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另外两个过路人——玛丽和拉尔夫·德纳姆,走上林肯外沿以远的大路,他俩都觉得大路比起空旷乡间更适合回程。起始一英里左右,两人几近默不作声。拉尔夫的思绪跟随奥特韦家的马车奔行在石楠花从上;而后忆起与凯瑟琳度过的五分钟、十分钟,像是学者检查古代文献的不规则文法般认真细致。方才会面时内心一时涌起喜悦浪漫,他下定决心绝不用以粉饰日后必须接受的事实与真相。玛丽走在他身旁,亦是默然不语,她心不烦意不乱,脑里空虚一片,心中静如止水。她清楚此时的麻木皆因拉尔夫在场,已然预见日后孤独一人时必定痛苦缠绕。此时此刻,她回想情不自禁流露爱意的瞬间,企图保全仅存的自尊。按理说那不是什么大事,但她出于本能细心维护自我形象,在每人身边皆平衡冷静,如今却被一时真情吐露破坏。灰蒙的夜色降临乡郊,轻轻抚慰着她,她想,终有一天她会盘坐地上,绿荫遮阳,乐得自在。夜色中,她留心胀鼓鼓的地面,注视沿路的树木。拉尔夫突然开口,把她吓了一跳。

“午餐我们聊着聊着被打断了,当时我想说,如果你要去美国,我也会跟着去。在那边谋生想必不比这边难。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玛丽,我想跟你结婚。你觉得如何?”他语气坚定,还没等到答复,便拉起她的手臂,“你对我非常了解,缺点优点都清楚。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也尽量向你坦诚缺点。玛丽,你怎么看?”

她一言不发,可他不管不顾。

“在很多方面,至少在重要的方面,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彼此熟悉,我们想法一致。我相信在这世上我只有与你一起才会快乐。要是你对我想法也一样——你是吧,玛丽?我们应当让对方幸福。”话毕他停了下来,不急于得到回复,看似仍在思索。

“对的。但恐怕我不能这样做。”玛丽终于回答。她匆匆回应,语气漫不经心,所言所语与他期望的截然相反,他一时茫然无措,不禁松开了她的手臂,她静静地将手收回。“你不能跟我结婚?”他问。

“对,不能。”她回答。

“你不在乎我吗?”

她没有回答。

“好吧,玛丽。”他说,尴尬地笑笑,“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还以为你在乎我呢。”两人沉默无言走了一两分钟,他突然转身看着她说,“我不相信你,玛丽。你没有说实话。”

“我太累了,拉尔夫,我不想跟你争辩。”她别过头不看他,“请你相信我。我不能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

她的声音饱含痛苦,拉尔夫只好服从。玛丽话音刚落,他的惊讶随之消失,他并不虚荣,相信她句句属实,不久她的拒绝便显得自然而然。他愈加绝望,坠落至阴郁颓丧之境。他的一生似乎只有失败;他对凯瑟琳的痴恋失败了,他与玛丽的感情也失败了。凯瑟琳的身影涌现,随之而来是欢跃的自由,可他立即停下。凯瑟琳从没给予他什么,他与她的关系不过是幻梦一场。他想起那虚无缥缈的梦想,将眼前的挫败归咎于它:

“每次我与玛丽一起,难道脑海里不都想着凯瑟琳吗?要不是我蠢得可怜,早就该爱上玛丽。她曾经在乎过我,我肯定她有,我却一直取笑她、折磨她,如今机会已然溜走,她不会和我结婚了。我的一生便是如此——一无所有,空无一物。”

两人的靴子踏在干燥的路面上,除却脚步声,四下一片沉寂,一片虚空。这种静默令玛丽舒心。拉尔夫情绪低沉,估摸是因为才刚刚见过凯瑟琳又分离,不得不将凯瑟琳留在威廉·罗德尼身边。她不能责怪他喜爱凯瑟琳,可当他爱着另一个人,却要求她嫁给他,在她看来就是最残忍的背叛。

他们的友谊原本坚不可摧,如今轰然崩塌。她过去愚蠢不堪、软弱轻信,而拉尔夫虚有其表,真诚流于表面。噢,她的过往有那么多关于拉尔夫的回忆;现在回望却如此陌生,一切尽皆虚饰。她尝试回想拉尔夫支付午餐时她想起的一句话,可拉尔夫付账单的情形却比话语更清晰。那句话谈及真理,貌似探讨该如何看待真理;她记不真切了。

“就算你不想嫁给我,”拉夫说起了话,语气并不唐突,反而有些许羞怯,“我们也无需绝交,是吧?还是说你宁愿暂时不见面?”

“暂时不见面?我不知道……我得再想想。”

“告诉我,玛丽,”他接着问,“我有没有做什么事,让你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她被他那深沉忧郁的声调唤醒,意欲因对他一贯的信任而让步,向他告白心声,倾诉感情因何起变。可是,他求婚时的每一句话都证实他不爱她。控制怒火容易,让她畅所欲言万万不能。两人近在咫尺,偏偏听而不能言,言而不能尽,她心如刀割,唯盼独处的时光。

倘若她顺从温驯,定会冒险与他解释;可玛丽坚毅果断,要放弃自我实在有失风度;无论感情何般汹涌,她都不肯对事实视而不见。眼见玛丽不发一言,拉尔夫困惑不解,在回忆搜寻着可能使她看不起他的话语与行为。众多例子涌现,其中最过分的便是他卑鄙无耻的铁证——他向她求婚,求婚的理由却自私自利,虚情假意。

“你无需回答,”他严肃请求,“我知道你自有理由。可我们的友谊必须就此结束吗,玛丽?至少让我继续与你做朋友吧。”

“天呐,”她暗自思忖,一阵苦闷倏然涌上心头,几乎令她抛弃自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本可以给他一切!”

“是的,我们仍然可以做朋友。”她尽其所能坚定地回答。

“我需要你的友谊。”接着补充一句,“如果可以,让我尽可能多见见你。见得越多越好。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暂且答应,而后他们若无其事地谈起各种话题,唯独不提自己的感受——两人都小心翼翼,内里无限悲伤。

晚些时候,他们再次谈及彼此关系。伊丽莎白已回房休息,两个年轻人在一天的射击后昏昏欲睡,脚步飘飘,早早便去睡觉。

玛丽将椅子往火炉拉近一点,柴火烧得很低,到了晚上这时候再去补木柴不大值得。拉尔夫正读着书,但她已留神一段时间,他只是盯着页面,什么也读不下去。他眼神阴沉,让她深感不安。她已然决心不会屈服,反思后愈加坚决。就算她要让步,也是出于她的意愿,而非满足拉尔夫的祈求。不过她决定,他无谓因着她无言缄默而痛苦难安。虽然不情不愿,她还是开口坦白:

“拉尔夫,你问我是否改变了对你的看法,那大概只有一件事。你向我求婚时言不由衷,这使我一时很生气。你一向对我实话实说。”

拉尔夫的书滑落至膝盖,掉落在地板上。他用手撑着前额,眼睛盯着炉火,试图忆起向玛丽求婚时的确切话语。

“我没有说我爱你。”他终于想起。

她不禁畏缩,可她尊重他实事求是,这毕竟是真理的一种,而她发誓坚持真理。

“对我来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没有意义了。”她解释。

“玛丽,我不会逼你的,”他说,“我明白你不想嫁给我。可是说起爱,这不都是胡扯吗?什么是爱?我相信十个男人里,九个对他们所爱的人,都不及我对你那般关心。爱只不过是人们在脑海里对另一个人的想象,人人都懂那不是真的。他们当然明白,于是诚惶诚恐,生怕破坏了幻象。人啊,总得留神不要频繁想象,也不要沉迷于幻想。爱如梦似幻,令人愉快,但你得考虑婚姻的风险,在我看来,与深爱的人结婚风险太大了。”

“我一点也不相信,我知道你也不相信。”她愤怒地回击,“好吧,我们互不同意。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她似要转身离开,拉尔夫凭直觉加以阻止,站起来在几近空荡荡的厨房踱来踱去,每次走到门口,便要抑制打开门踏进花园的冲动。道德家会说,这时候,他应该为着他造成的痛苦满心自责,但相反地,他分外生气。他被狠狠挫败了,心里愤愤不平、困惑无力。他囿于人生的不合情理,明明心有所欲,却求之不得,在他看来都是人为造成,他无计可施。玛丽的话语、玛丽的语调都使他恼怒不已。她不肯帮他。她是疯狂混乱的世界的一分子,妨碍他合情合理的人生诉求。他本想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抡起椅子把椅腿敲断,在他脑里,所有阻碍已然化成实物形态。

“我怀疑人与人之间是否真能相互理解。”他赌气说着,停下来站在离玛丽几英尺处与她对峙。

“个个说一套做一套,还怎么相互理解?可我们还是可以试试看。你不想和我结婚,那就不要答应;但你关于爱情的立场啊,都不去想想对方是否适合……那不是太感情用事了吗?你认为我表现糟糕,”见她不回话,他便往下说,“我承认我表现不好,可你不能光看行为就判断我的为人。你不能一辈子用一把量尺测量正误。你一直都那样,玛丽,你现在也是那样。”

她想起自己在选举办公室主持公道,甄别是非,貌似拉尔夫的指控有其道理。不过,她的立场不变。

“我没有生你的气。”她缓缓答道,“我会与你见面,我答应过的。”

她已许下承诺,他无法要求更多——他需要亲密的关系,需要玛丽跟他一起对抗凯瑟琳的幻象,他知道他无权要求。他坐在椅子上,再次望向即将熄灭的火苗,感到饱受打击——并非被玛丽击倒,而是被生活重击。他仿佛回到生命起始,一切尚待获取;可是人年幼时总满怀纯真,一片希望。如今,他再也不确定自己终能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