去掉黑格尔在研究声音时所表现的那种唯心主义意蕴,我们便可以看到,黑格尔接近于把声音这种信息理解为语义内容与物理载体的结合。第三,他认为热来自物体内部的振动,热并不像有重物质那样是独立存在的。他根据美国物理学家伦福德的实验(1806年),批判了热质说。他说,“伦福德关于摩擦生热(例如在钻旋炮膛的情况下)的实验,早已能完全抛开了那种把热视为特殊独立存在的观念;他的实验与热质观念的一切遁辞针锋相对,证明热就其起源和本性而言,纯粹是一种状态的方式”;所谓的“热质是知性形而上学在物理学里的纯粹虚构”。从热的唯动说来看,黑格尔的这一见解表现了他跟随着自然科学前进的步伐,及时作出正确哲学概括的趋势。

总体个体性包括三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包含在普遍东西中的个体性,即磁;第二个是规定自身为差别的个体性,它最初是颜色,最后是电;第三个是从这种差别回到自身的个体性,即化学过程。黑格尔认为,磁是一种用单纯素朴的方式体现概念的本性的物理现象,它以推论的方式表现了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他说,磁的“两极是两个生动的终端,每一端都是这样设定的:只有与它的另一端相关联,它才存在;如果没有另一端,它就没有任何意义”。“例如,我们就不能割掉北极。把磁体砍成两截,每一截都又是一个完整的磁体;北极又会在被砍断的一截上直接产生出来。每一极都是设定另一极,并从自身排斥另一极的东西;推论的termini〔各项〕不能单独存在,而只存在于结合中”。他指出,在磁现象中“同一的东西恰恰就其为同一的而言,把自己设定为有差别的;有差别的东西恰恰就其为有差别的而言,把自己设定为同一的”。因此,那种认为同一就是同一、差别就是差别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是不能把握磁现象的,而只有同中求异、异中求同的辩证法思维方式才能理解这种现象。

在颜色学问题上,黑格尔追随歌德,竭力反对牛顿的物理光学。他认为,白光不是复合的,而是单纯的,“引起颜色的正是光明与黑暗的结合”,从这种结合关系中产生出黄、蓝、红三种基本颜色。他说,绝没有任何一个画家是牛顿派这样的傻瓜;画家们拥有黄色、红色和蓝色,由此配制出其他颜色。牛顿用光学仪器分析光谱的实验,也同样遭到了黑格尔的反对;他认为,这是把主观因素从颜色视觉中排除出去的行径。他说,颜色是由眼睛变幻出来的,是“一种明暗关系在眼里的变形”;颜色“作为特殊的东西,也是为他物而存在的”,“这个他物就是我们这种有感觉能力的生物”。众所周知,最终还是牛顿的物理光学取得了胜利,歌德的这种基于粗俗体验的颜色学遭到了失败。不过,正像每一个自然科学派别都有其合理因素一样,现代物理学的发展也逐渐展示出歌德颜色学的价值。海森堡在谈到歌德与牛顿的颜色学的对立时指出,“或许我们可以最正确地说,它们所讨论的是实际事物的两个完全不同的层次”,从二十世纪物理学的发展中可以看到,“歌德反对物理颜色学的斗争,今天还必须在扩大的战线上继续下去” [4] 。海森堡认识到,坚持直观过程与物理过程、主观因素与客观因素的统一有着巨大的认识论价值。

黑格尔对电的考察表现出两种相反的观点。作为唯心辩证法家,他继承着谢林的观点,很重视正电与负电的矛盾。在他看来,“电像磁一样,也出现了这样的概念规定:活动就在于把对立的东西设定为同一的,把同一的东西设定为对立的”;但在电里对立达到了独特的现实存在,两种电可以彼此分离,保留在不同的物体上,因此电是分裂了的磁。另一方面,当物理学还没有研究清楚电的本性时,作为唯心主义者的黑格尔则把电解释为“思想的东西”、“物体的自我”,说什么“任何物体受到刺激,都会出现物体的愤怒的自我;一切物体都彼此展现出这种活力”。

黑格尔对于化学过程的分析,虽然抓住了内在矛盾,肯定了“作为总体的化学过程的一般本性是双重活动,即把统一体分离开的活动和把分离的东西还原为统一体的活动”,但整个来说,它在形式上还没有完全解脱炼金术的残余,在内容上还落后于随着原子论开始的化学新时代。他在谈到倍比定律时,攻击道尔顿把他的结论隐藏在最坏的原子论形而上学形式中,反对化学原子论。他又用他的“三段式”强加于化学过程,说这种过程是由四类化学元素构成的,氮代表对立的统一,氢代表对立的肯定方面,氧代表对立的否定方面,碳代表对立的再统一。不过,在黑格尔关于化学过程的本质和地位的分析里,也包含着合理的内容。第一,他认为,“化学过程是磁和电的统一,磁和电则是这个总体的抽象的、形式的方面”,“仅仅以化学过程为载体”。根据奥斯忒的发现(1819年),他指出磁和电的相互转化关系,断言在化学过程里“这些环节是相互关联和同时并存的”。他批评了那种认为磁、电和化学作用绝对分离或完全等同的观点,说“磁、电和化学作用以前认为是完全分离的,彼此毫无联系,每一个都被视为一种独立的分量。哲学已经把握了它们的同一性的观念,但是也明确地保留着它们的差别;物理学最近的表象方式看来又跳到了另一个极端,只认为这些现象有同一性,因此现在确实有必要坚持它们同时相互区别的事实和方式”。第二,他把化学过程比作从自然界的散文到自然界的诗词的过渡,说在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界限。他认为,个体性物体是有限的物体,因而理所当然地不能持久;化学过程表现的辩证法把一切物体的属性都弄成了非永久性的,而唯独自为存在的形式是持久的。因此,“化学过程是无机自然界所能达到的顶峰;无机自然界在化学过程里自己毁灭了自己,证明唯有无限的形式才是自己的真理。这样,化学过程就通过形态的衰落而成为向有机界这个更高的领域的过渡”。

黑格尔在他的《自然哲学》第三篇“有机物理学”里考察的,是达到其实在性的概念,是凌驾于形式差别之上的个体性,而这种概念或个体性作为充实的、自我性的、主观的总体就是生命。他把生命视为辩证法在自然界里的充分体现,认为“生命是整个对立面的结合”。它把外在东西变为内在东西,把内在东西变为外在东西;它既以它自身为自己的目的,又以它自身为自己的手段;它既使它自身成为主体,又使它自身成为自己的客体,并从这种客体回归到自身;因此,在生命这种圆满的总体里,作为结果的东西也是作为原因的东西。生命把内在东西和外在东西、目的和手段、主观东西和客观东西、结果和原因都统一到了自身,所以,“生命只能思辨地加以理解,因为生命中存在的正是思辨的东西”。他用他的“三段式”把生命有机体划分为作为普遍主观性的地质有机体、作为特殊主观性的植物有机体和作为个别主观性的动物有机体。

按照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生物学地质观,黑格尔首先把地质有机体看作生命过程的尸骸或自我异化了的生命。他把地壳的变化过程同生命的演进过程结合起来,认为“地球曾经有一段历史,即它的性状是连续变化的结果”;“这些性状表示一系列巨大变革,这些变革属于遥远的过去”;“地球在其表面显示出它自身承负着过去的植物界和动物界,这两者现在都埋没在地下”。在他看来,地壳的构造有三个层系,即埋藏着海生贝壳化石的原始岩层,埋藏着鱼类化石的第二岩层和埋藏着两栖类、哺乳类及鸟类化石的冲积层。他虽然也认识到地球过程的意义是这些形成物的内在必然联系,但他又作了唯心主义的解释,认为重要的事情是从中认识概念的行进过程。其次,按照自然界发展的逻辑次序,黑格尔把地质有机体看作生命过程的基地或生命的无机界。他把地质有机体同化学过程联系起来,认为地质有机体是绝对普遍的化学过程,会孕育出生命力来,不过化学的东西在这里丧失了自己的绝对意义,只是作为环节而继续存在。他认为,极不完善的生命力是直接发生的。他说,“海洋和陆地所显示的赋予生气的活动的一般形式是generatio aequivoca〔自然发生〕”。特别是海洋,在每一点上都迸发出点状性的、暂时性的、发磷光的生命力,构成无边无际、不可估量的光海。不过这些点并不进一步形成有机体;如果使它与水分离开,它的生命力就立即衰亡。然而,完善的生命力,即那种“达到个体存在的、真正的生命力却以其同类属的另一个体为前提(generatio univoca〔物种产生〕)”。在解决自然发生说与物种产生说的对立问题上,黑格尔的这些观点也有其正确的地方。

在黑格尔看来,植物有机体是正在开始的、比较真纯的生命力。植物作为主体已经使自己成为自己的他物,在与他物的相互关系中保持自己;植物作为主体已经展现出自己的各个部分,使它们形成一个整体。因此,黑格尔正确地指出,“正如所有知性范畴整个来说在生命范围内不再成立一样,因果关系在这里也失效了。如果说这些范畴终究还可以使用,那也必须把它们的本性颠倒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说,有生命的东西是它自身的原因”。但是,植物作为主体常常被牵引到自身之外,竭力追求阳光,还不能返回自身,真正自己保持自己;它的各个部分同样是一些个体,往往可以单独生殖,还没有形成真正的有机系统。因此,黑格尔说,“植物的纯洁无邪就是使自身同无机东西相关这种无能状态,在这里它的各部分同时都成了其他个体”。他特别考察了植物的新陈代谢,指出植物涉及的外在自然是元素,而不是个体化的东西。这些元素包括光、气和水。植物与光相互作用,变得有色有香;植物与气相互作用,进入化学过程,白天吐出氧气,夜里吐出二氧化碳,从而改变了空气;植物与水相互作用,水构成植物的真正营养资料。这就是说,植物的新陈代谢是自养型的;反之,动物的新陈代谢则是异养型的,因为“植物是一种从属性的有机体,这种有机体的使命是把自己呈献给更高级的有机体,以便让更高级的有机体加以享用”。

在黑格尔看来,动物有机体是自为存在的、臻于完善的生命力。动物作为主体是在他在中维持自己,把自己的各个部分组成一种真正的有机系统。他说,“动物的各个有机部分纯粹是一种形式的各个环节,它们时刻都在否定自己的独立性,最后又回到统一中去”。他批判了机械论的生命观,强调动物这种有机整体是不能机械地加以分解的;“砍掉一个指头,它就不再是指头,而会在化学过程中逐渐瓦解”。

关于黑格尔对动物有机体所作的考察,我们应该指出的是:第一,根据德国自然哲学的传统,他提出了一种生物进化论思想。他认为,一切动物都以一种作为普遍原型的绝对精神为其共同来源,动物发展的阶梯是这种普遍原型自我运动的外化表现,而人是这一发展过程的最高阶段,因此,这种最高级的有机体就是普遍原型的最完善的表现。在这个发展过程中,高级动物不仅具有其本身的属性,而且还具有低级动物的属性。高级动物在它的个体发育过程中仿佛重复着低级动物所经历的过程。按照这种观点,黑格尔试图调和居维叶与拉马克的分类原则。他说,居维叶的“动物分类原则比较接近于理念,系指动物的每个更进一步的发展阶段只不过是唯一动物原型的一个更进一步的发展;另一种原则是指有机原型发展的阶梯同动物生命被投于其中的自然元素有本质联系。然而,这种联系只发生于高等动物生命中,低等动物生命同自然元素联系很少”。第二,黑格尔并不把动物看作一种绝对稳定的有机系统,而是认为它本身就包含着疾病与死亡的内在可能性。他认为,“健康就是有机体的自我与其特定存在的平衡”,“就在于有机东西同无机东西有平衡的关系,以致对有机体来说并没有自己无法克服的无机东西存在”;反之,疾病则“在于有机体的存在与有机体的自我不平衡”。他把有机体的自我解释为精神的普遍性,把有机体的存在解释为物质的个别性,认为这两者在动物中总是处于不符合的状态。“有机体虽然可以从疾病中恢复健康,但因为有机体生来就是有病的,所以在其中隐藏着死亡的必然性,也就是隐藏着解体的必然性”。他深刻地揭示了生存与死亡的辩证关系,指出“生命的活动就在于加速生命的死亡”。

这样,黑格尔就在他的《自然哲学》的结尾宣布:理念突破了自然的个别性与理念的普遍性的不符合状态,从自然过渡到了精神。

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是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最后形成的。在这个时期,随着德国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德国的自然科学研究已经逐步抛弃了思辨自然哲学,转而注重经验和实验。黑格尔不认识这个客观进程,以为德国自然哲学的衰落是由于它被谢林派自然哲学家糟踏坏了,而没有得到精心的保护。因此,他比任何德国自然哲学家都用了更大的力量,详细地研究当时的自然科学成就,力图把丰富的经验材料和高度的思辨构想结合起来,以期挽救自然哲学在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地位。然而,他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而且也没有得到谢林自然哲学曾经享有过的盛誉。如果说,谢林自然哲学问世以后,还获得了许多自然科学家的拥护,他们争先恐后地到那空气新鲜、阳光充足的大自然中去,放声欢呼,手舞足蹈,作过一场精彩的表演,那么,黑格尔自然哲学诞生以后,则在自然科学家当中不仅没有获得这样的拥护,而且遭到了越来越多的奚落,以至不得不同谢林自然哲学一道归于沉寂。

著名化学家李比希年轻时曾经是谢林自然哲学的拥护者,后来在回顾这个阶段的时候说道:“我也经历过这个时期,它充满空话和幻想,但就是缺乏真正的知识和切实可靠的研究;它浪费了我两年宝贵的生命。当我从这个陶醉状态清醒过来以后,我真无法形容我所感到的厌恶” [5] 。他把德国自然哲学叫作“罗织为自然科学扇子的退化研究”。著名生物学家施莱登说,“在独断论歧途上陷于紊乱的哲学家,特别是谢林派和黑格尔派的哲学家”,是与自然科学相对抗的。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形成一连串粗鲁的经验错误,毫无价值的批判或不加任何评价的引文堆积” [6] 。德国著名数学家高斯在给舒马赫的信中指出,“您不大相信职业哲学家们的概念和规定中的混乱,这不大奇怪”;“即使您看一看现代哲学家——谢林、黑格尔以及他们的同谋者,您也会由于他们的规定而毛发竦然” [7] 。德国自然科学家洪堡特把谢林和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流行的时期概括为在自然科学发展方面“一个仅仅值得遗憾的时期,德国远远落后于英国和法国的时期” [8] 。他以当时德国化学研究的情况为例,指出自然哲学家们都是力求不弄湿双手,而用思辨方法解决一切问题的。

黑格尔完成了德国自然哲学,可是他在自然科学家当中遭到了普遍的厌恶。他的自然哲学确实包含着许多常识错误、虚构和幻想,从这方面说,它也实在应该得到这种遭遇。然而这并不是自然科学家反对黑格尔自然哲学的唯一原因,因为正如恩格斯指出的,“当我们要寻找极端的幻想、盲从和迷信时,如果不到那种像德国自然哲学一样竭力把客观世界嵌入自己主观思维框子里的自然科学派别中去寻找,而到那种单凭经验、非常蔑视思维、实际上走到了极端缺乏思想的地步的派别中去寻找,那么我们就大致不会犯什么错误” [9] 。问题在于,正当自然过程的辩证性质迫使人们不得不接受的时候,正当只有辩证法能够帮助自然科学战胜理论困难的时候,经验主义自然科学家并没有看到黑格尔自然哲学中包含的许多有见识的合理内核,反而把它的辩证法思想和它的唯心主义虚构一起抛到九霄云外,因而又无可奈何地堕落到旧形而上学中去了。这才是在自然科学研究中蔑视黑格尔自然哲学的重要原因。

与经验主义自然科学家全盘否定黑格尔自然哲学的态度相反,马克思主义奠基人对黑格尔自然哲学作了全面的、历史的科学分析。首先,恩格斯指出,“在旧自然哲学中有许多谬见和空想,可是也不比在当时经验主义的自然科学家的非哲学理论内所包含的为多,至于在它里面还包含着许多有见识的和合理的东西,那么这点自从进化论传播以来,已开始为人们所了解了” [10] 。恩格斯在概括当时的自然科学成就,撰写《自然辩证法》时,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自然哲学(包括逻辑学的自然哲学部分)所包含的这些有见识的和合理的东西。其次,恩格斯批判了黑格尔自然哲学的唯心主义出发点,他明确指出,“在我说来,事情不能在于把辩证法的规律,从外注入于自然界中,而是在于在自然界中找出它们,从自然界里阐发它们” [11] 。他批评了黑格尔自然哲学的种种缺点,指出它们一方面是从黑格尔体系本身而来的,另一方面,也与当时自然科学的状况有关。当时,自然科学还没有建立起细胞学说、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以及生物进化论,因而还不能使人们对各个自然过程的相互联系有大踏步的前进,系统地描绘出一幅自然界发展的科学图景。关于黑格尔自然哲学的历史命运,恩格斯说,“随着唯心论出发点的没落,在它上面建立起来的体系,因而特别是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也就没落了” [12] 。

恩格斯在谈到经验主义自然科学家否定黑格尔哲学的态度时指出,虽然他们反对唯心主义的出发点和违背事实的任意虚构是正确的,但“蔑视辩证法是不能不受惩罚的” [13] 。果然,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当物理学从古典力学过渡到相对论力学,物质结构学说从原子水平深入到电子水平的时候,那些蔑视辩证法的物理学家就遭到了惩罚。旧的机械唯物主义自然观崩溃了,产生了许多唯心主义的结论。正如列宁说过的,“新物理学陷入唯心主义,主要就是因为物理学家不懂得辩证法” [14] 。二十世纪自然科学的一系列伟大发现,逼着自然科学家再也不能让自己的头脑束缚在旧形而上学的枷锁中。他们经过长期艰苦的摸索,走过种种迂回曲折的道路,克服了许许多多的阻碍,终于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自然发展过程的某些辩证性质。所以,现在有一些自然科学家确实改变了对待黑格尔自然哲学的态度,谈到这位唯心辩证法大师对二十世纪某些物理学成就的预见,认为他的思维方法对于克服当前自然科学理论难题可能有所帮助。例如,西德生物学家迈耶尔—阿比希试图借用黑格尔的由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建立理论生物学 [15] ;著名物理学家魏扎克强调黑格尔哲学对于理解科学的意义 [16] ;玻恩重视黑格尔对康德“自在之物”的批判 [17] ;薛定谔高度评价了黑格尔的发展观 [18] 。

随着现代自然科学家的态度的这种变化,有些研究黑格尔的资产阶级学者也开始重视他们的先辈所长期忽视的黑格尔自然哲学。最近重新出版了一些黑格尔自然哲学著作,召开过一些涉及黑格尔自然哲学的学术讨论会。不容否认,有些研究黑格尔的资产阶级学者在黑格尔自然哲学著作的编辑、考证和注释方面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但同时我们也看到一种值得注意的趋势。它的一个表现形式在于摘引黑格尔《自然哲学》的个别字句,把它们解释成某些现代自然科学原理。例如,美国施泰费尔丁在正确地反驳那种认为黑格尔《自然哲学》纯属荒谬的见解时,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竟然认为“黑格尔关于热的规定很容易被解释为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自然哲学表达” [19] 。另一表现形式在于把黑格尔《自然哲学》歪曲为“彻底的实在论”,用以对抗马克思主义自然辩证法。例如,英国封德里就把黑格尔的自然哲学解释成“一种十分值得注意的实在论和唯物论的基础”,竭力否认自然辩证法与旧自然哲学的根本对立,胡说什么黑格尔的辩证法“也不可能由卡尔·马克思倒转过来,以脚立地” [20] ,这就完全暴露了他维护唯心主义的立场。

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建立以后,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已经成为被扬弃了的理论遗产。因此,任何复活旧自然哲学的企图都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倒退的。但是,旧自然哲学也提出了一些天才的思想,预测到一些后来的发展,所以,批判地研究这份富有内容的理论遗产,仍然有着现实的意义。列宁在《论战斗唯物主义的意义》里提出,为了抵抗种种反动哲学流派对现代自然科学的侵袭,为了找到自然科学革命所提出的种种哲学问题的解答,就应该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系统的研究。恩格斯根据他那个时代达到的自然科学成就,批判地研究了黑格尔自然哲学,建立了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给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现在摆在我们自然辩证法工作者面前的一项任务,就是要根据现代自然科学的成就,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进一步研究黑格尔自然哲学,推动我们的自然辩证法研究工作,正像那种美化黑格尔自然哲学的趋势是错误的一样,否认研究黑格尔自然哲学的意义也同样是错误的。

梁志学

197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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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据基穆尔的考证,这部著作是黑格尔在1804—1805年写的。见基穆尔《关于黑格尔耶纳著作的写作年代》,载西德《黑格尔研究》,第4卷,1967年。

[2] 《关于改造哲学的临时纲要》,见《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哲学》,北京1960年,第538页。

[3] 《反杜林论》,北京1960年,第22页。

[4] 《严密自然科学近年来的变化》,上海1978年,第69—73页。

[5] 转引自奥斯特瓦尔德《自然哲学演讲录》,莱比锡1905年,第1页。

[6] 《谢林和黑格尔对自然科学的关系》,莱比锡1844年,第22页,第60页。

[7] 《高斯与舒马赫之间的书信》,阿托那1862年,第4卷,第337页。

[8] 《洪堡特致瓦恩哈根·封·恩泽的书信集》,莱比锡1860年,第90页。

[9] 《自然辩证法》,北京1955年,第29页。

[10] 《反杜林论》,北京1960年,第8页。

[11] 同上,第9页。

[12] 《自然辩证法》,北京1955年,第27页。

[13] 同上,第37页。

[14] 《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北京1960年,第262页。

[15] 《自然哲学的新途径》,斯图加特1948年。

[16] 《科学的重要性》,斯图加特1966年,第92页。

[17] 《我的生活与观点》,莫斯科1973年,第126—127页。

[18] 《物理学的新途径》,莫斯科1971年,第32页。

[19] 见西德《物理学丛刊》1961年第9期。

[20] 《黑格尔的现实》,载法国《哲学文库》1961年第3/4期。他在他后来所写的《黑格尔〈自然哲学〉前言》(米勒尔英译本,牛津1970年)、《黑格尔对目的论的应用》(入斯泰因克兰斯编《黑格尔哲学新探》,纽约1971年)和《黑格尔与物理学》(载西德《黑格尔研究》1974年第II卷)中,进一步发挥了诸如此类的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