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女佣给凯瑟琳端来一杯茶,同时还有她母亲写的一张便条,上面说明她打算在当天搭乘早班火车前往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

“麻烦选出去那里最便捷的方式,”便条写着,“再给亲爱的约翰 ·伯迪特爵士写封电报,让他等候我的到来。亲爱的凯瑟琳啊,我整晚都在梦到你和莎士比亚。”

这话并不是一时冲动。过去这六个月以来,希尔伯里夫人做梦都想见到莎士比亚,心里一直盘算着来一趟文明世界中心的旅行。她想要站在莎士比亚骸骨埋葬地的六英尺之上,看看她脚下的石头,思考着是否当地最年长的老人那年迈的老妈妈有可能见过莎士比亚的女儿——这种种想法唤起了她心中的激情,她在各种不合时宜的场合多有表达;然而这种激情,对于朝圣途中的朝圣者来说,确是合乎礼仪规范的。唯一让人不解的是,她想自己一个人去。但是,当然了,在莎士比亚墓碑的附近地区,住了好些她的朋友们,大家都非常欢迎她的到来;于是晚些时候,希尔伯里夫人便兴高采烈地出门去赶火车了。街边有一个男人在卖紫罗兰花。天气不错。她要记着一看见水仙花就给希尔伯里先生寄上一束。随后当她跑回大厅去告诉凯瑟琳时,她感觉,始终感觉,莎士比亚要求自己死后可以不被人打扰,仅仅适用于那些可憎又充满好奇心的商贩——而不适用于自己和约翰爵士。她留下女儿,去思考安妮 ·海瑟薇十四行诗的理论,思索那些不为人所知、极可能威胁文明中心的手稿。她轻快地关上了出租马车的门,迅速开始了朝圣之旅的第一段路程。

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了希尔伯里夫人的身影,让人觉得迥然不同,好不习惯。凯瑟琳发现女佣们都扎堆在希尔伯里夫人的房间里,她们是打算趁她不在家时好好打扫一番。对凯瑟琳而言,她们用抹布轻轻抹去的,仿佛是过去六十年的时光。在她看来,过去她在这个房间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随着那一堆微不足道的灰尘被扫走了。那瓷器做的牧羊女塑像经过热水的洗礼重新变得闪闪发光。那书桌仿佛是专属于某位生活有条理的专业人士。

凯瑟琳收集了几份工作中的文件,然后走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想着可能会在早晨仔细阅读一番。但她在楼梯上碰到了跟着自己一起上楼的卡桑德拉。但凯瑟琳一步一步走在楼梯上,感到决心愈加减弱。卡桑德拉斜靠在楼梯扶手上,俯瞰着大厅地板上的波斯地毯。

“难道你不觉得今天早晨一切都看起来很奇怪吗?”她询问。“难不成你真要一早上都看这些无趣的旧信件啊,因为如果这样——”

这些放在桌子上的无趣旧信件,能够引起最严肃收藏家的关注,接着卡桑德拉顿了片刻,突然神情严肃起来,问凯瑟琳麦考莱爵士的《自詹姆斯二世即位以来的英国史》放在了哪里。这书就放在楼下希尔伯里先生的书房里。于是她俩一同下楼去找。因为门是开着的,所以她们径直走进了客厅。理查德·阿勒代斯的肖像画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我在想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这是近来凯瑟琳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

“嗨,跟其他人一样装腔作势——至少亨利是这么说的,”卡桑德拉回答说,“不过我不认同亨利所有的话。”她有些自我保护地补充说。

接着两个人走进了希尔伯里先生的书房,开始找书。因为大家都散漫随意,所以过了十五分钟也没找到那本书。

“卡桑德拉,你一定要读麦考莱的这本历史书是吗?”凯瑟琳伸了伸胳膊问道。

“一定要的。”卡桑德拉简短回答说。

“那好吧,你自己继续找吧。”

“哦,不要啊,凯瑟琳。请你留下来帮我找嘛。你看——你看——我已经跟威廉保证了每天都会读一点书。到时候等他来了,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开始读了。”

“威廉什么时候来?”凯瑟琳转向书架问道。

“要是你方便的话,他来喝茶行吗?”

“我猜你的意思是,到时候不想让我在家吧。”

“啊,你真讨厌……你怎么就不能——”

“什么?”

“你为何不开心呢?”

“我很开心啊。”凯瑟琳说。

“我是说,像我一样的开心。凯瑟琳,”她冲动地说,“我们就在同一天结婚吧,好不好?”

“嫁给同一个男人吗?”

“噢,不,不是的。但你为何不能——嫁给别人呢?”

“喏,这是你要的书。”凯瑟琳手里拿着书转过身来说道。“要是想在喝下午茶的时候和威廉讨论,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读吧。”

“啊,这该死的麦考莱爵士!”卡桑德拉把书放在桌子上大声嚷嚷着。“你不想聊聊吗?”

“我们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凯瑟琳有些逃避似的回答。

“我就知道,我没法静下心来读麦考莱的书。”卡桑德拉说着,一边沮丧地看着这本书枯燥的红色封面,却因为威廉欣赏它,就变得像宝物似的。他还专门为卡桑德拉的晨读时光推荐了几本可供阅读的严肃性文学。

“你读过麦考莱爵士的书吗?”她问。

“没有呢。威廉从来都不试着教教我。”正说着话,凯瑟琳看到卡桑德拉脸上的光芒淡去,仿佛她是在暗示一种更神秘的关系。她因为内疚而感到心痛。她影响了卡桑德拉的生活,她为自己有这种对他人生活的影响倍感惊讶。

“我们的感情不是认真的。”她很快说道。

“但我是很认真的。”卡桑德拉打了个颤说道,她的表情证实了她说的是真话。她转过身,望了一眼凯瑟琳,好像之前从来没看过凯瑟琳似的。她的眼神里带着恐惧,目光一落到凯瑟琳身上又立即因为内疚挪开了。噢,凯瑟琳拥有了一切——美丽的外表、聪慧的头脑和讨喜的性格。只要凯瑟琳还为她解忧排难,对她施加影响,她的感情便算不上安全。她认为凯瑟琳铁石心肠,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行为毫无顾忌,但此时凯瑟琳只伸出手去握住麦考莱的书。那时电话铃响了,凯瑟琳过去接电话。卡桑德拉从观察的负担中解脱出来,放下书,握紧了双手。方才那几分钟她遭受的折磨比这一生的都要多,感情前所未有的尖锐丰富。但当凯瑟琳接完电话回来后,卡桑德拉很镇定,一脸高贵端庄的表情,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

“是他打来的吗?”卡桑德拉问。

“是拉尔夫 · 德纳姆。”凯瑟琳回答。

“我问的就是拉尔夫 · 德纳姆。”

“你为何会问是他?威廉都跟你讲什么关于拉尔夫的事儿了?”面对她此时激动的情绪,根本不可能说凯瑟琳是个冷静、冷酷又冷漠的人。她根本没给卡桑德拉时间来回答她的质问。“那,你和威廉要什么时候结婚?”她问。

卡桑德拉没有回答。这确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在前天晚上的谈话中,威廉暗示过卡桑德拉,根据他的理解,凯瑟琳那会已经在客厅里与拉尔夫订婚了。处在玫瑰色灯光的环境下,当时卡桑德拉认为自己的前程一片美好。但那天早晨她收到了威廉的一封信,里面不仅写了他对卡桑德拉的爱意,还含糊地表示他希望等到凯瑟琳公布婚讯,他俩再一同宣布订婚。卡桑德拉现在拿着信大声朗读着,删节了许多内容,语气也犹豫不决。

“……我们也很不好意思——呃哼——感觉我们会造成很多烦恼。再说了,我觉得如果这事注定要发生——也应该在合适的时间来宣布,现在我们的处境对你无论如何都没有冒犯的意思;我觉得吧,现在时机不成熟,要给大家解释不太现实,定会让所有人都受到惊吓的,迟点再公布这个事对你我都好——”

“真不愧是威廉写的信。”凯瑟琳提高声音说道,她一下子便明白了威廉的意图,这点让卡桑德拉有些许仓皇失措。

“我很了解他的感受,”卡桑德拉回答,“也认同他的想法。若你真要嫁给德纳姆先生,那我们就应该像威廉说的那样去做,这样情况会好很多。”

“那,如果我未来数月都不会嫁给他呢——或者,可能永远都不嫁呢?”

卡桑德拉沉默了。她被凯瑟琳的话吓坏了。凯瑟琳一直在和拉尔夫 ·德纳姆打电话,她看起来也怪怪的;肯定是,或者马上要和拉尔夫订婚了。但如果能听到电话里的这段对话,她便不会这样确定了。对话是这样的:

“我是拉尔夫 · 德纳姆。我现在神志清醒了。”

“你在房子外等了多久?”

“我回家后还给你写了封信。然后又撕掉了。”“我应该把所有都撕了。”

“我应该来找你。”

“嗯,那今天就来吧。”

“我得跟你解释下——”

“没错,我们要好好解释——”

两人沉默有顷。拉尔夫正打算开口,又说,“算了没什么。”接着两个人很突然地同一时间说了再见。然而,即使这电话不可思议地悬于高空,而空气中弥漫着百里香与盐巴的辛辣气味,凯瑟琳的感觉也不会比此时更加敏锐。乘着这股兴奋劲儿她走下楼梯,难以置信威廉和卡桑德拉已然将她嫁给了电话那边声音的主人,而她自身的想法却大不相同。她只需看看卡桑德拉,看看因为相爱而订婚、结婚的爱情到底为何物。她沉思了一会然后说道:“如果你不愿跟别人讲,那我来帮你说。我知道威廉对这样的事情有他的看法,他难以开口。”

“因为他对别人的感受很敏感,”卡桑德拉说,“尤其是一想到他会让玛姬舅妈或特雷弗舅舅失望,他就得难受上几星期。”

这番对威廉传统做派的解释在凯瑟琳听来倒是很新颖。然而她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威廉。

“嗯,你说的没错。”她说。

“而且呀,他喜欢完美,希望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是完美的。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每件事都完成得十分精细?看看这信封上的地址书写。每封信都毫无瑕疵。”

这番说辞是否符合心中表达的感情,凯瑟琳无法确定。原先威廉对她百般关怀,她却总是心烦气躁,如今威廉对卡桑德拉呵护备至,她丝毫不感生气,如卡桑德拉所言,如此细心关爱正是他追求完美的体现啊。

“是啊,”她说,“他喜欢一切美好。”

“希望我们以后能生好多孩子,”卡桑德拉开口,“他很喜欢小孩子的。”

这话让凯瑟琳意识到,卡桑德拉和威廉感情的亲密早已胜过了千言万语;她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嫉妒,但下一秒她感到了羞辱。她和威廉已相识多年,却从未想过他会喜欢孩子。她看着卡桑德拉眼里闪烁着的奇怪光芒,那一刻的她一切都如此真实不做作,希望能这样一直谈论着威廉。卡桑德拉乐意满足,于是她继续说啊说。早晨的时光就这样悄然逝去。凯瑟琳一直站在父亲的书桌旁,没怎么挪动过位置,而卡桑德拉也一直没打开那本《自詹姆斯二世即位以来的英国史》来看。

不过不得不承认,凯瑟琳大部分的心思不在表妹身上。那氛围正适合她自顾自想象。聊天时,卡桑德拉偶尔会停下来偷偷看看她,而凯瑟琳有时会在这样的沉思中迷失了自己。除了拉尔夫 · 德纳姆,凯瑟琳还能想些什么呢?要是凯瑟琳随便答复几句,聊起与威廉的完美主义不大相干的话题,卡桑德拉也无所谓。但是凯瑟琳每次停顿良久又突然极为自然地答上几句,让卡桑德拉不禁顺着她的答话给出些新例子。后来就到了午餐时分,凯瑟琳心不在焉的唯一表现就是忘记了把布丁摆上桌。凯瑟琳就坐在那儿,完全忘记了西米布丁,那模样像极了她母亲,卡桑德拉突然嚷嚷道:

“你可真是像极了玛姬舅妈啊!”

“乱讲。”凯瑟琳有些恼怒地说。

的确,母亲现在出了远门,凯瑟琳感觉自己变得不太理智了,倒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不需要太过理智。私底下,凯瑟琳被那天早上她自己那些 —人们一般会如何描述呢? —漫无边际,傻到让人无法开口的想法吓到了。比如说,她想象自己在 8月份的黄昏沿着诺森伯兰郡的大道漫步;想象自己在小旅馆里,她撇下了同伴拉尔夫·德纳姆,莫名就出现在了山顶上 —她并不是靠自己的双脚跑上来的,而是被某种隐形的力量推着走的。这里的气味,干草根的声音,手掌压在草叶上的声音,都能让人轻松感知到,让人一个个单独去体验。在这之后,她的思绪飘向了黑暗的天空,或是漂浮在海面上,让人能够找得到;或者由于同样的错乱,那思绪在午夜的星空下,回到了睡椅上,然后又飞去了月球的雪谷。这些幻想倒说不上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面思绪墙,都被装饰得五花八门;但她发现自己突然对这些幻想的热情度高涨,以至于她想要改变现实生活来满足自己的幻想。于是她开始尝试改变,又突然清醒过来,发现卡桑德拉正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卡桑德拉想知道,当凯瑟琳失神不语,答话不着边际时,是否正下定决心立马结婚。但这么一来,又该如何解释她说的一些关于未来的话语?她多次提起夏天,仿佛打算独自一人渡过夏日时光。她脑海里似乎有着旅行的计划,谈起了火车的时刻表,还有好些小旅馆。

内心的不安最终迫使卡桑德拉穿上外套,出了门在切尔西大道上晃悠,假装自己要买点什么似的。但是由于对当地路线不熟悉,一想到自己会迟回去就惊慌不已,于是才刚找到想去的那家商店,她便飞也似的跑了回去,只想着在威廉上门拜访时自己会在家。事实上,在卡桑德拉刚到家在茶桌旁坐下五分钟后,威廉就来了,卡桑德拉很开心地迎他进了门。威廉的问候让她对他的感情不再怀疑,不过他问的第一句就是:

“凯瑟琳跟你谈过了?”

“嗯。但她说她没订婚。而且她好像这辈子都不会订婚了。”

威廉皱起眉头,看起来颇为恼怒。

“她和拉尔夫今早打过电话后,她就一直表现得很奇怪,还忘记了帮忙摆布丁上桌。”为了让威廉心情好点,卡桑德拉又补充了一句。

“啊!亲爱的呀,经过昨晚的所见所闻,现在不是猜测或怀疑的问题。要么她与拉尔夫订婚——不然就——”

话没说完,凯瑟琳就来了。一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威廉就难为情地不敢看她,直到凯瑟琳说自己的母亲去了斯特拉特福后他才敢抬眼。显然是大大松了口气。现在他以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环顾着四周,接着卡桑德拉说道:

“你没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吗?”

“你挪动了沙发吗?”他问。

“没有啊。什么都没动,”凯瑟琳说,“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话音刚落,为了表明不单单沙发的位置不变,其他一切亦如常,便向他递过一只杯子,却忘了先往里面倒茶。在卡桑德拉指出她的健忘后,她烦恼地皱起眉头,说卡桑德拉让她很挫败。她不时便瞥瞥他俩,还不一定让他俩多聊天,让威廉和卡桑德拉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窥探的孩子。于是两个人都顺着凯瑟琳在说话。此时任谁走进来,都会以为他们几人并不熟稔,估计才见上三面,还会以为饮茶之际,女主人突然想起有约会必须立马应约。凯瑟琳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问威廉确切的时间。当威廉说还差十分钟就五点的时候,她立即站起身来说:

“请容我先行告退吧。”

凯瑟琳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面包和黄油,走了出去。威廉瞟了一眼卡桑德拉。

“你看吧,她真的好奇怪!”卡桑德拉嚷嚷着。

威廉看上去有些焦躁不安。他比卡桑德拉更了解凯瑟琳,但他没法说。不一会儿,凯瑟琳一身要外出的打扮走了进来,手里还握着面包和黄油。

“要是我晚回来,就别等我了。”她说。“我估计会在外面吃晚餐。”她边说边出了门。

“但她不能——”门刚关上,威廉叫嚷道,“但她不能不戴手套,拿着面包黄油就出去了呀!”他们两个跑到窗户那儿一看,凯瑟琳沿着街边快速往市中心走去。然后就看不到影儿了。

“她肯定去见德纳姆先生了。”卡桑德拉说。

“鬼知道呢!”威廉突然插了一句。

凯瑟琳突然抽身离去,让威廉和卡桑德拉认为这事远比表面更为离奇古怪。

“她这样做很像玛姬舅妈呢。”卡桑德拉解释般地说。

威廉摇摇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上去十分不安。

“这就是我之前一直在说的。”他突然叫道。“一旦把传统抛之脑后——真是谢天谢地希尔伯里夫人不在家。不过希尔伯里先生还在家。我们该怎么向他解释?我现在得走了。”

“可是特雷弗舅舅要几个小时后才回来呢,威廉!”卡桑德拉乞求着。

“这可说不准。也许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而且,如果米尔文夫人——你的西莉亚姑妈——科舍姆夫人或者你其他的叔叔阿姨突然上门,发现我们在一起了怎么办。你应该清楚他们背后是怎么说我们的。”

卡桑德拉因为威廉的发怒饱受折磨,又因他将要离去而战栗不已。

“我们可以躲起来呀。”她有些发狂似的大声说,看了一眼把房间和文物摆件隔开的窗帘。

“我绝不同意躲在桌子底下。”威廉讽刺道。

卡桑德拉看到威廉正因为眼前的困难状况发脾气,直觉告诉她此刻诉诸感情是极其不理智的。于是她控制着自己坐了下来,重新倒了一杯茶,静静地啜饮着。这种自然的举动,完全控制了自我的举动,向威廉展示了他喜爱的女性形象,比任何一种争论都来得有效,更能平息他的怒气。卡桑德拉此举正迎合了他的骑士风范,于是威廉也坐下来喝茶。接着卡桑德拉要了一块蛋糕。等到蛋糕快要吃完、茶也要喝完了的时候,之前的个人问题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两人正不亦乐乎地讨论诗歌呢。不知不觉两人就从戏剧诗歌的范畴谈到了威廉正在写的那种类型;当女佣进来收拾茶具时,威廉请求允许他大声朗读一小段话,“除非她觉得烦咯?”

卡桑德拉沉默着低下了头,不过仍借眼神传达了自己的情意,于是威廉信心十足——要想击溃他,米尔文夫人可能要大费周章了。接着就大声朗读了起来。

此时,凯瑟琳正沿着街道快步向前走着。如果硬要解释她在离开茶桌时的冲动行为,那么她就会发现,没有比威廉对卡桑德拉的那一瞥更能说明问题了;卡桑德拉也回瞄了一眼威廉。不过正因为他们彼此那深情一瞥,凯瑟琳便明白自己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如果她忘了倒茶,他们就匆忙地得出结论说她和拉尔夫 · 德纳姆订婚了。她知道再过半个小时左右,拉尔夫便会到访。她无法坐在那儿,看着威廉和卡桑德拉注视自己的眼神,威廉和卡桑德拉会想象着她和拉尔夫的亲密程度,好确定他们自己的婚期。于是她立即决定要出门去见拉尔夫,时间还早,定能在拉尔夫下班前赶到林肯客栈广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吩咐把她送到大皇后街的一家卖地图的商店,因为她不想等到了拉尔夫办公室门口再下车。到商店后,她买了一张诺福克郡的大地图,拿到手后立马奔向林肯客栈广场,并确定了拉尔夫办公室——格雷特里—胡柏律师事务所的位置。办公室里那巨大的煤气吊灯已经亮了。凯瑟琳想象着拉尔夫坐在前面办公室里一张巨大的桌子前,桌上摆满了文件,屋里还有三个高高的窗户。于是凯瑟琳在办公室附近停下了脚步,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没有一个像拉尔夫身影的人出现。每一个经过身边的男人她都仔细看了。然而,每一个路过的男性形象都有拉尔夫的样子,也许是由于他们的职业装、快速的步伐,还有在工作结束后匆匆回家的时候对她那敏锐的一瞥。广场上遍布高楼大厦,大楼阴冷严肃,里头人满为患,弥漫着工业社会浓重的权力气息,仿佛在这儿,就算是麻雀和孩子都得挣钱过活,仿佛天空那灰蒙暗红的云朵,映衬出下面都市的严苛肃穆,映衬出他的身影。这儿就是适合他们见面的地点啊,凯瑟琳想着;这儿就是适合她一边漫步一边想念着他的地方啊。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前走,转入了大路。两旁车水马龙,汽车和马车从京士威道上行驶而过;两列方向相反的行人走在人行道上。她失神地站在一个角落。四处人声鼎沸,车声轰鸣;到处喧嚣不断,构成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体现人生目的之所在。如此目的对个体漠不关心,只管将其吞没吐出,这番想象让凯瑟琳感到些许兴奋。日光与灯光打在她身上,她仿若成了一个隐形的看客,而身边的行人俱变得如梦似幻,半透半实,个个面庞苍白,脸上挂着漆黑的眼珠。他们一个个都趋向当前的巨大潮流——强大的水流、深深的溪流和奔流不息的潮汐。她全神贯注地站在那里,毫不关注周围的环境,满心沉浸在这深藏心里一整天的狂喜中。接着她突然想起了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极不情愿地回归了现实,想着自己必须要找到拉尔夫 · 德纳姆。于是凯瑟琳急忙转身走回林肯客栈广场,找寻着她的目标——有着三扇高大落地窗、开着灯的办公室,但看了好一会都没找到。大楼已经熄了灯,融入了这漆黑的夜色中,让凯瑟琳难以确定自己的目标方向。拉尔夫办公室的那三扇玻璃窗如鬼魅般折射出了灰绿色的天空。凯瑟琳果断前去按响了公司门牌下的门铃。过了会,看门人告诉她说这里已经下班,大家都走了。她还肯定地说,可能除了格拉特利先生,其他人十分钟前就都走了。

听到这消息,凯瑟琳完全清醒了,变得焦虑不安起来。接着她赶忙走回京士威道,张望着那些重获肉身的路人,又迅速跑到地铁站,一个接一个找遍了所有过路职员和律师。竟没有一个像拉尔夫 · 德纳姆的。拉尔夫的形象在凯瑟琳脑海里变得愈发清晰起来;而凯瑟琳开始意识到,拉尔夫于她而言不同于常人。来到车站门口,她停了下来,打算理清思绪。拉尔夫肯定已经在去她家的路上了。要是她立马打车,说不定能在拉尔夫到达之前赶回家去。但她想象了自己推开客厅门,威廉和卡桑德拉抬头看她,接着拉尔夫也推门而进,那两人见状便对视起来,眼神意有所指。不,她没法面对这场面。她可以写封信给他然后寄到他家呀。于是凯瑟琳在书店买了信纸和笔,走进一家咖啡店,点了杯咖啡,找了张空桌,立即动笔写下:

“今日来见你,心中甚是思念。我无法面对威廉和卡桑德拉。他们想——”写到这儿,她停下笔。“他们希望咱俩订婚。”她补了句。“我们无言以对,甚至无言解释。我想——”凯瑟琳心里思绪万千,现在既已在给拉尔夫写信沟通,这支铅笔恐怕不够写下她全部的想法,仿佛整条京士威道的思想洪流都要跟随这支笔奔涌而去了。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挂在镶着金边墙壁上的一张布告,“……我想对你倾诉全部衷肠,”她接着写道,像个孩子小心翼翼写下每一个字。但是,当她再次抬起头冥想下一个句子时,突然注意到到一个女服务员,她的表情像是在暗示要闭店了,而环顾四周,凯瑟琳看到自己几乎是最后一个留在店里的人。如此,她只能拿起信,付了账,来到街上。现在只能打车去海格特区了。然而她突然想到,自己连地址在哪儿都没记住。看来,她今天虽然有强烈的愿望想去见拉尔夫,却因为这点阻碍要被迫终止了。满心绝望的凯瑟琳想破了脑袋,努力回想着街道名、房子的样子,然后回忆她之前写信给拉尔夫时,在信封上写下的地址。但她越是迫使自己回想,就越是记不起来。他家是在什么果园里的还是山上一个什么街来着?凯瑟琳放弃回忆了。从她还是个孩子起,就从未有过这种空虚和孤寂的感觉。这种感觉突然冲到她身上,仿佛她正从梦中醒来,所有的后果都是她无法解释的懒惰造成的。她想象当拉尔夫去到她家,却发现她只字未留便爽约,该是多么失望。他会以为她对他不管不顾,以为她毫无情意,就此不愿意再见他。她跟着拉尔夫离开了房门,但看到他出了门快速往前走去,不论走去哪儿,走多长时间,都别想象着拉尔夫会转身走回海格特区。也许他愿意在切恩道再见自己一次呢?凯瑟琳觉得如此一来她很可能会见到拉尔夫,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立即迈开了步,几乎要伸手招呼一辆出租车来了。不不,拉尔夫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他定会忍住了想见自己的冲动就那样往前走着离开了——要是她能看清他走过的街道名称,那该多好啊!但那些街道俱陌生不已,淹没在遥远的黑暗当中,她的想象力实在无能为力。她无法确定该往哪儿走,只想着要在偌大的伦敦找到拉尔夫该是多么困难。他走哪条路呢?拐往了哪个方向?是否会走进孩子们玩耍的昏暗小巷?凯瑟琳不耐烦地站直了身子。只见她沿着霍尔本大街飞速地向前走去。很快又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快速地走了过去。她这般犹豫不决不仅令人讨厌,而且还使她警觉了起来,因为那份优柔寡断已经给了她一两次预警;这思念的欲望啊,太沉重,凯瑟琳自觉难负其重。对于一个生活由习惯掌控的人来说,此刻突然释放出的这股力量——这股强大而不合理的力量——似乎饱含了某种羞辱和恐慌感。这时右手传来一阵隐隐的痛感,原来她手里紧紧捏着手套和诺福克的地图,这手劲儿估计连更坚硬的东西都能捏碎。凯瑟琳松开地图,焦急地观察周遭路人,看看他们有否留意到她,有否眼露好奇,有否认出她来。她抚平手套,恢复平静,便又顾不上旁人,再次沉浸于要找到拉尔夫 · 德纳姆的强烈渴望中。这欲望狂野无理、无法解释,如同儿童时期不管不顾的情绪一般。她再次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但眼见已经走到地铁站跟前,便打起精神,像往常一样动起脑筋来。接着她灵光一现,想到自己可以马上去找玛丽 ·达切特,去问她拉尔夫的地址。想到这儿,凯瑟琳松了一口气,这个决定不仅是给了她一个新计划,还给她的行为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这下子她有了明确的目标,更是心无旁骛地钻研起来。当她按下玛丽公寓的门铃时,完全没有考虑玛丽会如何看待此般要求。不过让凯瑟琳大失所望的是,玛丽并不在家,是一个女佣开的门。凯瑟琳能做的就是进屋等候。大概等了十五分钟,她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当听到玛丽开门的钥匙声时,她在壁炉前停下了脚步,刚进门的玛丽发现凯瑟琳站得笔直、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仿佛肩负重任,得立马开始商讨。

玛丽一脸惊讶地叫了出来。

“哎呀,是我。”凯瑟琳赶忙摆摆手,好像说这话碍事了一样。

“喝茶了没?”

“嗯啊,喝过了。”凯瑟琳想着自己可能几百年前在哪儿喝过茶吧。

玛丽顿了顿,摘下手套,拿了火柴走到壁炉前准备点火。

凯瑟琳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注视着玛丽的一举一动,然后说道:

“不用为了我点火啦……我就想知道拉尔夫 · 德纳姆家的地址。”

凯瑟琳手里握着铅笔,一副准备随时要在信纸上写字的架势,满心焦灼地等着玛丽的回答。

“地址是:海格特区,亚拉拉特山路,苹果园。”玛丽缓缓地说着,语气很是奇怪。

“啊,我想起来了!”凯瑟琳大叫着,为自己的愚蠢大为恼怒。“我猜从你这儿开车过去要不了 20分钟吧?”她拿起钱包和手套,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但你找不到他的。”玛丽手里拿着根火柴,停顿了下说道。本来已经转身往门口走的凯瑟琳听到此话,顿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玛丽。

“为什么啊?他去哪了?”凯瑟琳问。

“他应该还在办公室。”

“但他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啊。”凯瑟琳说。“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会不会已经在家了?之前他还去切尔西找我来着,我本来想去找他,但错过了下班时间。他肯定找不到能解释的理由。所以我必须得赶紧找着他。”

玛丽从容不迫地看清了目前的形势。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呢?”她说。

凯瑟琳赶忙把手上的东西放了下来。绷紧的表情一下放松了,嚷嚷着说,“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只见她一把抓起电话听筒,报出了号码。玛丽一脸淡定地看着她,随后离开了房间。终于,穿过伦敦层层叠叠的线路,她听见她家宅子里走往那小小房间的脚步声,她几乎能看见房里的肖像画与书籍;她全神贯注听着电话那边的震颤,而后表明身份。

“德纳姆先生来过电话了吗?”

“是的,小姐。”

“那他有问到我吗?”

“他问了的,小姐。我说您外出了。”

“那他有什么留言给我吗?”

“没有的,小姐。德纳姆先生大约 20分钟前就走了。”

凯瑟琳挂断了电话。她失望地在房间了来回走动了好一段时间,一直都没注意到玛丽之前的离开。接着她厉声蛮横地叫唤:

“玛丽。”

玛丽正在卧室里脱下外出穿的衣服,忽然听到了凯瑟琳喊她。“我在呢,”她说,“马上啊。”这一会儿的时间却让人觉得愈发久了,不知为何,玛丽觉得把自己打扮得大方得体,很是舒心。过去几个月的时间是玛丽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阶段,给她留下了永恒的记忆。那风华正茂的青春,已褪去了光彩;如今她脸颊稍凹,双唇透露坚定,双眼不再游移不定,而是紧盯目标,孜孜以求。眼前这位女性能力超卓,能主宰自己的人生;正因为有了新的思想,用银链子和闪闪发光的胸针来搭配,正配得上如今的她。随后她不慌不忙地进了屋,问道:“怎么样,有回复吗?”

“他已经离开切尔西了。”凯瑟琳回答。

“好吧,但他肯定也不在家。”玛丽说。

凯瑟再次在脑海里勾勒出伦敦的地图,无法自拔地沉浸其中,想象着那曲折的街道和拐角。

“我给他家里打个电话吧,问问他有没有回去。”玛丽走到电话前,打通后简单说了几句后,她宣布,“不在家。他姐姐说他还没回去。”

“啊!”她再次拿起电话放在耳旁。“他们还说,拉尔夫不回去吃晚餐了。”

“那他要去干吗啊?”

凯瑟琳脸色苍白,一双大眼睛似是直勾勾地盯着玛丽,其实却在直视毫无回应的街景。她似在与玛丽对话,但对话的对象是寻觅拉尔夫的执着,此时此刻,那份心意毫不留情地嘲笑着她。

等了一会儿,玛丽冷漠地说:

“我确实不知道。”她懒散地躺在扶手椅上,看着小火苗从煤堆中慢慢冒起来,好像那火苗也是一副漠然的态度。

凯瑟琳愤怒地望着她,站起身来。

“他也有可能会来我这儿。”玛丽还是用心不在焉的语气继续说道。“要是你今晚想见他,那在这儿等等倒也是值得的。”她弯下腰,动了动壁炉里的木头,使火焰燃得更充分些。

凯瑟琳思考了会儿。“那我就再等半个小时吧。”她说。

玛丽起身走到桌子旁的绿影台灯下铺开文件,习惯似的用手指挑一缕头发拧成一圈又一圈。她看了看凯瑟琳,凯瑟琳丝毫不动,眼神如此专注,仿佛她正看着什么,看着从未抬头看她的人。坐了会儿,玛丽发现没法静下心来写东西。她把目光挪向别处,却只看到了凯瑟琳正在注视着的东西。房间里有看不见的身影,奇怪的是,其中一个身影便是她自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现在几点了?”凯瑟琳最后终于开口,等待的时间还没到半个小时。

“我要准备吃晚餐了。”玛丽说着从桌前站了起来。

“那我就先走了。”凯瑟琳说。

“留下吧,不然你要去哪儿?”

凯瑟琳环视了一圈房间,满眼都是不确定。

“也许我能找到他呢。”她小声嘟囔着。

“有那么重要吗?改天就也能见到的呀。”

玛丽这话说得很无情。

“我根本就不该来这儿。”凯瑟琳说。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充满了敌意,但两人都没有退缩着收回目光。

“你今晚在我这儿过得很愉快呀。”玛丽回答。

突然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玛丽走过去开了门,拿了些便条还是包裹什么的回来,凯瑟琳赶忙看向其他地方,以免被玛丽看出来自己的失落。

“当然了,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玛丽一边把便条放在桌上,一边说。

“不,”凯瑟琳说。“估计只有在绝望时我才能过来吧。我现在很绝望啊。我要如何才能知道拉尔夫现在的情况呢?他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也许整晚都在街上游荡。很有可能会出事的啊。”

凯瑟琳讲话时的自暴自弃,是玛丽之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

“你知道你太夸张了吧,就是在说胡话。”玛丽简要说道。

“玛丽,我必须要——必须要告诉你——”

“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玛丽打断了她。“难道我自己看不出来吗?”

“不,不是,”凯瑟琳惊呼,“不是那样的——”

凯瑟琳的眼神越过玛丽,穿过房间,穿透任何话语,那满怀的热情令玛丽确信,她无法达至目光之终点。她懵了,试图重新思考自己对拉尔夫的爱到底有多深。她把手指压在眼皮子上,喃喃地说:

“你难道忘了,我也爱拉尔夫啊。我觉得我懂他,我真的懂。”

不过,她自己又知道什么呢?她早把这些都抛之脑后了。她用手指按着眼球,直至眼前金光四射。她说服自己这是自找苦吃,便打消了争辩的念头。她不再爱拉尔夫了,这发现让她吓了一跳。她茫然看了看房间,视线落在了桌子上,上面还摆放着被灯光照亮着的文件。那光辉似乎也照亮了她的内心;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看看台灯。在旧爱熄灭之处燃起了新的友爱,在匆匆一瞥的惊奇当中,在真相尚未全然揭露之前,在周遭环境重现眼前之际,她心里有了答案。只见她默默地靠在壁炉台旁。

“爱,也分好多种啊。”最后她对自己低语道。

凯瑟琳没接话,似乎没理解玛丽的意思,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也许他今晚还会在街边等呢。”她突然说着。“我得走了,说不定能找到他。”

“他很可能会来我这儿。”玛丽说着。凯瑟琳想了会说:

“那我再等半个小时。”

于是凯瑟琳又窝回椅子上,在玛丽看来,那坐姿好像一个人在看着别处一个隐形人一样。的确,凯瑟琳注视着的,不是一个人,而且一列队伍;不是一群人,而是生命本身——生命的善与恶;生命的意义,生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清晰可见,而且她并不为自己放肆的言行感到羞愧,认为那是一种无上的存在,借此她向全世界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只要她自己清楚,在这个特殊的夜晚,思念着拉尔夫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生活中就算发生再大的危机也不可能引发这样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她想念拉尔夫,也品尝了失败的苦楚;她想要得到拉尔夫,也体会了爱欲的折磨。不论是什么微乎其微的小事导致了这般结局,都无关紧要。她也不在乎自己的举止有多么夸张,不在乎自己多么张牙舞爪地表露了感情。

晚餐准备好后,玛丽喊凯瑟琳吃饭;凯瑟琳很顺从地就来了,仿佛变成了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要玛丽指挥似的。两个人一起坐下来,默默地吃饭喝酒;玛丽让她多吃点,她就多吃几口;玛丽让她喝点葡萄酒,她便饮上两口。然而透过凯瑟琳表面上的顺从,玛丽清楚凯瑟琳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受任何人阻碍。她并非心不在焉,而是神游世外;她对周遭事物毫无反应,全然专注于自己的幻想当中。玛丽看在眼里,不禁想要保护她,担心凯瑟琳这副迷糊的状态,到外面去恐怕会有危险。刚吃完晚餐,凯瑟琳就说自己要离开了。

“那你要上哪儿去啊?”玛丽有点想要阻止她。

“啊,我要回家——不,我可能去海格特区。”

玛丽见状,知道自己不太可能阻止得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和她一起去,不过凯瑟琳倒没有反对,似乎对她的存在毫不在意。几分钟后,两个人一起走在了斯特兰德街上。她们走得飞快,让玛丽误以为凯瑟琳知道要走去哪里似的。玛丽自己却没太留意,她很开心能在室外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走动。她内心焦灼又惊惧,同时怀着莫名的希望,思索着刚刚无意间发现的事实。她终于又自由了,尽管付出了最为宝贵的代价,但谢天谢地,她不再沉溺于爱恋当中。面对这失而复得的自由,她多想放肆庆祝;此时她俩刚好经过了竞技场的大门,何不去观看一场比赛呢?为何不进去,为她摆脱爱的专制庆祝一番呢?又或者,跳上一辆开往远方的公共汽车——比如去坎伯威尔、锡德卡普,或者去威尔士哈普——更适合她。几周来,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涂写在小木板上的车站名。也许,她可以回家,在房间里整晚研究协会那启蒙人心,明智巧妙的大计,为其筹措细节。这所有想法中,最吸引她,最让她首先想到的,是火,是路灯,是有着稳定不变的光亮的地方——在那里似乎之前已经燃烧过更富激情的火光。

这时,凯瑟琳停下了脚步,玛丽也幡然醒悟——凯瑟琳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她停在了十字路口旁,左右看了看,最后朝着大概是哈弗斯托克山的方向走去。

“你看这儿——你往哪儿去啊?”玛丽拉住她的手喊道。“我们得打车回家了。”玛丽招停了一辆出租车,坚持要求凯瑟琳上了车,喊司机去切恩道。

凯瑟琳屈服了。“那好吧。 ”她说。“去那儿也可以。”

她似乎被忧郁笼罩着,窝在车里一角,沉默不语,看样子已是筋疲力尽了。尽管玛丽自己也心事重重,却被她的沮丧和苍白的脸色吓到了。

“我保证,我们肯定能找到他。”玛丽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说道。

“那可能就太晚了。”凯瑟琳回答。虽不理解,不过玛丽已经开始同情这个饱受折磨的可怜姑娘了。

“乱讲。”玛丽说着,拿起凯瑟琳的手抚摸着。“要是他不在这儿,我们肯定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他的。”

“那他如果一直在街上走来走去呢?”

她探起身向窗外望去。

“他也许不会再理我了。”凯瑟琳小声自言自语道。

凯瑟琳的情绪太过极端,所以玛丽没想正面应对,只是握着她的手腕。她还想着凯瑟琳可能会突然打开车门跳车。也许凯瑟琳自己也意识到了玛丽为何会握住她的手腕吧。

“别怕,”她笑了笑说,“我不会跳车的。对我没什么好处啊,是吧。”

听到这话,玛丽动作夸张地松开了手。

“我应该向你道歉的,”凯瑟琳咬咬牙继续把话说了出来,“很抱歉把你也牵扯了进来,我还没告诉你全部的事。我已经和威廉·罗德尼解除了婚约。他要娶的人是卡桑德拉·奥特韦。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没有任何问题了……后来发现拉尔夫在街上等了我好久之后,威廉让我把他喊进来。那会儿他正站在我家门口路边的灯柱下,看着我家的窗户呢。他进屋后,脸色煞白。威廉走了,留下我们俩独处,于是我们就坐着聊了聊。这事现在想起来,感觉好像是多年前发生的了。是昨晚吗?我出去了很久吗?现在什么时候了?”她跳起来想要看看表,好像知道确切的时间对她的事情有多大影响似的。

“才八点半哎!”她惊叫。“那他可能还在那儿呢。 ”她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去,告诉出租车司机要开快点。

“那如果他不在那儿呢,我们怎么办?我去哪儿找他呀?街上到处都是人啊。”

“我们肯定找得到的。”玛丽又说道。

玛丽很确定,她们一定找得到拉尔夫。那如果找到了之后呢?她开始以与先前不同目光去看拉尔夫,尝试理解他如何能够满足凯瑟琳的希望。她再次回想以前对他的看法,尝试忆起笼罩他身影的迷雾,回忆每当靠近他时那迷茫困惑又兴奋无比的心情。大概有好几个月了吧,她既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庞。那种失去的痛苦刺痛了她的心。那是一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减轻的痛楚啊——不论是功成名就,不论是幸福生活,还是彻底的遗忘,都做不到的。但至少,现在她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即便痛苦之后也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玛丽偷偷瞄了一眼凯瑟琳,想着她并不知道真相;没错,凯瑟琳确实值得同情。

她俩乘坐的出租车方才一直堵在路上,现在一路加速从斯隆大街上飞驰而过。玛丽留意到凯瑟琳全身都关注着出租车走到哪里,她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前方;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靠近目的地,她的紧张便多几分。玛丽看在眼里,一言未发,开始默默整理自己的想法,一开始还想着同情凯瑟琳,后来完全忘了凯瑟琳的存在,注意力跑到了前方。她想象着前方有一亮点,如同黑夜中坠落地平线的星星。那是她自己,那是她与凯瑟琳共同奋斗的目标,她俩相同的激情所在;但那热情到底身在何方,究竟身为何物,为何她坚信那是她与凯瑟琳两人一同寻求的目标?出租车飞速驶过伦敦的街道,她暂时没想出个究竟。

“终于到了。”当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时,凯瑟琳喘了口气说。她连忙跳出车门扫视了一圈路两旁的马路。玛丽则直接去按了门铃。门开了,凯瑟琳立即往里面张望,却没看见拉尔夫的身影。一看到是她,开门的女佣立即说道:

“小姐,德纳姆先生又过来了,他已等您多时。”

话音未落,凯瑟琳唰地跑进了屋,消失在玛丽的视线里。砰的一声玛丽被关在了门外,于是她独自慢慢地在街上徘徊着、沉思着。

凯瑟琳立即跑向客厅。但她的手刚触碰到门把手就缩了回去。可能她清楚,这样的时机以后不会再出现了。也许有那么一瞬间的存在,让她意识到现实永远无法满足她的想象。也许她受制于未知的恐惧和期许,所以害怕去交流、害怕受到阻碍。恐惧、疑虑,与极乐让她一时迟疑,但下一秒,凯瑟琳直接拧开了门把手,紧咬嘴唇,努力控制着情绪,打开了拉尔夫 · 德纳姆等候的那间房门。就这样,拉尔夫终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站在了她面前。他显得瘦瘦小小、孤孤单单,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凯瑟琳的一切烦扰和渴望竟皆因他而起。她走向拉尔夫,几乎要笑了出来。但眼前的他鲜活清晰,她心中既迷惑不已,又如释重负,既心生确定,又深感卑微,她不再反抗,不再挣扎,任由自己屈从于渴望,投向拉尔夫的怀抱,向他一诉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