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问题、乡村的动荡和民众叛乱

只是在884年以后,进入了完全没落时期的唐皇室,才最终放弃了控制全国的尝试。在此以前,它从未真正丧失对任何地区的主权,尽管在若干地区它的实际权力已经很少。甚至那些最顽固的独立地区仍照常采用唐朝的官衔称号,并经常觅取政府在形式上的任命。这样,唐王朝甚至在它已经不能实施政令的地区也继续存在。但是,在“叛乱”地区重建权威必须作出经常的和费用巨大的努力,在外来侵略面前保卫帝国的不可避免的需要,以及甚至在中央政府有效的统治已被严重削弱后仍然需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的努力,这些都给王朝实际所能支配的财力带来了沉重的压力。这些压力导致了一系列恶性发展,使情况越来越复杂:从780年到820年,为了支持恢复王朝统一的战役,农民身受增税的负担;从820年到860年,出现了不断增加的骚动和地方性的盗匪活动;从860年到875年,受到广泛支持的戍军暴动发生了,他们认真地试图在长江下游建立一个独立的地区政权;从875年到884年,一场大规模的民众起义爆发了。起义者攻陷了唐朝的首都并占据它达两年多时间。王朝如今是真正毁灭了。从884年到907年,一批地区性的政权先后建立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地区政权给予了唐王朝以致命的打击。

考虑到这一系列的发展,造成唐王朝没落的大规模起义似乎是不可避免的;9世纪中期见多识广的官僚们已经发觉事态及其根源的严重性,并向皇帝表示了他们的忧虑。许多传统的中国学者,以及当代严肃的历史学家,都从将近一个世纪以前便已开始恶化的经济状况来探索晚唐民众起义的根源。

唐朝后期财政政策的背景

780年推行的两税法并没有减轻纳税农民的负担。此法将多种赋税负担固定为一年两次的标准课征,废除所有其他名目,放弃专卖税,原意是以此来稳定农民的经济地位。但在两税法实行后其他赋税仍未停止征收。更为严重的是,征收基本税的方法对农民极为不利,因为正式赋税是按货币计算的(尽管征收时不一定是货币),并且计算的标准很高,因为在780年发生过严重的通货膨胀。对于农民来说,不幸的是,8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严重通货紧缩继续了一个很长的时期,在其末期实际上以实物折付的税额是原来份额的3—4倍。没有免过税,也没有按商品重新调整税额。理由很简单,因为政府需要额外的收入来支持德宗(780—805年)和宪宗(805—820年)时期进行的范围广大而且花费巨大的国内战争。盐的专卖也几乎立刻被再次采用,成为中央政府收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进一步加重了农民的负担。[1]

此外,政府找到了另一种重要财源,即由地方官员以“进献”为名在固定的节庆之日向皇帝内藏库进贡。[2]这样的贡献在设立两税法以前不久曾被废除,但很快被恢复,并成为更多的非法赋税义务的一个来源,这些“进献”成了政府收入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地方官员以此来博得皇帝的恩宠,例如有一个最献殷勤的官员每日向宫廷“进献”。像所有其他赋税的来源一样,“进献”最终也是从备受压迫的农民身上榨取的。

以上这些税项和其他临时的开征,再加上普遍的增税,为宪宗重建中央集权的成功的政策提供了资金。但是他的努力却使政府的财政空虚,他的继承者发现政府必须采取一系列经济紧缩措施,包括大量精简由政府维持的军队。

社会不安和反抗的增长

虽然宪宗的继承者们没有像他统治时那样要支出大量军费,但是,不仅对盐,而且对茶、麯和酒的专卖收入继续增加。[3]为了逃避赋税而抛弃自己土地的农民不断增多,他们成为乡村地主日益增大的庄园的佃户;这种被庇护的佃户不为政府赋税所扰,从而给政府提出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和财政问题。然而,政府并没有减少地方的税额,反而干脆采取一种“摊派”或“均摊”政策,即让每个逃亡农民的赋税负担分派在他的同村人身上,这样一种露骨的连坐办法使已经恶化了的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9世纪的40年代和50年代相对来说是稳定的和平静的。但是有种种迹象表明,政府已陷入严重的经济困难之中。845年武宗灭佛的部分原因是为了解决这些紧迫的财政问题。在宣宗统治时期(847—860年),政府每年平均收入(包括两税和盐、茶、酒专卖在内)为922万缗。但这比通常和平时期岁出尚差整整300万缗,因此,就必须预征以后年份的赋税来弥补亏空。[4]专卖税继续全面推行,但是弊端和有组织的逃税造成了政府实际收入的下降。

在9世纪前半期,最沉重的租税负担落在富饶而且经济上进步的长江下游地区。结果是极为悲惨的,因为那个如此富饶和安全的地区被压榨到了不堪忍受的程度。这个事态的发展对于唐王朝来说是最严重的。长江下游流域一般是不受外来敌人威胁的“安全”地区,自然资源丰富,特别重要的是这一地区效忠王朝,享受几乎连续不断的长时期和平。在安禄山之乱以后,由于失去了对丰饶的华北平原的控制,唐朝政府对长江下游地区的依赖加深了。在宪宗时期,这是唯一照章纳税的地区,而且政府有把握经常从那里榨取到额外的收入。这个地区承受的特别增添的两税份额多于他处。在宣宗统治下东南地区的财政负担进一步加重了。

唐朝政府不断接到警告说,它的政策正在导致东南地区的不满和骚乱。835年,一件关于将茶林移植到官办场圃中的建议在茶叶生产者中间激起了强烈的反对,有人劝告政府说,强制推行这一计划“止有尽杀使人,入山反耳”。[5]这一建议于是不得不放弃。在文宗统治(827—840年)的最初年代里,民间的骚乱已经蔓延开来。831年,长江中游鄂岳观察使设置一支特殊的武装,为的是攻打活动于他的辖地以内的江上盗匪。842年,一道大赦诏令表明,在长江地区存在严重的盗贼活动,诏令指示官员们应严密防备。[6]在845年发布的另一件大赦诏令中,将盗贼和活动于整个地区的私盐贩相提并论。[7]私盐买卖的所得用来供更高一级非法活动使用,用来支持盗贼的活动,许多不堪忍受沉重赋税和遭受剥削的乡村贫民参加了盗贼的队伍。

845年,杜牧给宰相李德裕写了一封信,详细叙述了活动于长江流域的水陆盗贼的情况,指出他们给居民和在那里经商的商人所带来的恐怖,以及他们的活动给国家收入造成的严重损失。这种股匪通常由百人组成,其中包括许多来自北方的人。来自宣武和武宁(在河南)的盗匪袭击长江下游地区,而来自忠武和淮西的盗贼则活跃于长江中游流域。在掳掠到赃物以后,由于长途运输有危险,他们便等到茶叶收成时假扮商人用抢来的货物换取茶叶;然后他们将茶叶运回故乡,在那里很容易卖掉而不会引起猜疑。这样的盗匪集团的特征在当代的许多传奇和诗歌中有生动的描写,但在正式的官方资料中却很少能看到。

政府制订了严厉的措施,试图抑制盗匪活动和非法贸易。对黑市买卖的惩罚是严厉的,包括处以死刑。走私商人因此相应地将自己武装起来,到9世纪30年代中期已能以武力与政府相对抗。840年,负责征集长江流域赋税的盐铁使在一份奏疏中指出,尽管法令是严格的,但很难实行,部分的是因为走私者和商人以及官办市场(场铺)的官员三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勾结。[8]武装起来并有经济基础维持其活动的“盗匪”,有不断增多的农民加入他们的队伍。但是,赋税“摊派”的政策继续实行,使所有村庄败落,村民或则投靠已有的盗匪集团,或则另立新的山头。

南方戍军起义的爆发

尽管长江下游的骚乱和盗匪活动日趋增加,政府仍然尽力在该地区搜刮尽可能多的赋税。858年阴历七月,皇帝的私人随从张潜坚决反对政府以大量国库收入的“羡余”作为估价每年政绩(课绩)以及将来任命长江下游各地节度使的依据。这种“羡余”是上交给皇帝内藏库的,等于在8世纪后期已成为一项正式收入来源的“进贡”的另一种形式。在唐代后期内藏库渐渐变得如此富裕,以至经常要从它那里将资金转移到正式的国库中去。张潜警告说,公开坚持取得这些额外收入必将在两方面引起巨大的动荡不安:一是会引起被削减了饷金的地方戍军的动乱;一是普通百姓会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将被迫承担更重的赋税。

事实立即证明张潜是正确的。856年,中国南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暴动,几乎一夜之间便从这个国家的最安定地区之一转变成为最富有爆炸性的地区。那一年的阴历四月至七月间长江流域有三次戍军暴动。其他地区也是不安定的。858年安南发生了一次动乱,第二年屯驻在重要的运河沿线的彭城的武宁戍军暴动,彭城多年来是一个孕育不满情绪的中心,这次暴动是那里10年当中的第二次。

地图18 9世纪30和40年代受盗匪活动影响的地区

戍军暴动并不是最危险的因素;以前也发生过,政府有种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对付它们。但更不祥的兆头却是普遍的社会和经济的动荡不安,因为这些迹象威胁着整个社会结构。政府充分注意到水上和陆上的盗匪问题,但是基本的战略问题使它很难得到长期的解决办法。

唐朝长期奉行的一项政策是在南方只保持小量的军队,因为它不无道理地害怕大量军队可能导致独立并接管该地区的生死攸关的的财源。唐朝的基本战略仍是将它的绝大多数军队集中在京师周围和大运河沿线的重要据点。长江下游地区有几次派驻大量军队均与特殊的危机有关:756—757年,玄宗之子永王李璘之乱;8世纪80年代的几次地方暴动;807年的李璘之乱。但一旦状况改善,军队立即撤走。在其他情况下,南方的观察使只保留小量的军队用以控制规模不大的骚乱。可是,当858年宣州发生以康全泰为首的最严重的叛乱时,军事化的进程再次开始,在此期间政府被迫在邻近的浙西重建镇海军。这是将近50年中在该地区建立的第一个节度使职位。

康全泰的叛乱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意义特别重大的,因为它揭示了唐代后期地方一级权力结构发展的重要方面。[9]康全泰本人是地方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罪犯,最后在宣歙观察使的幕府中得到一个职位。他的名字与叛乱发生关系仅仅是因为他领导起义是被迫的。真正的煽动者是地方精英人物,即通常所称的形势户,他们和地方当局之间已发展了密切的联系。一个名叫李惟真的富有而又上了年纪的商人买了幕府的一个军职,为的是能免除赋税和法律起诉(影蔽)。为了这样的原因购买地方官职在唐代后期是很普通的事情。李惟真压制地方的贸易,甚至组织平民,可能是让他们充当一种私人武装。另一个煽动者是个地主,他被任命为地方的讨击使。他利用那个职位无耻地大捞好处,当他关闭了水闸门使水流向自己的土地时,130家的土地因此得不到灌溉。他的儿子公然杀人,虽被监禁但竟免一死。试图释放他这个被囚禁儿子的行动激起了叛乱。这是一种明目张胆的腐化渎职行为,即通过秘密的私下成交能够买到地方军职和广泛的豁免权。当这种豁免权受到威胁时,地方社会上有影响的成员和地方军事势力之间的联系能够很容易地发动一场叛乱,就像此时在宣州发生的把观察使赶走之事那样。在该地区惨遭抢劫,军队纷纷从淮南和浙东调进以后,宣州的秩序才在858年末恢复。[10]成为宣州骚动基础的这个一般模式很难说是唯一的,它清楚地证明了唐代后期地方官员们被迫在腐败的和微妙的环境中活动的情况。当时的政治家确实有充分的理由主张缩减地方军官的数量。

裘甫叛乱

康全泰暴动对于随后在859年发生于浙东一带更为严重复杂的叛乱来说不过是序曲。裘甫是一个出身微贱的盗匪头目,他所领导的叛乱在唐代后期首次短暂地将大量的农村盗匪团伙融合为一支统一的军事政治力量,将被压迫的农民组成一个战斗集体。[11]虽然裘甫叛乱在爆发之后一年之内便被镇压下去,但它却为15年后发生的黄巢叛乱打下了基础。

裘甫的名字首次出现于859年后期,他是作为活动于浙东中部的一个盗匪团伙的头目而被提到的。几个月内,盗匪——他们还不能称为叛乱者——袭击了浙东的大部分地区,从北部的明州直至南部台州的天台山脉。下一年正月,他们向北转移,攻占杭州湾正南的剡县,以此作为他们的指挥部。剡 县是浙东观察使理所越州的一部分。当地的地方戍军在四年前曾发生兵变,现在不到300人,装备很坏,不可能与数达千人以上的裘甫队伍对抗。政府把该地区全部可用的军队集结在一起,其中包括那些驻守在海边城塞防备日本或新罗经由海上来袭的军队。但是裘甫的将士被证明是优秀的队伍,政府的军队一经接触就被打垮。裘甫胜利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于是山海之盗及他道无赖亡命之徒,四面云集”,参加他的队伍。这支组织松散的队伍仍是在裘甫全面领导下的各独立团伙的集合体,此时数量已过3万。他的动向成为其他地区团伙注意的焦点。860年阴历五月,一名谏官向登上皇位不过数月的懿宗解释起义为何发展如此迅速时说:“兵兴以来,赋敛无度;所在群盗,半是逃户。”

裘甫的成功使他有信心开始采取步骤控制这一地区。他将3万名支持者组成32队,并自称天下都知兵马使。为了创造一种正统的气氛,他宣布一个新的统治时期开始,行用铸有“天平”字样的印信。他贮存物资,雇用工匠制造武器,在地方上甚至在中国北方都引起了强烈的恐慌。

政府的最初反应是采用它前一年在康全泰起义时期曾经成功地采取过的措施。它从北部浙西和西边的宣歙派遣支援部队,但是各地军队低落的士气和松弛的纪律使得他们不能成为一个整体,同时他们对于金钱和晋级保证的要求增加了普遍的苦恼。该当得到懦夫之称的该地观察使被召回京师,授予太子宾客的闲职。

860年的最初几个月是战局前途不明的时期,因为每一方都在筹划自己的战略。唐朝的官员清楚地理解他们在镇压起义的战事中面临的困难。浙江的复杂地形提出了特殊的问题:它的海岸线有无穷尽的海湾和入海口,巡逻困难,而舟山群岛的海上岛屿又能在盗匪需要时为他们提供庇护。攻取这样困难的地区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军事战略家的全部才能。由于在京师的武将中似乎没有这样的人选,所以决定派遣安南都护王式前去。

王式无疑是当时唐朝最重要的军事将领。[12]他已在两个方面建立了不容轻视的声誉:在北方,他在晋州(山西中部)的严密防御措施曾保卫京师,使之不受来自内蒙的侵犯;在遥远的南方,他被派去平定852年在安南发生的起义。王式现在奉命前往长安讨论如何处理浙东的局势。当皇帝询问他的应付方略时,王式答道:“但得兵,贼必可破。”此语表明,一场大战役将是代价高昂的。王式的回答是简单的,也无疑是正确的:如果不能迅速重建对该地区的控制,那么,长期的费用将远远超过任何出征的开支,而且丢失该地区对于整个政府来说将是一个难以估计的挫折,并将使京师官员和士兵的俸禄和军饷都难以为继。皇帝相信这一前景,便指派忠武、义成和淮南各地的军队作为王式的基本队伍。由于知道起义者有骑兵,王式也把数百名吐蕃和回鹘的骑手调到了他的指挥之下,这是这些外族军队首次被用于如此遥远的南方。

在起义者一方,裘甫的一个将领刘暀知道王式用不了40天就可到达任所,他便提出了一个占领全部东南地区的大胆计划。首先应攻取浙东首府越州;沿钱塘江建立阻挡政府军前进的堡垒,争取时间招集一支船队。然后他们能经浙西用船渡过长江,掠取淮南首府,即该地区最富饶的城市扬州。战利品可以运回浙西,他们能够在浙西等待来自南方其他地区的进一步响应。在此期间,他们的船队能够转向福建。显然,对于裘甫来说这是奢望,他告诉他的那个有才气的战略家说:“醉矣,明日议之!”一名参与起义的策划与指挥的地方绅士王辂(他是一名进士)提出了一个远为慎重的计划。王辂极力主张,由于中国当时仍普遍和平安定,实现刘暀的有雄心的计划将是很困难的。他为他的谨慎行动论证说,孙权能够在3世纪时于东南建立吴国只是因为汉朝的中央权力已经全面崩溃。他争辩说,最保险的计划是采取守势,占有若干战略地区,在那里陆耕海渔以自给,而且在必要时可退入海岛。

结果是裘甫不能对这两种计划予以抉择,最后被击溃了,尽管也进行了许多艰苦的战斗。王式不负所望,表现了杰出的战术和组织才能,能应付所有危急事宜。他对他手下那些形形色色的队伍提出严厉的纪律要求,并用极端严酷的办法来惩治违纪行为。他将老百姓组成民兵,并在越州治地宣布戒严。由于了解到起义的迅速发展部分的是农民中间的饥荒引起的,王式便在几个县打开官仓供应粮食。他的由正规步兵和骑兵组成的强大军队,以及几千名新组成的民兵(土团),包围了起义军,而他的水军则切断了起义者向海上撤退的通路。起义军进行激烈的抵抗,甚至他们的妇女也是如此,但终于被击溃。860年阴历六月,裘甫被俘后送往京师,无疑被公开处死。

裘甫起义源自政府的剥削和民众的反抗,但反抗的性质很复杂。它显然不单纯是农民困苦境遇引起的零零星星的爆发。裘甫的支持者包括社会的各个阶级,从地方上受过教育的名流到贫困的农民、无用的人和他自己团伙的成员。基本战略是经过精心考虑过的,起义的领导者们在政治上是精明的,至少有数人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这次起义通常被人引证作为黄巢起义的先驱,也许在某些方面确是如此。但必须指出两次起义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裘甫起义有一个明确的地理中心,事实上没有证据证明他和他的同伴曾想越出长江下游地区。黄巢则采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他在把目标转向京师以前,曾率领军队持续数年进行长达数千里的史诗性的进军。与黄巢起义的最初阶段相比,裘甫起义还是有计划和有组织行动的一个典型。如果及早决定按刘暀的计划行事,裘甫有可能成功,尽管王式显然是个可怕的对手。也许还值得注意的是,在裘甫起义被镇压之后不到30年,晚唐的第一个独立国家建立于浙江,以罗平(长江下游的圣鸟)为名,而裘甫就曾以此为年号。该政权至少和黄巢起义一样,也与裘甫起义有着一种真正的历史联系。

边境问题:四川和安南

在长江流域发生动乱的同时,唐朝在它将近2000英里之外的西南边境上面临着来自南诏扩张主义政权的严重威胁。南诏的基地在大理平原,正处于云南西部湄公河上游之东。此地海拔7000英尺,东西由高达14000英尺的险峻山岭保护着,南北则是很容易防守的峡谷通道,它的地形几乎是坚不可摧的。这个平原极其富饶,它与洱海相接,洱海范围不大,长只有30英里,宽不超过3英里。从汉朝以前起,这个地区为处于文化发展先进阶段的非汉族建立国家所占据。[13]在唐代,它的人口必已相当可观。

7世纪末,来自新统一的富有侵略性的吐蕃王国的压力促使地方的首领们臣服于中国,作为唐朝的藩属,这些集团之一在8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实现了对其他集团的统治,并迅速建成组织良好的南诏国。8世纪50年代初,唐朝试图征服该地区,但未成功。8世纪的后半期南诏与吐蕃联盟,在794年以前对唐朝边境构成严重威胁;794年,它被说服恢复了对中国的臣属地位,这种关系名义上维持到9世纪的50年代。然而,在9世纪初,南诏已开始了一个积极扩张的时期。800年,它迫使上缅甸的骠国臣服于己,832年攻下了位于伊洛瓦底江下游的都城舍利佛城。它还开始对最邻近的汉人居地四川发动侵略。

四川在9世纪上半期反复遭受外来的袭击,首先是吐蕃,然后是南诏。829年,地区的首府成都被洗掠,大片土地沦于荒芜。袭击的迅速和规模使唐朝震惊,包括一支京师主力部队在内的军队从中国中部和北部移驻那里,用以防止训练很差而且不忠诚的地方戍军放弃整个地区。在此以后,李德裕加强了地方的防御,云南和四川之间的边境在随后30年内仍保持稳定。

南诏对四川的攻势受阻,并被北方吐蕃的威力所慑,便开始对南方虎视眈眈,它不但进入缅国,而且也指向东南的中国安南和岭南地区,虽然它们之间阻隔着崇山峻岭。尽管交通困难,南诏仍能调动大量军队进攻安南,给唐朝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在四川,朝廷关心的是可能失去一个与朝廷有密切政治联系的富饶地区。在安南,关心的性质则全然不同,它更多是为了威信,特别是贸易,因为南部港口是通过繁荣的海岸贸易而和长江下游港口联系起来的国际海运贸易的中心。中国对经过中亚通往西方的陆上交通的控制仍很不稳定,朝廷对丧失南方的任何可能性都不得不予以认真考虑。主要忧虑是对海路贸易的最大中心广州可能出现的威胁。

846年,有记载说安南出现了一些小规模的部落的袭击,袭击根源在于南诏。9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地方的骚乱日益严重,这主要是中国官员剥削和苛待土著居民造成的。其结果是安南人积极寻求南诏的帮助,而南诏立即开始对该地区发动大规模的袭击。

859年,南诏形式上对中国的依附显然已告终结。当时一名中国使节被派去传达宣宗去世的消息,南诏对待他的态度表明,它已不再愿意与中国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当使节要求为逝世的中国皇帝举哀时,南诏回答道,它最近也失去一位统治者,但中国并未因此举哀。在故意怠慢中国使节之后,它便把他打发回长安。紧接着,南诏统治者自称大理国皇帝。

南诏的侵略开始时,中国在南方的防御极差。858年,在岭南发生了一次成功的戍军起义,并有再次发生的危险。然而,眼下主要令人忧虑的是更南面的安南。政府任命王式为安南都护(这个任命在上述王式被派往浙江以前)。王式在安南的短暂任职期间是完全成功的,他至少暂时控制了局面。他在地区首府交州(今河内)的设防证明是令人生畏的,致使南诏侵略者“一夕引去”。然而,在王式被调去浙江处理裘甫起义之后,南诏对安南的攻击取得较多的成功;861年,侵略者最后拿下了交州,但愚蠢地未予设防。下一年,中国军队重新收回交州,但在此过程中战斗的规模令人不安地升级了。

在唐朝最后但非决定性地平定它的南部边境以前,它和南诏之间继续了数年之久的大规模战斗已消耗了大量的金钱和人力。862年,从中国中部和北部的八个最大藩镇中选出3万军队前往南方轮戍。这些军队由曾经防守北方边境的富有经验的湖南观察使蔡袭统率。

南诏在这一年年终发起了另一次大攻势,该地区的大规模战事通常限于冬天进行,因为此时炎热的天气较能忍受:它派遣了5万军队深入安南。下一年(863年)初,他们又一次攻下交州,迫使中国人撤回今之广西。这次出征的南诏军队中包括许多从它的臣属骠国征募来的战士。中国人继续从更加遥远的地区征调军队前去增援。[14]

唐朝在安南的作战和在岭南建立牢固的防御耗费很大,但最后是成功的,尽管在9世纪60年代初有过失败。当高骈在864年被指定统率在安南的中国军队时,转折点来到了。像他以前的王式和蔡袭一样,高骈在防守中国北部边境方面已有相当多的经验。866年,他获得一场对南诏军队的巨大胜利,重新攻克交州并在它周围建造了一道大城墙。866年以后,南方边境相对平静,尽管在9世纪80年代前唐朝戍军数量不可能很大,而且屡因逃亡和兵变而遭到削弱。南诏在安南遭到挫折,便转而进攻四川,直至9世纪70年代中期高骈接管四川的防务时为止;和在安南一样,他在那里的作为证明也是有效的。875年以后,南诏不再是中国领土的严重威胁。880年,在朝廷中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激烈辩论以后,唐朝决定与南诏联姻,尽管此事从未真正实行。[15]

庞勋叛乱

唐朝和南诏之间近10年的战斗使中国人在几个方面都花了很大的代价。人员伤亡是很明显的。但是经济的花费也很巨大,因为南方军队要求内地藩镇经常增援和需要守卫边境的大量物资。鉴于严重的经济压力和社会骚乱已使政府处于困境,对于人力和物资不断增加的要求在形势日趋恶化的时候是无法满足的。

对岭南和安南军队的供应首先要通过国内路线运输,主要经由灵渠输送。[16]但是很快便发现这些国内路线是不够的,862年,政府接受建议,改由海道向安南运输给养。对于南方租赋握有大权的盐铁使在长江地区包租船只,将物资运往南方。所需谷物从已经遭受严重经济苦难的淮河和长江下游各地征收,有些还征自较远的北方沿大运河边的河南地区。

这些较北的地区比起江淮地区来当然更为贫困,那里不但遭受沉重的赋税之苦,而且容易发生破坏性的自然灾害。858年秋天,严重的水灾遍及整个大平原;大运河沿岸人口众多的徐州和泗州被洪水淹没,数万户家庭被毁。862年夏,淮南和河南的许多地方发生旱灾和蝗灾,其结果是普遍的饥荒。然而,正是在那一年,运往南方的人力和物资主要是从这些地区征用的。下一年又发生了一次黄河大水灾,波及从洛阳到淮河地区的泗州之间成千上万平方英里的广大地区。[17]这些自然灾害加上不合时宜地征发供应南方军队的粮食,无疑导致人民的普遍困苦和社会大规模的动荡不安。

从这些地区派往南方的戍军造成了9世纪60年代最严重的暴动——庞勋叛乱。[18]虽然起义发生于遥远的岭南,但它的根源在武宁,这是一个紧要的战略地区,位于今天的山东、河南、江苏和安徽交界处。汴渠是长安取得迫切需要的长江下游流域财富的生命线,它朝东南流经武宁。为了保卫这条供应线,此地由重兵戍守。

从9世纪初开始,那里的戍军已经周期性地发生兵变。政府经常设法恢复秩序并先后指派几个武宁的节度使,但是他们对地方戍军的权威是不可靠的。在9世纪整个上半期,武宁仍是一个有问题的地区。

武宁在849年、859年和862年阴历七月发生一次次新的戍军暴动。政府决定,唯一可行的途径是使该地完全非军事化,并置于观察使管理之下。862年由于动员了2000名士兵前往岭南戍边,当地戍军已经减少,留下的军队起来闹事,似乎可能是他们之中有那么多人被遣往南方的决定引起的。为了镇压兵变,政府派去了它的最强有力的统帅王式(他在扑灭裘甫起义后二年仍驻在浙江)。当带着镇压裘甫的令人生畏的军队进入武宁治地彭城以后,他立即采取严酷的手段,将大批戍军处死,并将其余的人解散。863年阴历四月,一道诏旨命令将彭城变成“文都”,并将它置于北边的充州管辖之下。

但是事情远未解决,它只是产生了新的更加麻烦的问题,从城市逃亡或被遣散的城市士兵成为盗匪,使周围的地区感到恐怖。下一年,即864年,朝廷在该地区宣布大赦,并允许所有愿意重新入伍的前军人前往岭南服兵役,然后可能转到北方的正规军中。但计划是去重建武宁军,还是把军队驻屯他处,则不得而知。事实是有3000人投降,并被送往南方,和两年前遣送去的2000名武宁军士兵会合。认为麻烦将会因此而结束的任何愿望证明是过于乐观的。868年,即在和南诏的敌对行动结束之后两年,关于862年来自武宁军的部队应在三年服役期满后北返的诺言又没有兑现。据说这是因为官府没有足够的钱将士兵们遣返回乡。868年阳历七月,屯驻桂管(岭南西北)的800名武宁军士兵在他们的粮料判官庞勋领导下哗变,开始回军北返。[19]

地图19 裘甫和庞勋之乱

朝廷决定对此次暴动予以赦免,允许士兵们在护送下返回家乡,但条件是他们应在湖南放下武器。士兵们已经照办,但他们怀疑朝廷的赦免可能只是一种使他们丧失警惕的诡计,还怀疑朝廷将在他们返回武宁途中加以袭击,或在转回途中将他们处死,因此他们采取措施重新武装起来。他们乘船航行到长江口,进入淮南,当时该地归节度使令狐绹管辖。令狐绹的属官们力劝他粉碎庞勋一伙,他们认为这是相当容易的。但是令狐绹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只要庞勋不在“长淮以南”引起麻烦,对于其他地方发生什么事情他毫不在乎。他宣称:“余非吾事也。”他派遣使者前去庞勋处试图安抚造反者,甚至供给他们食物。令狐绹让庞勋团伙和平通过他的辖地的决定受到了后来若干中国历史学家的严厉批评,他们认为此事就一位前宰相来说是不可理解的玩忽职守。[20]但是,在长江下游和淮河流域普遍存在着不安和紧张局势,同时鉴于令狐绹自己和朝廷的紧张关系,他的决定似乎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庞勋在868年阴历九月进入武宁,从以前的戍军袍泽中寻求支持,未遇到什么抗拒。他们的队伍立刻超过1000人,但直到此时这仍是一次纯粹的军队暴动。庞勋要求撤换一批他们憎恨的军官,并以822年王智兴在武宁叛乱的先例为自己的行动辩解;王氏的叛乱开始了该地的周期性动乱。观察使拒绝撤换军官,一切军事对抗随之而来。阴历十月,庞勋拿下了宿州城,他的人马在那里大肆劫掠。数千名当地农民参加了叛军。当庞勋抵达武宁治地徐州时,住在城外的农民烧掉了城门。叛军俘获了观察使,杀死了他们憎恨的军官。庞勋进入徐州之后开始获得大批追随者,支持他的人来自广大地区。参加他的队伍的人有今天的山东以及淮西、淮南和往南远到浙江的盗匪,还有当地的农民以及一些受过教育的绅士。一名地方名流从邻近地区带着自己的3000人前来投奔,庞勋名之为“义军”。[21]

战斗延及十余州,北至山东,南到淮南。尽管这时已有普遍起义的真正可能性,但庞勋仍用比较克制的和传统的方式来考虑问题,他仅仅希望由于他的胜利而被任命为武宁节度使。即使是为了实现这样有限的目的,他仍必须迫使更多的人参加他的军队,并征用地方绅士和商人的财产,而在此过程中经常发生重大暴行。此外,他的士兵毫无纪律可言,一旦唐朝军队对他发动强有力的攻势,农民们很快便抛弃了起义者,随后离开的是庞勋自己的属官和支持他的绅士。

在经过一年的战斗以后,庞勋叛乱在869年阴历九月最后被镇压下去。镇压起义者的战役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政府依赖外族军队支持的程度。唐军统帅康承训要求并得到皇帝允许,从吐谷浑、达靼、契丹和沙陀突厥三部落招募外族军队。外族的领袖们还被授予重要的指挥权:提供3000骑的沙陀首领朱邪赤心还指挥中国十镇所提供的讨伐军。在这场战争中沙陀突厥扮演了一个特殊重要的角色,甚至一度救出陷入叛军包围之中的唐朝统帅。在叛乱平定之后,朱邪赤心得到赐姓名为李国昌的荣誉。[22]他的儿子李克用后来在黄巢造反时拯救了唐朝,并进而建立了后唐王朝。

与南方的裘甫起义相比,庞勋叛乱更像是黄巢起义的真正先驱者。由于它是一次始于中国遥远南方的戍军发难的暴动,所以不那么有名。然而,最后导致唐朝崩溃的许多潜在问题和力量在庞勋叛乱中变得很明显,并以更严重的方式很快在王仙芝和黄巢领导的大规模叛乱中重新表现出来。

懿宗(859—873年在位)统治时期的朝政

859年,宣宗在这些阴暗的事件当中死去。这被普遍认为是唐王朝的巨大不幸,因为宣宗尽管偶尔表现出严酷和褊狭,但是他聪明,处事公正,乐于接受臣僚的劝告,能够自我克制,而且生活节俭,因而获得了广泛的声誉。朝廷中许多人认为——特别是在回顾他当政时——他是一个伟大的皇帝,几乎是太宗第二;还认为他是可能从困扰中国的种种问题中拯救唐王朝的一个人。

他在49岁早死,是由于服用他周围道士们以矿物炼成的丹石中毒所致。他是40年中因丹石致死的第四个皇帝。他的死是突然的和没有料到的;特别不幸的是,由于他没有明确指定一个继承人,继承问题悬而未决。

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在于宣宗的个人性格,以及他和自己家庭之间复杂的甚至敌对的关系。他是一个私生子,为皇亲们所轻视,他的父亲宪宗曾不让他住在宫禁,而强迫他住在“十六宅”,这是宫中大批年幼的皇族和恩宠较疏的皇子们的混合居所。[23]他继承皇位的希望渺茫,因为在他登上皇位前已有一个异母兄长和三个侄子当上了皇帝。在不引人注目的漫长岁月里,他和第一个妻子结婚,她出身普通家庭,姓晁,生下了郓王李温和一个女儿。当他登上皇位以后,他将女儿嫁给有影响的郑氏的一个成员,并特别告诫她不许干预政务,以免重蹈中宗朝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的覆辙。

他的诸妻中没有一个被正式指定为皇后,他显然拒绝指定嗣君,尽管大臣们为此进言,催他急办。他的理由是,他担心指定嗣君后自己将“为闲人”——意为被排挤出权力之外。在12个儿子中,长子李温最不受宠,也被迫住在“十六宅”,就像宣宗年轻时的处境那样。

当接近生命终了时,他因服用由身边的道教术士制造的丹石而长期患病。859年阴历八月,他感到病情严重,便留在宫中不与大臣们接触,由御医和那些主要造成他这种状况的道士照顾,只有宫中的宦官能接近他。

9世纪上半期,宦官们已能左右皇位继承。懿宗以前的五位皇帝中已有四人为宦官所拥立,至少一人,也可能有二人,被他们谋害。随着宣宗之死,敌对的宦官集团再次试图策划把他们各自的候选人推上宝座。

在临死前,宣宗最信任的一个宦官三人小集团声称,皇帝曾交给他们一份密诏,指定最宠爱的第三子夔王应继承皇位。这几个宦官害怕朝廷中的官员和另一位著名的宦官神策将军王宗实反对夔王,因为他们一伙与王宗实之间长期以来一直不和。宣宗死讯宣布以前他们带着敕旨从宫中露面,指派王宗实为淮南监军使;淮南虽是一个重镇,但却远离京师。

王宗实是在宫外接到勅旨的,同时还被禁止进入停放宣宗灵榇的内廷。但是这种临终的旨意自然会令人怀疑。宣宗的状况是众所周知的,大臣们对稍过十年前武宗临死时在同样环境里的荒谬的和无法预言的行为记忆犹新。因此,王宗实认为见不到皇帝他无法了解这一任命是否属实。他秘密地进入宫内,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三名试图拥立夔王的宦官被处死。大行皇帝的长子李温很快被召来,虽则他的父亲已死,仍被正式立为嗣君,准备立即登基。当时他26岁,缺乏政事经验,一位受尊敬的年高望重的大臣令狐绹——他并未参与嗣君的选立——被指定为摄冢宰。[24]

这次皇位继承简直可以说是不吉利的。懿宗借以登上皇位的“遗诏”的可靠性非常值得怀疑,甚至有人认为他不是宣宗的真正儿子。[25]他个人的权力从一开始就是不牢靠的。况且他所管理的政府既分裂又派系林立。没有一个人能认真断言懿宗是一个杰出的皇帝。他为人反复无常而又任性残忍,并且变得穷奢极侈,昏庸无道。但如上所述,他继承了大量难以处理的问题。

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朝廷中的政治局面。他继承下来的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是外廷和内廷之间剧烈的对立;外廷是正规的职官,内廷是皇帝个人的侍从,以及宫中人员和宦官。官僚们的仇视和猜疑集中在宦官身上。从8世纪后期开始,他们被安排担任一系列官职。[26]他们不但照料皇帝的宫殿、苑囿和财产,而且管理驿传、馆舍和都城的佛教机构。更重要的是他们作为皇帝的秘书(枢密使)已在宫中负有审议的责任,而且掌管着皇帝私人的内库。他们充当各地的监军使和沟通皇帝与封疆大吏之间的关系的角色。但他们最重要的权力在于控制神策军,它不但是皇帝的亲军,而且是由中央政府直辖的主要军队。[27]

如同我们在嗣位一事中所看到的那样,他们是分为集团的,但政府中真正紧张的局面在于外廷官员们对他们的敌视和猜疑。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被一个宦官集团抬到皇位上,他不可能顺利地得到他的朝臣们的效忠,在统治的第一年懿宗面临朝中大臣们相当顽强的抵制。为了试图解决这种局面,确保最上层大臣们的公开支持,861年阴历二月,三名最重要的非武职宦官来到宰相们议政的中书省,交给他们的发言人杜悰一件诏令,要求这些在宣宗病危时(将近18个月以前)任宰相的人们编造一份回溯日期的奏疏,其内容是在他父亲生病时曾请求郓王(懿宗即位前的封号)监国。这样将公开表明,嗣位不但是由于宦官,而且还得到最上层官员们的赞同。任何拒不签署的人将要承受严重的后果。年迈的杜悰告诉宦官代表说,在新朝伊始、万方欢欣的时刻,这样一道诏令是不合适的。他还说,宦官枢密使与宰相宜于“共参国政”。诏令立即作废,当懿宗上朝遇见大臣时,他“色甚悦”。[28]这件事使人感到对新政权的反抗是如此的强大,以致必须取得官员们支持的正式表态。回溯性的奏疏将使懿宗的嗣位打上由宰臣们认可的印记,如果以前的宰相们拒绝签署,就会激起一场较大的政治危机。杜悰的答复以一种比较微妙的方式达到了预期的结果。通过把懿宗嗣位说成是“万方欣戴”,他清楚地表达了对既成事实的承认,通过阐明宰相和枢密使应共同治国,他公开承认宦官们在政府中的明显的政治作用。

杜悰从来不是一个处于支配地位的政治人物,尽管他在武宗统治(841—847年)后期曾短期担任过宰相。可是他是以一种独特的地位充当官僚们的发言人的。他是一位无可争辩的年长的政治家,曾为懿宗以前的六个皇帝效劳,享有正直的声誉。他还是宪宗时期享有巨大威望的宰相杜佑之孙,并和宪宗宠爱的孙女结了婚。

杜悰从他长期的经验中清楚地觉察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他谨慎和及时地支持新政权的姿态避免了一场危机,还可能防止了类似835年甘露事件那样的一场大屠杀。但是他公开承认宦官们在政府中的地位,这对于其他官员们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并且引起了强烈的不满。半个世纪以前,宪宗自夸他自己能除去最有权势的宦官吐突承璀,(他曾协助宪宗登上皇位)“轻如一毛耳”。[29]在此后的几代君主治下,尽管宦官势力稳定地增长,大臣们仍然坚持在政策的决定和实施上有最高的权力。重要的是,如李德裕在845年所提出的那样,政府的一切政策应“政出一门”,即出自宰相府。[30]但是,时至9世纪60年代初期宦官们已能公然侵犯被加意防卫的宰臣的职责,此后的高级宦官能够傲慢地称呼自己为“定策国老”了。不久,四名首要的宦官顾问和执行官——即二枢密使和二宣徽使——被称为四相,鉴于宰辅的数目长期限于四人,这实际上是公开宣告他们新的权势与外廷相等。[31]

宦官与官僚们之间的关系在整个懿宗统治时期一直处于敌对状态,虽则双方偶尔能一致行动来阻止不是出于他们某一集团之中的一个皇帝宠臣的上升。但是他们之间仇视和猜疑的加强有时导致悲剧性的和异乎寻常的结果,如建州(福建)的叶京的事例。9世纪60年代初期某时叶京在一次由节度使举行的宴会上遇到宣武军的宦官监军使。叶京后来中进士第,他和同年外出时在长安街道上遇到了这名宦官。他们二人仅在马背上相互致意,但是普通的问候已足以败坏叶的声誉,并毁了他的前程。[32]在9世纪60年代发生于叶京身上的事情在半个世纪以前是不会出现的,当时出名的学者官僚如韩愈元稹与他们时代重要的宦官之间保持热烈的关系,却没有对他们的前程造成任何损害。

在懿宗统治时担任高位的外廷官员乍一看似乎是一个高级贵族集团。他在位期间20名宰相中的15人或是据说是“名族”的成员,一人出身“公卿”之家;三人属于地区“士族”,只有一人是寒族出身,不过他看起来也像是出身于有一定地位的家庭。[33] 20人中的18人是通过科举进入官场的,但是这不足以说明他们的社会地位,因为到这时有关的新进之士和原来的精英成员二者同样倾向于应科举考试来使他们得到威望。

但是,对懿宗时期的宰相作了仔细的研究之后表明,最初的印象,即有一个数目很小而排他的氏族集团控制着政府最高层,是错误的。事实上,在懿宗的朝廷中似乎有一条基本的政策,即宣宗朝的有影响的家庭或有势力的官僚集团都不应继续掌权。懿宗的宰相们不管如何自夸门第,几乎都只有有限的政治联系。许多人来自中央政府新提拔的家族——他的20名宰相中,6个人的氏族里面只有他们当了宰相;[34]另外6人声称是隋朝和唐初的大官后裔,但都出身于久已丧失任何重要政治势力的家族,[35]其他人则几乎无例外地虽然出身于高门,但却是政治上无足轻重的支系。[36]氏族的组织和凝聚力在唐代是相对地削弱了,一个名门中的微贱族人很难期望从他们疏远的亲属那里得到支持。这样就提供了一种可能,即起用著名门第的成员,而不使用任何能够有力地反对皇帝或皇族官僚的权力的人。那些在唐王朝以前各代的最高层官僚中占有很高比例的豪门大族,其成员在懿宗的朝廷中几乎完全被排除在高级官僚之外。

山东旧族如博陵和清河崔氏、荣阳的郑氏、范阳的卢氏和赵郡的李氏,在懿宗朝没有一人当上宰相;闻喜(山西)裴氏也无一人拜相,这个氏族比起其他氏族来与唐朝的关系也许更为密切。这种情况究竟是体现了皇帝深思熟虑的排斥政策,还是傲慢的贵族拒绝为可疑的政权服务,还难以断言。这两种因素无疑都起了一些作用。总之,其结果是和宣宗朝缺少政治上的连续性,这便对施政产生了有害的结果。

懿宗将不顺从的官员调出京师的决定是清楚明白的。如此鬼鬼祟祟地嗣位的新皇帝在即位之初采取了坚决的措施来巩固他的统治。他立即罢黜了宣宗朝宰相萧邺的职务,萧是一个平庸的人,出自南朝梁(502—557年)皇族的一个政治上默默无闻的支系。代替萧邺的是杜审权,他是穆宗朝(821—825年)一位宰相的侄子,他已在政府中任职几十年,并在宣宗朝占据高位。他的任命有助于官僚们承认懿宗的统治。另外,懿宗暂时仍让令狐绹任宰相,他任此职已近10年。

一旦令狐绹协助完成了向新政权的过渡,他的调动就势在必行了。令狐绹在懿宗嗣位过程中没有起作用,而且他和宣宗政权的利害实在太一致了。几个月之内他就被派到外地任节度使。令狐绹的罢免在某些地区可能是得人心的,他在宣宗朝任宰相的10年中与他的贪污腐化的儿子令狐滈一样,激起了人们相当深的仇恨。但是他被罢免的原因几乎肯定地与宣宗统治晚期的一个由皇帝授意的清除宦官的计划有牵连。这个密谋的发现加深了大臣们与宦官之间的猜疑,控制懿宗的宦官们有一切理由不让令狐绹继续留任,因为他曾一度在此职位上实行他的计划。

令狐绹罢职以后,他的旧政敌白敏中被重新任命为宰相,白敏中是宣宗时期第一位重要的宰相(从847年到851年),他的重新任命显然是为了博得他对新政权的支持和利用他的影响。这时白已经老朽不堪,不会构成任何真正的危险,但当他不愿表示与新政权合作时,他也于861年阴历二月被免职。他为顺从的杜悰所取代,后者立即作出皇帝及其宦官支持者们所追求的极其重要的让步。

白敏中罢相后数年中,朝廷先后由一些懦弱的人物领导,他们唯一共同的特征是缺乏获取真正政治权力的机会,并且默认内廷对政府的统治。他们中有代表性的人物是杨收,他的经历是这个时期政治的集中体现。[37]杨收自称是隋朝大臣杨素之后。他是一个神童,早年失估,受一度显赫的长孙家族的母亲教育。青年时代,他以严守礼法和精通礼学而驰名于世。他得到懿宗初期三位宰相——杜悰、令狐绹、夏侯孜——的庇护,但他之能当上宰相,事实上并不是由于皇帝或他的大臣们的委任,而是由于宦官神策将军杨玄价的影响;杨玄价这时在宫廷中取代王宗实掌有实权。杨收尽管早年享有正直的声誉,却变成懿宗时代最腐化的宰相之一。不管他的上升是多么迅速,他一旦试图在朝廷的政治斗争中采取独立立场,前途就突然毁掉了。开始他被遣往地方做观察使,紧接着被贬谪到安南极南端的驩州任小吏,最后赐死。

如果说杨收的经历典型地表现了这个时期恩庇的复杂形式和政治的不安全感,那么,路岩的经历甚至更明显地使人想起懿宗统治中期政治生活的不稳定性和权力被无限制滥用的情况。[38]路岩出身于一个官场得意的官僚家庭。利用他父亲的各种政治联系,路岩很快升到高位,并在864年35岁时成为宰相,这样的青年得志是令人惊异的。他任相职一直到871年。他利用皇帝忽视政事的机会,一贯滥用职权,从而为自己及一批支持者增加了非常巨大的财富。一个地方官吏曾大胆而强烈地要求皇帝没收路岩集团中的边咸的财产,他说这个人非法获得的财产足够支付政府军队两年的费用,皇帝仅仅责备这位地方官厚颜无耻,就此了事。此后边咸立即成为京师军队中的一名将军,只是在谣传他策划一场政变时,他和路岩才最后从朝廷中被流放出去。

路岩明显地超出杨收之处,在于他建立了一个个人支持者的集团。这些人物的迅速上升对于朝廷政治显然起了扰乱的作用,尽管在这些新进之士与旧世族成员之间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平衡。虽则旧世族中只有较不出名的人才被选来当官,但他们在朝廷中仍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他们的社会集团,即使他们没有实权。

路岩政治上的失意部分的是韦保衡造成的,韦在路岩做宰相的最后年代里已成为他的主要政治对手。[39]韦的擢升是由于懿宗更多地插手朝政,虽然他的过问几乎是不负责任的。从9世纪60年代后期起,皇帝开始纵容一批宠幸,其中有些人被提拔到很高的职位上。大臣们不能反对他,甚至宦官们似乎也失去了他们从前对他的大部分控制。在登上皇位若干年后,懿宗开始要表现自己,这是不足为怪的。然而,由韦保衡之流不负责任的宠臣控制朝廷,这对他统治初年取得的脆弱的稳定局面造成了破坏性的结果。

韦保衡的祖辈也像路岩的祖辈一样,都中过进士,仕途顺利。韦保衡在864年也得中进士,尽管这是出于皇帝的特殊干预;他的试官和同年都对他的才能加以蔑视。在以后几年里,他对皇帝的影响增强了,并于869年和皇帝爱女同昌公主结婚。他们的婚礼极为豪侈,并得到500万缗钱和一座在京师高级住宅区中的装饰豪华的府第的赏赐。

在结婚时韦保衡不过是懿宗的一名低级私人顾问,但现在他得到皇帝的信赖并迅速升至高位,不到一年,他成了宰相。韦保衡并非懿宗时期与皇室联姻的第一位宰相,但这种情况是新近出现而尚未被广泛认可的发展。直到9世纪40年代,一个驸马成为宰相之事几乎没有听说过。在此以前,政治上显赫的门阀家族宁可在它们集团内部通婚,也不愿与皇室结亲,这主要是为了保持它们政治上的独立性,而且也由于它们还萦绕于怀,认为唐朝统治家族在文化上不如它们。以前宣宗曾命他的宰相从高门氏族中选择合适的青年来作公主们的配偶,但这激起了强烈的抵制,并导致相当持久的仇恨,使旧世族和王朝之间的裂缝扩大,这种现象在懿宗朝的政治史上也清楚地表现了出来。毫无疑问,韦保衡对政府的控制是建立在他与皇室通婚的基础之上的,因此更加为人们所不满。

然而,韦保衡与皇帝女儿的婚姻是短暂的,因为公主在870年阴历八月病死。皇帝因悲痛而丧失理智,把为她看病的几个医生残酷地处死,他们的家属也被投入监狱。反对这些严酷行为的抗议反而进一步激怒了皇帝,韦保衡利用这种形势乘机清洗他的对手。宰相刘瞻和其他八名高级著名官员也因提过反对意见而被赶出朝廷。京兆尹被迫自杀,刘瞻原应处死,只是由于幽州节度使的干预才得幸免于难。在这场政治目标明确的清洗中,几乎所有曾被懿宗从最高决策机构中排除出去的原世家大族的成员都成了牺牲品,懿宗朝和宣宗朝高级官员的亲属也是一样。杨收的一位亲属便包括在内。在懿宗统治下,党争活动和以前一样激烈。

在这次事件以后,韦氏家族的权势达到了顶点,他们的贪婪和挥霍也是如此。在同昌公主死后四个月,她的遗体在韦府庭院中火化。这次仪式声名狼藉,因为它是懿宗朝皇室奢侈生活中最放纵的活动之一。皇家的库藏打开了,各种珠玉被拿了出来用作数百名舞女的发饰。800匹絁覆盖在地上,当舞蹈结束之后,从舞女头上掉下的珠玉竟将絁面覆盖起来。各种金银财宝都被用作她的葬礼,仪式结束后,韦氏家族的成员细心筛滤公主火化后的骨灰以寻找珍贵装饰品。

和韦保衡同时为相的是于悰,有着类似的经历,虽则不是那么引人注意。[40]于悰是初唐几个大臣之后,其中包括高宗朝宰相于志宁和武后朝资深的大臣于休烈。于悰希望利用荫庇获得职位,但是没有高级官员愿意任命他。最后通过一个驸马的干预,他设法考中了进士。于悰立即响应宣宗所提出的精英成员与他女儿通婚的要求,随后通过与皇室的关系升到高位,在867—872年之间担任宰相。然而于似乎没有实权,他完全为韦保衡所控制。872年,他和他的支持者成为一次宫廷大清洗的牺牲品。

869年,王铎被任命为宰相;这个任命之令人感兴趣是因为他是太原王氏的成员,而太原王氏和山东贵族之间因有联系而声名显赫。[41]他是那个集团中在懿宗朝被任命为宰相的唯一4成员。很可能,他的任命是出于他的兄弟王式将军的坚决要求,因为王式曾战胜南诏,镇压过裘甫和庞勋的叛乱,因此权势甚重,不容忽视。王铎是在庞勋叛乱结束之后立即得到任命的。他的任命不可能得到韦保衡的欢迎,因为王铎对韦表示藐视;864年,王是韦的试官,他拒不给韦中式,直至皇帝亲自干预才被录取。韦对王表示相当的尊敬,但他无法在朝廷确立个人权力,最终重新要求外放。

懿宗最后的一些宰相都是在政府中比较新进之士的子弟,因而根本不能代表旧贵族集团。然而他们和政府需要其支持的官僚权势家族联系密切。不管宦官、宠臣或皇室亲属垄断了多少权力,这些官僚集团总是在宰相中有它们的代表。通常四个宰相中有两个人选自这些家族。他们也享有一定程度的恩荫,这便防止了王朝以前的支持者的完全离心离德。但是他们从未掌握真正的权力。

朝廷剧烈的政治斗争有一个间接的影响在各地变得越来越明显。当时罢相的最普通办法是委派他当地方高级官员,通常是做观察使或节度使。许多这样的任命对于唐王朝之能否真正幸存下来是事关重要的;然而,从这些带有剧烈政治斗争伤痕的人们中,朝廷很难指望挑选出高度忠诚的人去任职。令狐绹对淮南北部发生的事情采取的中立态度,便是会产生什么后果的一个例子,当时他竟允许庞勋叛军和平地通过他的辖境。夏侯孜在867年罢相之后被派去四川,在那里抵抗南诏入侵时他表现出的无能造成了灾难性后果。幸运的是,在懿宗统治时期更多的地区并未卷入叛乱,因为京师周围、长江中下游等地以及四川的许多节度使都是以前的宰相,而他们对王朝的忠诚是难以保证的。

除了统治精英的政治分裂及这种分裂对地方行政和官场风纪的影响之外,还必须着重指出管理职能的退化。懿宗即位以前,在宣宗统治下有一股改革活动的疾风,它主要是想恢复传统的制度结构。但是官僚机构继续崩溃:政府机关呈四分五裂状态,法纪荡然,某些机构改变了职能,其他一些则名存实亡。此外,例如选拔官员和起草诏勅这样重要的基本职责不再属于任何具体的机构,而多半是临时向人交办。[42]这不是新的发展,而是一个世纪或更多时期变化的结果。它严重地削弱了官僚政治的完整性、使命感和内聚力,降低了它们行政管理的效能,不断地损害着一度有力的和组织完善的机构。制度破坏后的明显标志必然是增加了官僚们的不安定感和不安全感。

这个时期的历史学家强调懿宗个人的奢侈、他的不合常理的残酷以及他的任性。这位皇帝的某些行动是完全反常的。有一次他想任命一个宠爱的乐工为宫廷禁军的将军,此事甚至激起了宦官和大臣们的一致反对。凡反对任何一个与真正权力中心有关的人物的官员是不会安全的。一位大臣奏请皇帝注意他的宠妃的兄弟涉嫌一件阴谋案,懿宗竟下令将该大臣处死,全家削籍为民。

除了皇帝的专横和残暴之外,懿宗朝统治的主要特征是它和以前几位皇帝时期的政策截然不同。在使用宠臣方面,在专横地使用权力方面,他的统治都使人容易想起武后之治,并留下了一个同样强烈的痛苦的混乱摊子。但是也有重大的不同。武后很少采取悖乖的行动。再者,她的政治活动冲淡了旧贵族的力量,扩大了王朝的政治基础。懿宗的政治活动则明显地缩小了中央政府的政治基础,至少它的最高层是如此。由于在最高的官职上排除了过去最坚决支持王朝的那些家族的成员,而代之以宦官、暴发户和小部分贵族(它们主要以京师或京师附近为基地,有时也与皇室通婚)中地位较低的成员,所以他的统治在很大程度上就毁掉了王朝长治久安所最依赖的灵活性和平衡。地方上存在的深刻的和普遍的动乱促使王朝的拥护者在以后僖宗皇帝统治下暂时重新联合了起来,但是以前列朝的相对政治稳定性却在唐朝统治的这最后40年中再也不能恢复了。

懿宗对佛教的支持

没有迹象表明,懿宗在即位初曾认真过问政府事务,他的作用限于日常的礼仪。其他时间只是尽量寻欢作乐。看来他感到这种生活完全合乎自己之所好。他过于爱好音乐和宴游,在听音乐和观看宫廷乐人表演时是不知疲倦的。他经常参观长安的园林,前往京师周围使他感到愉快的风景名胜之地,伴同他的是为数众多的皇子和通常超过万人的随从队伍。他的奢侈行为的费用是难以计数的。

懿宗对佛教的庇护通常仅仅被视作他的奢侈挥霍的又一个方面,也是他的个人各种无节制行为的一种表现。然而,在845年大事毁佛之后,皇帝重新支持佛教却是一桩值得重视的富有历史趣味的事件。

宣宗几乎立即改正了武宗对佛教寺院的广泛的压迫,但此事通常被人忽略了。847年阴历三月的一道诏令宣布,所有会昌年间被毁的寺院可以重建,官府对此不得干涉。这种恢复只是宣宗及其大臣们改正武宗朝政策的全面努力的一个方面。[43]在他的恢复佛教信仰的其他行动中间有一道848年的诏书,命令在长安、洛阳、成都、荆州、汴州和扬州建造新的庙宇。壮丽的佛教节庆在全国重新举行,在京师,皇帝恢复了佛、道、儒鼓吹者之间的传统辩论。在福建,有许多新的寺庙是唐末和五代建造的。其他地区无疑也存在同样情况。这样,宣宗之治标志着佛教恢复了它在中国社会中的传统地位。

懿宗证明甚至比他父亲更热衷于做佛教的保护人。几乎从即位之日起,他为佛教滥用公帑和个人虔诚信奉就显而易见了。862年,在皇帝下令举行大规模受戒仪式,并为僧尼在宫内讲经提供新的设施之后,朝中有人提出异议,重申反对佛教的传统的理由。但是这些反对者的雄辩毫无效果。

在懿宗晚年,他对长安佛教机构的庇护增加了。在他生日那一天,来自京畿各大寺院的僧侣应邀到宫内讲经。871年,他参观了坐落在皇子们所居的王府——他曾在其中长大——正西的安国寺,对僧人们滥施赏赐。同一年晚些时候他邀请1万名僧人到宫中举行盛大的斋筵。

懿宗的许多大臣在佞佛方面与他不分上下,首先是裴休,他是宣宗朝最著名的宰相之一,在懿宗朝继续保持荣誉职务直到870年去世为止。裴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居士,不饮酒吃肉。他写下了若干关于佛教禅宗的学术著作,因为立论精密严谨博得了许多赞赏,它们已成为佛教三藏的组成部分。对佛教的赞助不限于长安,在地方上也广泛流行。以后数十年,在禅宗的一大中心的福建佛教得到大量的支持;作为这个时期佛教流行的一个明确标志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印刷品《金刚经》,它印行于868年,也是世界最古老的印刷品之一,在20世纪初为斯坦因所发现。

懿宗庇护佛教的最后行动是最壮观的。早在873年,皇帝不顾大臣们的拼命反对,决定恢复尊崇佛骨的仪式,此事在819年曾受到韩愈的令人难忘的斥责,以后未再举行。873年迎佛骨仪式极其隆重,甚至超出了宪宗时举行的那一次,政府在全国颁布大赦以示庆祝。京师富家竞相炫耀侈靡,朝廷中的成员全都施舍大量财物。

懿宗举行这个仪式也许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临近死亡而绝望所致,因为他在几个月后就身患重病,终于在873年阴历七月死去。皇位立即由他12岁的儿子李俨继承,李俨在历史上称为僖宗。

僖宗(873—888年在位)

皇帝和宦官

873年12岁的李俨继承皇位,比他父亲860年嗣位要平静得多。他是懿宗八个儿子中的第五子,他的嗣位应归功于两位资深的宦官神策军将军刘行深和韩文约。[44]刘行深出身于宦官世家,刘家的几个成员曾博得朝廷大员的尊重,所以刘对李俨的支持是有相当分量的。新皇帝在873年阴历七月十九日即位,这是他父亲去世之日,也是他被指定为继承人负责军国大事的次日。懿宗的遗诏任命他的宠臣韦保衡摄政,但事实上韦保衡和已故皇帝的其他几个声名更加狼藉的宠臣一起,在僖宗即位后立即被贬逐出朝廷。

僖宗仍是个孩子,对宫外生活所知甚少。他爱好游戏,长于射箭、骑马和舞剑。他特别为自己善于踢球——唐代特别风行的一项运动——而自豪。他还爱好数学计算、音乐和各种赌博,特别是掷骰子。他爱斗鸡,和自己的兄弟在斗鸡比赛中打赌。他似乎有幽默感,但又相当迟钝。

当僖宗长大之后,他对游戏和娱乐的兴趣减弱,开始坚定地过问朝廷事务。不幸的是,他看来是一个严酷而反复无常的统治者,过分关心细节,喜施严刑,甚至用它来对付那些对他的政府言之成理的批评。僖宗在他统治的15年中,常常被描写成十分轻浮的人,但看来很清楚,在他将近20岁时他已成为一个意志坚强的统治者,虽然明显地反复无常,没有经验和缺乏足够教养。如果要对他统治时期朝政的处理多加批评的话,人们必须记住,僖宗面对的是如此复杂和危险的一种危机,足以最大限度地考验任何统治者的聪明和勇气,何况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

即使考虑到历史学家有反对宦官的偏见,他们将僖宗统治时期的失政主要归罪于他的首要宦官田令孜(他很快便主宰朝政并作为唐末最有权势和最可怕的宦官之一而闻名),也可能是公平的。[45]田令孜和他的宦官继承人对唐末诸帝的控制是如此有力,以至于皇帝实际上成了他们的傀儡。在唐朝最后数十年间,虽则皇帝曾短期内重新得到一定程度的权力,但总的来说,皇权差不多降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低点。

田令孜在懿宗统治时期只是宦官中一个次要人物,他掌权的关键在于他和僖宗的非常亲密的关系,因为僖宗把他当作养父。田令孜受过很好的教育,非常聪明;他设法让僖宗忙忙碌碌,同时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他的支配地位在875年被委任掌管神策军时显示了出来。现在他不需请示皇帝便能任命官员,分赠赏赐,皇帝显然无保留地信赖他处理朝廷事务的能力。田令孜千方百计给皇帝的内库增加收入,其中包括计划籍没京师富商的财产。任何反对他的计划的人都有被处死的危险,甚至政府中最高的大臣们也害怕公开与宦官作对。

除了满足他个人的野心之外,田令孜寻求普遍提高宦官威信的办法,880年他任命京师和地方的高级宦官职务时采用了迄今为止只是在任命宰相时才用的庄严仪式。[46]田的极端冷酷和他对皇帝的牢固控制当然引起僖宗外廷官员极度不满,毫无疑问,他在朝廷的地位更摧毁了大臣们中间的一切共同使命感,而且粉碎了恢复唐朝皇权的任何希望。

唯一强大到足以和田令孜抗衡的角色是另一个宦官杨复恭。与田令孜不同的是,他是最有势力的宦官“世家”的成员,他的祖先在神策军充当高级将领近百年之久。[47]他的经历和一个普通的朝廷官员是很相似的,在被枢密使杨玄翼收为养子之后,他先后担任过一些地方的监军使,并在镇压庞勋叛乱中起过重要的作用。然后他回到京师任宣徽使,869年接替义父杨玄翼为枢密使。杨复恭代表宦官集团中与朝廷机构完全合作的那一部分人,他忠于王朝,而不是忠于任何皇帝个人。他认为,田令孜是暴发户,就像懿宗朝的官员对懿宗的宠臣的看法那样。田令孜对杨复恭在政府正规机构中的地位造成了直接的威胁,所以他们之间开始权力之争是不足为奇的。然而,田令孜对新皇帝的个人支配地位和他对宫廷禁军的指挥证明是决定性的,杨复恭被降职,暂时退休,像一个官员那样退隐林泉。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在懿宗统治的晚年宦官与官员们共同起来反对懿宗的宠臣时,他似乎与某些外廷官员有很好的关系。也许杨家和其他重要宦官家族所表现出来的效忠王朝超过效忠皇帝个人的态度,有助于缓和他们和外廷官员之间的紧张关系。

正如杨复恭的经历显示出极像一个高级文官的经历类型那样,他的“堂兄弟”杨复光也担任过许多高级军事职务。[48]和他的“堂兄弟”一样,杨复光也受过相当好的教育,他的传记描写他是一个大义凛然和有决断力的人。在懿宗统治时期,宰相杨收怀疑杨复光密谋反对自己,曾将他逐出京师。当黄巢叛乱时,杨复光被委以一系列极端重要的军事的和交涉的使命。他对政府对付叛军的政策有重大的影响,并协助付诸行动。他在这些年中的成就博得了人们很高的尊敬。

尽管杨复光在黄巢叛乱时为王朝效劳,宦官与官僚之间的紧张关系仍在继续。虽然宦官参加政府是一个公认的事实,但他们的势力和影响所及超出了可以容忍的范围。甚至在政府从流亡中回来以后,田令孜仍然控制着僖宗,因此他成为京师和京外官僚们猛烈攻击的目标,他在朝廷的地位仍是任何努力重新控制京师以外各地区的活动的主要障碍。僖宗统治下的三个最有影响的宦官——田令孜、杨复恭和杨复光——试图把义子安置到重要的地方职位上,以此将他们个人的势力伸展到外州。仅杨复光的义子任刺史、地方将领或更高职务的就在10人以上。[49]田令孜在京师以外地区的阅历比起杨氏兄弟来要差得多,他也曾试图用任命其兄弟陈敬瑄为家乡所在州节度使的办法来建立他的地方势力。在建立个人与封疆大吏的关系方面,宦官们不过学朝廷大臣们的样子,但是,以这种个人的结合和联盟来代替对政府的效忠,其结果又进一步损害了唐王朝的力量。

僖宗时期的外廷:贵族统治的复辟

僖宗统治的最初几个月和他父亲亲政时相似,都采用只委派豪门大族的次要成员或没有多少个人力量和影响的官员担任最高职务的办法,来加强对新政权的支持。南朝萧梁家族上了年纪的后裔萧倣在873年腊月被任命为宰相,以取代腐化的和受人怨恨的韦保衡,后者已被逐出朝中。[50]萧倣是一个正直和节俭的人,他坚定地反对懿宗对佛教的过分庇护。他曾是一个著名的节度使,在865—868年负责大修黄河堤防。他的祖父、叔父和侄子都曾担任宰相,所以他的任命是稳健和保险的。萧倣很快便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叫裴坦的人同为宰相;裴坦是在整个唐代与皇族有密切联系的著名裴氏的一个小支系的成员。裴坦在得到任命后不久便病死,他由懿宗朝一个不甚知名的宰相刘瞻所代替,刘曾于870年被贬出朝廷。

然而,下一个任命暗示了一个重要的政治变化,即权力回到原来已有根基的政治和社会贵族集团手中,它们的地位在懿宗朝曾被系统地削弱了。874年阴历八月,在新任命的宰相刘瞻可疑地死去以后,政府指定崔彦昭为相。[51]崔彦昭是宪宗朝宰相崔群的侄子,“东北”旧贵族集团的典型代表,清河崔氏的成员,因此也是山东(即河南和河北)那个排他性的“七姓”集团的成员。9世纪上半期这个集团在政治上的重要性是很深远的,在他们中间崔氏显然有特殊的重要性。当9世纪30年代宦官与官僚之间剧烈斗争时,崔氏的头面人物领导官僚的一方。[52]武宗朝的宰相中崔氏有3人,宣宗时有4人。在懿宗时期有意使这个集团黯然失色之后,874年任命崔彦昭的决定是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

崔彦昭不仅有给人深刻印象的家庭联系,他还是一个聪明而有学问的人,在任职时表现出处理实际问题的出色能力,特别是在河东任节度使时(870—873年),他成功地抗击了沙陀突厥的进攻。根据所有这些原因,他的拜相是多年来较为积极的宰相任命。但任命他为宰相的真正意图是无法知道的。唐王朝面临极为困难的问题,所以要求强大的和统一的领导,这样一种普遍的意识一定是他得以任命的一个因素。此外,在僖宗童年时显然掌握着任命大权的宦官们,对无法预料的皇帝宠臣——像在懿宗朝曾控制朝廷的那些宠臣——的兴起的恐惧,也许超过了对旧的政治精英集团的成员上升的担心。

有一位宰相的任命进一步证实政府不但决定要对前一皇帝的政策反其道而行之,而且要恢复以前某些政策受害者的权力。874年阴历十月,郑畋被任命为宰相,他是另一个名门大族的成员。[53]尽管郑畋早在几十年前的科举中名列前茅,他在宣宗朝仍被投置闲散,因为他的父亲反对当时掌握朝政的白敏中和令狐绹。直到9世纪60年代后期刘瞻被任命为宰相后,郑畋才开始得到翰林学士这一重要的任命。郑畋以他的敏捷的才智、透彻的见解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学风格在同僚中赢得了尊敬。但是,当870年刘瞻和他的政治伙伴被贬逐出京师时,郑畋几乎立即遭到另一次挫折。他被派遣到遥远南方一个无足轻重的沿海州中去做刺史。

僖宗在874年的阴历十月又同时任卢携为相,从而首次补齐了4个宰相的职位,这是整个僖宗朝在京师的宰相的标准数。[54]卢携出身于河北范阳卢氏望族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支系。卢携是一个和他的同僚郑畋很不相同的人物,两个人之间的唯一关系是他们都是东北贵族集团的成员。他在855年中进士,在宣宗和懿宗两朝接连升官,担任重要职务。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庶出成员,他与懿宗朝的许多高官没有差别。但是他对9世纪60年代逐步造成的普遍危机以及外地州镇的悲惨状况是有清楚的认识的。

由于他的任命,政府中的四名宰相是满员的,他们是萧倣、崔彦昭、郑畋和卢携:他们都有很高的名望、丰富的经验和能力以及个人的正直品质。他们组成了一个远比懿宗时期的任何宰辅大臣更为能干的集团,因为懿宗很少任命这样高水平的宰相,而且在一定时期内从不多于一人或二人。新任命的宰相们最紧迫的任务是结束在懿宗时期迅速蔓延的腐化现象。他们受命仅几个月,政府就以大大提高了的公正和效率进行工作,与此同时,前朝一些精心追求形式的做法被废除了。[55]

社会问题与盗匪活动的增加

朝廷中的新领导面对一种令人气馁的局面。僖宗嗣位后不久在874年初,当时的翰林学士卢携向皇上呈上一份感人的奏疏,详细叙述了自9世纪60年代以来日益加剧的危急状况。[56]这确实是令人沮丧的描述:前一年是一个干旱和饥荒的年头,作物只有一半收成,秋天的庄稼几乎颗粒不收,冬天的蔬菜很少。饥荒地区面临着大批人饿死的危险,百姓被迫以野果和树叶为食。但是即使面对这样的灾难,政府仍不能豁免任何附加的赋税,农民为了完纳正式的赋税被迫卖掉房屋的木头,将自己的子女卖为奴婢,他们的妻子受雇为仆人。

卢携极力主张立即采取救济的措施,在百姓“无生计”以前应停止征税。朝廷决定听从他的建议,但官员们发现这样做是不可能的,皇帝发布的救灾诏令被看成为一纸空文。

这有力说明了这几位宰相在处理各地许多大问题时面临的基本情况;甚至考虑最周详的政策在面对如此大量的和难以处理的问题时也几乎不可能贯彻下去。但是他们确实很周密地考虑了国家的状况。

875年正月,一项涉及全面政策的诏令作为皇帝的大赦令的一部分发布了。[57]这是唐代发布的诏令中最长和最详细的一件。它彻底地和有根据地仔细讨论了当时许多严重的社会、财政和制度上的问题,并提出了详细的改革方案。它表现出惊人的乐观态度,如果不是在这样不祥的时间里发布,它可能产生一种有利的效果。它显示了对王朝面临的主要问题和争端的清醒认识,并证明了唐代后期的衰落不能仅仅归咎于行政管理的无能。因为政府至少暂时是由一些明智的有才之士所掌握,他们全都富有经验,了解民情,而且对王朝忠心耿耿。

到9世纪70年代时盗匪活动已很普遍。但它的发生率在黄、淮之间人口稠密的平原地区最高,在那里政府频繁的压榨和经常的自然灾害结合在一起,引起了严重的社会混乱,致使许多人被迫亡命,出没于荒地原野之中,流为盗匪。大平原的西边和南边是丘陵地区,盗匪能自由来往,而官军进入则需冒很大的危险,沿海一带是为数众多的重要产盐区,由于政府垄断的盐价愈来愈高,这些地区私盐贩卖盛行。武装的盗匪集团从事这种非法的贸易,不时抢掠他们容易到达的长江流域的商人和村镇。

在僖宗统治的初年,盗匪活动进入一个新阶段。在此以前盗匪已是一个足够严重的问题,地方上的高级官员因此得向皇帝提出详细的奏疏,并精心地提出防止的办法。盗匪固然危及公众安全和行政管理的稳定,但更严重的是对商业和政府赋税形成威胁。然而到9世纪70年代初,有些规模类似小型军队的盗匪,已能劫掠农村,甚至攻打有城墙的城市,从而直接与政府对抗。在盗匪集团与政府军之间发生了严酷的战斗,875年开始了持续将近10年的大规模镇压盗匪的军事行动,在此期间中国几乎所有地区的权力结构都完全改变了。这种冲突不仅仅是权力突然和全面崩溃的结果,虽则官员中间败坏的风气使得政府难以对混乱局面作出有效的反应,它也是几十年前开始的长期社会混乱和普遍军事化的最后阶段。

撇开盗匪不说,许多迹象表明9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的政权是不稳定的,正在多方面受到挑战,而这在几年以前是不可想像的。例如,在869年,在洛阳以东只有60英里的陕州的百姓驱逐并羞辱了一个傲慢而且残酷的观察使,因为这个官员在发生旱灾时拒绝他们请求救济的呼吁。政府决定与其惩办百姓,不如黜免这个官员。在这个例子中表现出来的谨慎显然是受到庞勋叛乱前车之鉴的影响,因为这场叛乱经过一年的残酷战斗以后,平定还不到一个月。下一年,淮西光州的百姓赶走了他们的刺史,有些官员极力主张应该严惩该地百姓,以防再发生同类事件。874年腊月,僖宗刚嗣位不久,京师正东南的商州百姓采取同样行动反对他们的刺史王枢。当时他用低价购买百姓粮食,百姓便殴打他,并杀死了他的两名助手。在平时,这样的事情将被视作反对政权的大逆不道行为。但在9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这已是很普通的事了。[58]

这一类事件尽管使唐王朝感到烦恼,却很容易镇压下去,而不致成为大叛乱的中心。有责任的官员能被撤换,几支军队可以进驻,肇事的头目们则可以被孤立起来并处死。它们本身并未表现出大的危险性,但却表明了更深更广泛的动乱的可能。在这样的城市骚乱中也表现出同样的绝望情绪,它把在正常情况下仅仅是地区犯罪集团的盗匪团伙变成了大规模的组织良好和充分武装的联盟:它能够在软弱的政权面前为所欲为而很少受到惩罚。

盗匪武装的力量和它能够把众多的军队投入战场的突然性,像在此以前由裘甫和庞勋领导的叛乱那样依靠的是那些被社会冷落了的居民的广泛支持。被剥夺了生计的乡村贫民数量有增无已,对于许多人来说最方便的出路便是去参加遍及各地的某一团伙。

盗匪团伙的社会构成和组织

关于大量盗匪团伙支持者的情况我们所知不详,只能作最概括的说明。历史学家称他们为亡命,即离开家庭或家乡而放弃了正规社会中的合法地位的人们。这种逃离本土的人们既能成为单纯的流浪者,也能成为盗匪集团的成员。盗匪集团的首领们乐于供养这些被社会赶出来的难民,由他们来壮大首领们的追随者的队伍。

盗匪中曾以耕地为生的人占多大比例,究竟有多少人从事低下卑贱的职业,或没有任何正式的生计,这些都无法知道。社会的分裂和动荡在唐代已有很长的历史。逃亡农民在从前通常是占领空地,或者在数量日益增加的庄园中受雇为佃农或劳工。但是农民的真正大规模流亡开始于安禄山叛乱之后。例如在8世纪70年代末,独孤及奏报说,90%的舒州(安徽)农民仅能糊口,“不持一钱,以助王赋”。[59]这种被剥夺生计的无地农民比正常的受严重压迫的农民更易沦为盗匪。当然,有些农民是被裹胁进盗匪集团的,但是大多数保有一片土地的农民不敢冒剧烈变化的风险。

如果不管参加盗匪集团的个别成员的社会背景如何而坚持给王朝的对手贴上“农民起义者”的标签,那么我们就歪曲了对唐王朝挑战的性质。这并非说农民完全是消极被动的。在那些年代里经常有这样的农村暴动,农民时而参加,时而回去务农。但是王仙芝与黄巢没有领导过这种自发的农民起义,他们也不曾被视为“农民英雄”。王仙芝、黄巢及其同伙率领的是盗匪集团联盟,并不是一支农民的军队。它们在乡间制造恐怖,用武力夺走一切能够夺走的东西,他们对普通农民来说实际上已经成为经常的和令人生畏的威胁。他们从未致力于促进农民的利益,一旦条件有利,就急于接受朝廷的招安。

虽然我们对盗匪集团的广大成员所知甚少,但对他们某些领袖的情况却有内容充实的报道。这些人部分出身农村绅士,部分来自穷困的阶级。其中某些人有一功名或受过正规的教育,因此渴望能跻身官场。黄巢和他的重要伙伴如朱温、李罕之都受过中上等教育,黄巢本人甚至被地方选出参加过进士考试。[60]其他一些盗匪首领则来自我们可以称之为农村社会中的“强人”阶级:这些人有自己的能耐和地方势力,但是他们跟地方上的官场没有多少往来,又没有受过能够把他们引向仕途的正规教育。朱庆就是这样的一个强人,他是令人生畏的人物,在宋州(河南)以劫掠为生。无论他们原是有文化的杰出人物,或是一些我行我素和无法无天的地方强人,所有盗匪的首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精于武艺,而且以他们抗击官军的成就判断,他们中有些人显然是杰出的军事战术家。

这种“敌对精英人物”在唐代后期的出现绝非偶然。[61]进入仕途的机会已经逐渐减少。政府对专卖税的过分依赖导致了广泛的私盐贸易,而敌对的精英人物很快便加以利用;他们中许多人积累了雄厚的财富。这些人也在个别村庄与更大的社会之间作为中介而扮演关键的角色,所以我们发现他们在最大的盗匪联盟中充当首领,是不足为怪的。

对于他们的同伙即对于聚集在一起用武力夺取不能用其他方法得到的东西的人们来说,这些强人既不是恐怖分子,也非盗贼,而是任侠的范例,而任侠强调的是相互忠诚和互相保护的思想。他们是不可忽视的,能够“权行乡里,力折王侯”。[62]某些盗匪首领在他们与政府之间发生公开冲突以前已经拥有这样的地方权势。然而,以后他们通常切断了与家乡的联系,变为“流寇”。

另一类盗匪首领是从底层崛起的。尽管他们中某些人有过农民的经历,大多数出身农民,但是他们自己并非农民。[63]他们有时被称为“流氓”或“地痞”,这些人没有正当的职业,不是正常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64]这种农村流氓将同伙组成一种专事劫掠的军队,可以随时奉命出动,他们在唐代后期的盗匪军队中扮演主要的角色。

某些盗匪首领成为王仙芝以及后来黄巢的同盟者,某些人则在中国其他地方带领规模较小的农村帮伙独立行动;另一些人似乎就是罪犯。例如,与王仙芝同乡又是他的主要支持者之一的毕师铎所率领的党徒以“鹞子”著称。后来建立吴越国的钱镠,“少拳勇,喜任侠”,“以解仇报怨为事”。王建原是一个懒汉,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他最后在四川建立了前蜀国,在他的朝廷中充斥着唐王朝的著名的旧官僚。然而,人民并未忘记他的旧绰号“贼王八”。徐温为南唐国奠定了基础,“少无赖,入群盗中,以贩盐为事”。钟传在黄巢叛乱时独自控制了江西,他“不事农业,恒好射猎”。[65]

唐代后期亡命之徒的杰出人物中另有许多人有着同样的背景,他们都没有正当的谋生手段,生活在刑事犯罪的边缘上,再有一些人则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难以适应任何常规的社会生活模式。有些人则是社会上的杂流,成为街头艺人、屠户或小偷。还有一些人是当兵的,少数人还是和尚,虽然我们知道有一人每次想入寺修行都遭到拒绝。[66]

盗匪团伙的组织是难以准确说明的,当时中国官员也许对盗匪团伙知之甚深,但是官方史书中保存的报道不足以使人了解它们的内部结构,仅仅令人感到它们是一支组织很好的军队。例如,据《新唐书》叙述,在早期,好斗的王仙芝有“票帅”10人以上,其中7人留下了姓名。[67]然而,其中有几个人是自行其是的大独立团伙的首领。例如,毕师铎虽然支持王仙芝,但他有自己的追随者,这些有名有姓者中间的另一人是柳彦璋,他是877年活动于江西的团伙。第三个人刘汉宏实际上参加了反对王仙芝的战斗,抢劫了王的供应车辆,他是作为一支独立的盗匪行动的,再者,除了《新唐书》的报道以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他是王仙芝的支持者,更不是他的“票帅”之一。在一个冲突不断加剧的时代,盗匪团伙首领之间的关系的性质混乱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它足以使人认为,唐朝政府可能完全误解了盗匪集团这个陌生的组织。

王仙芝领导的并不是具有高度组织性的军事机器,而是个别盗匪或盗匪集团的联盟,它们每一股人都有自己的首领,其成员由个人忠诚或共同利益维系在一起。王仙芝自己的团伙联盟总数有3000人,由各有二三十人以上的小团伙组成。一次百人之多的单独袭击如果不是一个特别大的团伙干的便是几个较小团伙的联合行动。王仙芝、尚君长和黄巢似乎都是这样有能耐的领袖,他们能支配一批个别的团伙首领。这种高级的个人领袖作用和这种以个人关系维系的联系,是中国盗匪或造反者联合的特征,直到20世纪仍然如此。

加强这种个人纽带的一种方法是把首领的姓氏赠予他的追随者,这样首领们便具有“家长”权。在黄巢控制下的八个首领共同使用相同的姓氏,互称“兄弟”。没有证据说明他们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很可能他们都是团伙首领中的伙兄伙弟,乐于接受他的姓氏以及他的“家长”式的领导。[68]这种虚假的亲属关系通常被皇族经常使用,在艰难困苦的时代里农村社会中行之更为普遍。唐代后期,赐姓之事在高级军事统帅和他们的部属之间也是很普遍的,至于皇室与它的最亲密支持者之间,就更不必说了。[69]

冲突的早期阶段:王仙芝和黄巢

874年,僖宗即位整满一年之时,有迹象清楚表明,来自盗匪集团的威胁变得不妙了。那一年年底,感化军(改组的河南武宁军)报告说,盗匪活动猖獗,它需要外来的援助。政府下令山东南部的几个军出兵支援。引起感化军如此严重不安的盗匪可能是庞勋支持者的残余势力。[70]山东的节度使们对于派军队去感化军并不热心,因为他们也同样面临爆发的盗匪活动和地方骚乱。动乱立即扩大了:875年阴历五六月间,不但在农村,而且在天平(山东西部)的州城都出现了真正的危险,至少半个世纪以来,天平的辖区一直是盗匪活动的一个中心。由王仙芝和尚君长领导的盗匪在875年阴历五月攻打濮州和曹州;黄巢带了几千人立即响应。盗匪与天平军的首府郓州保持相当的距离,但郓州的盗匪团伙却参加了他们的队伍。政府的最初反应与往常一样。盗匪的攻打被认为是地方性的问题,应由地方军队处理。天平的节度使薛崇带着军队进击盗匪,但被打败。

战斗在875年逐步升级。开始对帝国的统治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王仙芝现在采用了大将军的称号,并发布檄文分送邻近各地,指责政府政策不公平,行政贪污腐败,这一檄文所宣布的目的类似于868年庞勋发布的“露布”,后者在叛乱地区的乡村和寨堡中传播,曾获得巨大成功。看来王仙芝发出号召的意图主要是想得到其他盗匪团伙的支持而不是争取人民大众。875年后期他拒绝接受兵变中的士兵参加他的队伍,可能是认为他们的支持既无必要,又有危险性。当庞勋占领彭城之后,绅士们很快前来支持,但王仙芝则没有他们的支持,黄巢在很久以后他占领长安前也没有这种支持。少数定居的地方精英人物可能断绝与自己地区的关系而支持盗匪领袖,后者袭击一个又一个地区,既没有占领疆土,也没有在政治上巩固自己的明显愿望。他们期待的是一个稳定的新政权的出现。

这一年以后的一些日子形势迅速恶化。黄河水灾以及随之而来的破坏性的蝗灾大大增加了农民的困苦,造成了饥荒,并把更多的农民推向绝境而使之沦为盗匪。

在875年下半年,盗匪的袭击已蔓延到十余州的广大地区,往南远及淮河。这些盗匪中的大多数都在主要首领王仙芝和黄巢之外独立活动,他们组成了数百人到上千人的集团进行袭击。政府试图以优势的兵力作出反应,命令河南和淮南地区五镇的节度使和监军使追捕盗匪,尽快地使受影响的地区安定下来。但是这证明是无效的,875年阴历十二月,平卢节度使、神策将军宋威极力主张建立一个指挥中心,协调该地区攻打盗匪的全部兵力。政府接受这一建议,并从禁军中增派3000士兵和500骑兵作为支援部队。宋威虽然年老有病,仍被指派为统帅。他是一位富有经验的军人,曾指挥过中国军队抗击南诏,前不久在镇压庞勋叛乱中起了重要作用。

除了为现在的军队建立一个指挥中心之外,政府还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876年阴历正月,福建、江西和湖南的所有刺史和观察使受命训练士卒,帝国境内所有村庄“各置弓刀鼓板以备群盗”。[71]在中国的南方,这是政府在该地区兵力不足的证据,同时也显示出盗匪已成了普遍的危险。这是唐代首次由中央政府正式建立以地方自卫为目的的民兵组织。这一措施与政府通常不让农业人口保持武器的政策相反,表明朝廷已觉察到危机是何等的严重。随着法律、秩序和正常的社会控制在地方上的解体,地方一级必须采取行动了。

地图20 874—878年王仙芝团伙之联合

可是,政府仍然决定发动一场由宋威指挥的决定性的歼灭战去击溃盗匪的军队。876年,盗匪向东移动,进入沿海地区,攻击沂州州城。那年阴历七月,在沂州一场大战以后,宋威上报说,盗匪已被消灭,王仙芝已被杀死。宋威因表面上的胜利而得意洋洋,便遣散了他麾下的各地军队,自己回到了平卢。朝廷为之狂喜,大臣们献上了贺词。但不过几日,事情就已弄清楚,盗匪非但没有消灭,而且仍像以前那样危险,依然袭击和洗劫整个地区。讨伐军现在自身也处于兵变的状态,但在快要叛变投匪时,他们被挫败了。对士兵的控制重新恢复,他们被送往战场,并得到忠武军的支援。为首次大规模讨伐盗匪战役的失败而震惊的朝廷,现在开始调动军队来保卫通向洛阳和长安两都的一些要道了。

宋威可能是为了邀功而故意捏造了王仙芝之死和盗匪军队被消灭的第一次捷报,其实这两件事都未发生。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他是善于弄虚作假的。但宋威也可能把他的对手完全估计错了。朝廷不清楚盗匪军队的内部结构,甚至不了解它的规模大小,经常加以夸大。

876年阴历八月,盗匪向西移动,使东都洛阳大为惊慌。九月,他们在洛阳东南45英里的汝州取得一次引人注目的胜利,俘获了刺史王镣,他是宰相王铎的堂兄弟。王仙芝和他的同伙尚君长得到朝廷赦免,但他们的反应是返回北方,攻打郑州,只有在昭义军派来了援军后才被击退。他们仍带着俘虏王镣,向南转移,那里防御比较薄弱,农村也比较富裕。

876年阴历十二月,盗匪集团到达长江中游,对鄂岳、淮西和淮南发起了一系列的袭击。这一地区的守卫部队比起北方的军队来驻守得更为分散,因而盗匪就可能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以前的宰相、淮南节度使刘邺强烈要求增加兵力;政府下令重建的徐州戍军(现在称为感化军)抽调数千人南下保卫它的辖区,对抗盗匪。这支军队在过去曾引起如此多的问题,新近又试图把它遣散而未成功,政府却在此时被迫动用它,这件事说明局势已恶化到何等程度。

讨伐军统帅宋威拒不将他的军队主力移到宣武中部邻近大运河和距离王仙芝当时攻击的地区数百英里的毫州之南,这更加深了危机感。宋威可能希望保存他的力量,集中全力保卫河南,旨在皇朝一旦崩溃时为他自己建立一个强大的地区基地。但是他的公开理由是害怕遭到数年前政府处分与庞勋作战的军队的最高统帅康承训那样不公平的待遇。在镇压庞勋起义之后,康承训被提拔为河东节度使,并领宰相衔。路岩和懿宗的宠臣韦保衡惧怕他会在朝廷行使权力,便弹劾他故意逃避战斗和有其他不法行为。尽管在870年,特别是出于政治目的,朝廷没有能力对军队的最高统帅采取严厉的行动,但它仍然将康承训免职,降为王傅,最后将他流放到遥远的南方。[72]一位有功的将军遭受这种愚蠢羞辱以后,常见的恐惧、怀疑和反抗在文官中也开始出现了,更危险的是,它影响了王朝的高级将领们。

在873年僖宗嗣位以后,康承训被召回京师,但已经做过的事情是无法抹去的。宋威也曾率领军队攻打过庞勋,显然他不会忘记在康承训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所以害怕遭到同样的命运。因此他和自己的副手曾元裕达成协议,听任盗匪逍遥,以免遭到康承训的下场,万一不幸王仙芝称帝,他们还可以给予支持。于是曾元裕移兵长江中游,但不进击,而是等待事态的发展。[73]

僖宗统治开始时大臣之间明显的协调与共同的使命感,此时因对付王仙芝的政策和战略上的强烈争吵而被破坏无遗。当宋威的背叛行为已经明显时,郑畋强烈地要求更换他的统帅职务,以便对叛乱者能够发动更主动的战役。他要求把指挥权转交给忠武节度使崔安潜。崔安潜是一位前宰相之弟,和郑畋一样都是社会和政治的精英人物。876年阴历八月当盗匪经过他的境界时,崔安潜发动了强有力的攻击,从而表现了自己的军事才能。但是其他宰相不愿将最高指挥权交给一个文官。与著名的将军高骈有密切联系的卢携激烈反对该项任命,紧张的摩擦在两位宰臣之间出现了。崔安潜的任命始终未能实现,因为宋威直率地拒绝把职务拱手让人,而任何将他免职的企图几乎肯定会驱使他公开叛乱。

在876年冬天,唐王朝的前景看起来确实是暗淡的。北方的大部分地区继续为不断增加的盗匪团伙所蹂躏,它们只遇到不起作用的抵抗。官军的统帅宋威不愿追击盗匪军队,而似乎更关心建立他自己在地方上的势力,甚至不惜为一个由成功的盗匪首领所建立的新王朝效劳。由于盗匪团伙滋扰,国内局势十分危急,但使事态变得更坏的是,为保卫边境而派往岭南的北方军队又发生了一次兵变——这与几年前曾促使庞勋叛乱的局势一样。浙西还有王郢为首的一个较大叛乱(见下文),那里在859—860年时曾发生裘甫之乱。

正当形势看上去最黑暗的时候,政府交上了没有料到的好运,暂时减轻了压力。876年阴历十二月,盗匪攻击长江中游的蕲州。这时宰相王铎的堂弟王镣仍是盗匪的俘虏,他代表王仙芝写了一封信给蕲州的刺史裴偓。王铎是裴偓应进士考试时的试官,这使两个人之间建立了一种牢固的关系。裴偓同意给王铎写信,恳求为王仙芝提供一官半职。令人惊讶的是,当宰相们被召集起来讨论这件事时,有些人居然认为,王仙芝仅仅是“小贼”,很容易压服,他的威胁要比庞勋小,而庞勋的叛乱在一年之内就被镇压了下去。确实,盗匪集团中还没有人达到像庞勋那样的组织水平和取得那样广泛的支持。但是宰相们应该意识到,此时的盗匪机动灵活,领导有方,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分布的范围比庞勋时代广泛得多。由于内部意见不同而造成的分裂,使他们完全看不到王朝生存所受的威胁是何等严重。然而我们可以设想,王铎不懈的说情既是出于对于他堂弟安全的关心,也是考虑到公共的危险,他最后成功了,王仙芝被任命为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

无论王铎或政府都没有料到这样做对于事情的解决是不够的。另一位盗匪首领黄巢对于政府没有同样授予官职而大发雷霆,他殴打并用剑刺伤王仙芝。其他盗匪头目惧怕首领做官以后他们自己可能的后果,便威胁要将王仙芝杀死。王仙芝终于被迫拒绝朝廷的任命,让他手下的人洗劫蕲州,作为安抚。蕲州城被夷为平地,许多居民被杀死。裴偓逃往鄂州,这是最邻近的驻有大量政府军的州城;朝廷派去授予王仙芝官职的特使匆忙逃回京师;倒霉的王镣仍在盗匪手中。[74]

王仙芝未接受官职的最重要后果是盗匪集团的主力分裂成了两大股。留下3000人和王仙芝、尚君长在一起,继续在长江中游劫掠,另外2000余人跟随黄巢回到山东。这种分裂的意义不应过于强调,因为据说黄巢只是带走了他自己原来的追随者,盗匪首领们仍有可能重新联合以实现大规模的袭击,而明年发生的事情确实也是如此。但是对王朝的直接威胁暂时得以避免。

877年,即僖宗即位的第四年,叛乱活动遍及全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只有很少地区幸免于难。王仙芝和黄巢仍是令人畏惧的。他们现在能够攻击任何地区而不受惩罚,甚至能够袭击地方官军戍守的镇所在地。877年阴历二月,王仙芝攻打鄂岳镇所在地鄂州。同时黄巢攻陷郓州(他起家之地天平乡的所在地),杀死了该镇节度使。然后他向东移动,攻打沂州;该城在一年多以前曾遭袭击,那时政府令宋威为统帅发动了一场全面的惩罚性讨伐,但是在今天却没有为保卫该城采取认真的措施。

877年阴历四月,朝廷降诏概括地叙述了它企图用以处理各地大规模动乱的政策。[75]诏旨首先表示了对问题严重性的关切,然后满怀信心地断言所有盗匪将肯定地被迅速镇压下去。由于诏旨继续为投降的盗匪提出了有利的条件和官职,这种对必然胜利的自信心在当时就有所降低。诏旨中指出了当时的骚乱是何等的普遍:“江西、淮南、宋、毫、(宋威的讨伐军守卫的州!)曹、颍,或攻劫郡县,抗拒官军;或窘厄商徒,俘掠进奉。出彼入此,鸟逝风驱。”诏旨反复地强调,对于犯罪分子来说,失败是不可避免的;表达了皇帝对臣民慈父般的关怀:“恨不均其衣食,各致丰肥”。然而,对于那些继续进行破坏的人,皇帝发誓“用兵无悔”。

这道诏旨主要的真正对象是“王仙芝及诸道草贼头首等”。政府提出宽宏大量的投诚条件。首领们将破格授予官职、爵位和赏赐。当然,这仅仅是指形式上的官阶和有名无实的官职,近一个世纪来朝廷即以此等职衔授予不能直接任命的藩镇官员,用以维持名义上的联系。投降的盗匪首领将“于大藩镇内,量材与职额衣粮”。一般匪徒将遣回田园安置。

诏旨的后一部分指示地方官员应如何处理拒绝投降的盗匪团伙。他们应选择勇猛的将领和军队,采用灵活的战术去对付敌人。能够俘获一个盗匪首领和他的300徒众的将领,允许超授将军,并以千缗为赏。袭击并杀死盗匪,夺回资产、武器或搜集情报者,将按他们的功绩授予官职和奖赏。政府完全知道它的将领们不肯努力作战,诏旨中也包括严厉的警告:任何人逃避战斗,将令“本州道勘寻,准军法处分”。这只能意味着处以死刑。

这份诏旨的最后一节也许是意味深长的,它指示城乡当局寻求能够率领农民抗击盗匪的才杰勇敢之人。他们也将得到官职和奖赏;诏旨提到地方民兵领导人的两个突出例子,他们已经升到镇的高级职务。

军事形势变得如此糟糕,这样一种公开的政策声明是朝着希望恢复原状前进的必不可少的第一步。但是它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盗匪的自信程度和政府的虚弱程度两者都可以从盗匪的下一个目标宋州(由宋威的讨伐军守卫)看出。王仙芝和黄巢现在又携手合作围困宋州,顶住了被围军队突围的所有尝试,直到长安派来的将军张自勉带着忠武的7000士兵向盗匪进攻,使后者惨败和遭到重大的伤亡,情况才发生变化。但是,宰相们并没有利用这一胜利来恢复他们的协调意志与统一目标,而是在如何继续征讨方面吵得更凶。王铎和卢携要将张自勉的军队交给宋威指挥,以期宋威终会开始积极讨伐盗匪;郑畋则坚决不同意,他坚持说,张自勉和宋威之间的关系很坏,如果张被迫屈居宋威之下,他将被杀掉。在争辩中每位宰相都曾提出辞呈,但都遭到拒绝。辩论继续了整整一年,言辞也变得愈来愈尖锐刻毒。在张自勉的打过胜仗的军队被置于宋威手下一位将军的指挥之下时,张本人遭到宋威的造谣中伤,因此郑畋争辩说,张自勉是“因功受辱”,事实上正是他的功劳才使政府能够维持对大运河的控制。此外,郑在前一年曾徒劳地建议以崔安潜代替宋威统率讨伐军,因为崔安潜攻打盗贼取得多次胜利,但未曾记功。郑畋又断言,王仙芝提出投降不下7次,宋威都隐瞒不报。郑畋对宋威的指责可能是有充分根据的,但是免去他的统帅之职实际上无法做到。[76]

877年后期,盗匪们回到长江中游,在那里他们几次大败于宋威的副手曾元裕手下。政府再一次向王仙芝提出投降的条件。这时王仙芝的同盟者也被包括在大赦之列,他的几个主要党羽,包括尚君长在内,出发去京师。然而宋威在中途劫取了他们,并且报告说,他们是在一场战斗之后将他们俘获的。这份报告引起了怀疑,一名御史被派去进行审查。但真相已不可能弄清,因为宋威在御史到达以前已将盗匪首领们处死。

877年的战争本身是重要的,但同样重要的是朝廷中政治派别活动的加剧以及京师政治领袖和他们的统帅之间发生的不断加剧的紧张和猜疑。唐朝对张自勉在宋州的决定性的胜利未加酬赏,这和康承训在镇压庞勋之后受到侮辱的情况相似。由于对忠诚的和有战功的统帅一再未能给予应得的奖赏,政府失去了日益减弱的对王朝的好意和忠诚,而这本是它最珍贵的财富。

877年的腊月,唐王朝终于在发动对盗匪的进攻方面取得成功。在黄巢劫掠他4年前首次起事的所在地匡城之后,政府恢复了张自勉的战地统帅职务,并派他率领东北各路人马大举攻打黄巢。同一月王仙芝袭击荆南的治地江陵,这是长江中游的战略中心。政府已愚蠢地将荆南置于无能的杨知温的管领之下,他甚至在盗贼抵达城市外城时仍继续赋诗。杨知温最后向北方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求救。李福迅速调兵攻打盗匪,他的军队得到500名沙陀骑兵的支援,所有遇到的盗匪均被消灭。王仙芝急忙在江陵劫掠,杀死了三分之一的城市居民,然后逃之夭夭。

然而,这时逃走并非易事。当王仙芝率领队伍回到山东时,他遭到讨伐军副统帅曾元裕的追捕;曾元裕经过一年无所作为之后终于果断地行动起来攻打盗匪。在淮西南部申州的一次重要战斗中,王仙芝的军队遭到惨败,伤亡重大。曾元裕的胜利使政府指派他代替宋威为讨伐军的统帅,张自勉为他的副手。政府还将富有经验的将军四川统帅高骈调到荆南,他带着1.5万名全副装备的军队来到长江中游地区。

878年初政府军元气显示出重大的恢复。在王仙芝退往南方以后,政府军最惊人的胜利来到了,曾元裕的追捕军队在蕲州的黄梅县消灭了这支队伍。王仙芝本人被杀。由于王仙芝的主要伙伴尚君长已在不久前被杀,没有任何首领能将全党集合在一起了。尚君长的兄弟尚让带着许多残余的盗匪投奔在山东的黄巢,而剩下的人则分成小的团伙,独立地活动于长江流域。

黄巢向南方推进

这样,黄巢终于成为主要盗匪队伍的无可争辩的领袖,尽管这时它们最不走运。他现在采用了“冲天大将军”的称号,这也许是表明他决定全力进行反对王朝的斗争。这是政策上的完全转变:在此以前盗匪按传统方式在各地区间进行骚扰,从黄河平原向淮河、长江流域作季节性的往返移动。对重要城市的袭击有时被看做“造反”的开始,但还没有认真地打算推翻政府。盗匪并不想建立对土地的控制,王仙芝几次试图投降表明,盗匪没有长期的政治目的。

在当上盗匪集团的总领袖之后,黄巢和政府军之间最初的小规模交锋全被击败,他可能采取的直接对抗的任何计划都被搁置起来。他和天平节度使通讯联系,磋商投降的条件。政府封黄巢为禁军的一名将军,命他在郓州投降。但是,也许是记起了前一年王仙芝的主要伙伴们试图向宋威投降时被背信弃义地俘获并遭杀害之事,黄巢决定不去冒险投降。增强了信心的政府终于认识到适当奖赏它的将军们的必要性,于是授予山南节度使李福以宰相的职务;李福曾向围攻江陵的盗匪发起决定性的进攻,并击败了王仙芝。

政府的复苏使它能建立从黄河地区开始的针对盗匪军队的有效防御。张自勉被指派为东南面行营招讨使,他将黄巢往西经河南朝洛阳方向驱赶。两年以前,洛阳曾因盗匪军队的接近而陷入恐慌之中,但这时庞大的防御工事已准备好了,一支万名战士和新招募士兵组成的队伍由一位特别任命的防御使指挥。这些准备使盗匪袭击洛阳的任何想法成为泡影,黄巢于是改弦更张,向南转移,但这次不是到长江中游,而是到长江三角洲地区。更加令人惊奇的是,黄巢渡过大江进入浙西。庞大的盗匪集团渗入长江以南,这还是第一次。政府有理由宣称已将他们逐往南方。它的最高统帅曾元裕移兵进入长江下游地区,攻打仍然在那里活动的一些从前王仙芝的支持者,与此同时高骈则移军浙西,阻挡黄巢回窜北方。朝廷有理由认为,局势差不多又得到了控制。

在878年的其余时间内,盗匪集团总的来说处于守势,尽管他们在长江以南未设防的地区赢得了一些胜利。然而,他们现在远离京师,黄巢的威胁似乎正在消失。宰相们现在围绕着对南诏的外交政策发生了剧烈争吵,结果以郑畋和他的对手卢携二人同时免职告终,另外他们还面临来自北方的强大的扩张主义者沙陀突厥的威胁。黄巢和他的盗匪军队继续移离对王朝来说是生命攸关的地区,通过几百英里广阔的人烟稀少的地方,指向福建的首府福州。878年阴历九月,政府中止了对盗匪的讨伐,并指定曾元裕将军为平卢节度使,接替刚死去的宋威。黄巢经过福建崇山峻岭的进军,只是他横扫华南的全程更长的开端,进军最后打到了大海港广州。这种几乎无阻挡的行军在地图上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有时被视为黄巢力量强大的证据,这种力量使他有可能随意纵横万里地移动。然而,导致他向南方进军的原因不是广东富庶的情景,而更可能是政府对他的成功的追击,以及北方难以对付的防御布置。

在878年最后的几个月,当他往南移动时,黄巢开始认真地考虑扩大支持自己的社会基础。经过福建时,他努力争取地方绅士支持,不过收效甚微。[77] 878年阴历十二月,福州遭到劫掠,无防备的观察使逃走。但是,高骈从浙西派去的讨伐大军屡次击败黄巢的队伍,俘虏了许多他的重要伙伴,把他赶往更远的南方。

尽管黄巢显然处于逃跑奔波之中,他仍被视为对朝廷的威胁,宰相王铎自愿亲自率领一支远征军攻打盗匪。王铎被任命为荆南节度使和南面行营招讨都统。他选择李係作为副手,任命李为湖南观察使,此人是一个出身于显赫家族的无能的官员,但其忠诚则是没有疑问的。李係屯驻在潭州(长沙),以防止黄巢由岭南抢先北上。

地图21 878—880年黄巢的行动路线

879年阴历五月,当黄巢迫近广州时,他仍争取谈判,想取得有利的投降条件。他与浙东观察使崔璆、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联系,请求他们居间说情,使他能得到天平节度使的职位;天平在山东,是他的老根据地。[78]这个请求被拒绝了,黄巢接着要求任命他为广州节度使。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因为广州贸易实在太宝贵了,绝不能把它交给一个盗匪的首领。朝廷建议代之以禁军中一个较低的职位,但黄巢认为此议是一种侮辱。他立即对广州发动猛烈的攻击,一天之内便攻占此城。他俘获了节度使李迢,并一再试图达成一项有利的协议,但被对王朝表现出狂热和罕见忠诚的李迢所拒绝。黄巢杀害了勇敢的李迢,并在暴怒之下洗劫广州,使这一大港口变成废墟。有的材料估计死者高达12万人,其中大多数是来自东南亚、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世界的外国商人,而当时广州全部人口约20万。许多中国人逃往福建。[79]那时期来自西拉甫港的著名阿拉伯商人阿萨德详细叙述了广州遭到野蛮毁灭的情景。[80]

朝廷很清楚,黄巢无意留在热带地区。政府抢在他北返以前采取行动,希望在远离支持他的基地的江南将他围困,并予以消灭。在广州洗劫之后,一场大规模的对抗已不可避免了。

黄巢北上

当劫掠岭南时,黄巢手下许多人死于疟疾。剩下的人要求回到北方,“以图大事”,因此盗匪军队开始迂回北上,沿途他们抢劫了湖南和江西这些地区。[81]他们由灵渠通过南岭的分水岭,沿着湘江流域前进,就像庞勋在十年前那样。879年阴历十月,他们到达潭州。王铎的副手李係驻守这座城市,然而他不愿战斗。因此黄巢能够在一天之内拿下了它。这种灾难性的懦怯(这是选择统帅不按照才能而根据其家族与朝廷的关系造成的)对于遏制黄巢的努力来说是一次重大的失败。当时盗匪军队处于最衰弱的时候,如果李係能给予黄巢以强有力的打击,那将是获得最后胜利的一个真正机会。

然而,更严重的是长江中游战略中心江陵(荆州)的失守,它是李係的上级,讨伐军统帅王铎放弃的。由于对方在人数上大大超过自己,王铎向北撤退,宣称他要去和屯驻在北面30英里的荆门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的队伍会合;但是王铎事实上一直退到百英里之外的襄州。江陵城留给王铎的属将刘汉宏镇守,但早在黄巢到达以前,它已被政府戍军洗劫和放弃了。

增强了信心的黄巢渡江直趋荆门,刘巨容在那里严阵以待。刘巨容派出自己的军队和500名沙陀突厥人对付盗匪。黄巢的士兵有许多被杀,但是尽管有人力劝刘巨容追逐并歼灭残余的盗匪,他却让他们逃走了。他的理由反映出王朝已失去了地方的支持。他说:“国家多负人,危难不吝赏,事平则得罪,不如留贼冀后福。”[82]如上所述,对王朝冷酷无情地处分它的军事将领的抱怨是十分普遍的,另一些地方长官也故意避免与起义的队伍正面对垒。但这是一个朝廷大员主动希望王朝灭亡——这显然是刘巨容纵匪逃走的原因——的首次事例。刘巨容对王朝的敌视可能与宋威的情况相同,当讨伐庞勋时,他们二人都在康承训军中任职,毫无疑问,刘巨容和宋威一样,都担心在攻打黄巢胜利后也成为政治牺牲品。然而,一旦唐朝灭亡,节度使将有可能在任职地区巩固他们的权力,或者等待新的统一王朝的出现,或者继续割据自雄。

由于直接通往长安的道路受阻,黄巢东移顺江而下,重走10年前庞勋的老路,沿途纠集了各地的盗匪团伙(其中许多曾与王仙芝合作过),又恢复了力量。他们一度受到驻防在江西的政府军将领曹全晸的沉重压力,但曹全晸放弃了追击盗匪的计划,因为朝廷以未经解释的原因决定更换他的职务,这使得黄巢得以通行无阻地顺江而下。

长江下游地区一直是政府赋税的主要来源,现在则是王朝防御的关键部分,它的重要性从选择高骈来防守这一点就可以证明。高骈无疑是唐朝地位较高的军队统帅,享有非凡的声望。[83]他的家族源自渤海,有几个成员忠诚地在神策军中世代任职。高骈曾在北方边境任职,是一名与党项人作过战的杰出将领。当吐蕃在西方入侵时他组织过防御,并在遥远的南方指挥过反对南诏入侵的战役。从869年到875年,他作为节度使抑制了山东的盗匪活动,可是在他转到四川以后,天平又爆发了严重的动乱。当王仙芝在878年初在长江中游得手之后,他挥师前来,一年以后他曾在浙西征讨黄巢取得成功,并把盗匪军队逐往南方的广州。

黄巢在879年后期进入长江下游地区,一度袭击宣歙、浙西和江南的广大地区。但在下一年初情况发生了变化,高骈终于认真地对盗匪采取行动。880年阴历三月,高骈派遣他手下地位最高的将领张璘前往长江以南,给了盗匪军队以沉重的打击。政府想要大获全胜,便以几支北方部队增援高骈,并任命他为诸道行营都统。高骈召集邻近诸部队并征募大量地方新兵,使自己军队的总数达7万人。黄巢的军队虽则人数更多一些,但不能与高骈的训练有素的军队相对抗,880年阴历四月,盗匪似乎几乎完全被击溃。王仙芝的早期伙伴之一王重霸向张璘投降,同时黄巢失去了另一位重要伙伴常宏,后者也带着自己的数万人马投降了。黄巢退到江西的饶州,随即来到福建边境正北的信州。每一件事看来都对政府军有利,官军的将领们纷纷向京师告捷。[84]

在880年阴历五月,局势完全改观。这个关键时期的事情已引起了人们对进攻黄巢战役全过程的精心猜测,而许多疑点一直模糊不清。[85]然而确凿无疑的是,黄巢仍有可能避免几乎确要被击败的境遇,他突破了唐朝在长江下游的防线,并开始向北方的东西两都进军。据一份资料说,黄巢曾大量贿赂张璘,使之停止进攻,然后同意向高骈投降,条件是任命他为节度使。据这份记载说,高骈接受了黄巢的投降,但是不愿同参与战斗的其他部队的将领分享功劳。因此他让这些部队各回原地。当黄巢得知这些军队已经被遣回淮河以北时,他突然中断了与高骈的关系,并在一次随之发生的较大战斗中杀死了高骈手下最重要的将领张璘,给予他的军队以沉重的打击。尽管人们对导致这个结果的一些事件仍有种种怀疑,但这一巨大胜利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在此以后黄巢和他余下的伙伴在浙西和宣歙发动了一系列成功的袭击,最后于880年阴历七月在采石渡过长江。[86]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料到的重大转折点。

高骈的军队不但未能阻止黄巢渡江,而且当黄巢向洛阳挺进时也未能向北方提供支持。高骈的无所作为十分自然地激起了最猛烈的批评。对于没有经验的文职官员来说,像李係和王铎那样放弃职守,是一回事;而对于政府最有经验的指挥一支庞大军队的将军来说,他竟允许一个已经严重削弱了的敌人伺机渡过了长江并让他在自己辖区扬长而去,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有些历史评论家把责任全归罪于高的亲信方士吕用之,他对高有巨大的影响。[87]但是,高骈的无所作为是难以用玩忽职守来加以解释的。

高骈在他负责的淮南地区面临一种极其复杂的形势,当时淮南是中国盗匪活动最猖獗的地方。高不但要和本地的盗匪作斗争,而且要和从北方袭来的大批盗匪团伙以及和淮南以北开小差的哗变士兵作斗争。甚至在他来到淮南以前,给盗匪首领封官是被认为必须的,高骈继续执行这一政策,任命数人为刺史。[88]这些盗匪首领现在成为高骈的将领,协助他向周邻地区扩展势力。由于淮南是这样一个具有爆炸性的地区,高骈很容易因为对黄巢征剿过猛而失去自己的位置。扬州对于唐王朝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但它作为一个独立政权的基地已有长期的传统,所以高骈不愿拿他的位置去冒险是不足为奇的。高骈还意识到,他不能再依赖朝廷的坚决支持,因为他的主要政治伙伴宰相卢携得了重病。这样,他有许多理由要巩固自己在淮南的地位,因此他向朝廷送去一系列自我辩护的奏疏,声称黄巢渡江时有60万人,这是一个十分荒谬的数字。[89]

一旦越过了政府在长江下游的防御,黄巢通往东都的道路便畅通无阻。唐王朝试图在洛阳东南要冲的忠武的溵水布置大军以阻挡盗匪军队。这个计划惨遭失败,这倒不是因为黄巢军队力量强大,而是由于守军之间互不信任,再加上他们几乎普遍地不愿为摇摇欲坠的王朝去卖命。感化节度使曾招募到士兵3000人,条件是保证他们在州城驻防。当他们接到命令开往溵水时,几乎激起了一次兵变。他们到达以后,野心勃勃的地方将领周岌害怕这些军队一旦驻在他的辖区就会威胁他的势力,便让他自己的士兵渗入他们驻防的城市屠杀他们。感化节度使被追逐到襄阳杀死。周岌后来担任了忠武节度使。另一个派去参加洛阳防御的唐朝将领齐克让弃职而逃回了自己在山东的营地,而不是去与残酷无情的周岌打交道。这样,所有派去保卫东都的军队都因将领之间的猜疑和背信弃义而溃散,洛阳门户洞开。

黄巢在渡过淮河以后开始表现出建立新王朝的野心。他采用了“天补大将军”的称号,并试图加强军队的纪律,禁止他们抢劫。当他们在880年阴历十一月进入洛阳时,该城官员无心抵抗,接他入城。齐克让向朝廷报告洛阳已经丢失,他建议立即尽力加强长安的防御。

黄巢军队的戏剧性的进展,自然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然而真正显示唐朝秩序瓦解的迹象倒不是盗匪军队如此大踏步地前进,而是各藩镇的“勤王”部队彼此之间争权夺利大造自己的地方优势的活动。只要政府能调度大部队,它依然有其需要认真对待的力量。但879—880年的事件——王铎和李係在战斗中的失败、刘巨容公开的不忠以及高骈保全自己地位的行为——标志着唐王朝力量的振兴没有任何希望了。

政府临时加强长安防御的努力从开始便注定要失败。宫廷的禁军早已不再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神策军中的职务已成为长安富家子弟挂名的闲差。[90]他们中大多数人除了恐吓京师市民之外,没有战斗经验。当可能要他们去和叛匪作战的消息传开以后,许多人便到贫民中寻找替身。

京师的防务交给了宦官首脑、神策军名义上的长官田令孜,但没有证据表明他离开过京师去担任京师东面诸关口的指挥,而控制这些关口对于防守京师是至关紧要的。田令孜的一名副将带了几千名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士兵去据守潼关,但只能供应他们几天的给养。当他们看到叛军迫近时,便乱作一团而溃散了。叛军成群通过了潼关,进入京师所在的关内道,在那里被派去保卫京师的博野军的哗变士兵参加了他们的队伍。由于帝国的军队完全溃散并处于混乱之中,京师的防御崩溃了。

黄巢在长安

880年腊月初五,长安落到黄巢手里。只有少数随从陪同的僖宗带着田令孜和500名神策军,偷偷地从城中逃走,前往四川避难。相形之下黄巢的入城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张直方将军在许多官员伴同下出城欢迎叛军。黄巢坐在一辆金色马车上首先到达。随后的军队——此时已达数十万众——全部穿着锦缎,他们的头发一律扎着红丝带。他的骑兵直接开往城内,在后面长达几里的路上塞满了辎重,京师的居民表现消极但并未流露出害怕神情,他们拥上街头,观看接管的情形。[91]

王仙芝的余部首领、前一年参加黄巢队伍的尚让,现在作为黄的主要副手和发言人要求人民保持安静;他说:黄巢为民请命,他起兵的目的是从不顾人民死活的唐朝统治者手中拯救他们。这个声明被用来作为说明黄巢与普通百姓之间“阶级团结”的证据,但事实上它和所有想要建立合法统治的人们所发布的自我辩护声明是一种性质的,尽管他们有各自的背景和目的。[92]真正重要的是,它首次清楚地表明,黄巢企图在长安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政权。然而,这种帝王雄图对于他手下的人是没有吸引力的,他们追随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抢劫,而现在他们占有了最丰富的战利品。在黄巢到达以前,长安的居民自己已经开始抢劫。黄巢完全没有能力控制他手下的人,连续几天他们洗劫了世界上这个最富裕的城市。各市场付之一炬,无数人民被杀死在街道上。

长安的精英阶层是叛军和城市平民两方面的牺牲品。最受人憎恨的官员被拖出去杀掉。其他许多人则抛弃财产出逃。从京师被占领之后的大破坏来看,它显示了长期蕴藏在平民百姓心中的对特权者的憎恨,同时也说明黄巢和他的支持者之间缺乏共同的目标。造反者的共同目的在这时是推翻唐王朝。但他们的不同利益变得愈来愈明显,黄巢希望对他的支持者加强组织和纪律,使之成为一支坚强的军队;而他的许多支持者和普通士兵只希望洗劫城市,满足于无政府状态。

在这样不祥的形势下,黄巢采取了建立自己王朝的最初步骤。880年腊月十三日,他在含元殿登上皇位,宣布建立大齐王朝(齐是他家乡山东的古称)。他重新采用全部复杂的帝国制度,任命4名宰相,其中包括贵族家族的成员和他自己的副手。[93]他的500名“骁勇”被选出作为“功臣”,这是给予开国皇帝的主要支持者的标准用语。他的主要官员得到头等的军事职务。黄巢只罢免唐朝最高层的官员;四品以下凡愿合作的官员允许留任。

黄巢试图建立一个有活力的政权,但这证明是完全失败的。公开显示合法性和仿建一个复杂精致的政治体系是一回事,要使它运转则是另一回事。他的基本问题是,他的人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愿望去担任文职;而唐朝旧官员之所以同意为新政权服务,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余地,或是出于被迫。

黄巢的政权证明是非常暴虐的。882年春天,有人在尚书省大门上题了一首诗,嘲笑这个政权。尚让大发雷霆,杀死了在该省任职的官员们,并挖出眼睛,倒挂尸体;他还将大门的卫兵处死;杀死京师每一个能做诗的人;将其他识字的人罚作仆役。这一事件的结果是3000余人被杀。除了证明它绝对的残暴之外,这次大屠杀标志着想在稳定新政权时得到受教育的精英人士支持的希望成为泡影。这也消除了获得藩镇支持的全部可能性,只有少数以与黄巢联盟作为扩展他们自己在地方上势力的独立节度使除外。

黄巢占领的年代蹂躏了唐朝的这座都城,也破坏了长安所体现的政治秩序。这座城市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它的悲惨的毁坏在韦庄所写的著名叙事诗中有最生动的描述;韦庄是当时的第一流诗人,叛匪军队攻占长安时他正在那里参加考试。这首诗名为《秦妇吟》,它描绘了“纵火、抢劫、强奸和吃人肉,农民装作大臣,贵族躯体践为血泥”。[94]这就是黄巢建立的新秩序。

僖宗在四川的流亡生活;阡能之乱

对于一个中国皇帝来说,被迫放弃都城通常是一种灾难,但是僖宗逃跑的情况是特别丢脸的。当盗匪军队进逼而所有防御均已瓦解时,惊慌失措的官员们四处逃散。宦官头目田令孜——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是帝国军队的统帅——放弃了京师的防御,在夜深人静时带着皇帝逃出京师。随从人员只有500名神策军将士,四位皇子,几位后妃。没有一位官员获悉放弃长安的决定。沙野军的一些骑兵在长安数英里之外遇到扈从队伍,要求皇帝返回京师。他们因为行为鲁莽而被田令孜的军队杀死。

当僖宗再往西走时,他遇到了以前的宰相、现在的凤翔节度使郑畋。郑畋劝说皇帝到凤翔去,不要采取完全放弃关中这一后果严重的行动,因为西北平原是中国政府所在地。僖宗回答说,为了避免战斗,他决定撤到在南方250英里之外的秦岭山脉那一边的坚不可摧的兴元地区去,在那里他将招募军队,准备收复京师。皇帝要郑畋和西边的吐蕃联合,并和西北一带剩余的效忠王朝的军队协作,他还允许郑畋可以便宜行事,因为朝廷一旦越过秦岭进入山南,再要与它联系就非常困难了。

皇帝和田令孜急于离开京畿地区,为了尽快离开,他们决定由骆谷道通过秦岭山脉,这是一条最困难的和最险峭的道路,要通过几乎高达9000英尺的诸山口。[95]它是只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道路,而当时毫无疑问正处于紧急情况。皇帝日夜兼程,不到两周的时间便到了兴元。但他在那里只停了几天,立即决定前往四川的成都。它在第二列大山脉大巴山那一边的400英里处。这个决定一定使绝大多数人感到,唐朝的复兴已没有任何希望,至少在僖宗在位时是如此。四川是田令孜的势力范围,僖宗逃到那里表明他完全依赖于他所藐视的宦官。此外,四川从未受到中国其他地区的许多动荡紧张局势的困扰,但它现在正在遭受严重的内部骚乱。

四川的问题之成为一场危机,是由于政府任命陈敬瑄[96]为西川(其首府即成都)节度使。陈敬瑄原来不过是一个卖麦饼的,但幸运的是他是宦官田令孜的哥哥,因而在禁军中得到高位。880年初,由于估计到政府可能被迫撤出京师,便决定选派一个与宫廷内部圈子有密切关系的人去担任西川节度使,以代替自从878年以来担任这一职务的崔安潜。崔安潜因拒绝过陈敬瑄到他的幕下任职,因而曾受到田令孜的敌视,同时他也是有势力的宰相卢携的老对头。有一份资料说,四川的任命将授予一场蹴鞠比赛的优胜者,陈敬瑄碰巧赢了,但他与田令孜的亲属关系无疑决定了这一任命。[97]

甚至在陈敬瑄就职以前四川的问题就已经出现。由于他出身低贱,不为人知,当地的一个妖人前往成都宣称自己是陈敬瑄,在一段时间内竟未被发觉。然而,一旦获得任命之后,陈敬瑄实际上是令人生畏的,他在四川的统治既腐败又残暴,甚至在皇帝和皇帝的随从到达以后仍是如此。在任职的两年中他激起了一场大叛乱。问题部分的是由于田令孜对自己的军队和地方军队有厚薄之分引起的,后者是最忠于朝廷的军队,但受到不公正的待遇。882年阴历三月,陈敬瑄在整个辖区遍布爪牙,表面上是了解其军官们的缺点,实际上是为了敛财,因此使紧张的局势趋于严重。资州的将领谢弘让由于恐惧而加入一股盗匪,但在得到种种保证之后他被诱投降了。但事实上他被送到陈敬瑄处,遭到严刑拷打。[98]

阡能是邻州的一名官员。他听到谢弘让遭受酷刑之后,起誓要向陈敬瑄报仇。不过一个多月他的部众已达万人。他们侵入四川西南的邛、雅二州,进攻并占领了那个地区的城市。

陈敬瑄派遣7000人的军队前去镇压反叛。然而,他的娇惯了的军队逃避战斗,并且要求给他们所进行的任何战斗发放额外的津贴。当阡能的叛乱开始表现出成功的迹象时,几个其他盗匪团伙首领带领几千人前来参加。在四川其他部分有更多的盗匪首领起来造反,一度完全切断了四川和中国中部的联系。阡能叛乱最后在882年阴历十一月被镇压下去。他和他的主要支持者被处死,但是四川仍然充斥着盗贼团伙。[99]

阡能叛乱发生在黄巢叛乱的巅峰时期,因此没有享有它应享有的名气。然而,它有几个理由应该受到重视。首先,它的发生是皇帝直接控制下的一个道政府的官员的极端严酷和腐化造成的。但是它也表明,这时盗匪活动遍及全国,甚至比较平静的地区也不例外,盗匪进行的联合能在任何地方发生,特别是在和军队暴动联合时,很容易在道一级地区形成严重的威胁。但是最后,我们也看到,即使中央政府已完全不能在全国范围内维持秩序,这类叛乱仍能被控制在道一级水平上。事实表明,在我们现在将叙述的中国其他地区,这是一种标准的模式。道以下的控制并未遭到严重破坏,而一种新的秩序开始在这一级水平上形成。

地方民团的建立和地方的军事化

阡能之乱并非朝廷在成都时四川发生的唯一较大规模的暴动。882年后期,另一较大的叛乱在黔州(今贵州北部)爆发,并迅速向四川南部和中部发展。[100]这次暴动是被一种新型地方军事力量即韦君靖领导的民团组织镇压下去的。[101]韦君靖是四川西南部地方精英的一员,9世纪70年代末他开始在剑南东道的首府资州的围部组织和联合乡的防卫。这是一种地方性的组织,旨在控制当地的骚乱和盗匪活动,它的形成是出于对黄巢或一些重要盗匪团伙(它们从前曾和徘徊于长江流域的王仙芝联合)会打进四川的恐惧。

在882年的暴动发生时,韦君靖率领他的民团击败造反者,此后他保持着强大的力量。890年当一场大规模的军队叛乱在四川西部爆发时,剑南东道的节度使授权他保卫本道以抗击叛乱者的侵犯。他有能力动员一支2万名民团组成的军队,消灭了27个叛乱者的据点。在此以后,政府任命他为普、合、昌、渝四州的都指挥,他的队伍被改编为荆南军。892年,他在昌州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堡垒,这时他联合起来的军队已有四五万人,由34支民团队伍组成。

这种地方民团力量当然是在8世纪以来的特定基础上(例如在安禄山侵略河北以后)建立起来的。[102] 9世纪下半期,对地方民团的需要迅速增长,因为地方的社区在盗匪和散兵游勇的不断增长的威胁下被迫采取保护自己的措施。[103]在僖宗当政时,政府终于认可这种大规模民团的组成。

这样一种地区防御体系的核心通常是由一个地方精英人物领导的个人军队,他通常是一个著名的地主。强有力的地主在地方社会中有巨大的影响,特别是在8世纪雇佣众多佃农和依附者的庄园大规模增长以后更是如此。他们常常有力量反抗地方政府的代表。在秩序日趋崩溃的时期,如果发生盗匪袭击,这样的地主损失最大,在乡村组织地区防御时他们也就成为当然的领导者。

较大的地方防御体系在某些集市上出现,甚至把一个殷实地区的自卫武装联合起来的更大的防御体系,也围绕着某些驻兵的镇或镇市逐渐形成。驻守在这样的镇市中的地方民团称为义军,这个名称表示它是一种相对于官方组织而言的民间武装,与地方官军并无关系。

许多这样的高级民众武装逐步并入地方节度使的指挥机构,其领导人称为义军镇将、防御使或团练使。这类头衔不但使地方民团首领们具有军事权力,而且也有一定程度的司法和财政权力。镇成为一种低于县一级的行政管理中心,它的镇将与其说是地方防御组织的首脑,不如说是地方军事体系的一名军官。[104]

大量民团已在860年镇压裘甫之乱时被使用过。僖宗朝为了控制875—877年在同一地区发生的严重的王郢兵变,使用地方防御队的规模更大。[105]

王郢是镇海(浙西)节度使下面的一名将领。从874年初开始,节度使由赵隐担任,他以前曾任宰相,僖宗即位后被派到那里。作为一个军队统帅,赵隐既没有经验也没有能力,他不仅没有给忠于职守的部下以适当的酬赏,甚至没有供给他们足够的基本物资。赵隐不重视属官的要求,于是王郢便领着一伙人冲进仓库夺取武器和给养。他立即拥有近万名部众,袭击浙西北部诸州。叛乱者还有船队,沿海游弋,袭击他们登陆的任何地方。

由于政府的最高级军事统帅们忙于在长江以北对付王仙芝和黄巢,一个名叫高杰的官员在876年阴历七月被任命为沿海水军都知兵马使去征讨王郢;高以前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是广西某一偏僻地区的州刺史。他看来取得了某些成绩。876年末,王郢试图谈判投降,要求给他一个浙西的地方职务。长时间的谈判以失败告终,王郢拿下了浙东的温州。政府从京师派了一名自己的将军宋皓指挥讨伐,由他率领一支约1.5万人的军队进攻王郢。王郢沿海岸而下移向浙东的明州和台州,15年前裘甫曾劫掠过这一地区。叛乱者终于在877年初被镇压下去,这是在王郢因部众背叛而丧失了一半力量以后发生的事。

尽管王郢叛乱与黄巢、王仙芝起义相比规模不算大,但它仍是在一个朝廷的重要地区发生的严重骚乱。对付王郢战役中最值得注意的方面是镇压暴动的政府军队的构成。政府军的大部分是常规部队,有些是地方部队,另外一些部队则是从北方调来,包括来自河南的武宁、宣武和忠武军的部队。但是政府也接受了由地方精英成员所指挥的地方民团部队的相当可观的援助。这些指挥官中最著名的是来自杭州的董昌,此人自立为全部民团组织的首领。[106]

在镇压了王郢暴动以后,这种民团组织既没有解散,也没有转入地方自卫体系,而是合并到了道的军事编制中去。董昌被任命为杭州正南的石镜镇的镇将。他的副手名叫钱镠,以前是杭州的青年团伙的首领。该团伙以杭州八都而知名,他们曾对抗王仙芝和黄巢的军队,成功地保卫了杭州和它的主要城市临安。[107] 879年,他们阻挡了对杭州的一次大规模袭击,自此黄巢几乎完全避开了这个地区。首先,董昌是完全忠于朝廷的,曾在数次攻打浙西地区割据独立的节度使的战役中出力,其目的是重建王朝对这一地区的牢固控制。887年,他成为浙东观察使,他的副手钱镠接任杭州刺史。他们两个人现在为控制浙西而开始了一场剧烈的斗争,董昌在895年自称独立的罗平国皇帝。896年董昌被杀后,钱镠取得浙西大权,并在10世纪初年被衰弱的唐王朝册封为越王和吴王。921年他建立了独立的吴越国,这是十国中最繁荣和最重要的一个。这样,在50年期间,它由起初的一个地方自卫组织,几经扩展,转变为一个大的地区性独立国家,直到978年才最后为宋朝所征服。

我们对韦君靖的民团组织和杭州八都所了解的情况远比其他这类民团组织要多。它们肯定不是孤立的,而且它们显示了这个权力瓦解时代的基本特征。道的政府不管怎样独立,它本质上是政府设置的,可是,这些新的民团组织是地方武力的产物,是作为崭新的权力结构借以产生的重要机制的一种,它扎根于地方社会,是从这个时期动荡不定的环境中产生出来的。

四川的流亡朝廷

僖宗逃到成都以后实际上成了首要宦官田令孜的囚徒;田令孜指挥在四川的帝国军队,并通过他的兄弟节度使陈敬瑄控制这整个地区,但愈来愈多的重要官员逐渐都来投奔这个流亡朝廷,各地向僖宗送来贡赋并作出各种支持他的效忠表示,尽管仍只有数人相信王朝有复兴的可能。

流亡朝廷的大臣们仍然争吵不休和受派系活动的支配,就像在黄巢胜利以前那样。宰相中如曾于880—881年、883—887年两度任职的裴澈、881—889年任职的韦昭度,他们的地位都因和宦官结盟方得以保持。韦昭度是田令孜的坚定的支持者。[108]奴态十足的裴澈没有实权,被同僚们蔑视。站在对立面的是王铎,他在881年末被派往关中指挥作战;还有萧遘。

萧遘于881—886年任宰相,他是田令孜最强有力的政敌。[109]他有很高的个人威望,直系祖先中(包括他的父亲萧寘)有三人任过宰相。他充满了出生于世家大族的人的自信,而且喜欢将自己比之于大贵族出身的宰相李德裕。他公开藐视懿宗朝的宠臣韦保衡,因而也是这个宠臣的众多政治受害者之一;在懿宗朝的大部分时间中,他在外地度过,直到在僖宗时才被召回朝廷。尽管他毫不动摇地反对田令孜,后来还试图用武力消灭宦官,但当朝廷留在四川时,他是没有办法采取任何积极行动的。

另一位宦官的有影响的敌手是郑畋,他在将黄巢遏制在京师地区时起过重要作用,在此以后于882年回到了朝廷。郑畋是在878年和他的老对手卢携一起免去宰相职务的,这是他们在朝廷中就帝国军队的指挥权和对南诏的政策发生剧烈争吵以后的事。毫无疑问,他的强硬的观点和尖刻的性格造成了朝廷中很多的摩擦。当他到达成都时,他在一次与高骈的措辞激动的往来通信中重新揭开了旧创伤,他在信中继续主张必须由文官来领导对付黄巢的战争。他也反对田令孜,而田令孜则与他的对手卢携有密切联系。他对僖宗有很大的个人影响,僖宗无疑尊敬他,而他也已证明自己是一个忠诚的和有才能的统帅。但他又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一年多以后,他于883年退休,由柔顺而无足轻重的裴澈取代。

在这些流亡的岁月中,有两件事特别值得注意。第一,宦官和朝廷官员之间的敌视继续迅速增长,在884—885年特别厉害。其次,无论他们内部如何倾轧,那些同一出身的旧贵族精英成员(在懿宗朝他们被排除在最高级官僚之外)继续垄断着最高层官职。即使在那些极端危急的日子里,每一位宰相都是最高层政治和社会精英的成员。尽管他们是由来已久的和著名的官僚阵营的代表,尽管当王朝在渡过空前的危急关头时他们多少能赋予朝廷以一定程度的尊严和稳定,但是宦官控制了僖宗,他们在政治上是虚弱的。

宦官控制朝廷也妨碍了帝国在各地重新树立其权威,因为和政治精英的大多数人一样,京城以外的节度使们也都坚定地反对宦官控制政府。僖宗即位之初的短暂的政治复兴已经蜕化为一种无可救药的政治局面,从此王朝再没有振兴起来。

叛乱的瓦解

对于黄巢从一个固定的基地指挥大规模战役的能力来说,第一次考验是在占领京师后几个月来到的。对京师的主要威胁来自邻近的凤翔的效忠王朝的军队,他们是由以前的宰相郑畋统率的;郑畋要求皇帝留在关中未成,即被授权负责协调西北的勤王军队。黄巢派遣一名使节前往凤翔,答应赦免这个地区,如果向他投降的话。郑畋决定战斗,但他的一些军官宁可观望长安的形势发展,眼下看来黄巢想使凤翔中立,如果办成,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成就。郑畋终于能够重新集合支持王朝的力量,这主要是因为他对王朝表现出热烈的忠诚。他向四川的皇帝送去一份用自己的血书写的奏表,发誓要组织忠义的部队收复京师。除了西北各地的驻军以外,还有许多禁军留在京畿区,郑畋能立即在凤翔集合起一支人数众多的军队。皇帝恢复了他的宰相职务,任命他为诸军行营都统,有权委任自己的副将。[110]

881年阳历二月,黄巢派遣他的主要将领尚让和王播率领5万军队前去攻打集结在凤翔的队伍。他们相信这场战斗能轻易取胜,因为郑畋是一介书生,不能真正打仗。黄巢的人马自从来到长江以北后不曾遭到任何真正的抵抗,所以他们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向凤翔前进,甚至不屑列队行军。想不到的是,郑畋事实上是一位高明的兵法家,他将自己的副手朔方节度使唐弘夫安排在适当地方,伺叛军迫近时伏击他们。在一场严酷的和决定性的战斗中,黄巢的队伍被击溃了,政府宣称此役杀死了两万人。

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胜利。除了造成黄巢力量的重大损失之外,它还是一年多以来(自从高骈在长江下游取得胜利后)政府军首次表明有击败盗匪的可能。唐朝利用这次大胜的机会,要求进一步的支持以收复京师,派遣使节前往各地,劝说黄巢的三心二意的支持者,他们很快便背弃了叛乱的事业。880年末投降黄巢并被委任掌管洛阳周围地区的诸葛爽,现在重申他对王朝的效忠,并被任命为河阳节度使。两个月后,忠武的周岌也被说服放弃了对黄巢的支持,回头效忠皇帝。目前最后一个黄巢的地方支持者是平卢的王敬武,但他只是一个次要人物。

881年最初数月发生的事情,对改变曾经导致叛乱者轻易征服京师的势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叛乱者在长安统治的虚弱现在是明显了。它不能建立一个有活力的政治机构,并且因在京师实行残酷的和无意义的恐怖统治而失去了官员们的支持。它现在遭受了当头一棒的军事挫折,最后完全失去了各地节度使的支持。881年阴历四月,京师曾暂时被政府军夺回,但在一场流血的战斗以后又被黄巢占领,紧接着便是长安许多居民遭到残酷的屠杀,原因是他们欢迎过官军的到来。使事情甚至变得更坏的是,京师开始缺之粮食,黄巢力求河中供应粮食,虽然那里的节度使王重荣是他从前的支持者,但是他的要求现在被断然拒绝。王重荣杀死黄巢的使者,并和效忠王朝的河北义武(当时称易定)节度使王处存结盟反对黄巢。

由于赋税的丧失和各地支持的减少,当朝廷一边的军队逼近时,黄巢只能继续据守京师了。京畿地区在唐代从未遭受这样的苦难。人民放弃了他们的土地和生活资料,逃往山林,躲避众多的军队。盗匪占据的是一座空城,被切断了一切供应,处于严重的和令人绝望的境地。谷物的价格猛增到天文数字的高度,吃人肉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111]

881年阴历十月,郑畋把凤翔交给手下一个资历较浅的将领李昌言管理,动身去四川与流亡中的皇帝会合。政府用王铎(王在京师失陷后便到四川投奔皇帝)代替他。尽管两年前黄巢从广州北上时王铎有过凄凉的失败,现在他仍被任命为指挥唐朝反击军队的诸道行营都统。忠贞有力却又屡遭朝廷羞辱的将领崔安潜被委任为他的副将。选择王铎和崔安潜来领导恢复京师战役一事表明,王朝只能依赖这些和唐皇室有密切政治联系的官员,他们的忠诚是可靠的。此外就没有多少人可指望,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再输掉了。

当政府军开始巩固他们在京师周围的地位时,黄巢几次试图向东扩展自己的力量。他的将领朱温被任命为长安东北位于关内的同州的刺史,虽然朱温在得到这个职务以前还必须攻下该州的州城。朱温的下一步努力是渡过黄河进入河中,但被王重荣击败,这样黄巢就不能进入一个能供应京师粮食和向东发动战役的地区。882年阴历四月,政府各路人马成功地建立了半圆形的包围圈,控制了通向京师北面和西面的要道。结果是切断了黄巢在京畿的所有供应来源。西、北两面包围,南面是不可逾越的秦岭山脉,再加上河中不能通过,政府军明显地希望黄巢将放弃京师,返回他在东方的老巢。没有人热切地盼望打一场大战。

围困京师一事有几个有趣的特点,它们足以清楚地显示该时期在政治上和地区上的极端的四分五裂。首先,没有得到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支持,特别是高骈那里没有派来一个人;高骈继续一再向王朝表忠心,但并没有派军队。他几度试图劝说僖宗将朝廷搬到他的道首府扬州城,但是控制着僖宗的宦官们是不会自己冒险投入像高骈这样强有力的人物的手中的。[112]

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勤王军中出现了地区集团。当王铎率领四川和兴元军队屯驻在京师以北的富平时,泾原的军队则进驻京师以西的要冲,其他进攻部队又构成了一系列联盟。来自河东一河北地区的两个强大的节度使,即河中的王重荣和义武(易定)的王处存,一起屯驻渭北;邠宁的朱玫和凤翔的李昌言移驻长安西北的兴平;定难军(来自夏绥)节度使党项人拓跋思恭和李孝昌的保大军(来自鄜坊),共同屯驻渭桥,他们两个人控制了关中东部和北部大部分地区。最后,忠武的周岌和蔡州的秦宗权派遣军队到长安西北的武功,二人原是参谋军官,879年黄巢北上时他们夺取了河南各地的权力。

这些武装中没有人愿意在战斗中与黄巢的仍然可怕的军队较量。所有的人都望黄巢向东撤退,谁也不愿意带头向黄巢发动进攻。王铎致力挖掘一系列工事,目的是阻止黄巢向西方或南方移动,怕他指向四川。[113]政府军采取防御的姿态使黄巢有可能在京师周围发动数次成功的局部性袭击,但是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收获。尚让率军攻打长安以东的华州,但在一场没有料到的夏季暴风雪中丧失了许多人。

黄巢在882年阴历九月遭到一次较大的挫折,当时他派到京师以东两个关键的州的刺史——即同州的朱温和华州的李详——都背叛了。朱温背叛是由于他与王重荣对垒时没有得到支持;当他的要求被拒绝以后,他知道黄巢的力量正在衰落,便决定向王重荣投降。当李详也试图效尤时,黄巢便将他杀死。但是即使在这些挫折之后,包围京师的将帅们仍没有一个人愿意向黄巢军队进攻。在这种僵持局势下,政府终于同意召来李克用率领的沙陀军。[114]

用外军来帮助镇压内部叛乱,这并不是第一次。李克用的父亲在镇压庞勋叛乱时起过重要作用,为此被赐予国姓,并被任命为一个重要的边疆地区的将领。但是他已证明是高度独立的,在以前10年中他大部分时间从事于无休止的边境战斗,其中多半是在对付一个由唐朝支持的部落联盟。[115]唐朝在太原建立了强大的防御工事,旨在遏制沙陀,阻止他们侵入河东,因为他们能够从该地轻易地袭击京师。但是,如果想要打破京师周围相持的局面,除了引进外族军队之外似无他法。883年正月,王铎被解除统帅职务,战役指挥由将领们联合负责,李克用在他们中间显然是居于支配地位的人物。

883年初李克用带了一支大约35000人的令人生畏的军队来到关中,他的军队是从边境各族中召集来的。李克用移军沙苑,这是同州以南的一个牧马地,在那里他初战便击败了黄巢的兄弟黄揆。黄巢决定在一场最激烈的战斗中向李克用挑战,派出15万人向正在与忠武、易定和河中各军会合的李克用进攻。883年阴历二月十五日双方军队终于在梁田陂相遇,打了一场大战。黄巢军队完全被击败,被杀或被俘者不计其数。[116]在屡遭失败之后,黄巢首先确保了通过山岭去蓝田的道路,最后于883年阴历四月退出京师。黄巢从京师的撤退是比较有秩序的;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无纪律的各路官军的迅速推进,他们抢劫和破坏了长安的剩余之物,使那些劫后尚存的宫殿尽变灰烬。

尽管失去京师,屡遭失败,黄巢的军队仍是相当强大的。883年阴历五月他派大将孟楷进攻蔡州,这是关中以外参加收复京师之战的少数藩镇中的一个。进攻一开始,节度使秦宗权立即投降,与黄巢合流。下一个目标是陈州,它位于河南中心,是忠武镇的一部分。黄巢对它怀有强烈的仇恨,因为在以前向他进攻的许多战役(从叛乱初期的宋威和张自勉等人的征剿一直到收复京师的战役)中,忠武军都曾起了突出的作用。陈州刺史赵犨知道自己的城市很可能是一个目标,便作了准备。陈州在四周建立了防御工事,制作了盔甲和武器,储备了粮食。20英里范围以内的人都迁入城内。大批壮丁被招募入伍,由赵犨的儿子和兄弟指挥。

赵犨的努力没有白费。在蔡州轻易取胜的孟楷开始向陈州挺进。赵犨得知孟楷力量不足而且没有准备,便发动一次突然袭击,孟楷军队几乎全被杀死或成了俘虏。孟本人也遭俘虏,并被杀死。

孟楷的失败和死亡使黄巢大为震惊,他立时将全军向东调动。他屯驻在陈州东南的溵水,这里是四年以前政府试图建立联合防御以阻挡他向洛阳前进的地方。883年阴历六月,黄巢和蔡州的秦宗权联合围困陈州。赵犨誓死保卫陈州,并宣布凡建议投降者将处以死刑。他选择精锐部队开出城外,向围城军队发动成功的袭击。黄巢进一步被激怒了,决心让军队长时期围困陈州。于是他建立了指挥部并积草屯粮。

883年的整个秋季和冬季围攻一直在进行,其间只是经常穿插了小的战斗。尽管双方都作了认真的准备,但供应越来越少。陈州城内有许多居民饿死。与此同时黄巢的兵马蹂 躏了河南的12个州,不顾一切地为围城的军队搜索粮食和物资。

当陈州的形势渐渐令人绝望时,赵犨向邻近各州迫切地要求援助。集合起来的援军之所以一致行动,不是出于对唐朝的效忠,而是因为对黄巢的敌视和害怕。忠武(陈州平时归它节制)节度使周岌从东面派来军队,武宁的时溥从西面前来支援,这时任宣武节度使的朱温,也从北面来到。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三个人当时的官位都应归功于黄巢:朱温是作为他手下的一名军官而得以发迹的,周岌和时溥是在879年黄巢北上的混乱时机夺得权力的。但在这时唯一重要的考虑是维持各自的地方据点,而对于这些将帅来说——他们实际上是地方军阀——黄巢的军队是他们严重的威胁。仅仅因为各自的切身利益才激起他们共同来反对黄巢。

尽管援军对他施加压力,黄巢的军队对于任何反对他的单个将帅来说仍是非常强大的,而他们也没有作出认真的尝试去联合进攻黄巢。朝廷再一次感到有必要请求李克用的援助,于是他便带着一支5万人的军队向东开拔。李克用和各地前来的节度使们同黄巢的军队前后进行了几次大战,其中多数给叛军造成了严重的损失。黄巢终于被迫在884年阴历四月解除了陈州之围,从开始围城到这时几乎有300天。[117]

阴历五月,黄巢的主要营地被暴涨的洪水淹没以后,紧接着又遭到一系列严重的失败。朱温赢得了对叛乱者的几次决定性的胜利,一批黄巢的重要将领向他投降。当黄巢在过去6年中最重要的伙伴尚让带着1万人向武宁的时溥投降时,黄巢知道自己末日将临。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暴跳如雷,杀死了他的其他几个副将,带着将近千人返回山东的老巢,李克用无情地紧追不舍。尽管失去了许多人和全部给养,但黄巢对这个地区很了解,仍能躲避李克用的追击。

李克用在884年阴历五月停止追击黄巢,回到汴州。但时溥派了他自己的几个将领(其中之一是新近投降的尚让)前去消灭黄巢的残军。884年阴历六月,黄巢最后在狼虎谷(在泰山东南约30英里处,离他大约十年前初次起事的地方很近)陷入绝境。据说他不愿让李克用因俘获他而得功,宁可自刎而死。他最早的支持者和他自己的家属都被他的“外甥”杀死,而此人又为政府军所杀。叛乱领袖们的首级先送到时溥处,然后又送往在四川的皇帝那里,皇帝下令将这些首级献于太庙。[118]

黄巢叛乱终于结束,但是高度地方军事化的复杂模式由于叛乱已经定型,并将继续许多年代。大规模的盗匪活动也没有因叛乱结束而停止。黄巢的从子之一继续率领一支7000人的队伍袭击湖南全境,大约在901年的某个时候终于为一个地方豪强所消灭。[119]

晚唐时期中国权力的新结构

唐朝的最后20年是一个发生决定性变化的时期,在此期间中国每一个地区都在走向独立割据的道路。在西北的关中京畿地区,所谓的全帝国的联合(即在880年以后曾使摇摇欲坠的王朝得以站稳脚跟的皇帝、他的私人支持者、最靠近王朝的诸道及外族雇佣军的联合)的完全破裂,导致了907年唐朝的崩溃。这是一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实,因为在唐代及其以前的时代里,关中地区许多世纪以来一直是中国政治权力和权威的无可争辩的所在地,它此后再也不能恢复其中心地位了。

在黄河以南的中国中部和东部地区(今河南、山东和安徽北部)曾是唐朝向中国东半部扩展其势力的支柱,许多强大而闹独立割据的节度使在那些年代里为了增加或保卫他们的领土而战斗不休。朱温(以前曾是黄巢的伙伴)是他们中的一个,883年唐朝任命他为汴州(宣武)节度使,他比其他节度使更能持久,更能战胜他人,不断地向四面八方扩展他的领土。907年他推翻了唐朝,完全毁坏了长安,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后梁;这个国家从907年延续到923年,在此期间朱温和他的后继者与沙陀的后唐国为了控制中国北部而战斗。

在北中国的中部和东部(今山西和河北),唐朝的长期衰弱容忍了并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外族对广大领土的占领。来自北方的外来民族有沙陀突厥、回鹘、鲜卑、党项、吐谷浑等等,其中有一些长期居住在长城以内,另有一些则是新近侵入的,它们先后占领了北中国的大部分,只留下黄河以北的小部分地区仍由纯粹的汉人统治。由沙陀伟大领袖李克用的儿子在923年建立的后唐王朝,是这些非汉族的强大力量最值得注意的结果。丢失给异族的大部分疆土最后由宋朝收回,但长城内的极北地区,即所谓十六州,则注定将继续处于外族统治下达四个世纪之久。

最后,在远离北中国诸权力中心的地区,如南方长江中、下游地区和四川,以及中国本部的东北和西北角,在这个时期出现了若干独立的不同文化的国家,它们统名为十国。

下面将依次讨论这些地区的重大发展。地图22和表11提供了黄巢叛乱以后中国权力分布的一般概念。不过应该记住,这时地区政府的正常模式几乎完全破坏了。这份地图上显示的50个左右的地方统治者将他们力量的绝大部分放在各自辖地的首府中,这是在一个激烈的国内战争时代的一种正常的事态发展,同时也难以确定他们的权力究竟伸展多远。不过,他们所控制的大的区域性的城市仍然是中国的主要权力中心,在它们周围的地区即使不是由各自的地方长官绝对控制,也仍然处于他们的统治之下。因此,在地图22上,有理由仍旧把“道”作为一种行政区划保留下来。

地图22 885年黄巢之乱后的权力分布

表11 黄巢叛乱后的权力分配(885年)

续表

帝国的联合及其破裂

经过近四年的四川流亡生活以后,僖宗在885年阴历三月回到京师。经历了战争和洗劫的长安已经完全荒废了:“荆棘满城,狐兔纵横。”[120]皇帝发布大赦令,宣布改元“光启”(意为“辉煌的开端”)。皇帝盛陈军容进入他被蹂躏的京师,他的军队是田令孜在四川组建的5万余人的神策军。这支军队是帝国赖以复兴的唯一希望。但是士兵们实质上是被雇佣的,他们的服役完全取决于政府的支付能力。这使朝廷处于一种几乎力不能及的困境,因为它的储备早已耗尽。当僖宗在四川时,几乎所有地区都逐渐停止了送往京师或流亡朝廷的纲运。皇帝现在仅仅能从最邻近京师和全在穷困中的关中地区的极少数的道得到资助。没有理由相信帝国的文告会在华北平原和江淮流域这些中国生产最发达的地区引起重视,在紧迫的财政需要被满足以前,对这些地区重建某种程度控制的任何尝试都会拖延下去。

神策军既是帝国的主要武力,也是宦官(特别是田令孜)权力的靠山,由于田令孜把持朝廷在京师和各地都引起了极度的憎恶,这样便使供应神策军士兵的问题复杂化了。不仅如此,更糟糕的是,收复长安以后许多官员回到这座城市,他们对俸禄的要求又给赋税收入增加了压力;所以,尽快搞到巨额赋税是绝对必要的,但是这样做便产生了种种力不从心的问题。

由于全部财政结构完全陷于混乱,加上各地的上供为数极少,政府试图采用非常时期的食盐专卖办法,如同肃宗政府在一个世纪以前所做过的那样,那时安禄山之乱产生了类似的财政危机。最邻近的重要产盐区正好在黄河对面的河中(今山西省西南部)境内,自880年起,这一地区就在强悍而又独立的节度使王重荣控制之下。[121]如果政府得以控制该地区,那么,蒲州的安邑和解县两处盐池足以提供需要的赋税收入。可是,这个计划是难以实现的,因为王重荣是孜的一个死敌,他曾反复地提出将田令孜处死的要求。这样,在唐朝政府和京师周围的节度使之间第一个重大的对抗便产生了。

朝廷知道不可能简单地将王重荣免职,于是决定花样翻新,搞了一系列精心推敲的重新任命,其中涉及王重荣和中国北部的其他两个节度使,即义武(河北中部)的王处存和兖海(山东)的齐克让。王处存出身于京师一位神策军将军的家庭,齐克让曾是指挥与黄巢作战的政府军将领。他们是中国北部仅有的两位可能接受调职诏旨的节度使。计划是将王重荣调到兖海,河中代之以王处存,齐克让则从兖海调往义武,以此来完成团团转的换班。同时,预期帝国将恢复对河中的控制,田令孜擅取了两池榷盐使的头衔。[122]

如果这一计划成功,它将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成就,因为这将证实王朝有力量调动高级官员,也将把三个有能力有经验的唐朝任命的人安排在中国北部不可忽视的重要战略地区。可是,王重荣拒绝接受调动,特别在田令孜的使者对他无礼之后。王处存早些时候曾与王重荣会师恢复被黄巢占领的京师,他担心任何不利于王重荣的行动会削弱自己的地位,所以也拒绝调动,并劝告朝廷重新考虑这一计划,免得“动摇藩镇之心”。[123]

王重荣拒绝放弃河中的控制一事,使得田令孜去寻求京师附近其他节度使的军事支持,准备对河中发起一次进攻。田令孜的第一个盟友是李昌符,他的父亲李昌言在几年前曾从原宰相郑畋手中夺得了控制凤翔的权力。第二个重要的盟友是位于京师正北的邠宁节度使朱玫。朱玫原是邠宁地区一处要塞的将领,他曾杀死一名派去控制这一地区的黄巢将领。对于最后收复京师的勤王联军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胜利。朱玫后来掌权成为邠宁节度使,此事得到朝廷的完全赞同。

为了反对田令孜一党,王重荣和山西北部河东的沙陀节度使李克用联合。李克用对朝廷在他与朱温矛盾冲突时不肯支持他怀恨在心,因此毫不犹豫地转过来对付朝廷。这就使得关中(今陕西)的主力军队和河中及河东(两地合成今山西省)的军队发生对抗。河东的军队证明高出一筹。一场大战发生在沙苑,即883年李克用曾经大败黄巢之地,这一仗的结果是王重荣(原文如此,应为朱玫。——译者)和李昌符被赶回他们在邠宁和凤翔的首府,他们的败军则在溃退中造成了严重破坏。[124]

李克用此时并未返回河东,而是继续前进,直指长安。皇帝和他的惊慌的朝廷再次放弃京师,此时离他们从长期流亡的四川回来还不到一年。京师在883年黄巢撤离后已部分恢复,现在又遭到掠夺成性的士兵们比以往更为彻底的洗劫。

皇帝的随行人员不顾死活地向西逃往凤翔。李克用和王重荣激烈反对田令孜对朝廷的控制,但实质上仍继续忠于皇室,他们反复要求皇帝将田令孜处死并返回京师。僖宗试图恢复田令孜的老对手宦官杨复恭的权力,任命他为枢密使,但这反而促使田令孜把皇帝进一步迁往几乎是关中最西端的宝鸡。

朝廷中的高级官员渴望阻止皇帝再次离开关中,他们寻求朱玫和李昌符的支持,以阻止皇帝前往秦岭山脉以南避难。这两位节度使虽则在朝廷新近企图侵入河中时与田令孜和朝廷联合过,现在却转而反对田令孜,并开始追赶皇帝仅有数百名官员和士兵的随行队伍,这些官兵是被诱骗或被迫而与皇帝在一起逃亡的。

僖宗和他的由宦官控制的随行队伍现在实际上没有支持者,他们在非常困难的状况下继续向西逃跑,然后翻过山岭向南方前进。在逃跑过程中增加了人数的禁军必须奋勇开道,领头的是由刚受命为神策军将军的王建率领的500名持剑武士。[125]

这一次路过秦岭山脉的经历比881年的旅程更为艰苦。朝廷选择了连云道,这是通过秦岭的最险峻的道路之一,因为它的全程430里的三分之一是悬崖绝壁之旁的木栈桥,栈桥下面是咆哮的山间激流。[126]李昌符企图毁坏部分道路以阻止皇帝通行,但僖宗正好设法通过了。王建似乎对皇帝负有特殊的责任,皇帝将御玺委托他保管,当难得地停下来休息时,皇帝疲惫不堪地将自己的头枕在王建的膝上睡觉。在朱玫的追军到达时,他们刚过了生死攸关的大散岭。旅程已开始付出代价;肃宗的曾孙襄王李煴有病留下,他被朱玫俘获,带回凤翔。

山南西道节度使石君涉在皇帝进入他的领地时决定协助朱玫和李昌符追逐僖宗,这样一来情况变得更坏了。石君涉堵塞了通过山脉的主要关口,焚烧了皇帝可能安歇的邮驿,迫使僖宗和他的卫士只能从不可靠而且很少使用的路上通过山脉,与此同时邠宁的追兵紧追不舍。当石君涉决定北上与朱玫联合时,皇帝的穷途末路的状况稍有一些缓和;朱玫现在开始作为一个统治关中的人物出现。僖宗最后抵达汉中盆地,在兴元以西约30英里处遇到了朝廷任命的山南西道监军使,后者护送皇帝到比较安全的兴元。[127]

这一次僖宗不想继续向南前往四川,以后数周僖宗试图临时拼凑另一个流亡政府。他指定两位随他逃亡的官员为宰相,他们是孔纬和杜让能,两个人都出身于9世纪上半期著名官员的家庭。但是这些任命并没有解决朝廷最迫切的问题,即为伴随皇帝流亡的官员和士兵寻找粮食。汉中盆地人口稀少,没有什么出产,这就是五年前僖宗放弃它而选择比较富裕的四川的原因。为了设法得到所需的给养,朝廷现在宁可一厢情愿地任命王重荣为接应粮料使,并且命令他紧急地运送15万斛谷物到兴元。这道命令清楚地表明朝廷处于绝境,因为它曾试图夺取王重荣所控制的河中地区,其结果是迫使僖宗逃出京师。当然,王重荣不愿自动提供朝廷用武力不能夺去的东西,所以再次提出,只要田令孜继续在朝中当政,他便拒不执行皇帝的命令。

朱玫当时决定正式废黜僖宗,立不久前俘获的肃宗的曾孙李煴来代替他。[128]萧遘原来寻求朱玫的帮助以阻止田令孜带着僖宗逃出关中,现在他首先抵制废黜皇帝的计划,但未成功,特别在朱玫宣布任何反对他计划的人将立即被处死之后,就更不能再反对了。兵部侍郎郑昌图受命撰写李煴即位的诏书,在凤翔的文官们被安排伴随李煴前往长安,准备举行拥立他为帝的仪式。与此同时,朱玫自封为神策军的高级将领,这样便掌握了田令孜官职中最重要的一项职务,并使自己成为皇帝的幕后操纵者。

尽管拥戴新皇帝的想法起初受到一定程度的抵制,但事实清楚表明,这个决定得到许多支持,特别是在各道高级官员和节度使中间。除了结束田令孜对朝廷的有力控制这一具体目标之外,这也是在一个多世纪中皇位继承问题第一次摆脱了宦官的控制。崔安潜是田令孜控制政府时比较著名的受害者之一,他代表在皇帝逃离京师以后逃往河中的朝廷官员,写信赞成废黜僖宗。另一个重要的支持表态来自高骈,他承认新政权的合法性,并且力促李煴登基。朱玫还派使者前往长江地区和河北的其他重要节度使处。大多数人保证承认新的朝廷。[129]

886年阴历四五月间,两起重大的发展使情况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一是田令孜决定自动放弃他在流亡朝廷中的位置。他任命自己为西川(四川西部)监军使,并离开了僖宗,西川这时仍由他的兄弟陈敬瑄控制。田令孜的离开朝廷,大大缓和了局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僖宗朝就结束了宦官的统治。田令孜的老对头杨复恭现在接管了他的职务,杨复恭把田令孜的伙伴(包括王建将军在内)都放逐到外地,有的到四川,有的到贵州北部。第二起重大的发展是朱玫与李昌符之间的分裂,虽然他们原来共同策划过立李煴为帝。当李昌符觉察到朱玫企图个人垄断权力时,便撤销了自己的支持,并开始和流亡的皇帝谈判,要求授予自己高级官职,僖宗当然立刻答应。

朝廷迅速利用这些发展。当时王重荣所讨厌的田令孜已经离开朝廷,它便派使者到河中去,想取得王重荣的支持。更为重要的是,强有力的河东的沙陀节度使李克用拒绝支持朱玫。对李克用来说,一个软弱的僖宗回到京师继续主持礼仪,较之让朱玫那样强大的节度使控制一个傀儡皇帝更有吸引力。因此李克用同意与王重荣和杨守亮(宦官杨复恭的义子,新近被任命为金商〔山南东道〕节度使)联合。这三位节度使的联盟使僖宗终于有可能回到京师。

朱玫不顾联合起来反对他的占压倒优势的力量,仍于886年阴历十月立李煴为帝。杨复恭代表皇帝传檄京师周围地区,宣称任何可能带着朱玫首级来归的人,将被任命为节度使。朱玫手下的一个将领王行瑜带着军队从凤州回到京师,在一场短促的战斗以后杀死了朱玫和朱玫手下党羽数百人。获胜的士兵们随即放肆起来,在城市中到处抢劫和屠杀,进一步增添了长安居民的苦难。

许多在朱玫当政时接受了官职的人和僭位的皇帝一起逃往河中,以寻求王重荣的不可靠的保护。王重荣立即将他们中的大多数处死,其中包括不幸的李煴,他的首级送往在兴元的流亡朝廷。皇帝下令,朱玫当政时的宰相和所有接受官职的人都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130]

在朱玫被杀和他的权力被根除以后,僖宗回到京畿区,但没有到长安,因为长安被接连的占领和抢劫蹂躏得不像样子,实际上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887年阴历三月,僖宗到达关中西部的凤翔,在那里他仍处于节度使李昌符的“保护”之下;李昌符当时刚刚为了得到皇帝的任命转过来断绝了对朱玫的支持。李昌符希望利用朝廷在凤翔的机会剥夺它的剩余财富和权力,但是他的野心很快导致了自己的毁灭。887年阴历六月,李昌符的士兵和皇帝的军队交战。李昌符袭击并企图焚烧皇帝的“行宫”,在凤翔的街道上双方之间更是恶战一场。李昌符遭到失败,被赶出凤翔,两个月后在一次短促的讨伐中被杀。领导了对他的讨伐的前神策军军官李茂贞代替他当了凤翔的节度使。

僖宗回到京畿区,在这一地区的凤翔和其他地方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杀死朱玫的王行瑜被任命为华州刺史,对于力量大为削弱的王朝来说,这个职位当时的重要性比平常要大得多。后来当昭宗继位时,他和李茂贞成为十分重要的人物,虽则他们的权力从未越出中国西北部。

中国其他地方的政治和军事局势在继续不断地变动。对于这些地区来说,皇帝的回銮并没有多大意义。这些年藩镇的不稳定程度,从885年掌权的节度使在890年已有半数以上被取代这一事实明显地表现出来(见地图22和附表)。在下面我们将讨论在各地的最重要的发展。

887年的其余时间僖宗仍在凤翔,888年正月回到长安。然而,他在凤翔已经得了重病,888年阴历三月便死去,只活了27岁。[131]僖宗在位15年,这15年中很难说他曾进行过统治。他在位的岁月是军事、政治、社会和制度各方面的重重危机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的时代,远非唐王朝的能力所能解决。有人把王朝的迅速崩溃归罪于僖宗的孩子气的任性,或归罪于他对施政的漫不经心,但是,是否有任何统治者能有效地阻遏唐朝力量和权威的崩溃,实属疑问。

昭宗(888—904年在位)和昭宣帝(904—907年在位)

僖宗的继承人是他的兄弟李杰,庙号昭宗,他的统治只是力图使王朝苟延残喘而已。这是一个无法保持平衡的时代,唐王朝之所以能比其自然生命力支撑得更久,是因为人们普遍担心一个王朝被推翻后产生的后果。任何一个手中有些兵力的人几乎都能随心所欲地置唐王朝于死地。但在907年前这样的事并未发生,这不是因为缺乏力量和机会,而是因为他们害怕会像朱玫那样没有稳定的基础来维持篡夺的皇位。

昭宗嗣位时21岁,是一个聪明而又有才能的年轻人,他充分了解阻碍恢复唐朝力量和权威的形势,并发誓自己要复兴王朝。毫不奇怪,他完全没有能力办到。昭宗不仅根本无力重新树立唐王朝对各地的权威,而且也管不了朝廷中或京师四周地区发生的事情。

在他即位的第一年,昭宗的主要政治问题仍然是宦官控制朝政的问题。这时的主要反面角色是杨复恭,他继田令孜之后成为宦官机构的首领,并曾于888年安排昭宗即位。[132]可是,昭宗这个人从来没有像他哥哥僖宗依赖田令孜那样依赖杨复恭。在即位之后,新皇帝立即向宰相们表明,他希望由宰相掌握朝政。宰相们于是劝告皇帝要果断地抑制宦官的势力,就像宣宗在半个世纪以前试图做的那样。在宦官成功地将皇帝的舅父、一个在朝廷有影响的政治人物王瓌放逐到外地接着将他谋杀之后,昭宗甚至更加下定决心要除掉杨复恭。昭宗连自己的至亲都没有力量保护,这使藩镇对朝廷更加藐视,并大大增加了昭宗个人所受的挫折。[133]

皇帝立即制定了削弱杨复恭在朝廷中的地位的方案,直截了当地将高官和实权授予杨复恭的另一个养子杨守立(这时杨守立指挥着靠近京师的最重要的帝国军队),并赐予国姓。更名为李顺节的杨守立这样一来立即由杨复恭的主要支持者转而成为他的主要对手。[134]杨复恭随后逃离京师,并纠集以前收为养子的几个强有力的节度使来支持他;但是他们在892年一场节度使李茂贞和王行瑜从关中发动的战役中被击败了。杨复恭逃到他自己在太原(山西)的一处庄园中,但被王行瑜的士兵俘获,带回京师处死。他的战败和处死是许多年代以来宦官们遭受的最严重的挫折。

当昭宗为重掌朝纲而进行斗争时,他又陷入与李克用的敌对行动之中;这个沙陀突厥家族在庞勋和黄巢叛乱时曾给唐王朝提供了重大的援助。与李克用之战的目的是错综复杂的。首先,藩镇和朝廷双方都对沙陀突厥的最终目的存有戒心。因为沙陀对朝廷的效劳只是在允许他们占领大部分山西的情况下才取得的,从山西他们可以威胁关中、河南和河北。华北许多地方都普遍对突厥人怀有恐惧之心,这就给朝廷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去采取主动行动和对他们组织一场得到广泛支持的战役,以显示皇帝的领导地位,甚至使朝廷恢复对关中以外的疆土的控制。李克用曾是唐朝最有力量和最可信赖的盟友,但这对朝廷来说似乎已无关紧要了。

这一计划的主要倡议者是怀有利己的政治目的的两个宰相张濬和孔纬,因为他们希望胜利会增强自己的力量,使他们有可能彻底根除朝廷中的宦官,结束宦官对帝国军队的控制。征讨李克用的决定是在一次高级官员全体会议上作出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包括宰相刘崇望和杜让能在内)反对这一计划。[135]皇帝虽然内心相当动摇恐慌,仍不顾反对而批准了这一方案。保证积极支持这一战役的藩镇有李克用的对头、宣武(河南)节度使朱温,和远处东北的卢龙节度使李匡威。

890年阴历四月开始动员,朝廷从京畿区征募了近10万名士兵。第二个月,宰相张濬带着约5万军队从长安出发。六月,政府军抵达山西中部的晋州,在那里与朱温派来的宣武军队会合。矛盾几乎立即在朱温和政府军之间爆发了,因为朱温想要利用这一战役使自己控制山西东南部,政府军则要朱温协助攻打突厥人同时又急于阻止他扩张自己的领土。战役一开始便不利。唐朝一个将领在山西东部被突厥人所俘,因坚决拒绝李克用要他在河东道做官的建议而被杀。朱温的军队在泽州被李克用的一个盟友打得大败。

对于李克用来说,主要危险不是来自关中或河南的军队,而是来自北方卢龙节度使李匡威以及控制山西北部边境地区的吐谷浑首领赫连铎,这两个人联合起来对付他。[136]在初战失利之后,李克用派他的儿子李嗣源率领一支军队去与他们交战,后面紧跟着援兵。在一个月之内,他击败了李匡威和赫连铎,保证了他的北部边界的安全。与此同时唐朝军队在山西中部被击败,大多数来自关中的队伍都逃散。剩下的军队仍由张濬率领,被迫逃到晋州躲避,只是在沙陀将领自动放弃对城市的围攻和撤退之后才得逃脱。政府军在混乱中逃出山西,从而不光彩地结束了一场注定要倒霉的和完全不必要的战争。

890年对李克用之战是唐朝对京畿区之外最后一次积极干预行动。从那时起直到王朝灭亡为止,政府完全忙于抵御长安周围那些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和怀有敌意的节度使。朝廷自身继续为内部斗争所折磨。891年阴历十二月,神策军的高级宦官将领暗杀了杨复恭以前的义子李顺节,因为他们惧怕他图谋个人控制军队,可能还想控制政府。893年中期,昭宗计划绕过不可靠的将军们而把指挥权交给宗室诸王。[137]

到893年,朝廷最直接和最可怕的对手是李茂贞,此人从887年起便是凤翔的节度使,他在关中西部的势力已在迅速增长。他对软弱的朝廷极为藐视,因为它既在不明智的进攻李克用的战役中战败了,又未能清除宦官的权势。893年阴历七月,李茂贞在一封写给皇帝的信中嘲笑朝廷对一次军事反抗的软弱态度,信的结尾挖苦地问道:“末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138]皇帝勃然暴怒,于是组织一支由太子统率的讨伐军,前去攻打傲慢的李茂贞,但结果是凤翔的能征惯战的军队轻易战胜了政府的缺乏训练的新兵。为了继续使朝廷丢脸,李茂贞坚持要处死三名高级宦官和宰相杜让能,因为他认为杜让能应该为进攻凤翔一事负责。皇帝无力拒绝,杜让能和他的兄弟被迫自杀。李茂贞被正式任命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也就是正式承认他已经控制了关中西部和山南15个州以上的土地。

894年唐朝的日子显然是过一天算一天。昭宗仍然履行他作为皇帝的形式上的职责,但是他对新宰相的任命不再认真了,这可以从他于894年提升嗜酒的诗人郑綮和散文能手李谿一事作出判断。节度使李茂贞和王行瑜(邠宁节度使)继续不断地谋求消灭皇帝独立行动的最后痕迹,他们的行动得到宰相崔昭纬的怂恿:崔昭纬向他们通报所有朝廷中发生的事情。895年年初有过派宗室诸王指挥军队去镇压京师周围的盗匪的打算,但是,甚至这种打算也被官员们劝阻,因为他们害怕这一步骤会导致凤翔和邠宁军队的干预。[139]

昭宗在895年差一点被联合起来的关中三个最强大的节度使李茂贞、王行瑜和韩建所废黜,只是因为沙陀首领李克用害怕关中会出现一股强大的联合力量而进行了干预,他才得以保住皇位。当李茂贞和王行瑜争论他们之中谁应控制皇帝时,突厥军队便进了关中。在帝国余下的军队之间发生的战斗更加剧了危机,在此期间昭宗几乎被杀。他最后设法集合了少数卫兵逃往秦岭山区,先在一座佛寺中,接着在一个驻兵的小镇避难。在勉强逃脱地方军队的追捕之后,他再次为李克用所救,被护送回到京师。长安的宫殿这时遭到如此严重的损坏,致使皇帝只好住在尚书省中,只有少数剩下的官员随侍。皇帝把后宫的绝色美女作为礼品奖给李克用。李克用本人、他的同盟者和子孙全被封爵,这是朝廷仅存的少数职能之一。

由于有人对李克用说,他长期住在关中可能使人民过分惊恐,他便于895年阴历十二月离开京师回到河东。他离开时还得到300万缗钱作为赏给他军队的“礼物”。但是比起关中的事务来,李更关心的是朱温可能把势力扩展到河东境内,因此他急于回到自己的首府。不到一个月以后,他便与朱温之间打了一场大仗。

李克用刚离开京畿区,李茂贞便继续他的扩张,在895年阴历十二月拿下了河西(甘肃)三州,并任命手下的一名军官为河西节度使,这是没有先例的对皇权的侵犯,但也是不足为奇的。

藩镇对朝政的干预在895年以后甚至有增无已。朱温试图让890年领导过讨伐李克用的失败了的张濬任宰相,估计是希望张濬会再次动员关中军队去攻打李克用。但是当李克用威胁说如果张濬被任为相他将袭击长安时,这个想法就很快放弃了。后来的派别斗争导致了895年阴历五月宰相崔昭纬之死,那是与关中诸节度使(特别是与李茂贞)有密切联系的宦官们安排将他处死的,原因是他经常致力于劝诱朱温干预朝政解除诸节度使对朝廷的控制。昭宗再次被迫派诸王去指挥忠于皇室的军队,但这立刻引起了李茂贞移军指向京师。长安居民为了预防出现最坏的情况,纷纷逃到城外山中。皇帝的军队在一场短暂的战斗中轻易地被击败,昭宗比以往更加绝望。他决定逃往河东去寻求李克用的庇护。[140]

昭宗前往河东时,被华州刺史韩建的儿子拦住了去路,因为韩建的辖境正在京师和河东之间。韩建之子试图劝说皇帝接受他在华州的父亲的保护。昭宗开始并不愿意,但后来被韩建说服。韩建在富平与皇帝相遇并警告他说,如果他去河东“边鄙”向突厥人屈服,以后再也回不到京师;如果他留在关中,仍有希望使朝廷复兴。韩建对皇帝的劝告隐含的威胁是明确无误的,于是昭宗在896年阴历七月十七日到达华州。

伴随昭宗的大臣中没有人对韩建“保护”皇帝的实质存在幻想,他们在处理任何朝廷事务以前都小心地和韩商议。韩建以皇帝的名义向各道发布檄文,命令他们将物资送到华州。这份命令受到邻近节度使们嘲笑,他们公开地蔑视韩建粗暴地操纵皇帝的行为。第二年年初,韩建采取进一步削弱朝廷的步骤,使皇帝成为孤立无助的傀儡。897年正月,他向昭宗报告说,他已发现一个由仍然掌握军队的宗室诸王策划的暗杀他的阴谋,并说他们还计划将皇帝东移河中。当然,很可能他们确在搞这一计划。韩建命令诸王回到长安,将他们的军队都改归自己节制。而且,他禁止昭宗与任何外人接触,免得他被“眩惑”。[141]

897年阴历六月,李克用试图组织力量将皇帝从事实上的囚禁中营救出来,但只能得到很少的支持。下一个月韩建决定采取更激烈的步骤来对付长安的宗室诸王。他将皇帝与关中诸节度使之间的所有争执归罪于诸王和他们对帝国军队的控制,决定将他们杀死。在宦官刘季述的帮助下,韩建的军队在897年阴历八月包围了皇室的王府;刘季述的行为是希望得到韩的援助为自己谋取利益。诸王中有些人剃头假扮僧侣,另一些人不顾死活地逃跑,但有11人被捉住并杀掉了。

898年年初,由于关中节度使们越来越担心朱温向东扩展力量,特别是在朱温拿下洛阳并邀请皇帝前去以后,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导致李茂贞、韩建和李克用建立暂时的联盟,他们决定宁可让皇帝回到长安,也不能让他落到朱温手里。于是昭宗在898年阴历八月回到长安,同时宣布改元“光化”,以资庆祝。

一回到长安,在宦官和官僚们之间的旧有矛盾又引起了另一场危机。宰相崔胤与皇帝策划清除朝廷的宦官,特别是他们可恨的首领枢密使宋道弼和景务修。宦官们和关中的节度使们互相勾结,而崔胤则得到朱温的支持;当朱温在899年将他个人的疆土扩展到关中的边界时,他对这个地区的影响增长了。崔胤做了很多手脚加深了朝廷中的阴谋气氛,结果却使得他自己暂时罢官,但通过朱温的干预又恢复了职务,并在900年阴历六月成功地将一位敌对的宰相和宦官首领宋道弼、景务修流放到外地,接着迫使他们自杀。[142]

余下的宦官们觉察到,只要崔胤能够利用昭宗对他们的终身的敌对情绪,他们个人的和政治的地位就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因此他们便策划废黜昭宗,拥立太子,以此来进行对抗。900年阴历十一月,宦官们实现了他们的计划,废黜了皇帝,并将他禁锢于宫中,置于严密的防卫之下。被宦官挟持的新政权对它的真正的和涉嫌的政治敌人一概实行野蛮的报复,有步骤地将他们杀死,重要人物中唯一幸免于难的是宦官的主要对手崔胤,因为他仍然得到朱温的保护。900年末,朱温似乎准备干预朝政,这促使宦官们将控制朝廷的权力转交给崔胤。可是,朱温并不想在残酷的宫廷政治中使自己陷得太深,他拒绝采取任何直接的行动。不过反昭宗的政变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新政权没有得到任何支持。实行政变的宦官们在901年正月遭到暗杀;昭宗获得自由并恢复了帝位。在庆祝消除宦官获胜的仪式上昭宗宣布改元,并宣布大赦,包括半个多世纪以前被处死的王涯和其他官员得到昭雪,他们是在甘露之变中因祛除宦官的计划流产而招致不幸的。[143]

在901年以后,朝廷政局仍在进一步恶化。大臣(由宰相崔胤领导)和宦官之间的仇视和阴谋恶性发展,每一方为了损害另一方都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有操纵双方的节度使们从这种状态中得到了好处。真正的问题是哪个节度使会得势,朝廷中哪一派终将屈服。

到903年,这种悲惨的状况接近结束,当时朱温的军队已管辖关中的大部分,他自己控制了朝廷和京师。他派自己的侄子领兵保护皇帝,任命自己手下的官员看管京师剩下的东西。由于崔胤极力主张杀掉宦官,但无疑也由于他自己的冲动,903年正月朱温命令他的士兵将几百名剩下的宦官赶到内侍省,在那里将他们残酷地杀掉。

904年正月,朱温已没有理由留在长安,他便把昭宗迁到由他控制的新近重建的东都洛阳。在旅途中朱温杀害了所有剩下来的皇帝侍从。904年阴历八月,昭宗被朱温谋杀,他的第九子、12岁的李柷嗣位。李柷,按传统称为哀帝或昭宣帝,做了3年有名无实的君主,到907年朱温将他废黜,并建立了自己的梁朝。昭宣帝这个最后的短暂时期就其真正意义而言并非唐朝历史的一部分,它完全可以看做是朱温巩固政权的一个阶段,下面我们将叙述他巩固政权的过程。

朱温和五代的开始

朱温在904年带着昭宗回到洛阳时,他正接近权力的峰巅,这是他在过去20多年中谨慎地和有步骤地树立自己权力的结果。随后数年尽管朱温在几条战线遭受挫折,在907年他仍然强大得足以宣布已经不存在的唐王朝结束和建立起他自己的梁朝。[144]梁朝(907—923年)是907年唐朝垮台和960年宋朝建立之间这一时期统治中国北部的一系列短命王朝的第一个。

朱温除了开创梁朝的历史作用以外,他早期的生活和经历特别清楚地说明了唐代后期新兴的政治和军事精英中最重要的成员取得政权的方法。[145] 852年,朱温生于宋州(今江苏省),这是宣武军的一部分。他的父亲和祖父是学者和教师,但从未当过官。可是,他们的地位很重要,以致能和本地一个更有名望的地方官员家族通婚。朱温还很年轻的时候,父亲死去,他的母亲和兄弟被迫在他母亲家乡一个地主庄园中当雇工。甚至还在孩子时期,朱温已显示出他的自立和多谋好斗的终生不变的性格,甚至在他长大以后也不曾有过正式的职业,而是依靠打架的本领谋生。村里的许多人都讨厌他。[146]

当黄巢叛乱爆发时,朱温和他的几个弟兄加入了叛军的队伍。当盗匪军队在880年横扫长安时,朱温和黄巢在一起,在黄巢占领京师后被任命为同州刺史。由于黄巢势力削弱,他便向勤王军投降,并于883年被任命为他家乡宣武的节度使。

在巩固自己对宣武镇的控制方面,朱温显示出他工于心计和有充分的决心。该镇有长达一个世纪的不稳定的历史,它的动荡主要是由高度闹独立性的、经常无法驾驭的地方戍军引起的。他安排自己的追随者指挥这些军队,使世袭的军官们只保留从属的职位。更重要的是,像这个时期其他节度使一样,他建立了一支私人卫队,即牙军,作为他的主要武力。[147]这些牙军士兵的来源真是五花八门,其中包括正规的侍卫兵、地方精英人物、农民、商人、行商、盗匪、罪犯和形形色色的贼民。[148]有些人是从地方戍军选拔或从本地征募的,另一些则是投降的或俘虏的军队。许多人显然是节度使私人的半奴隶性质的随从,全都效忠于他,而不是效忠于戍军军官。没有他们,朱温就难以维持自己在宣武的地位,更谈不上向外扩张了。除了牙军之外,朱温还专门建立了一支骑兵,它的军事价值在多次成功地对付沙陀突厥的战役中已清楚地得到证明。这些骑兵是一个精英集团,由富家子弟组成,因为他们的家庭能为之提供武器、马匹和给养。[149]

在担任宣武节度使的初期,朱温面临着许多外来的威胁。当黄巢军队在883年初放弃长安以后,他便以发动一次大攻击来威胁朱温,只是由于陈州的英勇的防御和黄巢决定将大批军队围攻陈州整整一年而终归失败,朱温才得到拯救。883年末,朱温投入了在宣武中部的毫州打击黄巢的战斗,他用他在此地的胜利巩固了对该地区的统治。可是,朱温谨慎地不使自己的力量在与黄巢的战斗中消耗过多。884年正月,他和该地区其他节度使一起请求新近从黄巢手中收复长安的沙陀首领李克用给予援助。如上所述,黄巢在884年阴历四五月间的一系列战斗中被击溃,并于那一年六月自杀,于是叛乱结束。

黄巢死去以前发生的两件大事对以后数十年中国权力的结构有深刻的影响。第一件是当突厥首领李克用在汴州时,朱温曾愤愤地试图谋杀他。李克用设法逃脱,并回到了他的河东首府,但是这一背信行为使他们之间的猜疑解不开了。[150]这也增加了突厥人和中国节度使之间已经存在的不和。他们之间的冲突已有很长的历史,在10世纪大部分时间仍继续存在。

第二件大事是,在叛乱快要平息时,黄巢残余部队的绝大部分都向朱温投降。这些军队是黄巢其他临时组织的武装力量中训练有素和经过战斗训练的核心,他们并入了朱温的军队,他们的将领也被任命为他手下的军官。在后来的困难年代里,他们对朱温来说是一支极端重要的支持力量。[151]

在紧接黄巢叛乱之后的年代里,朱温最厉害的劲敌是另一位节度使秦宗权,他的某些经历和朱温很相似。[152]在黄巢叛乱初期,秦宗权是忠武节度使的幕僚。880年当黄巢渡长江北上时,秦宗权奉命带一支万人军队去据守蔡州(前淮西道的首府),它位于淮河南岸,忠武军的正南。由于秦宗权有效地履行了他的职责,因而在他所处的蔡州让他开府建制任节度使。尽管他是黄巢占领长安时派遣军队前去协助解救京师的少数藩镇节度使之一,但当黄巢的军队在883年进攻蔡州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投向了黄巢。在此以后,秦宗权和盗匪集团一起去劫掠农村,还参加了对陈州的围攻。在唐末的所有军事首领和盗匪首领中,秦宗权是有名的最冷酷无情的人之一。

黄巢失败以后,秦宗权自建王朝称帝。他的军队攻打和袭击中国中部的许多地方,但是这可能反而削弱和分裂了他的政权,而不是加强或巩固了它。885年后期,他夺得洛阳和正好位于东都与朱温的基地汴州之间的郑州。886年结束以前,秦宗权围攻汴州,朱温的反应是和邻近诸州的刺史建立联盟,因为这些人也和他一样害怕秦宗权的力量。888年的腊月,秦宗权被他手下的一位将军出卖,他被交给朱温处死,作为酬报,此人即被任命为蔡州节度使。[153]

在取得对秦宗权的胜利后,朱温的辖境附近已没有强大的对手了。在随后的15年中他稳步地扩展对中国北部广大地区的控制,最后在907年建立了自己的梁国。他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善于作战和有决心,他也以此训练和造就了他的强有力的军队。但也应该提到,他的成功还大大地归因于他的残酷无情和诡计多端,而这一点甚至在那个野蛮的时代也是数一数二的。对待自己的士兵他是野蛮的:任何吃败仗的部队会被处死。他是完全不可信赖的和不择手段的,就像李克用好不容易在他手下逃出性命后所觉察到的那样。甚至所谓的盟友们也发现,朱温非常无情和狡猾。当战略上十分重要的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对支持李克用还是朱温尚举棋不定时,朱温将俘虏的李克用之子转交给他,由他处死,从而在896年解决了问题。[154]既会使用任何策略,又控制着一支强有力的军队,这使任何其他中国节度使都不能向他挑战,尽管有些人能够摆脱他的控制。可是,他所建立的王朝存在不到20年,在923年便为中国的主要外族沙陀突厥以优势力量所灭;对沙陀突厥令人注目地取得对中国北部的统治,我们必须概括地加以论述。

李克用和中国北部的外来占领

有些寻求解释唐朝政权崩溃原因的学者,特别强调唐王朝允许主要是来自内蒙古的外来民族占领北中国的规模。[155]当然,以此作为唐朝崩溃的主要原因是荒谬的,唐王朝的生命由于外来的干预而得以延长的事实就很容易说明这个问题。但是唐朝结束时,外族存在于中国北部的规模仍有一个很重要的发展。

唐代后期北方沿边的局势是非常复杂的,我们对于这一地区汉人和非汉人民族混合方式的实际状况所知甚少。可是我们知道,在有些地区,包括关中在内,有数量极大的非汉族居民。长城以内中国北部的其他地区已全部或部分地落在外族战士手中,虽则我们还无法证实是否还有大量非汉族移民随同移入。从纯粹的种族角度来说,外来民族在北中国的分布规模是值得注意的。那里有重新定居的吐谷浑人和党项人、铁勒族和契丹族、鲜卑族和回鹘族。但这一时期尤为重要的却是沙陀突厥人,他们继回鹘人之后成为内蒙古草原的主要力量,并已成为中国本部以内的一个主要因素。

沙陀突厥于唐朝统治的最初数十年中即见于记载,当时他们是西突厥最东边的部落,生活在远离中国本部以西的地方。8世纪初,吐蕃人的攻击把他们向北赶到靠近巴尔喀什湖的地区。8世纪中叶,沙陀臣服于回鹘,并和回鹘一起派遣军队协助唐朝镇压安禄山的叛乱。8世纪80年代后期,他们不再为回鹘效忠,大约有7000“营帐”移归吐蕃统治。他们经常参与吐蕃人蹂躏中国领土的活动,其中有许多人定居在甘肃中部。可是,他们和吐蕃人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倾轧,在808年,3万沙陀人决定归附中国,吐蕃追逐并杀死了他们许多人,但大约有1万人为灵州节度使范希朝安置在盐州(关中中部),一个较小的700人集团则被安置在位于关中以北鄂尔多斯沙漠地区的振武。809年,范希朝奉命守卫太原,他带了1200名沙陀士兵同行,在816年范希朝战胜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时,这些士兵起了主要作用。另一个小的集团则归河南的忠武节度使节制,817年曾使用于生死攸关的和成功的淮西战役。在此以后,他们的命运就不清楚了。[156]

可是,沙陀突厥的主体部分并没有卷入中国内部的这些早期的战争中去,而是继续留在山西北部。在869年对付庞勋的战争中,他们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紧接着唐朝赐予他们的首领朱邪赤心国姓。其后他以李国昌知名于世,在9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初,这位沙陀首领继续巩固他对山西北部的控制,唐王朝立即对沙陀入侵的可能性产生了忧虑,于是使用正规军和民间武装加强了它自己在山西中部的防御。878—880年唐王朝连续向太原派了6名节度使,但都没有在遏制沙陀入侵方面作出任何成绩。880年朝廷最后派一名前宰相前往太原,他带着一批精选的官员,还有来自洛阳的增援部队,在880年中期,中国人成功地恢复了对山西边境地区的控制。可是,很快朝廷就被迫答应赦免沙陀诸首领,要他们支持从黄巢手中收复京师以及在最后攻打黄巢时能给予协助。

与黄巢作战的沙陀首领是李国昌之子李克用。早些时候他曾参加对庞勋的战斗,并曾在唐朝都城长安寄住过,887年他被任命为他父亲的沙陀军的副统帅。[157]他立刻加紧了对北方边境的控制,直到中国人被迫加强防御来对抗他的侵蚀为止。

李克用尽管在对付黄巢时打了许多胜仗,但他似乎并不想在已经占有的疆土以外谋求任何土地。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他在河东地区的根据地是容易防御的,而且在一个地方分权和地方战争频繁的时期,此地是建立一个独立政权的理想基地。李克用很轻易地便挡住了政府在890年对他的征讨;他的力量在以后的10年稳步增加,和他的敌手朱温的日益增长的力量并驾齐驱。895年,他已能指定自己的人选为河北北部卢龙节度使,并一度从那个物产丰富的地区正式地征收赋税。[158] 10年以后,在905年,李克用和从满洲老家带着7万骑兵到山西北部的契丹首领阿保机联盟。[159]这一联盟标志着沙陀突厥和契丹之间紧密联系的开始,并且一直延续于整个五代时期,同时也使满洲南部的民族越来越多地卷进中国的事务之中。

在10世纪最初的数十年,沙陀突厥的力量继续增长。经过多年的战斗以后,他们成功地征服了朱温的梁国,建立了自己的后唐王朝,宣称自己是唐朝的合法继承者,并采用了许多唐朝的政策。后唐的统治只有十余年,到937年为止,但是这段时间内它成功地建立了对中国北部和西部的控制,征服了在朱温统治时一直保持独立的齐国(关中西部)和蜀国(四川)。因此,这个国家在合并中国北部政权方面标志着一个意义特别重大的阶段,也是由宋朝完成的统一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步骤。在后唐崩溃以后,沙陀在山西依然保持着一个独立的实体,即十国之一的北汉国。直到979年为中国人收回为止,这个地区被突厥人统治了100多年。

10世纪的诸独立国:十国

地区割据和文化差异一直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但从来没有像政治极端分裂的唐代后期那样明显。在山西的突厥统治者与河北、河南的中国节度使之间长达数十年的斗争中,华北的割据界线显得非常明确。尽管在9世纪末10世纪初这两个集团是权力的主要竞争者,但它们的斗争不是孤立地进行的。在中国其他地方,唐朝权威的崩溃导致了一些地区国家的形成,每一个国家有它自己的文化和历史的特性,同时它们在从唐末到宋朝的逐步过渡中全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这些独立国被总称为十国,其中最有名的和最持久的出现在中国中部和南部。第一个国家出现在长江下游三角洲和东南沿海地区,在那里9世纪50年代后期曾爆发第一次重要的反王朝的叛乱。董昌的短命的罗平国是在杭州地区组织起来镇压盗匪的民团统一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见前文),它便是这些国家中的第一个。前面已经谈到,它于921年为吴越国所继承,此国是由团伙头目转而成为民团首领的钱镠建立的,他牢固地控制了浙江的绝大部分。吴越国的北方和西方是富庶和繁荣的吴国,由“起微贱”的杨行密于902年建立。它是直接以唐朝将军高骈在淮南建立的政权为基础的。吴国最后据有广大的领土,中心在长江下游三角洲,但是向北方和南方都伸展得很远。[160]

闽国在926年正式形成,但事实上它的统治早在893年已经控制了福建;而在10世纪上半期,福建在闽国统治下具有丰富的和多种多样的文化。[161]在中国南方沿海地区,一个地方军阀刘隐在896年取得了对广州的统治。918年,他的儿子刘宣布建立南汉国,其领土包括唐朝岭南道的绝大部分。在数十年间南汉的财富日益增加,扩张也越来越厉害,但在10世纪中期它的力量先后被一批残忍的和腐败的统治者所削弱,因而无法与宋朝军队对抗;宋军于971年攻下广州。[162]

这些南方的地区政权在它们所统治地区的地方史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而且在907年唐朝统治正式结束以前和以后的年代的中国地图上也占有突出的地位。可是,还有一个国家对于我们的研究却更为有趣,因为它的历史甚至与唐朝崩溃的准确的原委有更直接的关系。这个国家就是由王建于907年在四川建立的前蜀国;王建的经历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最不同寻常的。[163]他的外表威风凛凛,起初是一个农村窃贼(一件永远不会被忘记的事实),然后受招募成为中国北方一个重要将领手下的士兵,最后为有权势的宦官田令孜收为养子。当僖宗第二次流亡时田令孜被废黜之后,王建于889年被任命为西川(四川西部)节度使,到901年实际上成为一个独立的统治者,以成都为都城。从许多方面看,他的政权是唐朝在一个地区基础上的统治的扩大和延续。他得到许多唐朝官员的协助,其中最杰出的是名诗人韦庄;韦庄以唐朝制度和礼仪为基础制定了一套正规的管理制度和仪式。[164]韦庄还试图在小范围之内以大唐都城长安为榜样来建设王建的都城成都,甚至城内的坊的名称也有许多是相同的。王建在四川的正统性政权成了艺术家和诗人的一个重要的避难场所,更不用说那些能够从北方的残酷战争中逃脱的唐朝官僚阶级成员了。他的政权是这些岁月中最稳定和最安宁的一个。

十国构成了我们描绘的唐末中国权力新结构的最后部分。尽管其中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机会建立中央集权的王朝,但它们全都在由宋朝完成的政治统一进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在885年到907年之间,大约50个道的政权合并成了12个地区性国家。

但是,十国的重要意义超出了政治统一的内容。宋代中国的许多特征,例如长江三角洲的经济发展,南中国沿海的大量海外贸易和新的文人阶层在东南的集中,都应追溯到十国统治者所实现的半个世纪的和平与稳定。

如果说宋代中国的许多特征是和十国相联系的,那么它的另一些特征则是和中国北方的发展有关,对此我们已经在前面作了简单叙述。中国西北部丧失了它作为政治中心的地位,这至少部分的是由于唐朝统治最后数十年的实力消耗与无休止的矛盾冲突造成的,在宋朝统治下这种地位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宋帝国的力量在唐朝正式结束以前就已牢牢打下了政治和军事基础,这主要是由朱温及其继承者完成的。最后,使宋朝统治感到苦恼的持久的和最后处于压倒优势的外来威胁,显然起源于唐代后期的军事上的虚弱,以致中国人在许多年中失去了对中国北部这一广大而且至关紧要的地区的有效控制。

* * *

[1]关于这些财政问题,见堀敏一《黄巢之叛乱——唐末变革期之考察》,《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13(1957年),第28—29页;《资治通鉴》卷242,第7799页。崔瑞德:《唐代的财政管理》(剑桥,1970年),第46—47页;崔瑞德:《安禄山之乱以后的盐务使》,《大亚细亚》(新版),4.1(1954年),第70页以下各页。

[2]中村裕一对此有卓越的评述,见《唐代内藏库之变化》,《待兼山论丛》,4(1972年),第137—168页;又见曾我部静雄《唐代贡献制度》,36.1—2(1972年),第1—32页。

[3]堀敏一:《黄巢之叛乱》,第40—41页;丸龟金作:《唐代酒的专卖》,《东洋学报》,40.3(1957年),第66—112页。

[4]《新唐书》卷52,第1362—1363页。

[5]《册府元龟》卷510,第10页。(译者按,“使人”被译作Population,误。原意指政府派往各地推行此计划的使者。)

[6]《全唐文》卷78,第4页。

[7]同上书,第17—18页。

[8]《全唐文》卷967,第8页。

[9]关于这次叛乱见松井秀一《唐代后半期的江淮——以江贼及“康全泰、裘甫”的叛乱为中心》,载《史学杂志》,66.2(1957年),第23—24页。

[10]《资治通鉴》卷249,第8072、8074页;《旧唐书》卷18下,第644页。

[11]有关这次叛乱的第二手研究包括王寿南《论晚唐裘甫之乱》,载《国立政治大学学报》,19(1969年),第283—308页;松井秀一:《唐代后半期的江淮地区》,第94—122页;堀敏一:《黄巢之叛乱》,第25—50页。这些论述基本上都以《资治通鉴》卷249—250为据。

[12]王式的传记见《新唐书》卷167,第5119—5121页;《旧唐书》卷164第4282页中也有简略叙述,附于他父亲王播的传记之后。

[13]关于南诏人的种族识别问题曾经有过严肃的争论。尽管有人主张他们是傣人的祖先,但新近学者已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仅比对藏一缅民族稍为密切罢了。见F.W.莫特《有关傣人史前诸问题》,载《社会科学评论》(曼谷),2.2(1964年),第100—109页;许云樵:《南诏是一个傣王国吗?》,《东南亚研究》,4(1968年),第13—23页。迈克尔·布莱克默在《与南诏有关的人种学问题》一文中,有说服力地反对将南诏民族与任何现代人各集团等同起来的尝试。此文载雷德里克·德雷克编《关于华南、东南亚和香港地区历史、考古和语言研究论集》(香港,1967年),第58—69页。

[14]《资治通鉴》卷250,第8101—8109页;《旧唐书》卷19上,第656页。

[15]关于这个问题的朝内辩论,见《资治通鉴》卷253,第8204—8205、8227—8228页。关于唐与南诏关系的一般论述,见芮逸夫:《南诏史》,收于凌纯声等编《边疆文化论集》卷3(台北,1963年),第358—386页。

[16]肖孚:《朱雀:唐代在南方的形象》(伯克利,1967年),第27页。

[17]关于这些自然灾害,见《资治通鉴》卷249,第8072页;《册府元龟》卷498,第26页;《旧唐书》卷19上,第654页。

[18]关于这些叛乱的最好论述是:谷川道雄:《关于庞勋之乱》,载《名古屋大学文学部研究论集》,11(史学4),第27—42页;堀敏一:《黄巢之叛乱》,第50—53页;戴何都:《庞勋叛乱》,载《通报》,56(1970年),第229—240页。庞勋在正史中无传,但他的叛乱在康承训传中有充分叙述,见《新唐书》卷148,第4773—4779页。

[19]《资治通鉴》卷251,第8120—8121页。

[20]最坦率的批评见孙甫唐史论断》第3卷(丛书集成本,上海,1937年),第65页。

[21]《资治通鉴》卷253,第8123—8144页。

[22]关于使用外族军队镇压叛乱的情况,见加布里埃拉·莫莱《从北魏到五代的吐谷浑》(罗马,1970年),第194页;刘掞藜:《唐代藩镇之祸可谓第三次异族乱华》,载《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1.1(1930年),第851—852页。

[23]《资治通鉴》卷249,第8075页。

[24]《唐大诏令集》卷12,第72页。

[25]吕思勉:《隋唐五代史》卷1(上海,1959年),第449页。

[26]关于唐代后期宦官职责的扩大和宦官力量的成长的全面评述,见矢野主税:《唐代宦官权势获得因由考》,载《史学杂志》,63.10(1954年),第920—934页;横山裕男:《唐之官僚制和宦官——中世近代政治的结束序说》,载中国中世史研究会编《中国中世史研究——六朝隋唐的时代和文化》(东京,1970年),第417—442页;王寿南:《唐代宦官权势之研究》(台北,1971年)。

[27]见小畑龙雄《神策军的成立》,《东洋史研究》,18.2(1959年),第151—167页;《神策军的发展》,载《田村博士颂寿东洋史论丛》(京都,1968年),第205—220页。

[28]《资治通鉴》卷250,第8092—8093页;杜悰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47,第3984—3985页;《新唐书》卷166,第5090—5092页。

[29]《资治通鉴》卷238,第7686页。

[30]见前第九章。

[31]《资治通鉴》卷263,第8597页;孙光宪:《北梦琐言》(重印裨海本,台北,1965年)卷6,第10页。

[32]《资治通鉴》卷250,第8093—8094页。

[33]这些分类是以孙国栋所定的集团为基础,见他的《唐宋之际社会门第之消荣——唐宋之际社会研究之一》,载《新亚学报》,4.1(1959年),第213—218页,和他的图表,第280页以下诸页。

[34]他们是夏侯孜、蒋伸、毕諴、曹确、路岩和白敏中。

[35]他们是令狐绹、杜审权、杨收、高璩、徐商和于悰。

[36]例如萧邺、萧寘、刘瞻、刘邺和赵隐。

[37]杨收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77,第4595页;《新唐书》卷184,第5392—5395页。

[38]路岩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77,第4602 页;《新唐书》卷184,第5396—5397页。

[39]韦保衡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77,第4602页;《新唐书》卷184,第5398页。

[40]于悰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49,第4010—4011页;《新唐书》卷104,第4009—4010页。

[41]王铎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64,第4282—4285页;《新唐书》卷185,第5406—5407页。

[42]孙国栋:《唐代后期中央政府机构之演变》,载《中国学人》(英文),8(1971年),第5页。

[43]关于宣宗恢复佛教主要事实的论述,见冉云华《中国佛教编年史:581—906年》(桑蒂尼克坦,印度,1966年),第97—105页。关于福建建造的新寺庙,见魏应祺《五代闽史稿之一(续)》,载《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文海出版社重印,台湾),第70期(1929年),第3051—3070页。

[44]《资治通鉴》卷252,第8166页;《旧唐书》卷19下,第689—690页;《新唐书》卷9,第263页。

[45]田令孜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84,第4771—4772页;《新唐书》卷208,第5884—5889页。

[46]《资治通鉴》卷253,第8225—8226页。

[47]杨复恭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84,第4774—4775页;《新唐书》卷208,第5889 5892页。

[48]杨复光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84,第4772—4774页;《新唐书》卷267,第5875—5877页。

[49]《资治通鉴》卷258,第8419页;《旧唐书》卷184,第4775页;《新唐书》卷186,第5428页。

[50]《资治通鉴》卷252,第8167页;萧倣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72,第4480—4482页;《新唐书》卷101,第3959—3960页。

[51]《资治通鉴》卷252,第8171页。崔彦昭传记见《旧唐书》卷178,第4628—4630页;《新唐书》卷183,第5380—5381页。

[52]见王谠唐语林》(上海,1957年)卷3,第76—77页;引自王寿南《唐代宦官权势之研究》,第40—41页。

[53]郑畋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78,第4630—4638页;《新唐书》卷185,第5401—5405页。

[54]卢携传记见《旧唐书》卷178,第4638—4639页;《新唐书》卷184,第5398—5399页。

[55]《新唐书》卷183,第5381页;卷185,第5402页。

[56]《资治通鉴》卷252,第8168—8169页;《全唐文》卷792,第13—14页。

[57]《唐大诏令集》卷72,第400—405页。

[58]关于这些事件,见《资治通鉴》卷251,第8144—8145页;卷252,第8158页。

[59]《全唐文》卷386,第11页;引自栗原益男《唐末五代的变革》,载《历史教育》,12.5(1964年),第60页。

[60]关于黄巢,见《旧唐书》卷225下,第6451页。朱温出身于书香门第,见王赓武《五代时期华北的权力结构》(吉隆坡,1963年),第27页注。关于李罕之,见《新唐书》卷187,第5442—5445页;《旧五代史》卷15,第4—7页;《新五代史》卷42,第454—456页;也见《北梦琐言》卷15,第7页。

[61]“敌对的精英人物”一词是从埃里克·沃尔夫的《论农民起义》中借用的,载《国际社会科学杂志》,21(1969年),第288页。关于唐代地方精英阶级的形成和演变,菊池英夫在《所谓节度使权力的土豪层》中有很好的论述,见《历史教育》,14.5(1966年),第46—58页。

[62]《资治通鉴》卷251,第8129页。

[63]“农民”一词准确地说是用来称呼在农村耕作以维持生计的大多数农村居民。根据这样广泛被接受的定义,其他乡村居民不是农民,尽管他们是农业社会的组成部分。见西德尼·明茨《关于农民定义的一点意见》,《农民研究》(英文),1.1(1973年),第91—106页和引用的文献。

[64]例如,《旧五代史》卷133,第14页(钱镠);《新五代史》卷63,第783页(王建);《九国志》(《丛书集成》本,上海,1937年)卷3,第39页(徐温)。

[65]《旧唐书》卷182,第4712—4713页(毕师铎);钱镠传记见《旧五代史》卷133,第14—20页;《新五代史》卷67,第835—841页。关于王建,见《新五代史》卷63,第783页;《太平广记》卷224,第1723—1724页。关于徐温,见《九国志》卷3,第39页。关于钟传,见《太平广记》卷192,第1441—1442页。

[66]《旧五代史》卷15,第4页。

[67]《新唐书》卷225下,第6451页。

[68]堀敏一也对血缘关系的确实性表示疑义,见《唐末诸叛乱之性质》,载《东洋文化》,7(1951年),第83页。

[69]见矢野主税《关于唐代假子制的发展》,载《西日本史学》,6(1951年),第86—97页;栗原益男:《唐五代假父子结合的性质》,载《史学杂志》,62.6(1953年),第514—543页;《关于唐末五代假父子结合的姓名与年龄》,载《东洋学报》,38.4(1956年),第430—457页。

[70]关于这种见解见《资治通鉴》卷252,第8172页。

[71]《资治通鉴》卷252,第8182页。

[72]《资治通鉴》卷252,第8154页。

[73]《资治通鉴》卷252,第8186页。

[74]《资治通鉴》卷252,第8187—8188页;《新唐书》卷225下,第6452页;关于王镣见《旧唐书》卷164,第4285页。

[75]《唐大诏令集》卷120,第638—639页。

[76]《资治通鉴》卷253,第8193—8194页。

[77]《新唐书》卷225下,第6454页。

[78]《资治通鉴》卷253,第8215页。

[79]关于中国人避难的村落,见罗香林《唐代黄巢变乱与宁化石壁村》,载《说文月刊》,4(1944年),第265—268页。

[80]关于这些阿拉伯记事的讨论,见霍华德·列维《黄巢传》(中国正史译文第五种,伯克利,1961年),第109—121页。

[81]《旧唐书》卷200下,第5392页。

[82]《新唐书》卷225下,第6455页。

[83]高骈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82,第4703—4712页;《新唐书》卷244下,第6391—9404页。

[84]《资治通鉴》卷253,第8219—8225页。

[85]关于这个问题的详尽的讨论,见周连宽《唐高骈镇淮事迹考》,《岭南学报》,11.2(1951年),第11—45页。

[86]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渡口。唐朝一度曾在采石建立镇戍,但在811年撤销了;见《册府元龟》卷507,第4页。

[87]《资治通鉴》卷254,第8264—8268页。

[88]较早的任命见《唐大诏令集》卷120,第638页,高骈自己的任命包括李罕之(《旧唐书》卷187,第5442页)、毕师铎和秦彦(《资治通鉴》卷253,第8211页;《旧唐书》卷182,第4715页)。

[89]《资治通鉴》卷253,第8229页。

[90]《资治通鉴》卷254,第8237页;又见在此以前几十年杜牧的文章,文中叙述了政府军质量的下降,载《全唐文》卷754,第12—14页。

[91]《资治通鉴》卷254,第8240页。

[92]见堀敏一《黄巢之乱》,第64页。

[93]《新唐书》卷225下,第6458—6459页;《资治通鉴》卷254,第8241页;据《册府元龟》卷374,第14页,大约三分之一京师官员接受了黄巢的任命。

[94]E.H.肖孚:《长安的最后岁月》,载《远东》,10(1963年),第137—179页(第157页)。

[95]关于关中和四川之间的道路,见严耕望《唐代长安南山诸谷道驿程述略》,载《唐史研究丛稿》(香港,1969年),第611—626页。

[96]陈敬瑄的传记见《新唐书》卷224下,第6406—6409页。关于他的任命,见《资治通鉴》卷253,第8221页。

[97]《资治通鉴》卷253,第8222页。

[98]《资治通鉴》卷254,第8263—8264页。

[99]关于阡能叛乱,见《资治通鉴》卷254,第8263页及以后诸页。

[100]《资治通鉴》卷255,第8275页。

[101]关于韦君靖及其民团组织的重要研究,有栗原益男《关于唐末土豪在地方上的势力——四川韦君靖的情况》,载《历史学研究》,243(1960年),第1—14页; 日野开三郎:《关于唐韦君靖碑应管诸镇节级之考察》,载《和田博士古稀纪念东洋史论丛》(东京,1961年),第760—780页。后一篇论文主要研究一篇石刻碑文,其内容是纪念韦君靖在892年建成一座大城堡;那篇碑文的复本可以在刘希海(1793—1853年)的《金石苑》(据1846年印本,台北重印,1966年)第189—193页中找到。

[102]见谷川道雄《关于安史之乱的性质》,载《名古屋大学文学部研究论丛》,8(1954年),第86—91页。

[103]关于唐代后期建立地方民团组织的讨论,见日野开三郎《唐代藩镇的跋扈与镇将》,载《东洋学报》,27.3(1940年),第341—346页;以及《中国中世的军阀》(东京,1942年),第229—235页;菊池英夫:《所谓节度使权力与土豪层》,第50—58页。

[104]菊池英夫:《所谓节度使权力与土豪层》,第56—58页。

[105]关于王郢之乱,见日野开三郎《唐末混乱史稿》,《东洋史学》,10(1954年),第17—19页;《资治通鉴》卷252—253,第8178—8190页。

[106]董昌传记见《新唐书》卷225下,第6466—6469页;以及《新五代史》卷133,第14—15页(《钱镠传》)。

[107]关于杭州八都的讨论,见谷川道雄《关于唐代的藩镇——浙西的场合》,载《史林》,35.3(1952年),第297—298页。在《吴越备史》中有些传记资料表明,这些都的首领是杭州地区地方精英的成员;见《吴越备史》卷4(学津讨原丛书本),第6页。关于后来的吴越国,见沙畹《关于吴越国》,载《通报》,17(1916年),第129—264页。

[108]韦昭度传记见《旧唐书》卷179,第4653—4654页;《新唐书》卷185,第5410—5411页。

[109]萧遘传记见《旧唐书》卷179,第4645—4648页;《新唐书》卷101,第3960—3962页。

[110]《资治通鉴》卷254,第8242—8247页。

[111]见《旧唐书》卷200下,第5394页;《资治通鉴》卷254,第8268页。

[112]见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2(四部丛刊本),第11—12页。

[113]《新唐书》卷225下,第6461页。

[114]《资治通鉴》卷225,第8277页。

[115]见刘掞藜《唐代藩镇之祸可谓为第三次异族乱华》,第851页以下。

[116]《新唐书》卷225下,第6461页;《资治通鉴》卷255,第8288页。

[117]关于围困陈州的情况,见《资治通鉴》卷255各处。赵犨的传记见《新唐书》卷189,第5473—5475页;《旧五代史》卷14,第5—8页;《新五代史》卷42,第460—464页。

[118]《新唐书》卷225下,第6463—6464页;《资治通鉴》卷256,第8311页。

[119]《新唐书》卷225下,第6464页。

[120]《资治通鉴》卷256,第8320页; 肖孚:《长安的最后岁月》,第168页。

[121]王重荣的传记见《旧唐书》卷182,第4695—4699页;《新唐书》卷187,第5435—5441页。

[122]《资治通鉴》卷256,第8322页;《新唐书》卷208,第5437页。

[123]《旧唐书》卷182,第4700页;《新唐书》卷186,第5419页。

[124]《资治通鉴》卷256,第8326—8328页。

[125]《资治通鉴》卷256,第8330—8331页。

[126]关中这条道路的详细情况,见严耕望《唐代长安南山诸谷道驿程述略》,第612—615页。

[127]《资治通鉴》卷256,第8231—8232页。

[128]关于朱玫和他试图将一个僭越者安置在皇位上一事,见栗原益男《朱玫之乱》,载《和田博士古稀纪念东洋史论丛》(东京,1961年),第373—382页;朱玫传记见《旧唐书》卷175,第4548页;《新唐书》卷224下,第6404—6405页。

[129]《资治通鉴》卷256,第8334—3335页。

[130]《资治通鉴》卷256,第8337—8342页。

[131]《资治通鉴》卷257,第8364页。

[132]同上书,第8376页;杨复恭传记见《旧唐书》卷184,第4774—4775页;《新唐书》卷208,第5889—5892页。

[133]《旧唐书》卷174,第4775页;《资治通鉴》卷259,第8446页中有藩镇蔑视朝廷的叙述。

[134]《资治通鉴》卷258,第8391页。

[135]《资治通鉴》卷258,第8396页。

[136]同上书,第8404—8405页。关于吐谷浑和他们的首领赫连铎,见莫莱《从北魏到五代时期的吐谷浑》,第191—219页及有关各处。

[137]《资治通鉴》卷258,第8409页;卷259,第8445页。

[138]《资治通鉴》卷259,第8446页。

[139]《资治通鉴》卷260,第8466—8467页。

[140]《资治通鉴》卷260,第8499—8491页。

[141]《资治通鉴》卷261,第8497—8498页。

[142]《资治通鉴》卷262,第8530页。关于唐末宦官和节度使们之间勾结的情况,见王寿南《唐代宦官权势之研究》,第47页。

[143]《资治通鉴》卷262,第8552页。关于大赦令的全文,见《唐大诏令集》卷5,第31—33页。关于甘露之变后王涯及其他大臣之死,见《资治通鉴》卷245,第7916页。

[144]《资治通鉴》卷266,第8674页。

[145]关于朱温生活的现有材料的讨论,见王赓武《五代时期华北的权力结构》,第27页注。

[146]《北梦琐言》卷17,第1页;《旧五代史》卷1,第2页。

[147]关于唐末至五代时期牙军的重要研究有周藤吉之《关于五代节度使的牙军的考察》,载《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2(1951年),第3—72页;堀敏一:《五代宋初禁军的发展》,载《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4(1953年),第83—151页;菊池英夫:《关于五代禁军的侍卫亲军司之成立》,载《史渊》,70(1956年),第51—57页。

[148]周藤吉之:《五代节度使的支配体制》,载《宋代通济史研究》(东京,1972年),第576页。

[149]关于这个骑兵军团的研究,见堀敏一《朱全忠的厅子都》,载《和田博士古稀纪念东洋史论丛》(东京,1961年),第819—831页。

[150]《资治通鉴》卷255,第8306页及以下各页。

[151]王赓武:《五代时期华北的权力结构》,第56—57页;关于朱温政权结构的重要论述,见堀敏一《朱全忠政权之性质》,载《骏台史学》,11(1961年),第38—61页。

[152]秦宗权的传记见《旧唐书》卷200下,第5398—5399页;《新唐书》卷225下,第6464—6466页。

[153]《资治通鉴》卷257,第8382页。

[154]《资治通鉴》卷260,第8489页。

[155]见刘掞藜《唐代藩镇之祸可谓为第三次异族乱华》,第821—858页。

[156]关于唐代初期和中期沙陀活动的详尽记述,见章群《唐代降胡安置考》,载《新亚学报》,1.1(1953年),第311—312页。

[157]详细情况见莫莱《从北魏到五代时期的吐谷浑》,第196页注。

[158]见《资治通鉴》卷261,第8505页。

[159]关于李克用与阿保机之间联盟的详细研究,见陈述《阿保机与李克用结盟之年及其背盟相攻之推测》,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7.1(1936年),第79—88页。

[160]见罗伯特·克龙帕特《唐代的南方复兴:稳定江淮地区的计划、政策和外交》,加州大学(伯克利)未发表的博士论文,1973年,第54页及有关各页。

[161]见E.H.肖孚:《闽帝国》(拉特兰,弗蒙特,1954年)。

[162]关于南汉国,见肖孚《南汉国史,根据欧阳修的〈五代史〉第六十五卷》,载《人文科学研究所二十五周年纪念文集》(京都,1954年),第339—369页。

[163]关于王建的经历,有用英文写成的有用的概略,见冯汉镛《永陵王建(847—918年)王陵的发现和发掘》,载《美国中国艺术学会档案》,2(1947年),第11—20页。

[164]见江聪平《韦端己诗校注》(台北,1969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