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很滑的、危险四伏的、不断颤动的路。

——《小公爵》

1

罗逐渐恢复正常了。随着每一小时过去,他的思维越来越接近他的真实年龄。他的记忆一点点地得到恢复。他的耳朵又听到雷尼特先生的声音在说:“我同意琼斯的看法。”他的眼睛又看到电话机旁边的一个碟子里放着一个香肠卷饼。怜悯心油然而生,但他的不成熟却在拼命挣扎。冒险精神在和理智斗争,前者仿佛能使他得到幸福,而后者很可能与不幸、失望和败露连在一起……

他的不成熟使他没有把在科斯特任职的那家服装店里知道的电话号码讲出来。他知道分局代表号是B.A.T,前三个数字是271,只是最后一个数字没看清。这个电话号码可能毫无价值,也可能价值很大。不管到底有无价值,他把这个号码秘藏在自己心头。普伦蒂斯先生试过几回,但失败了。现在轮到他来露一手了。他打算像一个孩子似的对安娜自夸:“这是我干的。”

清晨四点半左右,一个名叫布拉泽斯的男青年来找他们。从他的雨伞、小胡子和黑帽子来看,他显然是在按照普伦蒂斯先生的模样打扮自己。也许在今后的二十年中,这副打扮将被许多人模仿:它使人看不出年龄的差异,看不出悲伤、失望和无可奈何的痕迹。普伦蒂斯先生有气无力地把侦查报告交给布拉泽斯,带着罗驱车回伦敦。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盖住眼睛,舒舒服服地往车里一坐,说道:“我们失败了。”汽车沿着月光照耀下的坑坑洼洼的乡村小道向前疾驰,不断溅起泥浆。

“关于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去睡觉。”也许对他这种情趣高雅的人来说,这话显得过分直截了当了。他眼皮也不抬地补充道:“你知道,我们应该避免自高自大。在今后的五百年里,对于编写大英帝国衰亡史的历史学家来说,这个小小的插曲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将大书特书其他事件。你、我,还有可怜的斯通,甚至在脚注里也不会提到。通篇都是经济、政治、战争。”

“你认为他们把琼斯怎么样了?”

“我想咱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战时有许多尸体无法辨认。许多尸体,”他睡眼惺忪地说,“等着送进电炉焚化了事。”他突然打起呼噜来,真叫人感到意外和震惊。

他们到达伦敦市内时,路上已有赶早上班的工人了。在工业区的马路上,男男女女从地下室里走出,而衣着整洁的老年人则拿着公文包和折叠伞钻出公共防空洞。在戈威尔大街上,人人都在擦玻璃,一座楼房在冒烟,如同一支晚宴后忘记被吹灭的蜡烛。战争还在进行,他们不久前却站在池塘中央的小岛上听着铁锹挖土的声音,一想到这些,不禁使人觉得奇怪。一张通告使他们改变了行车路线。一条拦路的绳子上挂着几块手写广告牌:“巴克利银行,请洽……”“康沃利斯牛奶厂,新址如下……”“马奎斯鲜鱼餐厅……”。在一条长长的、安静的、空荡荡的人行道上,一个警察和一个民防队员一边溜达,一边懒洋洋地聊天,像两个在庄园里巡视的猎场看守人。一块木牌上写着:“此处有尚未爆炸的炸弹。”昨晚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但现在这条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无疑,人们在几个小时里干了许多事——张贴通告,改变交通路线,了解伦敦发生的微小变化。他注意到人们脸上的欢快神色。你会产生这么一种印象:这是全国性节日的开始。他猜想,这仅仅是因为人们发现自己还活着的缘故,道理很简单。

普伦蒂斯先生嘴里咕哝了一阵,醒了过来。他把海德公园附近一家小旅馆的地址告诉了司机。“假如这个旅馆还在的话。”他说。他在为罗安排房间时,跟经理磋商了很久。直到他在汽车里向罗挥手说:“以后我会打电话给你的,老兄。”罗才意识到他的殷勤是有目的的。罗被安排在一个他们随时可以找到他的地方,一个万无一失的鸽子笼似的客房里,他们需要他的时候,可以马上把他拽出来。如果他企图离开这儿,马上就会有人去报告。普伦蒂斯先生只借给他五英镑——你靠五英镑是走不远的。

罗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饭。煤气管道显然挨了炸,气不足,火焰不旺。女服务员告诉他说,只能闻到一点煤气味儿,连壶水都烧不开,也无法烤面包。但有牛奶,还有现成的烤面包片、普通面包和果酱。这是一顿乡村风味的早餐。饭后,罗到海德公园里散步。太阳刚升起,空气还带有凉意。他开始吹口哨,他只会吹一首曲子。他为自己不是凶手而感到悠闲自在和心旷神怡。一度被遗忘的岁月不像当初在福里斯特医生私人疗养院的头几个星期中那样使他懊恼了。他想,他又作为一个成年人在生活中发挥作用了。这是多么好呀。他像一个煞有介事的孩子似的,走进贝斯沃特餐馆,朝公用电话间走去。

他在旅馆里换了一些硬币。他兴冲冲地投下两枚硬币,开始拨号码。一个轻松的声音说:“卫生面包公司听候您的吩咐。”他把电话挂上。这时他才开始认识到面临的困难:他不可能指望凭借第六感觉弄清楚科斯特当时是跟哪个人通话。他又拨了一个号码:传来一个老年人的声音。“喂。”他说,“对不起,请问你是谁?”

“你要找谁?”那个声音固执地说——这已是一个耄耋老人,他的声音已经失去性别特点,你分不清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声音。

“这里是电话局。”罗说。他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有了这个念头,似乎早就存在于他的脑子中,随时可以冒出来。“昨晚空袭,我们正在检查所有电话用户的线路是否通畅。”

“为什么?”

“自动装置乱了。区电话局挨了炸。你是韦尔斯亲王路的伊萨克斯先生吗?”

“不,不是。我是威尔逊。”

“啊,你看,根据我们拨的号码,你应该是伊萨克斯先生。”

他又把电话挂上了。他并不是个聪明人。即使是卫生面包公司,里面也可能藏着科斯特先生的那个顾客。说不定刚才跟他通话的那个人就是。但是,不,他不相信,因为他再次想起装作裁缝的科斯特用哀伤和淡淡的声音对着电话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没希望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就我个人而言——科斯特强调的是这几个字。他竭力让对方明白,这场斗争只是对他一个人来说结束了。

罗继续投进硬币。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没有用处的,唯一的办法是把这个秘密告诉普伦蒂斯先生。但他仍旧相信,电话会使他得到某种灵感,通过对方的话,他能猜出是谁的意志和凶残造成了这么多人的死亡——可怜的斯通在病号楼里窒息而死,福里斯特和波尔在楼梯上中弹身亡,科斯特用剪刀刺破脖颈,还有琼斯……想要靠拨电话,以便探明事情的原委,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拨了第三个号码,这次听到的是一个毫无特色的声音:“这里是威斯敏斯特银行。”

他突然想起来,科斯特先生当时并没有要某个人来听电话,而是拨完号码后一听到有人回答,就开始说话。这意味着跟他通话的不是一个商店——在那种地方,他一定要讲出名字,让一个雇员来接电话。

“喂。”

电话里的声音使他不可能提出任何问题。“噢,欧内斯特,”这个声音滔滔不绝地说,“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你这个有同情心的家伙。我猜想戴维斯已经把明妮过世的消息告诉你了。昨晚空袭时真叫人害怕。我们听到她在外面喊我们的声音,但是,我们当时无能为力。我们不能离开防空洞。接着,一颗薄壳炸弹掉了下来——准是一颗薄壳炸弹。三所房子被夷为平地,还炸出一个大坑。今天早餐连明妮的影子也看不见。戴维斯当然还抱着希望。但是,欧内斯特,我后来得知,在她的隐蔽室里出现的惨状令人不忍目睹……”

罗听得直发呆,但是他有事要做。他挂上了电话。

电话间里越来越闷热。他已经用完了一先令的硬币。还有四个号码没拨,其中会有一个说话声是他熟悉的。

“这里是梅夫金路警察局。”他拿着电话筒,靠在墙上休息一会儿。还剩三个数字没有拨了……他的脸上汗津津的。他刚把脸擦干,汗珠又冒了出来。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恐。发干的嗓子和怦怦乱跳的心脏向他预示:这一次听到的声音会是非常可怕的。已经死掉五个人了……他听到一个声音说:“煤气灯和焦炭公司”。他的心情顿觉轻松。他这时仍然可以走出电话间,把事情留给普伦蒂斯先生去办。再说,他怎么知道他寻找的那个声音不是卫生面包公司的人或者欧内斯特的朋友呢?

但是,如果他这时才去找普伦蒂斯先生,他会发现自己很难做出解释。在这几个非常宝贵的钟头里他为什么没有把这一情况讲出来呢?他毕竟不是孩子,而是一个中年人了。他已经做了一些事情,他必须继续干下去。但是,当汗水流进了眼睛的时候,他又犹豫不决起来。还有两个数字没有拨: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他要试一下,如果那个数字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东西,他就走出电话间,从此作罢。在科斯特先生的服装店里,也许他看错了号码。要不就是糊涂了。他勉强把手指头伸进已经熟悉的电话盘中:B.A.T.271……接下来拨哪个数字?他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把汗,然后拨了一个数字。

[1]英国警察局所在地。——译者注

[2]《旧约全书》中的一卷。——译者注

[3]《黄金事迹书》(A Book of Golden Deeds)夏洛特·M.永格出版于1864年的小说。

[4]亚瑟·贝尔福(Arthur Balfour, 1848—1930),曾担任英国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