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戴着帽子走在大街上,或者站在地铁的车厢里,就看不见他那剪得短短的、有些发红的头发里已经夹杂着丝丝华发了。他那刮得光光的清癯的脸上气色红润,那穿着长长的风雨衣的痩削修长的身材,受过训练的军人举止,端正的仪表,看上去至多不过四十岁。只是他的目光严肃而忧伤,言谈举止都说明他是个饱经沧桑的人。他曾经在普罗旺斯[1]租过一个农场,在那里他听人们讲过许许多多普罗旺斯的挖苦刻薄的笑话。以后他到了巴黎,有时也喜欢冷嘲热讽地把这些笑话加进他那一向简短的谈吐里去。许多人都知道,早在君士坦丁堡时,他的妻子就抛弃了他,从那时起,他就带着心灵的创伤独自生活。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倾吐过他的内心隐秘,但当话题一涉及女人时,他会颇有些难堪似的开着玩笑,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他心上的痛苦:“Rien n’est plus difficile que de reconna-ître un bon melon et une femme de bien。”[2]

有一天,在巴黎深秋的一个潮湿的晚上,他到帕西街附近一条阴暗的小巷里一家不大的俄国餐厅去吃晚饭。餐厅附设一个类似食品商店的小卖部,他不自觉地停在宽大的橱窗前面——橱窗里摆着几瓶盛着粉红色的花楸子露酒的圆锥形瓶子和金黄色的盛着羊齿草浸酒[3]的方瓶子,以及一盘已经干硬了的炸包子、一盘已经变成灰色的炸肉饼、一盒胡桃酥糖、一盒油浸熏西鲱鱼罐头[4]。橱窗后面是柜台,上面摆着各种小吃。柜台后面坐着老板娘,她生有一张令人不快的俄罗斯人的面孔。商店里灯火通明,吸引着他离开这昏暗、寒冷、仿佛涂着一层油腻的小巷,走到那明亮的地方去。他进了这个商店,向老板娘鞠躬问候之后,就走进连着商店的一间空无一人、光线很暗的餐室,这里摆着几张小餐桌,上面铺着白餐纸[5]。他不慌不忙地把他的灰色呢帽和长大衣挂在衣架的钩子上,然后就近在一个角落里的餐桌旁坐下来。他心不在焉地搓了搓他那长着红色汗毛的手,开始看起一张满是油腻的菜单。菜单上开列着一长串冷盘、小吃和菜肴,其中部分文字是铅印的,部分是用很洇的紫墨水写的。突然他坐的这个角落里的灯亮了。这时他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走了过来。她神态冷漠、彬彬有礼,一头黑发,头缝中分,头发梳向两边,生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上面系着一条镶着花边的雪白的围裙。

“Bon soir monsieur![6]”她用悦耳的声音和他打招呼。

他觉得她是那样漂亮,以至于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局促不安地说:

“Bon soir……可您是俄国人吧?”

“是俄国人。请原谅,和顾客说法语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难道你们这里有很多法国顾客吗?”

“相当多,还一定要点羊齿草浸酒、煎饼,甚至于红菜汤。您选好了什么菜?”

“还没有选好,菜单上的菜太多了……还是麻烦您替我选一下吧!”

她开始用背诵的调子念起菜单来:

“今天我们有海军酸菜汤、哥萨克味小肉饼……您可以要一份炸小牛排;或者,如果您愿意,可以点一份喀拉地方风味烤羊肉串……”

“太好了,麻烦您给我来一份酸菜汤和小肉饼。”

她拿起挂在腰带上的拍纸簿,用一个小铅笔头把他点好的菜写在上面。她两手白嫩,十指尖尖,手形优美,衣服虽然是半新不旧的,却看得出是上等时装店缝制的。

“您想要点伏特加吗?”

“很想,外面天气非常潮湿。”

“要什么冷盘?我们有很好的多瑙河咸青鱼,还有刚上货的红鱼子、科尔库诺夫的淡味腌黄瓜……”

他又看了她一眼——她那镶着花边的白围裙衬着黑连衣裙显得非常漂亮,衣服下面那隆起的健康少妇的胸脯看上去十分美丽;丰满的双唇没有擦口红,但很红润鲜艳;一条漆黑的发辫随随便便地盘在头上;白皙的手上皮肤保养得很娇嫩,指甲亮晶晶的,呈淡粉色,一看就知道是修过的……

“我点个什么下酒菜呢?”他微笑着说,“如果方便的话,就要个咸青鱼加热土豆。”

“您要点什么葡萄酒?”

“红葡萄酒。最普通的——就是你们这里经常摆在桌上招待顾客喝的那种[7]。”

她一一记在拍纸簿上,然后把邻桌盛满水的细颈玻璃瓶摆在他的桌子上。

他摇了摇头:“不要,谢谢,我无论喝汽水或者喝酒都从来不掺水。L’eau gâte le vin comme le chariot le chemin et la femme——l’âme。[8]”

“您太恭维我们了!”她漫不经心地说,去取伏特加和咸青鱼去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她举止从容,走起路来,黑色的连衣裙摆来摆去……是的,她的彬彬有礼和漫不经心以及她的举止言行都说明她是一个生活简朴、行为庄重的侍者。她穿着一双价钱昂贵的高级皮鞋。这鞋是从哪里来的呢?大概她有个上了年纪的、有钱的“ami”[9]吧……这天晚上,因为遇见了她的缘故,他兴致勃勃,这样的情绪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然而一想到她可能有“ami”,又不由得激起他心中的烦恼。是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暗暗地期待着一件事——希望能有一次幸福的艳遇,实际上,这只是他对幸福的期待,结果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第二天他又来了,还坐在老地方。他进来的时候,她正忙着招呼两个法国顾客点菜,一面在拍纸簿上记着菜名,一面口里重复着:

“Caviar rouge,salade russe……Deux chachlyks……[10]”

然后她走出去了。当她回来之后,就向他走过来,微笑着,像对一个熟人那样说道:“晚上好,您喜欢来我们这里,非常荣幸。”

他高高兴兴地欠了欠身子说:“您好。我很喜欢你们这里。请问尊姓大名?”

“欧莉嘉·亚力山大罗芙娜。请教尊名?”

“尼古拉·普拉东诺维奇。”

他们相互握了手。

她拿起了拍纸簿:“今天我们有可口的杂拌汤。我们的厨师手艺是很出色的,曾经在亚力山大·米哈伊洛维奇大公[11]的游艇上给大公做过饭。”

“好极了,杂拌汤就杂拌汤……您早就在这里工作了吗?”

“才两个多月。”

“以前在哪里工作?”

“在春天商店[12]当售货员。”

“大概是因为裁员被解雇的吧?”

“是的,总不会自愿辞掉这样的工作的。”

他心中满意地想:这么说,她是没有“ami”了。于是问道:“您已经结过婚了吧?”

“是的。”

“您的先生做什么?”

“在南斯拉夫工作。他过去参加过白军运动。您大概也是吧?”

“是的,参加过大战[13]和国内战争。”

“这一眼就看得出来。也许您还是个将军吧?”她说,微笑着。

“明日黄花了。现在有几家出版社向我约稿,要我为他们撰写这两次战争的历史……您为什么只一个人在这里?”

“就是一个人嘛。”

第三天晚上,他问她:“您喜欢看电影吗?”

她一面回答,一面把一盆红菜汤放在桌子上:“有时碰上好电影也看看。”

“现在Étoile[14]影院正在上映一部什么片子,听说很有意思。我们一起去看好吗?你们这里自然也是有休假的吧?”

“谢谢。星期一我休息。”

“那么我们就星期一去看电影。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六?那就是说后天。行吗?”

“行。明天您大概不会来吧?”

“明天不来。我要出城去看一个熟人。可是您为什么问我来不来?”

“不知道……这很奇怪,我好像已经习惯和您在一起了。”

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涨红了脸:“我也习惯和您在一起了。您知道,人生难得遇知己……”然后他急忙改换了话题,“说定了,后天。我们在哪里见面呢?您住在什么地方?”

“在Motte Piquet[15]地铁东站附近。”

“您瞧,多方便,从那里可以直达Étoile。我八点半准时在地铁出口处等您。”

“谢谢。”

他开玩笑地鞠了一躬。

“C’est moi qui vous remercie。[16]照料孩子们睡下以后。”他微笑着说,想探探她有没有孩子,“您就可以来了。”

“感谢上帝,我没有赚下这样的宝贝。”说罢,她步履轻盈地把盘子从他桌上端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深为她的言辞所感动,也觉得有几分凄楚。“我已经习惯和您在一起了……”是的,也许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幸遇吧!只是太晚了,太晚了。Le bon Dieu envoie toujours des culottes à ceux qui n’ont pas de derrière……[17]

星期一晚上下起雨来,巴黎雾水茫茫的夜空泛着一片暗淡的红光。盼望着能和她一起到蒙帕尔纳斯去共进晚餐,他没有吃午饭,只到拉米埃特大街上的一个咖啡馆吃了份火腿三明治,喝了杯啤酒,抽了支烟,就坐进了一辆出租汽车。在地铁出口处他请司机把车子停下,出了汽车,冒着雨走到人行道上去。司机是个面颊紫红的胖子,信任地坐在车里等着他。一股又热又潮湿的风从地铁吹出来,黑压压的人群顺着扶梯走了上来,边走边撑开手中的雨伞。一个报贩在他身旁用低沉的、鸭子似的嘎嘎嗓音死命地叫卖晚报。突然她在走上来的人群中出现了。他满怀喜悦地迎上前去:

“欧莉嘉·亚力山大罗芙娜……”

她打扮得漂亮时髦,样子和在餐厅里完全不同,神态自若地抬起她那眼圈涂得黑黑的眼睛望着他,用贵妇人的风度把挂着一把小伞的手伸给他,另一只手提着晚礼服的长裙。他更加高兴了,他想:“穿着晚礼服,那就是说,她也想在看过电影之后到什么地方去坐坐。”他翻起她的手套边,吻了一下她那白皙的手。

“可怜的人,您等久了吧?”

“没有,我刚到。快到汽车里去吧!”

他怀着久违的激动心情,扶她上了车,自己也坐进光线不明不暗的散发着潮湿的呢绒气味的车里。拐弯的时候,车身厉害地颠了一下,在这一瞬间,路灯照进车里来,他不由得抱住了她的腰,闻到了她腮上的粉香,看见了那晚礼服下面的丰满的膝头、亮晶晶乌黑的眼睛和涂着口红的双唇,他觉得坐在自己身旁的仿佛已经是另外一个女子了。

坐在漆黑的影院放映厅里,他们两人一面望着明亮的白色银幕上几架飞机斜飞下来,嗡嗡地响着,然后坠入茫茫云海之中,一面悄悄地谈着话:

“您一个人还是和女朋友住在一起?”

“一个人。这是很可怕的。我住的那家小旅馆挺干净,也暖和。可是,您知道吗?这是人们可以带上姑娘过一夜或者玩上几小时的那种地方……当然,电梯不上我们住的六楼,楼梯上铺的红地毯也到四楼为止……夜里,特别是下雨的天气,真把人烦闷死了。打开窗子,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简直像一座死城,天晓得下面街上的什么地方才有一盏路灯在雨中透出一点点微光……您大概也是单身住在旅馆里吧?”

“我在帕西街有一套不大的寓所。一个人住着,是个老巴黎了。有一段时间,我住在普罗旺斯,租了一个农场,想要远离所有的人和事,靠自己的双手劳动为生,结果受不了劳动的苦,未能如愿以偿。当时还请了一个哥萨克做助手。原来这个人是个酒鬼,喝醉了的时候,就变得非常忧郁,样子阴森可怕极了。我也养过鸡和兔子,没有养好,全死光了。有一次,骡子几乎没有把我咬死。这东西虽然性子凶猛,却是个聪明的牲口……然而最主要的是——生活实在太寂寞孤独了。我还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妻子就把我抛弃了。”

“您在开玩笑吧?”

“一点不是开玩笑。这是件普普通通的事情。Qui se marie par amour à bonne nuits et mauvais jou’s[18]。可是我,这两样都没有多少。结婚第二年她就把我抛弃了。”

“现在她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她半天没有说话。银幕上有一个模仿卓别林的人撇着两只脚,脚上穿着又大又破、难看得要命的皮鞋,头上歪戴着圆顶礼帽,像个傻瓜似的在拼命地跑着。

“是的,您说得很对,非常孤独寂寞呵!”她说。

“是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忍受着。Patience——médecine des pauvres。[19]”

“这是很悲惨的médecine。”

“是的,这种疗法并不愉快。我甚至于——”他苦笑了一下,“我甚至于有时去翻阅《俄罗斯画报》[20],您大概知道,这刊物上辟有专栏,登载征婚或求爱的启事,有这样的内容:‘一位来自拉脱维亚的俄罗斯小姐,深感闺中寂寞,愿与居住巴黎之情深意长之俄罗斯男子建立通信关系,如有意者,请惠寄玉照一张……’或者还有:‘一位夫人,生活态度严肃,棕色头发,虽不摩登,但清秀可人;寡居,有一九岁之子。怀着认真求偶之目的,愿与一位先生建立通信关系。条件为:年龄在四十岁以上,不酗酒,生活有保障,从事司机或其他工作,喜欢过舒适的家庭生活。文化修养并非必备之条件……’我完全理解她,文化修养并非必备之条件。”

“难道您就没有朋友、熟人吗?”

“没有朋友。熟人的安慰没有什么意思。”

“谁给您料理家务呢?”

“我的家务很简单。我自己煮咖啡,早饭也自己做。晚上有个femme de mènage[21]来收拾房子。”

“可怜的人!”她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们手握着手,紧靠在一起,久久地坐在黑暗里,眼睛望着银幕,装成看电影的样子。大厅后墙上放映室里一道青白色烟雾缭绕的光束从他们头上射过去。卓别林的模仿者坐在一辆上面安装着茶炊烟囱的、老掉了牙的、破旧不堪的汽车上,这车开得飞快,发了疯似的正往一根电线杆上撞去,他惊恐万状,圆顶礼帽也从头上飞出去了。扩音器里大声地播放着各种音乐和声音,他们俩坐在楼上包厢里,下面观众们吸着烟,弄得大厅烟气腾腾,同时观众的鼓掌喝彩声和欣喜若狂的笑声吵闹得要命。他俯身对她说: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坐坐,您看好吗?比如说去蒙帕尔纳斯。这里太没意思,空气也坏得很……”

她点了点头,戴上了手套。

他们又坐进了光线半明不暗的出租汽车,眼睛望着淋在雨中闪闪发光的车玻璃,五颜六色的路灯与黑暗的夜空中忽而一片血红、忽而一片水银白光的霓虹灯广告交相辉映,这些五光十色的光线不时地闪进汽车里来。他又翻起她的手套边,长时间地吻着她的手。她望着他,那对睫毛又粗又黑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她的脸上充满着深情和忧伤,那丰满的、发出甜丝丝的口红香味的双唇向他凑了过来。

在Coupole[22]咖啡店,他们先吃了牡蛎和上等安茹红葡萄酒,之后又点了小山鸡和波尔多红葡萄酒[23]。喝咖啡的时候,又要了金黄的沙尔特略斯甜酒,这时两人都颇有些醉意了。他们抽了许多烟,烟灰缸里满是染上了口红的烟头儿。他边谈话,边望着她那张满面春风的脸,心里想:她堪称一位美人。

“请对我说真话。”她用指头拿掉贴在舌尖上的烟丝,“这些年来,您总有过艳遇吧?”

“有过。您会猜得出那是些什么情况。不过是在旅馆里过上一夜……您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

“有过一次令人痛心的经历……不,我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他还是个孩子,实际上却是个专门靠妓女养活的骗子[24]……可是您为什么和妻子分手了呢?”

“说起来很可耻。也是一个孩子,一个希腊的美男子,非常有钱。不到一两个月的工夫,原来纯洁动人、无限崇拜白军和我们这些人的小姑娘连个影子都不剩了。开始她和他一起在彼拉街[25]最豪华的酒馆吃晚饭,接受他送来的一大花篮一大花篮的鲜花……她总是说:‘我不明白,难道你还嫉妒他吗?你每天从早忙到晚,有他陪着,我会高兴些。他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可爱的孩子,如此而已!’哼,一个可爱的孩子!可她自己也只不过二十岁。很难忘却以前的她,那个叶喀琪琳娜达尔[26]的小姑娘……”

账单送来了,她仔细地看过之后,说小费只付百分之十就行了,用不着再多。付过账后,他们两人都觉得半小时之后就分手各自回家,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到我家里去吧!”他面带愁容地说,“我们再坐一会儿,再谈谈……”

“好的,好的。”她回答着,同时挽住了他的手臂,紧紧地把它贴在自己身上。

夜里出车的司机是个俄国人,他把车子开进一个偏僻的小巷,向一座高楼的门前驶去。在楼前路灯的铁灰色光线下,雨正哗啦哗啦地落在一口大洋铁缸里,向四面飞溅着。他们走进这座楼房灯火明亮的前厅,然后进了窄小的电梯,电梯慢慢地上升,他们拥抱在一起,亲吻着。

他趁走廊上的灯亮着,急忙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把她带进衣帽间,然后走进一间小小的饭厅,这里的玻璃吊灯上只有一个灯泡孤零零地亮着。他们两个人都满脸倦容。他提议再喝一点葡萄酒。

“不,我的亲爱的,”她说,“我不能再喝了。”

他哀求她:“只喝一杯白葡萄酒,我窗子上有一瓶上等的蒲伊白葡萄酒。”

“您自己喝吧!亲爱的,我去更衣,也想洗一洗。然后就睡觉,大睡一场。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想您一定非常明白,既然我同意到您家里来,那……总之,我们为什么要分手呢?”

他激动得不能作答,默然地把她带进卧室,把卧室和洗澡间的灯都打开了,洗澡间通向卧室的门本来就开着。这里灯光明亮,开着暖气,到处温暖如春。外面屋檐上滴着雨,雨声滴滴答答均匀地响着。她立刻从头上脱下她那长长的晚礼服。

他走出卧室,一口气喝了两杯白酒,他按捺不住,又走回到卧室里来。卧室正对洗澡间的那堵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正好能照见灯火明亮的洗澡间。她背对他站着,赤裸着身体,皮肤雪白,十分矫健,她正俯身在洗脸池上面,洗她的颈子和胸部。

“不许到这里来!”她一面说,一面披上了浴衣,然而并没有遮上她那丰满的胸脯、雪白结实的腹部和健美的大腿。她向他走过来,像妻子那样,拥抱了他。他也像拥抱自己妻子那样拥抱了她——拥抱了她那冰冷的身体,吻了那还湿漉漉的、发散着香皂味的胸脯、眼睛和已经洗去了口红的双唇。

过了一天,她辞去了工作,搬到他家里来住了。

冬天的时候,有一天,他劝她在里昂信贷银行以她的名义租个保险柜,把他的全部积蓄都存放进去。

“未雨绸缪什么时候都有必要,”他说,“L’amour fait danser les ânes[27],我现在觉得自己只有二十岁,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呢……”

复活节的第三天,他死在地铁车厢里了——当时他正在看报,突然头向后仰,倒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她穿着一身丧服从墓地回来了。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在巴黎柔和的天空上飘着朵朵春天的浮云,一切都象征着生命是永恒的、常青的,也象征着——在永恒之中,她却此生休矣!

回到家中,她收拾了房间。在衣帽间的壁橱里,她看见了那件已经在这里挂了很久的大红衬里的灰色春大衣[28]。她从挂钩上取下这件大衣,把脸贴在大衣上,颓然地坐在地板上,抽噎着,泣不成声了,同时呼天唤地祈求上苍、命运以及别的什么主宰不要这样残酷地对待她,饶了她吧!

写于1940年10月16日

[1]法国的一个省份。

[2]法语。意为:世上没有比能看准一个好西瓜和认识一个正派女人更难的事了。

[3]一种烈性浸酒,即将芳香羊齿草浸入伏特加中,类似我国用白酒浸泡人参、枸杞。

[4]都是俄国土特产。

[5]西方餐馆往往不铺桌布,代之以桌布形餐纸,用后丢掉,以免洗涤昂贵。

[6]法语。意为:晚上好,先生!

[7]法国人都喜欢葡萄酒,一般食堂里,餐厅的桌上都放着普通的红葡萄酒,这种酒不另付钱,包括在菜价之中。此系法国的习惯。

[8]法语。意为:水能败坏酒,就像大车能毁坏马路,女人能伤害人的心灵一样。

[9]法语。意为:男朋友。

[10]法语。意为:红鱼子,俄式沙拉……两份烤羊肉串……

[11]沙皇尼古拉三世的侄子。

[12]当时巴黎出名的大时装店。

[13]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14]法语。意为:星。

[15]法语,专有名词。音译为:莫特·比凯。

[16]法语。意为:是我应该感谢您。

[17]法语。意为:上帝总是把裤子赐给没有屁股的人。

[18]法语。意为:有这样的情况,人们之所以结婚,是因为他们喜欢美好的夜晚和讨厌的白天。

[19]法语。意为:忍耐是穷人的医疗办法。

[20]是流亡法国的俄国人办的一种刊物。

[21]法语。意为:从事清扫的女用人。

[22]法语。意为“圆房顶”或“苍穹”。

[23]两种葡萄酒都是法国的上等名酒。

[24]妓女的情人,靠名妓养活的人。

[25]君士坦丁堡一条繁华街道。

[26]即今俄罗斯克拉斯诺达尔市,当时曾为白军运动的中心地区。

[27]法语。意为:热恋中的毛驴都会跳舞。

[28]红里子大衣是将军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