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曾听过一个关于“伯牙驯琴”的道家传说?[1]太古时代,龙门峡谷有一棵泡桐树,其乃林中树王。它竖起枝桠,能与星辰对语,其根深探地底,青铜似的卷曲根须与沉睡银龙的虬髯交错纠缠。一日,有一法术高超的仙人将其做成一把神妙之琴,此琴有灵,桀骜不驯,唯有世界上最强大的琴师才能驯服。长久以来,中国皇帝将此琴视若珍宝,诸多琴师试图在它弦上奏出妙音,但一切努力都枉费心力,皆是徒劳。琴只是发出轻蔑的刺耳音调,咿呀刺啦一番,根本不屑与他们口中之曲和谐一致——琴拒绝指认它的琴师。

终于,琴界俊才伯牙出现了。他轻抚琴身,如抚烈马一匹,而后轻柔触动其弦。他吟咏自然四季,高山流水,唤醒了树王所有记忆!春的甜蜜气息再度嬉戏枝间;溪流汇成瀑布,蜒转山谷,欢悦奔走,对初生的蓓蕾展开笑靥。倏然间,夏日的梦幻音调流至耳畔,那是夏虫鸣唱,雨声淅沥,杜鹃悲啼。听,有虎长啸,山谷作答。入秋,夜晚凄清,草野结霜,皓月当空,恰若剑光,锐利分明。最后,冬临大地,雪花绽放,野雁盘旋,冰雹击枝,其声爽利。

然后调子一转,伯牙转而歌咏爱情。森林摇摆,如热切的情郎迷失于他的思恋。高空之上,云朵光明亮丽,如骄矜的少女拂略而过,而后消逝不见,唯见地上长长的阴影,绝望般漆黑。调子再变,伯牙接着演绎战争,演绎刀光剑影、战马嘶鸣。一场风暴从琴弦上流出,席卷了龙门;银龙腾云驾雾,穿梭于闪电之间;势不可当的雷鸣,足以使山崩地裂。听闻此曲,皇帝大喜,忙问伯牙驯琴的秘诀。“陛下,”伯牙答道,“其他乐师急于奏出自我的歌曲,而我则由琴选取它自己的主题。”事实上,鼓琴之时,究竟是琴成了伯牙,还是伯牙成了琴,恐怕连伯牙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这个故事娓娓道出了艺术鉴赏的奥秘。艺术作品是一曲交响,在我们最为细腻的心弦上奏响。伯牙才是真正的艺术,而我们则是那架龙门古琴。在美的神奇撩拨之下,我们内心秘密的琴弦被唤醒了,颤动着,战栗着,激情澎湃地回应美的召唤。心相印,有灵犀。倾听于希声,观赏于无形。艺术大师唤起我们心里未曾知晓的音符,久违的记忆重新返回自身,带来新的意义。那些被恐惧压抑的希冀,那些未曾正视的渴望,重新升起并闪耀光芒。我们的心是艺术家们挥毫泼墨的画布,他们的颜料调制我们情绪的色彩,他们的明暗光影诉说着我们欢乐的辉光与悲伤的阴影。此刻,作品即自我,自己即作品。

艺术欣赏中灵犀相通的交流,必须基于退而观之的开放态度。观赏者必须培养起正确的心态,以接收作品所传递的讯息,而艺术家则必须知晓如何将作品的讯息传递出来。身为大名的茶师小堀远州,留给我们如下隽永名言:“赏画,如临君侧,松懈不得。”意欲理解一件作品,必须以谦卑的姿态站在作品面前,屏息凝神,等待它从静默中流出只言片语。宋代有位著名的评论家曾作过一番有趣的自白:“年少时,我因喜爱作品而称颂创作者;而随着鉴赏力日长我开始赞叹自己,因我知晓妙笔于何处生花。”应当哀叹,我们之中鲜有人愿费心费力,去研读艺术家的心绪。出于顽固的无知,我们拒绝向艺术家致以此种最为普通的尊重,于是便常错失眼前的美的盛宴。艺术家们以美味佳肴款待我们,而我们却因缺乏鉴赏力而无福享用,只能饥肠辘辘。

对于那些能对作品感同身受的欣赏者,伟大的作品是一个真实的所在,它将你一把拽入艺术,让你和艺术家生出亲密情愫。艺术家是不朽的,他们的爱和恐惧在我们身上一次又一次再生。真正打动我们的,是艺术家的灵魂而非双手,是人性而非技术——艺术的召唤愈是充满人情,我们的回应就愈加深沉。正是因为艺术家和我们之间的隐秘默契,在诗歌与小说里,我们常常与男女主人公休戚与共,共历人生悲欣。堪称“日本的莎士比亚”的剧作家近松[2],定下了剧本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则,即必须将观众带进作者的隐秘世界。他的学生交上剧作,以期得到他首肯,但唯有一篇打动了他。那是剧本情节有点像莎士比亚的《错中错》,讲的是双胞胎兄弟因被错认而受尽苦难的故事。近松评道:“这才是一个剧本应该具备的精神,因为它将观众纳入考虑。观众是知情者,比演员们知道得更多,他们知道所有误解所在,于是为台上不知情地奔赴自己悲惨命运的角色而扼腕。”

不论东方还是西方,那些最伟大的艺术家们从未忘记在作品中进行暗示与引导,以将观众带入他们的隐秘世界。伟大的作品,总是引领着我们去领略思维之海的浩渺远景,每当凝视之时,我们怎能不满怀敬畏?大师的作品是如此熟稔亲切,而与此相比,那些平庸的现代作品又是多么冷漠!在好的艺术作品中,我们能感受人心中迸发出来的温暖;而在庸常的作品中,我们只能感到程式化的致意。现代的艺术家们过分执着于技巧的展现,而无法超越自身,创造出灵性之作。那些未能够唤醒龙门琴声的琴师们,他们只知歌唱自我,他们的作品更贴近技术而远离人性情怀。日本有个古谚,女人万不能爱上自负的男子,因为他心里除了自己,已没有一丝缝隙可以容下爱情。这种虚荣自负在艺术中同样是致命的,无论对艺术家还是观赏者,它总是扼杀了创作作品与体验作品时那种珍贵的感同身受。

没有比艺术上的灵犀相通更为神圣的事了。在心灵交汇的那一刹那,艺术欣赏者超越了自我。那一刻,他时而存在,时而消失于天地之间。他瞥见永恒,但双眼没有喉舌,言语无法道出他的欢喜。他的灵魂从物质的羁绊中释放出来,随着万物的节奏律动。正是如此,艺术变得接近宗教,使人性变得高贵。也正是这种灵犀相通,使艺术作品变得神圣。在古时,日本人极为尊崇伟大艺术。茶师们将他们收藏的珍贵艺术品像宗教圣物一样保护起来,通常要打开层层相套的箱子,才能见到那丝帛轻柔包裹之下,那神圣尊贵的宝物。这些收藏的宝贝通常是不予示人的,也只有入室弟子方能一睹其真容。

在茶道风行的年代,太阁的将军们在胜仗归来时,宁可舍弃城池和领地的封赏,而选择稀有的艺术珍品作为胜战的奖励。有很多深受日本民众喜爱的剧作,都以名画失而复得为主线。譬如有一个剧作是这样的:在细川氏的府邸,保存着雪村周继的一幅达摩画像。有一天由于守卫武士的疏忽,宫殿突然起火。武士决心不顾一切危险拯救这幅珍贵画作。他冲进火海,抄起画轴,却发现所有出口都被火堵住了。他念头里只有这幅画,于是他拔剑剖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残破的衣衫裹住画作,塞进裂开的伤口。火终于熄了。在烟雾弥漫的余烬之中,躺着他残存的尸体,尸体中的珍贵画作却未被火损伤一丝一毫。这个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除了对武士的忠诚与献身精神的刻画之外,也展示了日本民族对艺术杰作是何等珍视。

然而我们必须谨记在心的是,艺术的价值,止于它能够对我们诉说的程度。如果我们理解艺术的能力无限,那么艺术便是一种无限的语言。然而,我们受限的天资,传统和习俗的力量,以及我们沿袭传统的本能倾向,都限制了我们艺术品鉴的疆域。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自我意识限制了我们对艺术的领悟;而我们的审美趣味,又往往面朝过往来寻找心弦的和谐共鸣。事实上,若经过培养和开发,我们艺术欣赏的疆界能够得以拓展,我们也能学会享用那些从前未曾辨识、未能理解的美的呈现。然而我们在万象世界中所看到的毕竟只是自己的形象——这种特质掌控了我们欣赏艺术的视角。茶师们收集艺术藏品时,也严格依循自己的审美品位。

这一点让我想起小堀远州的故事。弟子们曾夸赞远州,说他在艺术收藏方面品位高雅。“每件藏品都令人羡慕不已啊。这说明老师您比利休品位更高啊,因为能欣赏他作品的,千人里才有一人哩。”远州听到这话颇为伤感,回答道:“这只能证明我的庸常啊。伟大的利休能独爱只有自己欣赏的作品,而我却下意识地追随大众的趣味。利休实在是千里挑一的茶师。”

当今,那些对艺术趋之若鹜的热情,有很多其实并无真实的情感基础,这实在是件憾事。在我们这个诸事民主的年代,人们热热闹闹地追捧大众认为的精品之作,却将内心的情感置之度外。他们追求昂贵,而非别致;他们选择时髦,而非高雅。对大众来说,他们假意欣赏文艺复兴时期或足利时代[3]的大家之作,然而更津津乐道于那些工业生产线上下来的“高级货”,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因为这是更好消化的艺术食粮。对他们来说,艺术家的名号比艺术作品本身更加重要。如几个世纪以前有中国评论家所说:“世人以耳鉴画。”正是这种真正鉴赏力的缺乏,使得伪经典盛行于世,遍布视野所及,实觉可怖。

将考古与艺术混淆,是艺术欣赏中另一个常犯的错误。崇古是人类性格里最优秀的特质之一,我们应当将其发扬光大。那些古代的大师也理所应当被尊崇,因为他们打开了通往未来启示之路。仅仅是他们经历了经年累月的批评,仍能留存下来并且光彩依旧的事实,已经值得我们充满敬意。但倘若我们仅是凭作品年代的远近来衡量其价值,这便有些愚昧了。可事实上,我们却任凭历史情感凌驾于审美判断之上。当艺术家安然在坟,我们便奉上歌功颂德的花篮。整个19世纪都被进化论的观点主导了,它在我们中间造成一种影响,使我们丧失了对每个物种中个体的关注。收藏家们忙于采集某个年代与流派的代表作,却忽视了一个基本道理,即庸常之作不管收集了多少,也比不上一件杰作能给我们更多的启迪。我们常常忙于分类鉴别,而丢失了欣赏的乐趣。艺术屈尊于所谓科学的展览方法,已成为许多美术馆的敝败之源。

在我们的生命框架之中,当代艺术是不容忽视的重要部分。当今的艺术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艺术:它是我们自身的倒影。谴责它就是谴责我们自身。我们常说当今没有艺术——这责任归咎于谁?真令人羞愧,我们对古人的作品狂热膜拜、大肆推崇,却对当代艺术的潜力漠然视之、无动于衷。艺术家们仍在苦苦奋斗,他们疲倦的灵魂在冰凉的蔑视的阴影中游荡。在这个自我中心的时代,我们给予过他们何种灵感?过往带着同情审视我们文明的贫乏,而未来将会嘲笑我们艺术的荒芜。我们正在摧毁生命中的美。但愿再能出现那神奇的仙人,以社会生活为体造出巨琴一把,让这琴将在天才的抚触下,奏出曼妙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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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伯牙,春秋战国时期晋国的上大夫,著名琴师,楚国郢都(今湖北荆州)人。历代文献关于伯牙的记载颇多,最早见于《荀子·劝学篇》:“昔者瓠巴鼓瑟,而沉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吕氏春秋·本味篇》记有伯牙鼓琴遇知音,钟子期领会琴曲志在高山流水的故事。《琴操》记载,伯牙学琴三年不成,老师成连把他带到东海蓬莱山去听海水澎湃、群鸟悲鸣之音,于是他有感而作《水仙操》。现在的琴曲《高山》、《流水》和《水仙操》都传说是伯牙的作品。伯牙驯琴的典故疑为作者杜撰。

[2] 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5),原名杉森信盛,别号巢林子。日本江户时代杰出的戏剧家。他共创作净瑠璃剧本110余部、歌舞伎剧本28部,为日本文学留下了宝贵遗产。

[3] 足利时代(1333—1573),一般又称室町时期。这一时期文化气象日新月异,在传统公家文化的基础上,武家文化独树一帜。此外,农民与町众地位日益上升,由此催生了丰富多彩的庶民文化。这个时期文学、艺术、建筑、宗教等各派文化蓬勃兴盛,出现了诸多绘画大师。花道、茶道、枯山水、寺院建筑等,都在这个阶段得以发展,为今日所见的日式风格奠定了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