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卡瑟尔经过小康普顿路的街角时,一位显然是不服老的长者披着过肩的长发正在一家迪厅门口打扫,其眼神如同十八世纪的神父,空洞而悠远。

卡瑟尔坐的这班车比往常早,他可以再过四十五分钟去办公室。在这个钟点,苏豪区还保留着几分他记忆中的青年时代才有的魅力和纯洁。正是在此地,他第一次听到了外国人说话,在隔壁的廉价餐厅里喝到了第一杯葡萄酒。在那些岁月里,横穿老康普顿路就像现在横穿英吉利海峡,并非家常便饭的事。在早上九点,脱衣舞俱乐部还大门紧闭,只有他记忆中的那些熟食店仍开着。那些紧靠公寓门铃挂的铭牌——露露、蜜蜜之类的——都暗示着下午及傍晚的老康普顿路会发生些什么。排水沟里流着清澈的水,早起的家庭主妇在灰白朦胧的天色下从他身边走过,带着得胜的快乐提着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满是意大利腊肠和肝泥香肠。现在还看不到警察,不过天黑后他们就会两人一组开始巡逻。卡瑟尔穿过平静的街道,走进一家他近年来经常光顾的书店。

作为一家地处苏豪区的书店,它能使人肃然起敬。它不像对面的另一家书店那样只写了个鲜红的“书”字。红字下面的窗户里展示着看来无人问津的色情杂志——那些杂志如同一个早已被破译的代码,显示了店里都出售着何种私人器物,迎合着何种兴趣。然而“霍利迪父子”却以满满一橱窗的企鹅版、大众版图书以及“世界名著系列”旧书与那个鲜红的“书”字对峙着。那个儿子从未出现过,只有老霍利迪先生独自一人,他有些驼背,鬓发俱白,那谦恭的神色如同一件他为自己日后下葬准备的旧西装。他生意上的书信都是自己手写的,此刻他便正写着一封。

“多么好的一个秋天早晨,卡瑟尔先生。”霍利迪先生开口了,同时专注地描着那句“您忠实的仆佣”。

“今天早上乡下已能看到一点儿霜了。”

“稍微早了些。”霍利迪先生说。

“不知道你这儿有《战争与和平》吗?我一直没读过,好像应该看看了。”

“《克拉丽莎》已经 看完了,先生?”

“没有,恐怕读不下去了。想想还有那么多卷……我需要换换口味。”

“麦克米伦 [1] 版停印了,但我想这儿有一册旧的‘世界名著系列’中的单卷本,挺干净。艾尔默·莫德 [2] 的译本。艾尔默·莫德是翻译托尔斯泰的最佳人选。他不仅是译者,还是作者熟识的好友。”他放下笔,不无遗憾地看了看“您忠实的仆佣”。显然这描摹的活儿做得不甚理想。

“我要的就是这个译本。当然还是两册。”

“您近来怎样,可否允许我问问,先生?”

“我儿子病了。麻疹。哦,没什么可担心的。没有并发症。”

“真为您高兴,卡瑟尔先生。时下麻疹会引发很多焦虑。工作顺利吧,我想?国际事务没有危机吧?”

“据我所知没有。一切都平静。我在认真考虑退休了。”

“很遗憾,先生。我们需要像您这样见过世面的有识之士来做外事工作。他们应该会给您一份不错的养老金吧,我猜?”

“我表示怀疑。你的生意怎样?”

“清淡,先生,清淡得很。世风变了。我还记得在四十年代,人们是怎样排队买‘世界名著’新上市的书呢。如今人们对于那些大作家几乎已没有需求。老一代更老了,而年轻人呢——唉,他们好像怎么也长不大,品位也跟咱们差很远……我儿子的生意比我好——就在马路对面的那家店里。”

“他的顾客应该比较特别。”

“我宁愿不去多想这个,卡瑟尔先生。这是两类非常不同的生意——我总是坚持这么认为。绝不会有警察到这里来查您和我之间有什么——我称之为——贿赂行为。这孩子卖的东西并不会真造成什么危害。就像对已改换信仰的人布道一样,我得说,已经腐烂的东西,你没法使它更腐烂。”

“我哪天得见见你儿子。”

“他每天傍晚过来帮我整理书目。他的算术比我强。我们常常谈到您,先生。听说您买的那些书后他觉得很有意思。我觉得他有时候很羡慕我拥有的顾客,虽然为数寥寥。他的客户都是些偷偷摸摸的,先生。不是像您和我这样可以谈书论典的那种。”

“你可以告诉他我有一本《尼古拉斯先生》 [3] 想出售。那不怎么对你胃口,我想。”

“我也不能肯定那就对他的胃口,先生。您得承认那也是名著——书名对他的 顾客而言毫无提示意义,而且很贵。在编目时它会被描述为‘色情艺术’而不是‘淫书’。当然他也许能找到愿意借的。他的书大部分都能出租,您明白的。他们今天买一本,明天又换一本。他的书不是用作收藏的——就像过去沃尔特·司各特的很多作品那样。”

“你不会忘记告诉他吧?《尼古拉斯先生》。”

“哦,不会的,先生。勒迪夫·德·拉布里东。限量版。罗德克出版社。只要是说稍老一点儿的书,我的记性就跟百科全书一样。您准备把《战争与和平》带走吗?可否等五分钟,让我到地下室去找出来。”

“你可以寄到伯克翰斯德。我今天不会有时间读的。只是要记得告诉你儿子……”

“您让捎的信儿我还没忘记过,是吗,先生?”

卡瑟尔离店后便过了街,对那另一家店打量了一会儿。只见得一个长雀斑的小伙子神情沮丧地走过一排摆放《只为男性》和《阁楼》的书架。一条绿色棱纹平布窗帘挂在书店的尽头,那儿很可能遮掩着更高级也更昂贵的货架,以及羞怯的顾客,还可能藏着卡瑟尔尚未幸会的小霍利迪——倘若“幸会”没有用错的话,他心想。

2

戴维斯破天荒地在他之前到了。他道歉似的辩解道:“我今天来得早。我对自己说那把新扫帚还在起劲呢。所以我想……表现得积极点……总没错。”

“丹特里周一早上不会来这儿。他周末到什么地方去打猎了。有扎伊尔来的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美国佬想得到更多关于中国人在桑给巴尔 [4] 活动的情报。”

“我们没什么新情况告诉他们。那是MI5的事。”

“他们大惊小怪的样子会让你觉得桑给巴尔离他们和古巴一样近。”

“差不多了——在这个喷气时代。”

辛西娅,那个少将的女儿,端了两杯咖啡和一份电报走进来。她身穿褐色长裤和高领毛衣。她和戴维斯有共通之处,因为她也在演一场喜剧。如果说忠实的戴维斯看似一个靠不住的赛马场赌棍,那么大家闺秀辛西娅表现得则像位横冲直撞的少年突击队员。很遗憾她的拼写实在太差了,不过她的拼写就如其芳名那样,有一种伊丽莎白时代的风韵。她大概在寻觅一位菲利普·西德尼 [5] ,然而迄今她还只能找到戴维斯。

“从马普托来的。”辛西娅告诉卡瑟尔,“你的活儿,戴维斯。”

“真是很有意思,”戴维斯说,“‘你们9月10日发的253遭损毁。请重发。’那是你的活儿,辛西娅。乖乖地再去发一遍,注意这回拼写别错了。这么说管用。你知道,卡瑟尔,我刚来的时候还有很浪漫的想法,核机密什么的。他们要我就因为我数学好,还有我的物理也不赖。”

“核机密归八部管。”

“我以为至少会学到点精灵古怪的玩意儿,比如使用隐形墨水什么的。我相信你对隐形墨水知道得肯定不少。”

“的确学过——甚至还有如何使用鸟粪。战争临近尾声时他们派给我一项任务,出发前我就学了这样一门课。他们给我一个好看的小木箱,里面全是瓶瓶罐罐,就像现在那种为孩子准备的化学橱。还有一只电水壶——附带一捆塑料编织针。”

“到底做什么用?”

“拆信。”

“那你干过吗?拆信,我是说。”

“没有,不过有一次我倒是想拆的。课上说不用从封口处,而要沿着边拆,但接下来当我想重新密封时还得用原来的胶。麻烦的是我用的那胶不行,所以看完后只好把信烧了。反正也不重要,只是封情书。”

“那鲁格 [6] 呢?我想你有过一把鲁格的。或是笔形炸弹?”

“没有。我们这儿一向不需要詹姆斯·邦德那样的心思。那时我是不准配枪的,唯一的车也是辆二手的小莫里斯 [7] 。”

“至少得给我们俩配一把鲁格吧。这是个恐怖主义时代。”

“不过我们有架扰频器。”卡瑟尔说,希望能安抚一下戴维斯。他明白当戴维斯情绪低落时,满腹的牢骚怪话会很容易倒出来。情绪低落是由于喝了太多的波尔图,还有对辛西娅的失望。

“你搞过微缩照片吗,卡瑟尔?”

“从来没有。”

“像你这样从战争过来的老手也没有过?你得到过的最机密的情报是什么,卡瑟尔?”

“我曾知道过一次入侵行动的大概日期。”

“诺曼底?”

“不,不。亚速尔群岛而已。”

“亚速尔群岛受到过 入侵?我忘记了——或许我就从没知道过。哦,好吧老伙计,我想我们该张开獠牙把这要命的扎伊尔方面过一遍了。你能告诉我美国佬为什么对我们关于铜产量的预测那么感兴趣?”

“我估计这会影响到预算。而那又关系到援助计划。也许扎伊尔政府会经不住引诱从别处增加其援助。你瞧,这儿有——397号报告——某个很有斯拉夫姓氏特征的人在24号与总统共进午餐。”

“我们连这个也得交给CIA?”

“当然。”

“那你估计他们会透露点儿导弹秘密来回报我们?”

这肯定是戴维斯最糟糕的日子之一了。他的眼睛里泛出一丝黄色。天知道昨夜在爬上大卫斯街寓所的单人床之前,他喝了什么混合饮料。他阴郁地说:“要换了詹姆斯·邦德,早就把辛西娅追到手了。在炎炎夏日的海滩上。把菲利普·迪巴的卡片递给我,好不?”

“他的编号多少?”

“59800/3。”

“他怎么了?”

“有传言说他被迫从金沙萨邮政总长的职位上退休。他为了个人收藏的需要,让人印错了太多的邮票。我们在扎伊尔最有权力的特工就这么没用了。”戴维斯把脑袋放在双手之间,像狗一样发出由衷的哀号声。

卡瑟尔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戴维斯。有时候我自己也想退休……或者换份工作。”

“太迟了吧。”

“我看未必。萨拉总对我说我可以写书。”

“《官方机密》。”

“不是关于咱们的。关于种族隔离。”

“那可写不成你所说的畅销书。”

戴维斯放下了正在写的迪巴的卡片,他说:“说正经的,老伙计,拜托你别打那主意。没了你这活儿我也干不下去了。要是没有个能听我整天这么冷嘲热讽的人,我会爆炸的。我害怕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时保持着微笑。甚至辛西娅也不行。我爱她,可她忠诚得要命,她会把我当作安全隐患向上报告。向丹特里上校报告。就像詹姆斯·邦德那样干掉跟他睡觉的姑娘。只是她还没跟我睡过呢。”

“我没真这么想,”卡瑟尔说,“我怎么能 离得了呢?我离开了到哪儿去?除非退休。我今年六十二了,戴维斯。已过了正式的退休年龄。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已经把我忘了,或许他们弄丢了我的档案。”

“瞧他们正在请求查找一个叫阿格波的家伙的来历档案,扎伊尔电台的雇员。59800推荐他做助理特工。”

“为什么找他?”

“他跟加纳电台有联系。”

“这似乎价值不大。不管怎样,加纳不是我们的领地。交给6B吧,看他们能派他什么用场。”

“别这么轻率下结论,卡瑟尔,我们可别随手送掉一笔财富。谁知道阿格波特工会弄出什么消息?我们甚至也许可以从加纳渗透到几内亚电台。那潘科夫斯基可就相形见绌了。多大的胜利呀。CIA从来没能渗透进非洲那最黑暗的部分。”

这是戴维斯最糟糕的日子之一。

“也许我们只看到了6A最没趣的一面。”卡瑟尔说。

辛西娅拿了一个信封回来给戴维斯。“你得在这里签字确认收到。”

“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是公函。”她在外送盘子里拾起一张纸,“就这么多?”

“眼下还没有忙得不可开交,辛西娅。有时间吃午饭吗?”

“没有,我得为晚饭去买点东西。”她坚决地关上了门。

“哦,那好,下次吧。总是下次。”戴维斯打开信封。他说:“他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出什么事了?”卡瑟尔问。

“你没收到过这种东西?”

“哦,体检表?当然。这辈子不知道检查过多少次了。跟健康保险——或是养老金有关。在我被派往南非之前,珀西瓦尔医生——可能你没见过珀西瓦尔医生——一心想确诊我有糖尿病。他们送我看一位专家,结果是我的糖分太少而不是太多……可怜的老珀西瓦尔。我想他跟我们待得一久,常见病都不会看了。在我们这种单位,安全工作比确切诊断更重要。”

“单子上签名的真 是珀西瓦尔,以马内利 [8] ·珀西瓦尔。什么名字嘛。以马内利不是传福音者吗?你觉得他们也会把我外派吗?”

“你想去吗?”

“我一直梦想能有一天给派到马普托去。咱的人总要换吧。那儿的波尔图肯定不错,是吧?我猜哪怕是闹革命的也得喝波尔图吧。但愿我能和辛西娅一同……”

“我还以为你更喜欢独身呢。”

“我没说要成家啊。邦德从不结婚。我喜欢葡萄牙的饮食 [9] 。”

“现在大概已是非洲风味了。除了69300的电报,你对那地方还知道多少?”

“我收集了整整一文件夹的资料,都是关于那该死的革命前的夜总会和餐馆的。没准儿现在已关门了。话说回来,对于那儿发生了什么,我估计69300知道得不会有我的一半多。他没有档案可查,倒是认真得要命——我猜他上床都带着文件。想想我俩去了多节省开支。”

“你俩?”

“辛西娅和我。”

“你真会做梦呀,戴维斯。她永远不会找上你的。别忘了她爸爸,那个少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你的梦是什么,卡瑟尔?”

“哦,我想有时候我会梦到安全的问题。我的意思不是丹特里的那种安全,而是退休。享受不错的养老金,足够我和妻子……”

“还有你的小杂种?”

“是的,当然还有我的小杂种。”

“在这个部里,养老金给得可不大方啊。”

“是的,我觉得我们的梦都不会实现 。”

“不管怎么说——这体检应该 意味着什么,卡瑟尔。那回我到里斯本——我们的人带我去在埃斯托里尔地区之外的一个岩洞,在那儿你可以听见桌子下面潮水拍打的声音……那儿的龙虾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我读过马普托一家餐馆的资料……我甚至也喜欢他们的新酿葡萄酒,卡瑟尔。我真应该在那儿——而不是69300。他不懂得享受美好生活。你了解那地方,对吧?”

“我和萨拉在那儿待了两晚——七年前,在坡拉娜旅馆。”

“就两晚上?”

“我是仓促间离开比勒陀利亚的——你知道的——刚好赶在BOSS [10] 之前。离边界那么近,我感到很不安全。我想让BOSS与萨拉之间隔开一个大洋。”

“哦,是的,你得到了萨拉。你真走运。在坡拉娜旅馆。外面便是印度洋。”

卡瑟尔想起了戴维斯的那套单身公寓——杯盘狼藉,《阁楼》和《自然》随处乱扔。“如果你是认真的,戴维斯,我就和沃森谈谈。我可以提议你去,轮换一下。”

“我非常认真。我想逃离这个地方,卡瑟尔。想疯了。”

“这儿至于那么糟糕吗?”

“我们坐在这里写毫无意义的电报。我们感到自己重要是因为我们比别人略微多知道了点儿落花生的事,或是蒙博托 [11] 在私人晚宴上说了些什么……你知道我到这儿来工作要的是刺激吗?刺激,卡瑟尔。我真是个傻瓜。我不明白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许结了婚会感到好些。”

“如果我结婚,这辈子就不住这儿了。我烦透了这个该死的古老国家,卡瑟尔,断电、罢工、通货膨胀。我倒不担心食品价格——让我失望的是上好的波尔图太贵了。我来这儿就是希望能远涉重洋,我甚至学了葡萄牙语,可此时我却在这里接扎伊尔的电报,报告蒙博托吃了花生。”

“我还一直以为你过得很滋润呢,戴维斯。”

“哦,在我喝了几盅时是感到滋润的。我爱那小妞儿,卡瑟尔。我没法不想她。所以我像小丑似的逗她高兴,而我越装小丑她就越不喜欢我。也许要是我能去马普托……她说过她也想出国。”

电话铃响了。“是你吗,辛西娅?”但不是的。是沃森,六部的长官。“是你吗,卡瑟尔?”

“是戴维斯。”

“让卡瑟尔接电话。”

“嗯,”卡瑟尔说,“我在。什么事儿?”

“专员想见我们。你下楼时能叫我一下吗?”

3

下楼的路很长,因为专员的办公室在地下一层,建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一个百万富翁的酒窖里。卡瑟尔和沃森在紧邻的房间等候着专员门口的绿灯亮起,这里过去是堆放煤和木料的地窖,而专员的办公室却曾拥有伦敦最好的酒。有传言说,当部里在一九四六年接管这幢房子、建筑师准备重新翻修时,酒窖里发现了一堵假墙,其后如木乃伊一般堆满了那个百万富翁的秘藏佳酿。酒被一些无知的建筑公司职员卖了——传说是这样——以家常酒的价格卖给了陆军和海军的商店。这十之八九是个谣传,可每当一瓶历史名酒摆到佳士得拍卖行时,戴维斯都不无忧伤地说:“那本是咱们的。”

红灯遥遥无期地亮着。就像坐在车里等着前面清理交通事故现场。

“你知道出了什么麻烦吗?”卡瑟尔问。

“不知道。他就让我介绍一下所有他还没见过的六部员工。他已了解过了6B,现在该你了。我的任务就是介绍你,然后便离开。规程上就是这样。对我而言,这就像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恶习。”

“我见过老专员一次。在我第一次外派之前。他戴了一个黑色眼镜。被一个圆圆的墨镜盯着让人挺害怕,不过他只是过来握了握手,祝我好运。他们不大可能考虑再派我出去吧?”

“不会。怎么?”

“这提醒我要跟你谈谈戴维斯。”

绿灯亮了。

“我但愿今早胡子能刮得再干净点。”卡瑟尔说。

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和卡瑟尔描述的老专员不同,一点儿都不让人感到畏惧。他桌上摆了一对野鸡标本,他本人则忙着打电话。“我今天早晨带过来的。玛丽觉得你会喜欢的。”他用手指指两张椅子。

这么说丹特里上校就是在那儿度的周末,卡瑟尔想。是打野鸡还是汇报安全问题?他心照不宣地坐了那把小一些、硬一点的椅子。

“她很好。她那条坏腿有些风湿而已。”哈格里维斯说着挂了电话。

“这是莫瑞斯·卡瑟尔,爵士,”沃森说,“他负责6A。”

“‘负责’听起来有点言过其实,”卡瑟尔说,“其实我们就两人。”

“你们跟提供机密情报的线人打交道,是吗?你——和你指挥的戴维斯?”

“还有沃森的指挥。”

“是的,当然。但沃森要照管整个六部。你在很多时候都得把工作委派下去,我想你一直做得很好,沃森?”

“我发现只有6C全要我操心。威尔金斯跟我们时间还不长。他还需要时间让自己适应。”

“好了,我就不久留你了,沃森。谢谢你把卡瑟尔带下来。”

哈格里维斯捋了捋其中一只死鸟的羽毛。他说:“和威尔金斯一样,我也在让自己适应这里。在我看来,这有点像我年轻时在西非的情形。沃森就像个省级专员,而你就是地区专员,在你管辖的范围内很是得心应手。当然,你也了解非洲,是吗?”

“只是南非。”卡瑟尔说。

“对,我都忘了。南非对于我似乎总也不像真正的非洲。北非也不像。那是6C管的,对吧?丹特里一直在说给我听。整个周末。”

“打猎很有收获吗,爵士?”卡瑟尔问。

“马马虎虎。我想丹特里不会太满意。明年秋天你也要来一试身手。”

“我肯定不行,爵士。这辈子我什么也没打过,连人也没打过。”

“啊,是的,人是最好打的了。说实在的,我对打鸟也没兴趣。”

专员看了看桌上的一张纸。“你在比勒陀利亚干得不错。你被形容为一流的行政官员。你大幅削减了驻地开支。”

“我的前任善于用人,但没有多少经济头脑。这对我很容易。战前我在银行待过一段时间。”

“丹特里在这里写到,你在比勒陀利亚遭遇了一些个人麻烦。”

“我觉得那不叫麻烦。我恋爱了。”

“是的。我看到了。跟一个非洲姑娘。那些家伙不明就里全管他们叫班图人。你触犯了他们的种族法律。”

“现在我们的婚姻已安全了。可在那会儿我们有段很难挨的日子。”

“是的。你当时也是这么报告的。我希望我们所有的人在遇上点麻烦时都能表现得如此正确。你害怕南非警察会盯上你,会把你撕得粉碎。”

“给你们留下个手无寸铁的代表,似乎并不妥当。”

“你瞧,我正相当仔细地阅读你的档案。当时我们叫你立即撤离,不过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带上那姑娘。”

“总部让人对她进行了核查。他们没发现她有任何问题。从您的角度看,我带她出走有什么不对吗?我曾让她做我与非洲特工之间的联络人。我遮人耳目的说法是我在业余时间计划对种族隔离进行认真的批判研究,但警察也许会从她那儿打开一个突破口。所以我带走了她,借道斯威士兰逃往马普托。”

“哦,你做得很对,卡瑟尔。现在你结了婚,有了个孩子。一切都好吧,我想?”

“嗯,这几天儿子得了麻疹。”

“啊,那你得多留心他的眼睛。眼睛是软弱部位。我真正请你来的目的,卡瑟尔,是在几周后我们要接待一位科尼利厄斯·穆勒先生,BOSS的一个头头。我想你在比勒陀利亚时认识他。”

“的确认得。”

“我们准备给他看看你负责的一些材料。当然,只要足够确立这样的事实,即我们以某种方式正在 保持合作态度就行了。”

“扎伊尔的情况他知道得会比我们还多。”

“他更感兴趣的是莫桑比克。”

“那样的话戴维斯才是您的人选,爵士。他对那儿的最新情况比我了解得多。”

“哦,是的,当然,戴维斯。我还没见过戴维斯。”

“还有一件事,爵士。我在比勒陀利亚时与这个穆勒相处得不好。如果您再往下看我的档案——就是他企图用种族隔离法律来讹诈我。这也就是为什么您的前任让我尽快撤出的原因。我觉得这样安排无助于我们个人关系的改善。还是让戴维斯对付他比较好。”

“无论如何你是戴维斯的上司,自然便是会晤他的官员。是不容易,我知道。双方剑拔弩张,不过感到措手不及的该是他。你完全明白什么是不能给他看的。保护我们的特工非常重要——即便这意味着要隐藏一些重要材料。戴维斯不具备跟BOSS及其穆勒先生打交道的经验。”

“我们为什么一定得给他看些什么呢,爵士?”

“你有没有想过,卡瑟尔,如果南非的金矿因为种族战争关闭了,西方会出什么事?而且也许是一场赢不了的战争,就像在越南。在政治家就由什么来替代黄金达成协议之前,俄罗斯将成为主要的黄金来源。这比石油危机还要更复杂些。还有那些钻石矿……戴比尔斯 [12] 比通用汽车更重要。钻石不像汽车那样会老化。还有比黄金和钻石更严重的方面,那就是铀。我想还没人告诉过你一项白宫的秘密文件,关于一次他们称之为‘瑞摩斯大叔’的行动。”

“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言。”

“不管喜欢与否,我们、南非和美国都是‘瑞摩斯大叔’的合作伙伴。而这意味着我们得对穆勒先生表示友好——哪怕他曾敲诈过你。”

“那我得给他看……?”

“关于游击队、穿越封锁线到罗德西亚 [13] 的情报,还有莫桑比克新当权派,俄国和古巴的渗透……以及经济情报……”

“剩下的就没多少了,不是吗?”

“关于中国人的情况就要谨慎点了。南非人总是太倾向于把他们和俄国人混为一谈。可能有一天我们会需要中国人的。我和你一样对‘瑞摩斯大叔’的主意没有好感。这是政治家们所谓的现实主义政策,在我以前所了解的那个非洲,现实主义从未让谁尝过甜头。我的非洲是个多愁善感的非洲。那时我真的很爱非洲,卡瑟尔。中国人不爱非洲,俄国人、美国人都不爱——但我们得与白宫和‘瑞摩斯大叔’以及穆勒先生保持合作。以前那些日子是多么好过,跟我们打交道的是酋长、巫医、丛林学校、魔鬼、雨皇后。我心中的非洲还是有些像莱特·哈葛德 [14] 笔下的非洲。真是个不赖的地方。祖鲁皇帝恰卡 [15] 比陆军元帅阿明·达达 [16] 强多了。哦,好吧,尽量和穆勒搞好关系。他是庞大的BOSS的个人代表。我建议你在家跟他见第一次面——不啻为对他的一个下马威。”

“我不知道我妻子是否同意。”

“告诉她是我求你的。最后由她决定——如果这太过痛苦的话……”

卡瑟尔转向门口时记起了他的许诺。“可以跟您谈一下戴维斯吗,爵士?”

“当然。什么事?”

“他在伦敦的办公室待太久了。我想一有机会就派他去马普托,把69300换回来,后者也该换换环境了。”

“是戴维斯提议的?”

“不完全是,但我认为他会很高兴离开的——哪儿都行。他的精神现在处于相当不安的状态,爵士。”

“怎么回事?”

“追女孩子的苦恼,我估计。还有对案头工作的厌倦。”

“哦,我能理解对案头工作的厌倦。我们会酌情考虑他的。”

“我对他的现状真 有点担忧。”

“我保证会把他记在心里的,卡瑟尔。顺便说一下,穆勒的来访是极为秘密的。你明白我们是多么希望我们这些小箱子都密不透风。这可是你个人负责的箱子。我连沃森都没告诉。你不能和戴维斯说。”

第二章

十月的第二周,萨姆说起来仍处于隔离期。没有并发症,也就少了一些威胁孩子未来的危险——对卡瑟尔而言这未来如同一个难以预知的埋伏圈。在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他沿高街散步时,忽然觉得有一种要为萨姆的安全而感恩的愿望,尽管感恩的对象只是虚构的神话。于是他由着自己,花了几分钟来到地区教堂的后面。礼拜仪式已接近尾声,穿着考究的中年人和老年人肃穆地站立着,带着一种挑衅、仿佛内心在怀疑这一切似的唱道:“远山青青,城郭寥寥。”简练的歌词,和着单一的色调,使卡瑟尔想起经常在原始绘画中看到的那种地域背景。这城郭就像警察局旁边那座城堡的废墟,而在公地的翠绿山坡上,在那些荒废的射击靶垛之间,曾经矗立着一根高柱,也许那儿有人遭过绞刑。有这么一会儿,他差不多要与他们分享那难以置信的信仰了——向他儿时的上帝,那公地与城堡的上帝吐露一句感恩的祷告,感谢其未令萨拉的孩子受无妄之灾。可接着隆隆的飞机声碾碎了赞美诗的歌词,摇撼着西面窗户上的古旧玻璃,将高悬于梁柱上的十字军头盔震得咔嗒响,于是他重又记起这已是一个长大的世界。他快步走出去,买了星期天的报纸。《星期日快报》头版的大字标题是“林中发现儿童尸体”。

下午,他带萨姆和布勒去公地散步,让萨拉在家睡觉。他本想把布勒留下的,但它愤怒的抗议声会惊扰萨拉的睡眠,所以他自我安慰道,布勒不大可能会在公地上发现流浪猫。自从三年前的夏季,老天开了个恶作剧式的玩笑之后,这种担心就一直伴随他。当时他带布勒走到一片榉树林,正巧那儿有个野餐会,其中还有一只系了蓝领结、挂着红色丝带脖绳的名贵猫。那只猫——暹罗猫——还没来得及发出愤怒或疼痛的叫唤便被布勒扑断了背部。布勒将其尸首抛过背,就像一个人将麻袋抛到卡车上那样。接着它又十分留心地一溜小跑进了林子,不停地转动着脑袋——捉猫要成双——只剩下卡瑟尔独自面对愤怒而伤心的野餐游客。

然而十月不大可能有人来野餐了。尽管如此,卡瑟尔还是等到将近日落时才出门,而且从国王路经过高街街角的警察局,他一路都拴着布勒。刚过运河、铁路桥以及一些新房子(其实建起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可任何在卡瑟尔的童年中不存在的对他而言都是新的),他就放开了布勒,布勒立刻像训练有素的狗那样叉开腿,悠闲地将粪便拉在路边。眼睛盯着前面,目光却是内敛的。只有在这些搞清洁卫生的场合,布勒才表现得像只聪明的狗。卡瑟尔不喜欢布勒——买它只为一个目的,让萨拉安心,但作为看家狗布勒并不太称职,所以它现在只是卡瑟尔的另一个负担而已,尽管它像所有的狗那样缺乏判断力,对卡瑟尔的爱胜过对其他任何人类。

那些欧洲蕨正在变成朦胧的金秋之色,而金雀花开得也不多了。卡瑟尔和萨姆徒劳地寻找着曾经矗立于公地荒野的射击靶垛——一处红色的黏土绝壁,如今已堙没在一片灰暗的草木中。“他们从那儿对着间谍射击吗?”萨姆问。

“不,不。你怎会这么想呢?这儿只是用来练习射击的。在以前的战争中。”

“可间谍是有的,是吗——真正的间谍?”

“我想是有的。问这个干吗?”

“我只是要肯定一下,没别的。”

卡瑟尔回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时曾问父亲有没有真正的仙女,而得到的答案则不像刚才的答案那么真实。他的父亲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幼小的儿子相信生活有其价值。指责他不诚实是不公平的:他可以辩解道,仙女作为一种象征,代表某种至少大约是真实的东西。到今天还有父亲在对孩子说上帝是存在的。

“像007这样的间谍吗?”

“嗯,不完全是。”卡瑟尔试图换个话题。他说:“小时候我以为这儿有条龙,就住在那些壕沟中间的一个很古老的深坑里。”

“那些壕沟在哪儿?”

“给欧洲蕨遮住了,你瞧不见。”

“什么是龙?”

“你知道的——全身披着铠甲、会吐火的动物。”

“就像坦克?”

“嗯,是的,我想就跟坦克一样。”他俩的想象空间缺乏联系,这使他挺泄气。“更像个大蜥蜴。”他说。然后他意识到这孩子见过不少坦克,可在他出世前他们就已离开了那片生养蜥蜴的土地。

“你见过龙没有?”

“有一次我看见有烟从一条沟里冒出来,我想那就是龙。”

“你害怕吗?”

“不,那时候我害怕的是非常不同的东西。我讨厌我的学校,我的朋友很少。”

“你为什么讨厌学校?我会讨厌学校吗?我是说真正的 学校。”

“我们的敌人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可能你不需要有条龙来帮助你,而我就需要。全世界都恨我的龙,想杀掉它。他们害怕它发脾气时从嘴里喷出的烟和火焰。我常常趁晚上悄悄溜出宿舍,从我的饭盒里拿了沙丁鱼罐头给它。它用呼吸就把罐头里的鱼煮熟了。它爱吃热的。”

“可真 有这事吗?”

“没有,当然没有,但现在觉得差不多就像有过一样。有一次我躺在宿舍床上,躲在被褥下哭,因为那是新学期的第一周,还得等十二个望不到头的星期才能放假,而且我对周围一切都很害怕。那是冬天,突然我看见我的小卧室的窗户上蒙了水汽。我用手指擦掉水汽往下瞧。龙在那儿呢,平卧在湿漉漉黑漆漆的街上,像条鳄鱼伏在河里。以前它从来没离开过公地,因为人人都跟它作对——就像我当时以为人人都在和我作对。警察甚至在食品橱里放了步枪,只等它来了就打它。可它还是来了,朝我大口大口地吐着云雾般的热气。你瞧,它听说学校开学了,知道我难过又孤单。它比狗聪明,比布勒聪明多了。”

“你在逗我玩儿哪。”萨姆说。

“不是,我就是在回忆。”

“后来呢?”

“我向它发了个暗号。意思是‘危险。快走’,因为我不能肯定它是否知道有拿枪的警察。”

“它走了吗?”

“走了。慢腾腾的。看着自己尾巴后面,好像它舍不得离开我似的。可我再也不觉得害怕或孤单了。至少不经常感到了。我知道只消发个信号,它就会离开公地的那个坑,跑到这儿来帮助我。我们有很多秘密信号、代号、密码……”

“就像间谍。”萨姆说。

“对,”卡瑟尔失望地说,“我想是的。跟间谍一样。”

卡瑟尔记得自己曾如何绘制了一张公地地图,标出了所有的沟渠和隐藏在蕨草下面的秘密通道。那也挺像间谍干的。他说:“该回家了。妈妈要着急了……”

“不,她不会的。我和你在一起。我想看看那个龙住的坑。”

“并不是真的有龙。”

“可你不能肯定,对吗?”

卡瑟尔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条旧沟渠。龙住过的坑被黑莓丛堵住了。当他吃力地拨开灌木往前走时踢到了一个生锈的罐头,踢得它翻了个身。

“你看,”萨姆说,“你真带过吃的来。”他挤向前,但没有龙,骨架也没有。“可能警察最后还是抓住它了。”萨姆说。然后他捡起罐头。

“是香烟的,”他说,“不是沙丁鱼。”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卡瑟尔对萨拉说:“你真觉得不算太迟?”

“说什么呢?”

“说辞职的事。”

“当然不迟。你还不算个老人呢。”

“我们也许得从这儿搬走。”

“为什么?这里不比别的地方差。”

“你不想离开这儿吗?这房子——不算很好的房子,或许我能在国外找到份工作……”

“我很愿意让萨姆定居在一地,这样当他出远门后还能够回来。回到他童年熟识的事物中,就像你当初回来一样。重返旧地。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就是铁道边的一堆遗迹?”

“是的。”

他记起了冷峻的教堂里那些中产阶级庸常的嗓音,就和发出这些嗓音、穿着礼服的人一样安静持重,表达着每周表达一次的信仰。“远山青青,城郭寥寥”。

“那些遗迹很美。”她说。

“可你 永远不可能回到你的童年了。”卡瑟尔说。

“那不是一回事,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直到认识了你。而且那儿没有遗迹——只有棚屋。”

“穆勒很快要来了,萨拉。”

“科尼利厄斯·穆勒?”

“是的。他现在是大人物了。我不得不友好地接待他——依照命令。”

“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没法再伤害我们了。”

“是的。不过我不想让你感到不安。”

“我怎么会呢?”

“专员要我带他到这儿来。”

“带他来吧。让他好好看看你和我……还有萨姆……是怎么在一起的。”

“你同意?”

“我当然同意。一个黑皮肤的女主人招待科尼利厄斯·穆勒先生。还有一个黑人孩子。”他们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恐惧。

第三章

1

“小杂种怎样了?”戴维斯问着三个星期以来每天都问的话。

“哦,一切都过去了。他又活蹦乱跳了。他想知道你哪天再来看我们。他喜欢你——真想象不出为什么。他常常说起去年夏天我们一块儿野餐、捉迷藏的事。似乎他觉得谁也没有你躲得好。他觉得你是个间谍。他谈起间谍就像我小时候孩子们谈仙女一样。那时候小孩子就爱谈这个,不是吗?”

“今晚我能借他父亲用一下吗?”

“为什么?怎么了?”

“昨天你不在时珀西瓦尔医生来了,我们聊得不错。你知道吗,我真认为他们可能要外派我了。他问我是否介意做几项检查……血、尿、肾射频检查等等。他说到了热带地区得非常小心。我挺喜欢他。他看起来像是个爱运动的。”

“赛马?”

“不,实际上就喜欢钓鱼。那可是一项挺孤独的运动。珀西瓦尔有点像我——光棍儿。今晚我们打算好了,准备一起去逛逛街。我好久没去市中心了。那些环境部的哥们儿真没劲。就跟你老婆分居一晚上,不行吗,老伙计?”

“我在尤斯顿坐的末班车十一点半发车。”

“今晚公寓全归我。两个环境部的人都出差去一个污染地了。你可以睡床。单人的双人的任你挑。”

“拜托了——单人床吧。我快成老人了,戴维斯。我不知道你和珀西瓦尔是怎么计划的……”

“我想好了,在烤肉馆吃晚饭,之后看会儿脱衣舞。雷蒙德滑稽戏院。他们请来了丽塔·罗尔斯……”

“你觉得珀西瓦尔喜欢这种东西吗?”

“我试探过了,你相信吗?他一辈子都没看过脱衣舞。他说他很想跟他信得过的同事一同去开开眼界。你明白干我们这一行的德行。他的感受也一样。参加晚会的时候出于安全保密的原因什么也说不了。约翰·托马斯 [17] 甚至根本没机会抬一下脑袋。蔫得很,就是这个词。可要是约翰·托马斯死了,愿上帝拯救你,你大概也活不了。当然你不一样——你已经成家了。你的话匣子随时可以向萨拉和……”

“工作上的事即便对我们的妻子也是不能说的。”

“我打赌你肯定说了。”

“我没有,戴维斯。而且如果你打算着找两个妞儿来,我也不会跟她们说话。她们中有不少是MI5的探子——哦,我总记不住他们已经改了我们的名字。我们现在都是DI [18] 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改?我估计肯定有个‘语义研究部’。”

“你的口气也有些厌烦嘛。”

“是的。也许小聚一下对我有好处。我会给萨拉打电话的,就跟她说——说什么?”

“就跟她说实话。你和处里一个大人物吃饭。对你的前途很重要。我会给你张床睡。她信得过我。她知道我不会把你带坏。”

“是的,我想她会这么想。”

“而且,该死的,也的确如此,不是吗?”

“我出去吃午饭时给她打个电话。”

“为什么不在这儿打,省点钱?”

“我希望自己的电话有私密性。”

“你真以为他们会操这份心监听我们?”

“你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会吗?”

“估计会的。可他们得录下那么多枯燥得见了鬼的东西。”

2

晚上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尽管开头进行得不错。珀西瓦尔医生那种慢热的性子使他成为很好的同伴。卡瑟尔和戴维斯都没有觉得他是部里的上级。当提及丹特里上校的名字时,他略微揶揄了一下——见过的,他说,周末打猎的时候。“他不喜欢抽象艺术,也不大认可我。因为我不打猎,”珀西瓦尔医生解释道,“我只钓鱼。”

那时他们正坐在雷蒙德滑稽戏院的一张小桌旁喝酒,桌子小得仅够放三瓶威士忌,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孩在一张吊床上摆着各种奇特的姿态。

“我真想用我的话儿把她钓 上来。”戴维斯说。

女孩喝着用绳子悬在吊床上方的一瓶高度干红,每干掉一口就带着自暴自弃的神色脱去一件衣服。终于他们看到了她赤裸的臀部,只蒙了一层网,宛如苏豪区家庭主妇拎的网兜里隐约可见的鸡屁股。从伯明翰来的一伙生意人使劲地鼓起掌来,其中一个甚至将一张大来卡 [19] 举在头顶挥舞,也许是在炫耀其经济实力。

“你钓什么鱼?”卡瑟尔问。

“主要是鳟鱼和河鳟。”珀西瓦尔说。

“有很大区别吗?”

“我亲爱的朋友,去问问打猎的人狮子和老虎有区别不。”

“你更喜欢哪一种?”

“并不是更喜欢哪一种的问题。我就是喜欢钓——任何形式的飞蝇钓 [20] 。河鳟没有鳟鱼聪明,但这不是说它就总是容易捉。需要不同的技巧。而且它是个斗士——不斗到最后一息绝不罢休。”

“那鳟鱼呢?”

“哦,它才是王者,肯定的。它容易吓着——钉靴、手杖,只要你发出任何声响它就游走了。接下来你首先得把蝇饵放在合适的位置。否则……”珀西瓦尔挥了挥胳膊,仿佛正朝着另一个脱光了且被灯光照得黑白相间如同斑马似的女孩在招手。

“好漂亮的屁股!”戴维斯惊叹道。他端着一杯快要送入口的威士忌坐在那里,盯着那两瓣臀部像瑞士表齿轮一般精确地转动着。

“这可对你的血压没什么好处啊。”珀西瓦尔告诉他。

“血压?”

“我跟你说了,挺高。”

“今晚你没法打扰我,”戴维斯说,“那就是了不起的丽塔·罗尔斯了。独一无二的丽塔。”

“如果你真考虑出国的话,得做个更全面的检查。”

“我感觉很好,珀西瓦尔。从来没这么好过。”

“危险就是这么来的。”

“你简直有点儿让我害怕了,”戴维斯说,“钉靴和手杖。我明白为什么鳟鱼……”他吸了口威士忌,仿佛那是什么难吃的药似的,又把杯子放下来。

珀西瓦尔捏了捏他的手臂说:“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戴维斯。你更像条河鳟。”

“你的意思是我只是条可怜的鱼?”

“你可别看轻了河鳟。它有非常精密的神经系统。它还很好斗呢。”

“这么说我更像条鳕鱼。”戴维斯说。

“别和我谈鳕鱼。我对钓那个提不起兴趣。”

灯亮起来。表演结束了。这儿的经理肯定觉得丽塔·罗尔斯之后的任何演出都只是狗尾续貂。戴维斯又到吧台盘桓了一会儿,在水果赌博机上试运气。他用光了所有的硬币,还跟卡瑟尔要了两个。“这个晚上不是属于我的。”他的语气里又有了愁闷。显然珀西瓦尔医生使他很扫兴。

“到我那儿小酌一杯怎样?”珀西瓦尔医生问。

“我还以为你警告我别碰酒呢。”

“亲爱的伙计,我那是夸张的说法。不管怎样,威士忌是最安全的饮品了。”

“可我现在觉得想上床了。”

大温德米尔街上,妓女们站在透着红光的阴暗里,倚门问道:“来玩玩儿,亲爱的?”

“我估计你要警告我也别碰那个?”戴维斯说。

“嗯,婚姻生活的规律性是比较安全的。对血压有益。”

珀西瓦尔医生和他们分手时,门房正擦洗着阿尔巴尼的台阶。他在阿尔巴尼的寓所用一个字母和一个数字标了出来——D.6——好像这里是他们那个单位里的另一分支。卡瑟尔和戴维斯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朝绳道街走去,生怕湿了鞋——对一个惯于在齐膝深的冰冷小溪里涉水的人而言,这么谨小慎微显得有点古怪。

“我很后悔他来,”戴维斯说,“没有他,我们晚上可以过得很好。”

“我原以为你挺喜欢他。”

“本来是的,但今晚他那些该死的钓鱼故事弄得我神经紧张。还有关于我血压的那些话。我的血压跟他有什么相关?他真是医生?”

“我觉得他已多年不行医了,”卡瑟尔说,“他是专员与制造生化武器那些人之间的联络官——我估计有个医学文凭的人在那儿是比较方便的。”

“波顿 [21] 那个地方真让我不寒而栗。人们整天谈论原子弹,可他们差不多忘了在我们乡下的那个小机构。谁也没有操份心到那儿去游行。也没有戴抗菌罩扣,可如果核弹被废除了,还有那细细的致命试管……”

他们在克拉里奇酒店的街角转了弯。一个穿长裙的瘦高女人钻进了一辆劳斯莱斯,后面跟着一个面色阴沉、打白领带的男人,他偷偷地瞟了一眼手表——他们看起来就像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剧院演员:已是凌晨两点。通往戴维斯寓所的台阶很陡,上面铺的黄色亚麻油地毡已磨出了洞,看上去就像瑞士干酪。有着顶级公寓的头衔,谁也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厨房门开着,卡瑟尔看见水池里放了一大堆脏碗碟。戴维斯打开一个橱柜的门,架子上堆的几乎都是空瓶子——环境保护并没有从自家做起。戴维斯想要找一瓶够倒出两杯的威士忌。“哦,好吧,”他说,“我们就掺和着喝吧。反正全是混在一起的。”他用一瓶喝剩的“乔尼·沃克”兑了点儿“白马” [22] ,得到了四分之一瓶的酒。

“谁都不洗碗?”卡瑟尔问。

“有个女人一周来两次,我们都留给她了。”

戴维斯打开一扇门。“这是你的房间。恐怕床铺没整理。她明天才来呢。”他捡起地上的一条脏手帕塞进抽屉,使屋子看起来整洁一些。然后他领卡瑟尔进了客厅,将一张椅子上的杂志全清理到地板上。

“我在考虑通过单方契约来改一下名字。”戴维斯说。

“改成什么?”

“把Davis加个e。大卫斯街的大卫斯 [23] 有某种优雅的语调。”他把脚搁上了沙发,“你要知道,我的这种混合饮料味道相当不错。我该称之为‘白沃克’。这个点子里也许藏着财路呢——你可以搞一幅凄艳女鬼的画来做广告。说真的,你对珀西瓦尔医生有什么看法?”

“他看起来挺友好。可我还是忍不住纳闷……”

“什么?”

“是什么让他大驾光临,花了一个晚上跟我们在一起。他想要什么。”

“和能畅所欲言的人在一起待一个晚上。干吗还要追究这个?跟不知底细的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敢说,你不觉得累吗?”

“他可没透多少口风。哪怕跟咱们在一起。”

“你来之前他话还挺多。”

“说什么了?”

“在波顿的那个机构。显然在某项研究上我们大大领先于美国人,他们已请求我们把重点放在一种致命的小家伙上,它能应用于特定的海拔高度,同时也能在沙漠条件下存活……所有的细节、温度之类的,都指向了中国。或者也可能是非洲。”

“为什么他要跟你讲这些?”

“噢,他们希望我们通过在非洲的联系人了解中国的一些情况。自从有了桑给巴尔的那份报告,我们的声誉就一直很好。”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份报告一直没得到证实。”

“他说我们不可采取任何公开行动,不能对特工进行问卷调查。此事的高度机密性要求我们不能那样干。只要留份心就行了,看看所有的报告中是否有蛛丝马迹表明中国人对‘地狱营业厅’感兴趣,然后直接向他报告。”

“他为什么对你而不对我说?”

“哦,我估计他本来是要对你说的,但你来迟了。”

“丹特里留我的。珀西瓦尔若是想谈,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

“干吗为这个心神不定?”

“我只是有疑问,他对你说的是不是实情。”

“他到底出于什么原因……?”

“他可能想制造一个假传闻。”

“不会从我们入手的。我们又不真的是那种喜欢饶舌的人,你、我和沃森。”

“他和沃森说了吗?”

“没有——事实上,他又唠叨起那什么密不透风的箱子。高度机密,他说——但那不适用于你,对吧?”

“不管怎样,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你告诉了我。”

“老伙计,你得职业病了,疑心病。”

“是的。很严重的传染病。所以我才想着要退出。”

“去种菜吗?”

“去做任何没秘密可言,没重要意义,相对而言也没有害处的事情。有一回我差点儿就要去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了。”

“得留神。他们也有秘密——商业秘密。”

楼梯口的电话响了起来。

“在这个钟点,”戴维斯抱怨道,“违反社交准则。会是谁呢?”他挣扎着从沙发里起来。

“丽塔·罗尔斯。”卡瑟尔提示道。

“自己再倒一杯‘白沃克’吧。”

卡瑟尔还没来得及倒就听戴维斯叫他。“是萨拉,卡瑟尔。”

时间已是近两点半了,恐惧袭向了他。孩子在隔离期这么晚的时候也会有并发症吗?

“萨拉?”他问道,“怎么了?是萨姆吗?”

“亲爱的,我很抱歉。你还没上床吧,是吗?”

“没有。出什么事了?”

“我很害怕。”

“是萨姆?”

“不,不是萨姆。可从午夜到现在,电话已响过两次了,没人答话。”

“是打错了,”他释然地说,“常有的事。”

“有人知道你不在家。我怕,莫瑞斯。”

“国王路能发生什么事呢?哎,两百码之外就有警察局。还有布勒呀,布勒在的,不是吗?”

“它睡得倒快,打呼噜呢。”

“要是能的话我就回来了,可现在没火车了。这会儿出租车也不会带我。”

“我开车送你过去。”戴维斯说。

“不,不,当然不行。”

“什么不行?”萨拉说。

“我在跟戴维斯说话。他说要开车送我来。”

“哦不,我不想这样。和你说了后我现在觉得好点儿了。我去把布勒叫醒。”

“萨姆好吗?”

“他很好。”

“你有警察局电话的。他们两分钟就可以赶到。”

“我很傻,是吗?只是个傻瓜。”

“我心爱的傻瓜。”

“对戴维斯说声对不起。好好喝吧。”

“晚安,亲爱的。”

“晚安,莫瑞斯。”

用他的名来称呼是一种示爱——当他们在一起时,那是一种爱的邀请。表示亲昵的称呼——亲爱的,心爱的——是有众人在场时的日常通用语,但叫名字严格属私人范畴,绝不可向部族之外的人透露。在爱的高潮时,她会大声呼喊他秘密的部族名。他听见她挂断了电话,但他仍用听筒抵着耳朵停留了片刻。

“没什么大问题?”戴维斯问。

“萨拉没问题,没有。”

他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他说:“我觉得你的电话给监听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仅仅有一种直觉。我正在回忆是什么让我想到这个的。”

“我们不是活在石器时代。如今要是电话被监听了,谁也无法知道。”

“除非他们做得毛手毛脚。或者除非他们想让你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也许是吓唬你。这谁弄得明白?”

“不管怎样,为什么要监听我 呢?”

“这是个安全保密的问题。他们谁都不信任,特别是处在我们这种位置上的人。我们是最危险的。我们据认为是知道那些该死的机密的。”

“我没觉得危险。”

“把唱机打开。”卡瑟尔说。

戴维斯收集了不少流行音乐,对于这个他保管得比屋里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好。编目的仔细程度不亚于大英博物馆的藏书室,而戴维斯说起那些热门曲目就像报出赛马会赢家一样脱口而出,如数家珍。他说:“你喜欢来点儿老派的,古典的,对吗?”他说着放上了《一夜狂欢》 [24] 。

“开响些。”

“不该再响了。”

“只管把音量开大。”

“这么做不好。”

“我觉得更有私密性。”卡瑟尔说。

“你认为他们也在窃听我们?”

“是的话,我也不奇怪。”

“你肯定得上那病了。”戴维斯说。

“珀西瓦尔和你的谈话——让我很担心——我就是不相信……听起来太不着边际。我认为他们是故意卖出破绽,以便引蛇出洞。”

“好吧,算你对。这是他们的职责,不是吗?但要是轻而易举地能识破这伎俩,那做得也不太聪明啊。”

“是这样,不过珀西瓦尔的话也许就是真的。真的而且已开始有所动作。一个特工,不管他怎么怀疑,都觉得消息传递出去,以……”

“你 觉得他们 认为是我们走漏了风声?”

“是的。我们其中的一个,或许两个都是。”

“但既然我们都不是,还管这么多干吗?”戴维斯说,“早过了睡觉时间了,卡瑟尔。如果枕头下有支麦克风,他们只能听到我打呼噜。”他关掉音乐,“我们不是做双重间谍的料,你和我。”

卡瑟尔脱了衣服,熄了灯。小卧室凌乱不堪,通风也不好。他想拉开窗户,可窗绳是断的。他凝视着凌晨的街道。没有行人,连警察也没有。只有一辆出租车形单影只地停在离大卫斯街不远的站台上,朝着克拉里奇酒店的方向。一阵防盗警铃在邦德区的什么地方徒劳地响着,蒙蒙细雨开始落了下来。潮湿的路面黑亮亮的,如同警察的雨衣。他把窗帘拉严并上了床,但没有入睡。一个问号久久地停留在头脑里使他无法入眠:离戴维斯公寓这么近的地方是否一直有这么个出租车站台?肯定有一回他不得不走到克拉律治的对面才找到一辆?快要睡着时,另一个问题又开始困扰他:他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可能在利用戴维斯监视他?抑或他们在利用不明就里的戴维斯递给他一张做了标记的钞票?他对珀西瓦尔医生关于波顿的说法没几分相信,可是,正如他告诉戴维斯的,那也未必就是假的。

第四章

1

卡瑟尔真有点儿为戴维斯担心起来。的确,戴维斯会拿自己的忧郁来调侃,但无论如何那忧郁仍深切地驻留着,而且在卡瑟尔看来,一个不祥的兆头是戴维斯不再纠缠辛西娅了。他说出来的想法越来越跟手头的工作无关。有一次卡瑟尔问他:“69300/4,那是谁?”戴维斯说:“坡拉娜的一间双人海景房。”尽管如此,他的健康状况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珀西瓦尔医生最近对他做过检查。

“和往常一样,我们在等扎伊尔方面的电报,”戴维斯说,“59800从来不为我们着想,在炎热的傍晚独自喝着他的小酒,对什么都不闻不问。”

“我们最好给他发一个提示。”卡瑟尔说。他在一张纸上写下“我们的185未递交副本,未收到回答”,并放在给辛西娅的盘子里。

戴维斯今天打扮得像要去参加赛舟会。一条簇新的丝质红底黄格手帕在衣袋口晃荡着,好似无风天气里的旗子,深绿色的领带上印着鲜红的图案。就连从衣袖里露出来、他准备要用的那块手帕也像是新的——一块孔雀蓝的。显然是花了番心思。

“周末过得不错?”

“是的,哦,是。可以这么说。很平静。治理污染的小伙子到格洛斯特去闻工厂烟尘了。橡胶工厂。”

一个叫帕特里夏的姑娘(从不让人叫她“帕特”)从秘书组过来取他们唯一的那份电报。和辛西娅一样,她也是将门之后,汤姆林森准将的侄女——他们认为聘用在职人员的近亲有利于安全保密,而且也许能减轻繁重的溯查社会关系的工作,因为他们的许多联系人情况自然都已查过了。

“就 这些?”姑娘问道,似乎她是惯于在比6A更重要的部门做事的。

“恐怕我们就只能做这么多,帕特。”卡瑟尔告诉她,她走时将门一摔。

“你不该招惹她,”戴维斯说,“她没准儿会去讲给沃森听,那样的话放学后咱就要留下来写电报了。”

“辛西娅呢?”

“今天她休息。”

戴维斯像爆破了什么东西似的清了清喉咙——好像打响了赛舟会的发令枪——脸上则扯起了红军旗。

“想问问你……要是我十一点开溜,你介意吗?一点钟回来,我保证,而且也没什么可做的。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去看牙医了。”

“你得穿一身黑,”卡瑟尔说,“才能让丹特里相信。你穿这些个兴高采烈的破布不像是去看牙医。”

“我当然不是真去看牙医。实际情况是辛西娅答应了在动物园见我,一起去看大熊猫。你觉得她是不是开始招架不住了?”

“你真的恋爱了,是吧,戴维斯?”

“我想要的,卡瑟尔,只是一场认真的冒险。一场持续时间不确定的冒险。一个月,一年,十年。我厌烦了露水夫妻的想法。从国王路的一个聚会回来,到家四点,像只醉猫似的睡觉。第二天早晨——我想:哦,还不错,那姑娘好极了,我希望自己还能干得再漂亮点,要是没把酒掺和着喝该多好……接着我又想,和辛西娅待在马普托又会怎样。我可以和辛西娅真正地畅所欲言 。能谈些工作上的事,对约翰·托马斯也有益。那些切尔西来的饶舌妇,刚尽兴完就开始打听。我干什么的?办公室在哪儿?原本我假装还在奥尔德马斯顿,但现在人人都知道那个该死的地方已经关闭了。我能怎么说?”

“在城里做事?”

“毫无诱惑力,这些娘们儿会比较呢。”他开始整理东西。他将卡片文档合上锁好。他的桌上有两页打好的纸,他将其放入口袋。

“把东西带出办公室?”卡瑟尔说,“小心丹特里。他已经抓到你一次了。”

“我们这个部他已经查完了。现在是七部在忙活。这毕竟只是通常的废话而已:‘仅供您个人参阅。看完销毁。’意思是去他妈的。我会在等辛西娅时‘把它转交给记忆’。她肯定要迟到。”

“别把德雷弗斯忘了。不要扔垃圾筒里让清洁工捡走。”

“我会把它作为贡品在辛西娅面前烧了。”他走出去又快步返回,“我希望你祝我好运,卡瑟尔。”

“当然。全心祝愿。”

这句毫无新意的话,此刻说来却很温暖,而且是脱口而出。卡瑟尔感到惊异,就仿佛他在某个假日的海边穿行在一个熟悉的岩洞里,在一块熟悉的石头上发现了一幅原始的人脸画,而此前他一直误以为是菌类凑巧形成的图案。

半小时后电话响了。一个姑娘的声音说:“J.W.想和A.D. [25] 说话。”

“真糟,”卡瑟尔说,“A.D.没法和J.W.说话。”

“您是谁?”那声音带着猜疑问。

“某个叫M.C.的。”

“请稍等。”一阵尖厉的叫嚣声传回到他的听筒。接着沃森的声音清楚地从似狗圈般吵嚷的背景中冒出来:“我说,是卡瑟尔吗?”

“是的。”

“我必须和戴维斯说话。”

“他不在这儿。”

“他在哪儿?”

“他一点钟回来。”

“那太晚了。他现在在哪里?”

“在看牙医。”卡瑟尔不情愿地说。他不喜欢卷入别人的谎话里,那会把事情复杂化。

“我们最好启用扰频。”沃森说。接着是一阵惯常的忙乱:其中一人按了该按的键,但动作太快,等返回正常电信传输状态时,对方还在忙着扰频。当最终两人的声音被滤出来时,沃森说:“你能把他找回来吗?需要他来开会。”

“我没法好端端地把他从牙医的椅子上拽下来。而且我不知道他的牙医是谁。没有登记在档案里。”

“没有吗?”沃森责怪地说,“那他也得在便条上留个地址。”

沃森曾尝试做律师,但没有成功。他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正直也许惹恼了法官。多数法官似乎认为道德腔是为他们保留的,而不应由一个初级辩护律师来擅用。不过正因为具备那种使他在律师界被排挤的品质,在“外交部的一个处”里他擢升得很快。他轻易地把像卡瑟尔这样稍老一代的人抛在了后面。

“他出去时应该让我知道的。”沃森说。

“可能牙疼得很突然吧。”

“专员特意要他到场。会后还要和他讨论一个报告。他收到了吧,我想?”

“他是提到了一个报告。他好像觉得那都是通常的废话。”

“废话?那是机密。他怎么处理的?”

“我想他锁在保险柜里了。”

“你可以去检查一下吗?”

“我去请他的秘书——哦,很抱歉,我没法开,她今天休息。那么重要吗?”

“专员肯定这么觉得。我想如果戴维斯不在的话,你最好去开会,不过那可是戴维斯分管的。十二点准时在121房间。”

2

会议并没有显得那么紧要。参会的有一个卡瑟尔从未谋面的MI5成员,因为主要议题是进一步厘清MI5和MI6之间的职责。在上一场战争之前,MI6从来不在英国领土上执行任务,安全工作都留给了MI5。随着法国的陷落,英国有必要从本土派遣特工进入维希的殖民地 [26] ,这样的职权分配体系也就在非洲瓦解了。恢复和平之后,旧的体系再也没有得以很好地重建。坦桑尼亚和桑给巴尔正式合并为一个国家,但鉴于桑给巴尔的中国训练营,已很难将这个岛屿称为英国领土。如今情况更为混乱,因为MI5和MI6都有代表驻达累斯萨拉姆,而且两者间的关系并不总是很亲密友好。

“竞争,”专员在会议开场白上说,“在某一点上是健康的。但有时会导致缺乏信任感。我们并非一直在交换特工的背景报告。有时候我们既在当间谍,同时又要做反间谍工作。”说罢他便坐回去休息,让MI5的人发言。

到会的人除沃森外没有几个是卡瑟尔认识的。一个瘦削、灰发、喉结凸出的人据说是处里的头号元老。他名叫希尔顿。希特勒战争前他就在这儿了,而令人惊奇的是,他没有树过任何敌人。现在他主要处理埃塞俄比亚事务。他还是仍健在的研究十八世纪贸易代币的第一权威,常被索斯比拍卖行请去指点。雷克是退伍近卫兵出身,长着淡黄色的头发和小胡子,他负责北非的各个阿拉伯共和国。

MI5的人说完了交叉责任的问题。专员说:“好了,就这样。《121室条约》。我确信现在大家对自己的职责理解得更好了。十分感谢您的到来,坡勒。”

“坡伦。”

“对不起。坡伦。现在,如果不认为我们礼待不周,我们还有些家务事要商量……”坡伦关上门后他说,“我对这些MI5的人从来没好印象。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带着一股警察的架势。当然也不奇怪,他们干的就是反间谍的活。在我看来谍报更像是绅士的职业,可当然我已经过时了。”

珀西瓦尔从远处的角落里开了腔。卡瑟尔先前没注意到他在那儿。“我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去九部。”

“九部是做什么的?”雷克捋着小胡子问道。他明白在MI各处的人手中,自己是为数极少、真正行伍出身的人之一。

“我早忘了,”珀西瓦尔说,“可比较之下他们总是很友好。”希尔顿发出短促的咆哮声——他大笑起来一贯如此。

沃森说:“他们不是研究战时逃生手段的吗,要不是十一部?我不知道他们还在忙活。”

“噢,嗯,我的确很久没见他们了。”珀西瓦尔用他那种医生式的亲切鼓励的语气说,他好像在描述流感的症状,“也许他们已经卷铺盖走人了。”

“顺便提一句,”专员问道,“戴维斯在吗?我想和他讨论一个报告。我去六部朝拜时似乎还没见过他。”

“他去看牙医了。”卡瑟尔说。

“他从没跟我说过,爵士。”沃森抱怨道。

“哦,行,不急。非洲的事从来都不急。变化总来得很慢,通常也是暂时的。我希望欧洲也如此。”他收拾好自己的文件悄然离去,像一个感到自己不在场时家庭聚会会进行得更好的主人。

“真奇怪,”珀西瓦尔说,“那天我看见戴维斯时,他嘴里那些大夹子还好端端的。还说他的牙从来没给他找过麻烦,连牙垢都没有。顺便说一句,卡瑟尔,你可以把他牙医的名字给我。就在我的医疗文档中备个案。如果他有什么问题,我们希望推荐自己的人。这样对安全保密更有利。”

[1]  英国出版公司,1843年由麦克米伦兄弟成立。

[2]  艾尔默·莫德(Aylmer Maude, 1858—1938),与其妻路易斯·莫德(Louise Maude, 1855—1939)同为英国著名翻译家,1928—1937年间,翻译出版了21卷的《托尔斯泰全集》。

[3]  法国作家尼古拉斯·埃德姆·勒迪夫·德·拉布里东(Nicolas Edme Restif de La Bretonne, 1734—1806)所著的自传体小说,勒迪夫惯以性爱寻求创作灵感。

[4]  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的半自治区,由两个大岛和其他小岛组成。

[5]  菲利普·西德尼(Philip Sidney, 1554—1586),英国历史上一位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诗人。

[6]  1898年由奥地利人格奥尔格·鲁格(George Luger, 1849—1923)设计,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为德军制式手枪。

[7]  英国莫里斯汽车公司1948—1972年生产的车型,也是英国第一款销量超过百万的车型。

[8]  希伯来姓名,意为上帝与我们同在,也是很多《旧约》中的人物的姓名,包括耶稣,故下文戴维斯如是说。

[9]  莫桑比克曾为葡萄牙殖民地。

[10]  南非秘密警察机构(South African Bureau of State Security)的简称。

[11]  蒙博托·塞塞·塞科(Mobutu Ss Seko, 1930—1997),非洲独裁者,1965—1997年间担任刚果民主共和国总统和扎伊尔共和国总统。

[12]  De Beers,世界钻石业巨头公司,一度控制着世界90%的钻石产业。

[13]  津巴布韦共和国1980年独立前的旧称。

[14]  亨利·莱特·哈葛德(Henry Rider Haggard, 1856—1925),英国作家,一生写了50多部小说,最有名的一本是《所罗门王的宝藏》。

[15]  恰卡(Chaka Shaka, 1787—1828), 19世纪非洲祖鲁王国国王,1816—1828年在位。

[16]  阿明·达达(Amin Dada, 1923—2003),乌干达残暴的独裁者。

[17]  英国俚语,指男性生殖器。

[18]  国防情报部(Defence Intelligence)简称。

[19]  大来卡(Diners Club Card),也叫食客俱乐部卡。1950年由大来俱乐部发行的记账卡,最初是与餐厅合作为顾客提供记账消费,为后来的信用卡原型。

[20]  用皮、毛与线等材料制成的仿生饵模仿飞虫落水,吸引凶猛掠食性鱼类的钓法。

[21]  英国威尔特郡的一座村庄,为英国国防科技实验室所在地。

[22]  Johnnie Walker、White Horse,均为苏格兰威士忌的品牌。Walker亦有“徒步者”之意,故在下文中,当戴维斯将两种酒混合后戏称之“白沃克”(“白色行者”)时,提及了“女鬼”。

[23]  戴维斯原文为Davis,大卫斯街原文为Davies Street。

[24]  披头士第一部电影的同名歌曲专辑,发行于1964年。

[25]  分别是J.沃森和阿瑟·戴维斯名字的缩写,下文的M.C.则是莫瑞斯·卡瑟尔。

[26]  1940年6月德国占领巴黎后,以贝当为首的法国政府向德国投降,7月迁都维希,故被称为维希政府。大多法国海外殖民地仍由维希政府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