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有恶龙,到处有恶龙,

它们喷着毒液——正如我的小说描写的那样。

——《小公爵》

贝莱太太的家颇具特色——这意思是说,破旧不堪,未加修理。它位于坎普登山的图莱特坡地上,门前有一个干燥贫瘠、杂草丛生的小花园。一道不厚的荆棘篱笆墙后面有一尊仿佛用整块浮石雕成的雕像,它由于无人照管而表面发灰,出现了道道裂缝。早期维多利亚式门廊中安有电铃,你一按铃,似乎能听到铃声涌进里屋,传入住在里面的那些人耳中。其实,残存的生命现象在过道上是看不见的,女仆前来开门,她雪白的领口和围裙令人吃惊。房子年久失修,女仆倒颇为注意自己的外表,尽管看上去她已经接近老年。她的脸上布满皱纹,但敷了一层粉,神情严峻得像个修女。希尔夫问道:“贝莱太太在家吗?”

年迈的女仆用一种只有在修道院才能学会的机警目光打量他们片刻,然后说道:“你们约好了吗?”

“当然,”希尔夫说,“我们刚给她打过电话。我是卡农·托普林的朋友。”

“对不起,”女仆做了解释,“今晚太太有事。”

“是吗?”

“如果你是圈子里的人……”

一个年纪更老的男人沿着过道走上前来。此人气宇轩昂,满头白发。“晚安,先生,”女仆说,“请您直接进去好吗?”他显然是圈子里的人,因为女仆把他领到右边的一扇门边,他们听见她通报说:“福里斯特医生。”然后她又回来守门。

希尔夫说:“如果你把我的名字向贝莱太太通报一下,或许我们也会变成圈子里的人。我叫希尔夫,是卡农·托普林的朋友。”

“我去问问看。”女仆疑惑地说。

结果极好。贝莱太太亲自来到这间窄小的门厅。她身穿自由式闪光绸上衣,头戴小圆帽,朝他们俩同时伸出双手表示欢迎。“只要是卡农·托普林的朋友……”她说。

“我叫希尔夫,是‘自由母亲基金会’的。这位是罗先生。”

罗凝视着她,打算发现一个能认出她来的特征。但他什么也没发现。她那张白皙的大脸仿佛来自一个不属于他们俩的世界。

“尽管你们以前不属于我们的圈子,”她说,“我们对新来者一向是欢迎的。我们不和任何人交恶。”

“噢,是这样,是这样。”希尔夫说。

她在前面领路,把他们俩带进客厅。这儿挂满了橙色的帷帘,摆满了蓝色的坐垫,不过,从二十年代起,客厅应该就是这么布置的,以后一直没变。蓝黑色的灯罩使客厅显得很昏暗,如同一家东方咖啡馆。盘子和临时摆上的桌子中有些迹象表明,贝莱太太从瓦拉纳西采购了一些东西来为这次聚会做准备。

客厅里有五六个人,其中一位立即引起了罗的注意——一个个子高大、身材魁梧、长着一头黑发的男人。他一开始不知那人为什么会吸引他,后来才明白,这是因为那人毫无特色。“科斯特先生,”贝莱太太说,“这位是……”

“罗先生。”希尔夫报出了名字。彼此互做介绍,循规蹈矩,走走形式。有人奇怪希尔夫怎么会在这儿,和风度翩翩的饕餮之徒福里斯特医生在一起。潘蒂尔小姐是一位肤色黝黑、看上去颇为年轻的中年妇女,她的头发乌黑,眼睛里射出饥饿的目光;纽维先生——弗雷德里克·纽维先生(贝莱夫人强调了这位先生的姓)——趿拉着凉鞋,没穿袜子,长着一头蓬乱的黑发;莫德先生是一个眼睛近视的年轻人,紧紧挨着纽维先生,恭恭敬敬地把面包和黄油递到他手中。至于说科利尔,则显然属于另一阶层,他想尽了办法才钻进这个圈子,别人对他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模样,但同时又非常器重他。他的生活圈子要大得多,大家都很感兴趣。他曾经是旅馆的侍者、流浪汉和司炉工,但他也出版过一本书——贝莱太太对罗耳语道。这本书语言粗俗,但诗意盎然,妙趣横生。“他用的那些辞藻,”贝莱太太说,“以前的诗歌中从来没用过。”他和纽维先生似乎有某种龃龉。

神情严峻的女仆用清香淡雅的中国茶招待客人,罗在传杯递盏中搞清了全场的情况。

“罗先生,”贝莱太太问,“你是干什么的?”她刚刚轻声柔气地把科利尔向大家做了介绍,把他称作庶民科利尔,因为他是个演员,不是绅士。

“噢。”罗说,他的目光越过茶杯的上缘,打量着她,试图弄清楚她周围的这帮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想把她当作一个危险角色,但未成功。“我整天坐着思考问题。”

这个回答似乎是对的,也符合事实。贝莱太太立即对他热情相待,并且用一条温暖的玉臂钩住他的胳膊。“我应该把你称作我们的哲学家,”她说,“我们已经有诗人、评论家了……”

“科斯特先生是干什么的?”

“他做大生意,”贝莱太太说,“在市里工作。我称他为我们的神秘男人。有时我觉得他为人很刻薄。”

“潘蒂尔小姐呢?”

“她在描绘内心世界方面有特殊的本领。她把内心世界视作五彩缤纷的圆圈,节奏感强烈的改编曲,有时是椭圆形……”

要认为贝莱太太——或者她这个圈子里的人——竟会和犯罪有什么关系,那简直是胡思乱想。如果不是为了希尔夫的话,他准会找个借口离开的。这些人——不管希尔夫会怎么说——和他要调查的事情没有关系。

他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你们每星期都在这儿聚会吗?”

“每星期三,无一例外。当然,由于空袭,我们聚会的时间很短。纽维先生的太太希望他在空袭开始前回到韦林市。结果不佳,原因大概就在这儿。不能强迫他们,这你是知道的。”她淡然一笑,“我们也不能答应给一个陌生人任何东西。”

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希尔夫仿佛已经和科斯特离开了客厅。贝莱太太说:“噢,这些阴谋分子。科斯特先生老在动鬼主意。”

罗贸然提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有时结果不佳吗?”

“我可以说很坏……这当时就能知道。不过,另一些时候结果极佳,简直出乎你的意料。”

另一间屋子里响起电话声。贝莱太太说:“谁这么讨厌?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星期三不能给我打电话。”

年迈的女仆走了进来。她用厌恶的口吻说:“有人打电话找罗先生。”

罗说:“莫名其妙。没人知道……”

“劳驾,”贝莱太太说,“快去快回好吗?”

希尔夫在那间屋里和科斯特谈得正热烈。他问:“你的电话?”显得甚为惊讶。罗皱着眉头,一声不响。他们看着他跟女仆走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教堂里惹了点事,现在正被人家带走。背后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传进他耳朵的只有推开茶杯发出的叮当声。

他想,可能是雷尼特先生,但他是怎样找到我的呢?或者是琼斯吧?他进入一个摆满家具的小餐厅,走到贝莱太太的桌子跟前,拿起了电话。“喂。”他还在纳闷,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在这儿,“喂。”

不是雷尼特先生。他一时没听出来是谁。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罗先生吗?”

“是的。”

“就你一个人吗?”

“对。”

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了,仿佛对方在话筒上蒙了一块手绢。他听出来了,心想:她准不知道,谁也不会把她的声音和别的女人的声音混同起来。

“劳驾,请你尽快离开那儿,可以吗?”

“你是希尔夫小姐,对不对?”

那声音不耐烦地说:“对,对,不错,是我。”

“你想和你哥哥讲话吗?”

“请别告诉他,你快离开,快点。”

他诧异了片刻。在贝莱太太这儿待着会有危险的想法是荒谬的。他明白他几乎已经跟雷尼特的想法一致了。然后他又回忆起希尔夫小姐也是同意那些观点的。某种情况使他改变了看法,走向了反面。他说:“那你哥哥呢?”

“如果你走了,他也会走的。”

这个故意压低的声音咄咄逼人,使他心烦意乱。他发现自己正徐徐绕着桌子走动,直到正对着门为止。后来他又挪动脚步,背对着窗。“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哥哥呢?”

“他会在那儿待得更久的。”这是真的。他很奇怪,墙壁怎么会这么薄。屋里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家具,叫人很不舒服。要走动,要开展活动,就必须有空间,小姐让他出去是令人信服的。他问:“琼斯——就是那个侦探——还在外面吗?”

沉默良久。她大概走到窗前去了。稍后,那个声音又冲进他的耳朵,而且声音响亮得出乎预料——是她把手绢从话筒上拿开了。“外面谁也没有。”

“你能肯定吗?”

“是的,谁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被人抛弃了,非常恼火。琼斯为什么不再监视了?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沿着过道往下走,越走越近。罗说:“我必须把电话挂断了。”

“他们打算趁黑把你逮起来。”电话里的声音说。门忽然打开了。是希尔夫。

他说:“快走。都在等着你呢?是谁呀?”

罗说:“来这里之前你记笔记的时候,我给徳莫迪女士留了句话——要是有人急着见我……”

“有人要见你吗?”

“有,是琼斯,那个侦探。”

“琼斯?”希尔夫问。

“对。”

“琼斯有重要消息吗?”

“不完全是这么回事。他担心会失去我。嗯,雷尼特先生现在要我到他的办公室去。”

“雷尼特倒是挺认真的。咱们过一会儿直接到他那儿去。”

“什么时候?”

希尔夫的眼里射出激动和凶恶的目光。“有些事我们不能错过,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他压低嗓门补充道,“我开始觉得咱们错了。很好玩,而且没危险。”

他伸出手,推心置腹地挽着罗的胳膊,客客气气地劝说道:“罗先生,你要尽可能保持一本正经,不应该笑。她是卡农·托普林的朋友。”

他们回来时发现房间显然已经另作布置,别有他用了。椅子马马虎虎地围成一个圆圈,每人都露出焦急的神色,但都很有礼貌地克制着。“请坐,罗先生,请坐在科斯特先生旁边。”贝莱太太说,“过一会儿我们将关灯……”

做过噩梦的人知道,碗柜的门会忽然打开,眼前会出现一些十分可怕的东西,简直不晓得是什么……

贝莱太太又说:“请你坐下,这样我们才好关灯……”

他说:“很抱歉。我要走了。”

“哦,你现在不能走,”贝莱太太大声说,“希尔夫先生,他能走吗?”

罗向希尔夫瞥了一眼,但希尔夫并没有理解,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回看了罗一眼。“他当然不应该走,”希尔夫说,“我们俩在这儿等着。我们是为什么来的?”贝莱太太目光一闪,悄悄锁上门,把钥匙塞进上衣里面,握了握他们俩的手。“我们向来要把门锁上,”她说,“为了使科斯特先生满意。”

在梦中你永远也逃不掉:双脚像铅一样沉重,门一直在不知不觉地转动,在这扇不吉利的门跟前你无法离开。生活中也同样。有时逢场作戏比去死还困难。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她拿不定主意,不想逢场作戏,最后伤透了心,喝下一杯牛奶……他穿过人群,在科斯特左边坐下,有如一个罪犯坐到了他应该坐的地方。他的左边是潘蒂尔小姐。福里斯特医生在贝莱太太的一边,希尔夫在另一边。灯灭之前,他没来得及看清其他人在什么地方。“现在,”贝莱太太说,“咱们大家挽起手来。”

遮掩灯光的帷帘放下来,室内几乎一片漆黑。科斯特的手热烘烘、汗津津的,潘蒂尔小姐的手也是热烘烘的,但没有汗。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第一次招魂术表演,但他并不害怕鬼魂。他希望希尔夫待在他身边,在整个招魂术表演期间他都知道,在身后那间屋子的黑洞洞的空间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试图松开手,但他的双手被人紧紧握着。室内鸦雀无声。他的右眉梢冒出一滴汗珠,滚了下来,他无法伸手去揩汗。汗珠挂在他的眼睑上,弄得他很痒。另一间屋里传来了留声机的声音。

乐声不断,旋律柔和,近似人声。是门德尔松的曲子,好似浪涛拍击海边岩洞发出的回声。乐声停顿了片刻,唱针放回原处,旋律重新响起。同样的波涛无休无止地拍击着同一个海边岩洞,一次又一次。他听着音乐,从周围人的呼吸声中感到了他们的情绪:有人焦虑,有人紧张,有人激动,有人屏息静气。潘蒂尔小姐的肺部发出一种奇怪的嘘声,科斯特的呼吸沉重而有规律,但不如黑暗中另一个人那么沉重,罗说不出那人是谁。他一直听着,等着。他能听见背后响起的脚步声并及时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吗?他再也不怀疑那句警告的紧迫性了:“他们打算趁黑把你逮起来。”这就是危险所在。另一个人从前也有过这种紧张心情,他日复一日地审察着自己的惋惜情绪,悔意逐渐增长,达到了足以采取行动的可怕程度。

“喂,”一个声音突然说道,“喂,我听不见。”潘蒂尔小姐的呼吸更为急促,门德尔松波涛似的乐曲从渐弱到停止。远处的一辆出租车鸣着喇叭,震动着空旷的世界。

“讲得响一些。”那个声音说。这是贝莱太太的声音,和以前不同,这是一位被一种意念、一种臆想中的接触麻醉了的贝莱太太的声音。他们坐在一个黑洞洞的狭小空间里,但贝莱太太似乎已逸出这个空间,和神祇接触了。罗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他所等待的不是神祇,而是人的某种动作。贝莱太太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们当中的一个人是敌人。他不愿意我们把招魂术施展到底。”某样东西——椅子?桌子?——咯吱响了一声,罗本能地捏紧潘蒂尔小姐的手。不是鬼魂。是人在击鼓,或是撒花,或是模仿孩子的小手在摸脸——这事真可怕,可是他的手被别人抓着。

“这儿有一个敌人,”那个声音说,“他不相信这些,他的动机是罪恶的……”罗能感到科斯特紧紧捏住他的手指。他不知道希尔夫是否还对眼前的事情不以为然,他想向希尔夫呼救,可是理智就像科斯特的手一样把他制止了。接着,又是木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想:为什么要举行这个可笑的仪式?他们是否全在这儿?不过他知道周围有许多自己的朋友,可是不知道到底谁是他的朋友。

“阿瑟。”

这不是贝莱太太的声音。她拽着他的两只手。

“阿瑟。”

这呆板而无生气的声音也许真的是从墓地的石板下发出的。

“阿瑟,你为什么要杀死……”这声音渐渐变成呻吟后消失了,他想把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挣脱出来。他并没有认出那声音:既可能是他妻子的声音,也完全可能是任何别的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消失在无穷的失望、痛苦和责备中。是这个声音认出了他。一道亮光射向天花板,沿着墙向前移。罗叫道:“不,不。”

“阿瑟。”那声音轻轻地说。罗忘却了一切,他不再等着听暗中的行动和木板的嘎吱声。他只是哀求:“停止吧,请停止吧。”他感到科斯特从他旁边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拉了拉他的手后又把它松开,并使劲一甩,好像要扔掉一件他不愿抓在手中的东西。甚至潘蒂尔小姐也放开了他,他听见希尔夫说:“没意思,开灯吧。”

灯突然亮了,他感到晃眼。他们手拉手全坐在那里,注视着他:圆圈在他这儿断了。只有贝莱太太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她垂着头,双眼紧闭,呼吸沉重。“好了,”希尔夫说,试着笑了笑,“表演得真不错。”可是纽维先生说:“科斯特,快看看科斯特。”罗和其他在座的一起把目光移到旁边的科斯特身上。科斯特趴在桌上,脸贴着法国式油漆桌面,他已经不能对任何事情发生兴趣了。

“去找大夫。”希尔夫说。

“我就是大夫。”福里斯特医生说。他松开自己的两只手,大家全都正襟危坐,如同一群正在做游戏的孩子,不知不觉间相互松了手。他轻声说:“我怕大夫没什么用处了。唯一该做的事是去叫警察。”

贝莱太太已醒了一半,坐在那儿,她的眼神机警,舌头微微外伸。

“一定是他的心脏,”纽维先生说,“受不了这种兴奋。”

“我看不是,”福里斯特医生说,“他被谋害了。”他那苍老而高贵的脸俯向死者。一只纤纤细手摸着科斯特身上的血污,好比一只漂亮的昆虫开始吞食腐肉。

“不可能,”纽维先生说,“门是锁着的。”

“真遗憾,”福里斯特医生说,“原因很简单:是咱们当中的一个人干的。”

“可咱们全都……”希尔夫说,“拉着手……”霎时间,他们都看着罗。

“他刚才把自己的手抽开了。”潘蒂尔小姐说。

福里斯特医生轻声柔气地说:“在警察到来之前,我再也不碰这具尸体了。科斯特是被一把学生用的小刀戳死的……”

罗迅速将手伸进自己的口袋:小刀不见了。他看见满屋子人的眼睛都注意着这个动作。

“我们必须把贝莱太太从这件事情里解脱出来。”福里斯特医生说,“每次招魂术表演都是极度紧张的,可这一次……”坐在他和希尔夫之间的那个戴着头巾的胖子站了起来。那只摸着科斯特身上污血的纤纤细手又以同样轻柔的动作取出了房门钥匙。“你们其余的人,”福里斯特医生说,“我想最好留在这儿。我去给诺丁山警察局打个电话。我们会一起回来的。”

他和希尔夫走了,其他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谁也不看罗,潘蒂尔小姐已经把她的椅子偷偷拉开,离他远远的。所以现在罗是一人坐在死尸旁,似乎他们俩是在聚会上相遇的老朋友。过了一阵子,纽维先生说:“他们要是不赶紧回来的话,我就赶不上火车了。”他摸着跷在腿上的那只穿着凉鞋的脚,又是焦虑,又是恐惧——警报什么时候都可以拉响。年轻的莫德先生急躁地说:“我不懂你干吗要留在这里。”他朝罗射出愤怒的目光。

罗发现自己还没有说过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又是一桩罪行,有人犯了罪,他明白了这点,但他说不出话来。他,一个陌生人,怎么能让潘蒂尔小姐、纽维先生和莫德先生相信,杀死科斯特的人不是他,而是他们的一个朋友呢?他匆匆瞥了一眼科斯特,似乎死者能复活,并张口嘲笑他们:“我只不过是在做一个试验。”然而,眼前的科斯特确实是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罗想:这儿有个人杀死了科斯特——真是咄咄怪事,真比他自己杀了科斯特还要令人不可置信。不管怎么说,警察会认为他是属于凶手圈子里的,他生来就跟凶手为伍。他想,警察肯定会这么认为的。

门开了,希尔夫回来了。他说:“福里斯特大夫在照顾贝莱太太。我给警察打了电话。”他的目光像是在暗示罗一件事,但罗不明白。罗想:我必须单独跟他谈谈,他肯定不会相信……

罗说:“要是我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你们没人反对吧?”

潘蒂尔小姐说:“我认为在警察到来之前谁也不应该离开这间屋子。”

“我想,”希尔夫说,“应该有人陪你去。当然,这只是形式。”

“何必吞吞吐吐,”潘蒂尔小姐说,“刀子是谁的?”

“也许纽维先生,”希尔夫说,“愿意陪罗先生去……”

“我不想被牵连进去,”纽维说,“这与我无关。我只想赶火车……”

“这么看来只好我去了,”希尔夫说,“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谁也没反对。

厕所在二楼。他们上楼时听见从贝莱太太的卧室里传来福里斯特先生的节奏平稳的声音。“我没病,”罗悄悄说,“不过,希尔夫,这件事不是我干的。”

希尔夫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十分兴奋,真叫人觉得蹊跷。“当然不是你干的,”他说,“干这种事需要有真本领。”

“为什么?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但我要把它查出来。”他友好地伸出手,挽住罗的胳膊,使罗得到了安慰。接着,他推着罗一起走进厕所,随手把门锁上。“老朋友,你必须离开这儿。他们只要一有可能,就会把你绞死,起码要把你关上几个星期。这对他们说来不费吹灰之力。”

“我该怎么办?那是我的刀子。”

“他们真是一帮魔鬼,是不是?”他以一种十分轻松的口气说,仿佛是在对一个正在搞恶作剧的调皮孩子讲话。“我们必须把你解脱出来,直到雷尼特先生和我……顺便问一声,你最好告诉我刚才是谁给你打电话?”

“是你妹妹。”

“我妹妹……”希尔夫朝他咧嘴一笑,“干得不错,她准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我奇怪她是从哪儿知道的。她让你当心,是吗?”

“是的,可她不许我告诉你。”

“放心好了,我不会吃掉她的,你说呢?”那双淡蓝色眼睛突然陷入了沉思。

罗想把它们唤回到现实中来。“我能上哪儿去呢?”

“噢,藏起来。”希尔夫漫不经心地说。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忧。“这是近十年来的时髦。激进党总是这么干的。你不知道怎么办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

“听着,”希尔夫说,“我们为一个目标而努力,这并非开玩笑。但是,我们如果想使神经永远健全,那就必须保持幽默感。你看,他们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我只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尽可能别露面。”

“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希尔夫说:“你可以从这个窗口跳到下面的花坛中去。外面天快黑了,再过十分钟就要响警报。谢天谢地,这些空袭警报可供咱们对表用。”

“你呢?”

“你开窗时抽一下水,以免别人听见。水箱重新注满后再抽一次,然后便使劲把我打倒。这样,你就能给我一个最好的托词。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敌国的侨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