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谷城的浅井方亦是能战之辈。离木下藤吉郎的横山城仅仅三里之远的小谷城,一直未被攻破。自姊川决战至今,算来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了,如今已是天正元年(1573)。这个“三里”,仿佛比天涯海角更遥不可及。小谷城依然矗立于湖东的丘陵之上。

“浅井的近江武士很厉害。”

对此话感同身受的,正是镇守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后来对采用近江武士很是积极,虽然也有其他理由,但此时的感念与佩服却是最重要的。

说个题外话——

后来丰臣家的大名里,近江出身者极多。首屈一指的当属石田三成。另外还有长束正家、增田长盛、藤堂高虎、宫部善祥房、田中吉政、木村胜正、大野治长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人里,有一点是共通的,极少有猛将型的。可以说不是谋将型,就是官吏型。

浅井、朝仓联军的小谷城防御战,实际上除了守城战士的勇猛以外,近江武士的外交之巧妙也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

正所谓上兵伐谋。为使敌方织田军疲于奔命,他们不仅请足利将军义昭,来沟通彼此促进讲和;还同时联络睿山的僧兵团、南近江的六角承祯(即佐佐木义贤)、大坂石山本愿寺、甲斐的武田信玄、河内的三好氏等,在各地挑起战事,分散织田军的兵力,使其各处起火进而无暇顾及小谷城。

小谷城的浅井久政、浅井长政父子俩,其外交策略其实是在搅动天下。因此织田信长的军团只得在四面八方应战。

可就算如此,信长也会偶尔想起似的,一年一度左右率大军兵临小谷城下。元龟二年八月、元龟三年七月,均是在夏日时分。尽管攻势如荼如火,可小谷城岿然不动。

——还不行啊!信长不容人多想,干干脆脆又撤了大军回去,之后又一如既往,将一切交给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去打点。

信长就是这种打法,就好似拔虫牙的牙医一般,决不蛮横地去拔,先去麻痹神经,等疼痛退去后时不时用钳子拔一拔。

——还不成啊!这时就用止疼药缓着劲儿,等待下一个时机。这颗止疼药,就是横山城的木下守备队。

从横山城到小谷城,不过三里之遥。可就在这么短的一段路上死去的武士、杂兵,双方加起来竟达数千!当时在这持久战之中,两军的年轻武士们还相互“歌斗”来着。

横山城的木下队又唱又跳:

浅井的城呀小又小,

哎呀好吃的小茶点,

哎呀早餐的小茶点。

浅井方也不甘示弱:

浅井把城叫小茶点,

糯米红豆的小茶点,

顽强勇敢的小茶点。

之后浅井方还意犹未尽,更是又唱又跳:

信长大人是小土龟,

探头探脑又缩回去,

探头探脑又缩回去,

再敢探头我砍你头。

这支歌据说一直流传到近年,化作了滋贺县(近江)北部的割草歌。

伊右卫门在这满打满算的四年持久战里,立下了数桩战功,但一直未能回岐阜的家。千代频频写了书信过来,她的信写得极好。伊右卫门拿着美浓纸一个人“啊哈哈”傻笑的时候,大抵都是正在看千代家书的时候。

“吉兵卫、新右卫门,你们也念念这个。”他会把信拿去跟大家分享。新右卫门往往看了会大笑。吉兵卫不笑,只是瞪着双眼。他不识字。那个时代能念书写字的武士,为数甚少。待新右卫门大声为他念出来以后,他才张开大嘴哈哈笑起来。

千代的书信里没有什么大事,写法是所谓的描写主义,而非说明主义。

比如,踞洗池 【1】 旁,总会有三只麻雀来访。有一天,千代放了些米粒在踞洗池上,于是,来了四只。这第四只麻雀的脸,跟吉兵卫君一模一样。它可是个心急火燎的家伙,争先恐后去啄米的时候扑通一声摔倒了。

麻雀不可能会摔倒嘛。

“真的不骗你,千代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呢,那个滑稽相儿!”就这样千代认认真真地,用自己跟自己打趣似的文笔写好了寄过来。

吉兵卫、新右卫门的妻子、孩子们的一言一颦,也是通过千代的笔墨告知的。大家都过得有精有神的样子,比他们自己亲眼所见还要清楚。千代还亲自到访新任侍从们的老家,把老家的样子也写好了寄来。里面人物一个个都活灵活现,写得实在让人开心。

于是伊右卫门的手下人人都对千代的书信翘首以盼。

(她可真有趣啊。)

在远方战场上的伊右卫门这样思忖,像是对自己的妻子千代有了新发现一般。

不过,千代有她自己的心思在里面。她期待这些书信,可以团结丈夫伊右卫门的手下,让他们互亲互爱、步调一致。但在书信内容上,她却只字不提,让人完全感受不到那种意图。

“此信伊右卫门夫君亲启。”

这种家书也有。写的是夫妇之间的私房话,笔之所触娓娓道来,伊右卫门面前不禁浮现出千代的身影,弥漫着千代的味道,让他欲罢不能。有想念的话,有梦中相会的场景,就是没有“盼你归来”这种词语。偶尔也会有因家事而回到岐阜的围城士卒,但她从来不会写上哪怕一句让他请假的话。

相反,倒是这样的言语更多:“运气这种东西,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悄然现身。只要夫君不离城就好。”

元龟二年(1571)十二月快到年底时,木下藤吉郎突然把伊右卫门叫到跟前。

守城大将木下藤吉郎道:“岐阜突然有急召,俺要离城一两日。你可愿跟俺一起走?”

(啊,可以见到千代啦!)

伊右卫门不禁高兴得要飘起来一般,可是忽然想起了千代的信。

——运气总是不辨时日便匆匆造访。夫君不要想着回岐阜,一时半刻都不要离开岗位才好。

他想起的就是这句话。伊右卫门对千代的话总是十分相信。莫非,藤吉郎走后会出事?

“这么好的机会,”他对藤吉郎道,“敌方一定会趁着大人离开而有所行动。武士的珍宝就在敌阵里,我不能丢下珍宝自己回岐阜去。”

“伊右卫门,你求取功名没错,但有时候也是需要轻松轻松的嘛。”藤吉郎一脸不悦。他好心好意让伊右卫门回趟家,可却拿热脸贴了冷屁股。

(他老婆可比他有人情味儿多了。)

于是藤吉郎想起了千代的样子。

(真是个好老婆啊。)

他切切实实地这样认为。难道不就是因为伊右卫门是千代的丈夫,他才肯这么费心照顾的么?

“那你自便吧。”

藤吉郎在年底二十九日这天,率轻骑五十人回了岐阜。

果然——可以说是果然不出所料,开年的元龟三年元旦,浅井方骤然大军来袭,把横山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浅井方已经许久都未曾反击了。

横山城内的留守队长,是竹中半兵卫重治。半兵卫是美浓国菩提一地的一万石的小领主家的总领,很早就一直跟着信长。信长在命木下藤吉郎任横山城守备时,将竹中半兵卫放在了参谋长的位子上。

他是有“神机妙算”之称的人物,白皙、瘦削、沉默寡言,与同是美浓出身的明智光秀一样,是当时少有的读书人。只是身子羸弱,时时会迸出几声不合时宜的咳嗽。或许正因如此,他在城里都是穿的常服,不愿套上沉重的盔甲。

出城时,也是挑了温驯的马,静静地骑行。一把名叫“虎御前”的刀插在太刀鞘里;铠甲是用马皮做的,皮上涂了粗粗的一层漆;头盔是一谷冠 【2】 盔;最为别具一格的是,他不用阵羽织,披一件印着黑饼家纹的木棉披风,长长地飘在身后。或许是因身体虚弱,为避免着凉的缘故吧。

当他穿上这身装束骑于马背翩然而立时,全军上下立时肃然无声。有言道:“半兵卫,雷电落于左右亦纹丝不动!”

他这一生短短三十六载,虽然未曾有一次亲手斩杀敌人的功劳,但全军中像竹中半兵卫这样可以随心所欲运筹帷幄的名人,当时还无出其右者。这位半兵卫,现在是伊右卫门他们的队长代理。

伊右卫门极为喜欢这位安静的竹中半兵卫。

这日夜半,横山城周围骤然冒出一片火把的海洋。“哇——敌军来袭啦!”城内很多人跑来跑去。这是趁藤吉郎外出发动的偷袭,军中上下一时不免狼狈。伊右卫门从自己岗位上的箭孔处望见了城外大片敌火,不禁身体发颤。

“吉兵卫,这人数之多,怎么看都是敌军总将浅井长政亲自率军来了。”

“少主,咱们出城迎战吧。这次咱们要亲手取下敌将的首级!”吉兵卫喜欢战斗,凛然之声激励着伊右卫门。

(原来如此,要取的是长政的首级啊!)

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了。千代总是说,人要朝着最大的目标奋进,小事不必斤斤计较。“那就冲进敌阵去!”他眉眼上扬。这是一个悲壮的决断。伊右卫门主从们要孤身冲进挤挤挨挨的大军里。“大家都来!”他噔噔噔下了哨所,猛然冲向大门。

——可是,大门开没开呢?

这种疑问在他脑里全然不见踪影。待走近了,只见大门内侧燃起了十来处篝火,篝火中央立有数人,均悄然无声。正中,就是竹中半兵卫重治。他坐于布凳之上,甲衣外的那件别具一格的长披风正翩然而动。

“噢,第一位是山内君啊。”半兵卫这样的人物,居然还记得他山内伊右卫门的名字。

“是,在下山内伊右卫门一丰。”

“我记得。”半兵卫一笑,“我收到过你夫人寄来的有趣的信。”

千代连半兵卫也写了信的呀。

“麻雀好像摔筋斗了嘛。”

“这个——”伊右卫门很是悚然。竟然连这个也写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山内君,等到天明大门就开,此时全军突击。但当撤军号令一响,立即归来。这一进一退,不得有误。”半兵卫的语气是极为亲切的。正是千代的书信,才令他对伊右卫门刮目相看的吧。“听明白了吗?”

“是!”

听了伊右卫门的回答,半兵卫笑眯眯道:“你去当先锋。紧靠大门内侧站好了!”伊右卫门主从闻言,即刻奔往门侧。少顷,城内的武士们也都陆陆续续汇集到大门内侧。

天明——

几乎与开门同一时间,半兵卫命城内的铁炮足轻组全员一齐射击。而后弓箭组射击。之后又是铁炮组。第四回合则命令武士一齐突击,伊右卫门第一个冲出去。

(敌人就是总将浅井长政!)

伊右卫门埋头前冲,只听见弹丸嗖嗖地掠过左右。敌军的铁炮组从竹制盾牌的空隙处,冲这边一顿狂射。眼前硝烟弥漫一片灰白。自己人一个个扑通扑通倒地而亡。

(武运——)

只有坚信自己的运气了。敌方弓箭组到位,这次轮到箭羽四下乱飞。伊右卫门终于冲进敌军的足轻组里。他撇下大小杂兵,径直往前冲。吉兵卫、新右卫门两骑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最初的敌人,策马出现在伊右卫门面前。

“织田弹正忠手下,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伊右卫门自报家门。对方也报了“草野河内守义仲”的名号,悠然纵马骑圈。

纵马骑圈,是骑术的一种,尽可能地让马匹在原地转圈,转的圈越小骑术就越精湛。早在源平时代 【3】 ,平家武士里会此种骑术者少之又少,而坂东武士 【4】 几乎人人都已习得,特别是熊谷次郎直实,堪称名手。平家败北的原因之一,就是在骑术上与坂东武士相比,纵马骑圈的技术低人一筹。

(噢,此敌不可小觑。)

骑术简直太精!他身长近六尺,身形矫健。胯下一匹寿星马亦是彪悍,头盔上有璀璨夺目的金鲷冠,身上一件白色阵羽织披在黑色铠甲外。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万石以上的大将级别。另外,还有数量众多的骑士围在左右。

(没法儿近身呢。)

正想着,城墙上的总指挥竹中半兵卫重治所指挥的进攻鼓声,骤然急促了起来。鼓音节奏分明,实在奏得漂亮。织田方又有少数人马一齐奔杀过来,伊右卫门周围自己人多了些,顿时乱战一片。

“要是没法儿攻击长政,至少得解决了草野河内守。”伊右卫门驱马上前。可是敌方人数众多。织田方包括伊右卫门在内,实际上都在节节后退。浅井武士确实厉害。只见织田方的人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此时,从背后传来半兵卫命令撤退的鼓声。伊右卫门跟大伙一道,朝城门散逸而归。

紧接着,半兵卫命令铁炮足轻组就位,对紧追过来的敌军一顿猛扫。之后是弓箭组进攻,然后又是铁炮组。就这样不留间隙地周而复始。铁炮硝烟还未散尽——“骑兵突击”的鼓声又再次响起。可是,敌方是大军。这种轮番进攻,也就相当于在厚实的墙壁上赤手空拳打两下而已,敌军毫无痛痒。

有句谚语说,大军无战法。浅井方有明显的数量优势,只须逐步推进即可。事实上,在浅井军的逐步推进下,织田方的知名武士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神机妙算的织田方指挥官竹中半兵卫见状,却毫不动摇,面带微笑道:“就这样便好。”

这种周而复始的防御战看起来确实有些凄凉,只在不停地损耗、死亡。伊右卫门终于来到半兵卫的布凳前,鼓起勇气进言。

“竹中大人,也许我等小辈的意见实在不足挂齿,但能否请您赏光一听?”

“嗯?”半兵卫仰望松树梢,像是正在思索着什么,此时闻言才回过神来。“哦,”他还是一脸微笑,“这不是山内伊右卫门君吗?从今晨起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很是不错。你请讲。”

“我有一事不明,”伊右卫门道,“城门开,则兵将出;兵将退,则城门关。这样反复再三,周而复始。可敌方是大军,此种战法只能越战越疲,毫无战功可言。不如干脆像蝾螺那样盖上螺盖,紧闭城门,只用弓箭、铁炮防御。直到木下藤吉郎大人率队回城。这样,可少些伤亡,也可解围城之困。大人意下如何?”

“考虑得不错。其实我也数次考虑过这种方法,也不失为策略之一。”半兵卫脸上无半点怒气,“现在的战法看起来略显傻气,但傻有傻的道理。请坚持直至明晨,好么?”说罢很祥和地一笑。

伊右卫门不得不退下。

其实半兵卫在查知浅井方将要出战的第一时间里,就已经派了轻骑前往岐阜。他的作战策略是:主将藤吉郎在岐阜集聚一支大军,急行至战场后方,对敌军形成夹击之势,从而一举歼灭浅井方包括总将长政在内的大军。

藤吉郎对参谋半兵卫之策极为中意,现在一定正率军急速前行,大概已经接近北近江的战场了。但直至主将出现,城中的军队必须轮番出战。否则,若完全采取守势,闭门不出,敌方定会认为有蹊跷:

(莫不是有援军要从后面席卷过来?)

半兵卫算好主将藤吉郎会在次日凌晨归来。终于,在炮弹、鲜血与剑戟之中,元龟三年元旦的太阳落了下去。第二天拂晓,藤吉郎率亲兵二千,在战场南方出现。

此日晨,从琵琶湖到横山城的丘陵地带,一片浓雾深深。两军的攻守,调了个头。处于胜势的浅井军团,意想不到背后竟会出现木下藤吉郎的军队,不免军心动摇。

(被竹中半兵卫说中了!)

伊右卫门佩服得五体投地。所谓神机妙算,就是说的半兵卫这样的人吧。半兵卫令城门八字大开,手中金色采配 【5】 啪啦一挥。进击鼓按序、破、急的顺序敲得震天响,法螺号也在雾中此起彼伏地奏起。伊右卫门等守城将士们则立时心无旁骛地冲向浅井军。

乱战开始了。偶然,不,该说是有缘——乱军之中头戴金鲷冠盔的草野河内守义仲,再次出现在眼前。草野的动举非比寻常。他拿着在当时已属稀罕的大薙刀,如水车般挥动不停,每旋一圈都有织田方的人鲜血飞溅,马匹倒毙。

“吉兵卫、新右卫门,要砍的就是他了!”

(不可能!)

吉兵卫心里思忖。他策马靠近,大叫三声“少主、少主、少主”,并要引着伊右卫门的马匹调换方向。

“吉兵卫,你干什么?”伊右卫门的眉眼上挑。他血气上涌,已辨不清敌人的强弱,眼里仅有功名一词。“冲啊!豁出去啦!”他策马疾驰,奔向草野河内守。

“噢,怎么又是你。”草野对伊右卫门的出现亦略显吃惊。他露齿而笑,像在缅怀昨日的初次相识。当时的武士,敌我双方并非因为仇恨而战。对有名号的武士来说,战场不如说是一种竞技场,彼此间有种坦然的默契。

草野的马极其壮实。他就这样驾驭良马,居高临下地过来了。

说点题外话。草野河内守是位驯马高手,他此时的坐骑,据说是声名远播的奥州 【6】 悍马。草野曾把这匹马拴在马厩里,长时间不喂水和草。待到差不多了,就拿胡萝卜等马儿喜好的东西去亲自喂它,一边喂食一边抚摸。这样反复数次,几天之后马儿就跟小猫似的温驯下来。然而一旦出战,其狂野戾气便显现出来,与主人人马合一排山倒海而来。

“啊哈哈,真是无知者无畏。”草野将大薙刀回旋一周,要削了伊右卫门的马足。这是薙刀的常用刀术之一。

“哇——”伊右卫门立即垂下长枪护马。

“咔!”一声后,伊右卫门发现枪柄已经断成两截。

(哇!)

伊右卫门像是窥探到地狱之焰一般,全身被恐怖包围。枪柄只剩了两尺在手,其余的已掉落在地。怔怔之中,他只感觉草野河内守的大薙刀在空中盘旋一圈,旋即直指他的脖颈。

(死了!)

伊右卫门顿时万念俱灭,脚踩马镫,仰腰后倾,在薙刀迎面划过的一瞬,下意识地抽刀即刺。出鞘的同时,砍中对方握刀的手。

砍中了!他反应过来。并非是耍了个花招,只是缘于一种九死一生中的彻悟。然后就是伊右卫门的运气,把他从死亡之渊拉回来。原本在马背上持太刀,与薙刀、长枪等长兵器对峙,可以说是绝对不利的。

此后(也就是十一年后)在贱岳之战里,出现了所谓“七长枪”“三太刀”的十位名手。这“七长枪”里,有后来大名鼎鼎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读者大概是早就知晓的吧。“三太刀”指的是手持太刀的三位武士,他们虽说也成就了一段功名,但因手伤,战后竟都过世了。

马上的太刀,就处于如此不利的境地。可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攻击持长枪、薙刀者的手指,这算是秘诀吧。伊右卫门在情急之下挥出的这一刀,就这么偶然地切断了草野河内守的右手拇指。

“哦啊——”随着草野一声怪叫,薙刀滑落。他迅速抓了刀柄,可拇指已不在,怎么都握不住。

(趁现在——)

伊右卫门抓紧缰绳,右手挥舞着太刀向草野的马匹靠近。“吭”的一声,他只手斩向对方头颅。不过刀刃撞上头盔的坚硬之处,被反弹了回来。正在这个当口儿,草野驱马近得身来,伸出左手迅捷地来抓伊右卫门的手。

在马背上对打,能先抓住对方的手并进行牵制者,大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而伊右卫门的右手则在疏忽大意间被抓牢,并且连身子都不由自主被牵了去。对方的马匹彪悍,骑手技艺亦是妙不可言,伊右卫门的半个身子就这样浮在马鞍上了。

“喽啰,拿命来!”草野用他远超众人的神力,扣住伊右卫门的脖子往马鞍上摁。当他用受伤的右手抽出短刀的那一瞬,吉兵卫与新右卫门骑着木曾马 【7】 那样的小马赶了过来。

“少主!少主!您不能把命丢了!夫人会伤心痛哭的——”在战场上能说出这种蠢话的,除了伊右卫门的侍从,还找不到第二家。

脑袋被扣在对方马鞍上的伊右卫门,猛地一惊,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千代的面庞。

(啊,千代!)

——用短刀刺敌人的马,刺呀!

千代确实这样说了。于是伊右卫门拔出短刀,旋即刺向草野河内守义仲的马匹肋间。马儿吃痛,嘶叫着立起前蹄,两人都摔了下来。

这时草野的三个步卒跑过来,倒拿长枪,眼见着就要刺中伊右卫门。吉兵卫立即赶来挡开步卒,新右卫门更是抡起长枪,一杆击中草野的头盔。

“哇!”草野像被震晕了。伊右卫门趁机一纵,跳上马匹,右手拿刀刺向对方右胁下,此处没有铠甲的保护。

这一瞬间,草野的一个侍从对准伊右卫门的头盔,拿一把大太刀砍下来。当的一声,他一个眩晕,昏死了过去。

“新右卫门,别愣着!”吉兵卫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首先把步卒解决,抽枪回来护住伊右卫门,又同时朝着还未丧失战斗力的草野河内守的脸,直直刺入。枪尖从口部直灌后颈。

“得手!”吉兵卫飞身过去,把草野的首级割了下来。这之间新右卫门正跟草野的侍从打得不可开交。

可是,伊右卫门却做了个梦。虽然已经晕厥过去,说出来都没人信,他却梦到了在被子里与他缠绵的千代。人在拼死一战后的晕厥里,似乎是有这么一说。他的双腿之间已湿。

“少主!”吉兵卫摇醒了他。

伊右卫门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身,道:“这……是哪儿?”他在战场中央,茫然四顾。晨雾开始散去,湖上已是晴朗一片,还剩了些雾霭流往东方的丘陵地带。战场上轰雷阵阵,数百名骑马武士在狂奔乱舞。这些武士的袖印几乎都是织田方的,而草地上、红土地上、水坑里散乱的无头尸身,几乎都是浅井方的。

“少主,我们赢了!少主可是取下了近江大名鼎鼎的草野河内守的人头呐!”

“千代,是这么说的?”脑子被震晕,伊右卫门至今还未能辨清真实与梦境。

“少主,这是战场啊。夫人怎么可能在呢?”

“哦?”

己方武士都追击敌军去了。此战役进行到一半之时,伊右卫门却由侍从们搀扶着回到横山城里。【书籍分享公众號:QLSF68】

天正元年(1573)八月,小谷城陷落,浅井久政、长政父子自刃,近江一国(南近江此前业已平定)都归于织田名下。

此番浅井讨伐战,自始至终都是木下藤吉郎的部队处于第一线,功劳最大。织田信长将小谷城赐予了这个曾给自己提过鞋子的部将(之后在长浜筑城),并将浅井氏旧领地里的二十二万石也给了他。

藤吉郎时年三十八岁,第一次加入了大名的行列,于是改了姓氏,称羽柴藤吉郎。不久,信长承认秀吉“筑前守”的称谓,同时赐予秀吉使用朱柄唐伞的资格。

这朱柄唐伞的伞柄极长,由侍者退一步为主人撑着。公卿、门跡 【8】 、大名以外是不被允许使用的。

(千代的眼力果真厉害!这个提鞋小厮,竟然成为领取二十二万石高禄的大人物,谁能预料得到啊?)

伊右卫门心里思忖。织田家中,秀吉位分卑微时的那些事总是传得满天飞,伊右卫门也多多少少听了一些。秀吉还在做信长的提鞋小厮时,经常被唤作“猴子”。

一天,他经过松木大城门时,从近处某个木板孔里突然射出一条水柱,浇在了猴子的脸上。此水尚且温热,带有臭气,原来是小便。

猴子大怒:“是谁?谁敢在俺脸上小便?”随后他往门内冲去,于是见到了还未褪顽童脾性的信长,正藏于松木后面。信长的袖子露了出来。

“看你往哪里跑!”他飞奔过去。

信长连忙道:“是我,三郎。”之后便闭口不言。三郎是信长的小名。

可是猴子却不屈服:“是幼主啊。但即便是幼主,也不该在男人脸上撒尿。出来!俺绝不饶你!”他真的发怒了。

猴子说怒就怒,虽不知真正有多怒,但总而言之是个演技超群的人。而且,演得超凡脱俗,演得信长这个常人对他怎么都摸不透。信长由此十分佩服,原来猴子并非像别人所说的是条哈巴狗——这个家伙,是条汉子!

在猴子咄咄逼人的口气下,信长捺不住了,道:“饶了我吧,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而已。”竟然用小便来试探自己,猴子听了更是恼怒。信长只好安慰道:“今后就多多抬举你好了,就把脸擦了忍耐一下吧。”

这个故事千代也是知道的。

就是这个被小便试探的猴子,得到了使用朱柄唐伞的资格,官至筑前守,成为二十二万石的大名。在战国乱世,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随之水涨船高的,是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他在近江唐国得到封地,俸禄升至一千石。跟以前一样,他直属于信长,但同时又是秀吉的与力。

伊右卫门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岐阜。

“千代,久违了。”伊右卫门在仅有个样子的小小书院里落座后,就要来握千代的手。

“哎呀,有人会看到的。”千代笑道。

“有什么关系?我对我的守护神,要抱也好要拜也好,还需要考虑别人的目光么?”

“说什么守护神呢?千代可不是神仙。好了,恭喜夫君稳步高升!”

“一千石呢,千代!”伊右卫门像个少年似的笑着。近江唐国这一片封地,虽然还没亲眼见到,但一千石这个数字,可不是小打小闹。作为领主,实际上是不需要亲自去封地治理,也不需要去筹措年贡的。这些都由织田家的堺 【9】 市代官 【10】 松井有闲的衙门代为管理。

“可是,那片唐国的土地,还是挺想去亲眼见上一见呢。”千代目光里露出憧憬之色。她虽如此说,但并非真的这样想。说实话,千代是个不喜外出的人。到泉州这种原本无甚缘分的地方去,她并非十分乐意。不过她觉得这样能让伊右卫门心里涌起一股自豪之感。

“那好,就去一次吧。”伊右卫门单纯得可爱,又被千代的话牵了鼻子走。

“唐国这个地方,在泉州应属于泉北一地。”这个地名听来有些奇妙。据说古时,是韩国氏的移居地。仅仅百余户人家,可土壤却比美浓还要肥沃许多。

“还有,听说羽柴大人要在湖岸的今浜一地建筑新城呢。羽柴大人认为,比起小谷城来,今浜不仅背靠湖水,而且是中山道的要冲。”

“你知道得不少嘛。”对千代的顺风耳,伊右卫门早就甘拜下风了。

“那是当然。就住在离天下的织田家这么近的岐阜,各位将领的动向怎能不了如指掌呢?”

“……”

并非只是近的原因。岐阜的确是织田的策源地,可诸将的动向怎可能这么轻轻巧巧就传入了一个普通武士的老婆耳朵里?那还有必要防什么间谍吗?那些决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知道的消息。

“千代,你可真有些奇妙的本事呐。”伊右卫门不禁对自己的妻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哪里呀,千代什么都不懂的。”千代慌乱道。其实,千代家隔壁就是茶坊主 【11】 ,每每不破娘家拿些好东西来时,她便带去孝敬茶坊主,于是自然就听到了些织田家的动向。可以说,千代是有情报源的。对这些消息,千代自己作了分类判断。

如果千代是男儿身,至少当得了五十万石以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可惜是个女儿身。千代认为,作为女人,哪怕有点儿少不经事,也必定得可爱才行。

“那,还有么?”

“那,之后呢?”

千代有把自己的聪慧隐藏起来的本领,道:“今浜改名作长浜,羽柴大人就在此处建筑自己最初的城郭。我知道的就这些啦,其他的都还不太清楚。不过——”千代欲言又止。

“不过?”伊右卫门还想听下去,“不过什么嘛?”

“那个……可以提到千代过世的父亲么?”

“说什么呢!虽说令尊已不在世,可对俺来说一直是雷打不动的岳父大人呢。”

千代的父亲若宫喜助友兴,在千代还未曾记事时就已经过世,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吧。据说若宫喜助,曾在近江湖畔——也是纯属偶然——离长浜很近的地方住过。

“父亲是在长浜住过的呢。”

“哦,怪不得你对长浜这么热心,原来是思念长浜了呀。”

“……”千代未再言语,唇角带笑点了点头。其实这也不是她的本意。父亲曾住过的地方,对千代也并非有那么强烈的魅力。但是,她却央求道:“羽柴大人若是筑好了城郭,那么城外就肯定有城下町,当然也会有些土地赐给武士们建造房屋的吧?”

“那是肯定。”

但是伊右卫门是直属于织田家的武士,所以才领到这岐阜的一处房屋。对羽柴家来说,自己只是与力而已,长浜的屋宅本是得不到的。但若是去求,秀吉定然会把自己这个仰慕者当手下看待,会欣然允诺屋宅土地事宜。

“好想住在长浜啊。”千代的口气宛如小女孩一般。

“啊哈哈,你就这么思念长浜么?”伊右卫门觉得有趣极了。不过他可猜不透千代的心思。总而言之,千代的心思就是——

(要更加紧紧地跟着羽柴大人哦!)

在千代看来,织田家的各色人物中,不论身份贵贱,只有羽柴筑前守秀吉才是第一等的。只要丈夫跟着这个人走,就不会错到哪里去。所以,别为了“织田家直属武士”的身份只在岐阜安一个家,长浜也是可以有家的嘛。不过,她决不点破其中的奥秘。

“啊哈哈。”伊右卫门愉快地笑了,“千代总是这么小娘子气,也不用多费心想事儿。看你这么期期艾艾的,你是想在父亲故地近江长浜那里也要座房子么?”

“千代就想住那儿嘛。”

“真是个让人惊愕的孩子!”伊右卫门顿觉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大人,“好,不为别的,就为千代这句话,俺就向羽柴大人求块屋宅地去。”

初更的钟声传来时,伊右卫门已经在被窝里了。他在等千代,脑子里在想:

(武士夫妇真是奇妙。)

一年之中,不是在战场就是住在占领地,夫妇彼此之间能够这样面对面说上话的日子,几个指头都能数得清。

(等到大人一统天下就好过了。)

到那时,夫妇间幸福和睦的日子就该来临了吧。织田家的所有武士,无论大小,都有着这同一个信念,那就是信长肯定会一统天下……

当然,这是信长灌输给家臣们的。这个信念已经成为织田家士风的一部分。原本在信长立国之本的尾张一地,武士孱弱是近邻皆知的事。然而邻国的三河(尾张、三河现今都在爱知县内)一地,家康麾下的武士却以强勇而闻名天下。可见,风土与人的关系是何等微妙。

信长此人,能率尾张的孱弱之兵(伊右卫门也是尾张出生尾张养育的武士之一)而一步步走近平定天下的最终目标,他天生的才能,连秀吉、家康等等都是远远不及的。

其实不如这样说,尾张武士是喘着大气好不容易才跟上信长蓦直前行的脚步。他们在苛刻暴烈的信长身后,感觉无奈烦腻,却不辟不易不四散逃窜,究其原因,正是因为有“只有大人才能夺取天下”的信念。

(以后一定能跟千代过上好日子。)

伊右卫门并非生来就有英雄豪杰的资质,他的梦想也就在于此了。(作为笔者,其实也是边写边感觉不可思议得很,这样的男人以后居然能成为土佐二十四万石的太守,这到底是为何呢?)

说点题外话。战国乱世里,兵力最强的要属甲斐的武田家。其次,是越后的上杉家。此二家并称战国时代二大强兵团。第三就是关东的北条,加上他,便是三大强兵团。另外,还有势力范围在山阴、山阳道的毛利军团。

在僻远之地,比如萨摩的岛津、奥州的伊达、土佐的长曾我部等也都极强。但因地理位置的关系,还无法远征天下权力中心的中原。

总之,无论哪家都是兵强马壮。就拿武田家来说吧,传言道,武田一武士对尾张五武士绰绰有余。

伊右卫门身上一直都不曾有战国武士的武者风范,那是因为尾张出身的性格使然。

这个孱弱兵团,就这样靠着“大人定能一统天下”的信念,跟随织田信长的脚步,最终在长筱之战一举战胜武田。所谓强势集团,真是让人敬畏。

千代终于寝妆完毕,坐到屏风后面来,吹灭了烛灯。

“……”

伊右卫门在等待:“千代,快点儿。”典型的尾张武士性情。

“知道啦。”千代在黑暗里小声答道。

伊右卫门在床上抱住了千代的丰腰。

(小玲……)

如伊右卫门这般的男子,此时都会思迁,可见男人的内里是多么奇妙。在伊右卫门的记忆里,小玲纤腰细腻,似乎抱一抱都会折断似的。而千代不一样,蛮腰丰满,肌肤也不似小玲般干爽,总有些润润的感觉。

(哪种女人更好呢?)

这种问题伊右卫门是不会考虑的,他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考虑这种问题。这也可算作他的长处之一了。伊右卫门像在战场上面对敌人一样,心无旁骛地攻略千代的身体。

“完了?”千代微笑问道。

伊右卫门太忘我了些,以至于把千代晾在了一边。“嗯。”他少年般略带羞涩,“咱们说说话吧,说到天亮。”

“嗯,好。”千代把脸靠在伊右卫门胸前,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于是小声问道:“咱们的约定,你没有忘记吧?”她指的是初夜那晚两人的约定。一丰不能在外拈花惹草,而千代则会尽心竭力辅助一丰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当然。”伊右卫门在黑暗里涨红了脸。

“真的?”

“绝对是真的。”撒谎的人谁都说过的这句台词,在伊右卫门的嘴里显得甚是笨拙。

“可是,人们不都说,战场上的男人要是不碰女人就会变得狂乱的吗?”

“俺也听说过。”

“听说过?那一丰夫君自己怎样?”千代很巧妙地步步诱导。

“俺自己?俺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狂乱。不过平素不节制的人,拿了武器战斗时,总会在重要关头咔一声上不来气,造成不经意间的失败。可俺从没碰到过那种事。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不已经是很好的证明了么?”他弱声道。

他荏弱的语气反倒带来一种真实感,令千代很是满意。“那——”千代又强调了一遍,“就算夫君出人头地,当上城主、国主了,千代也不喜欢夫君身旁有妾室。”

“嗯。”

“一丰夫君,请你好好回答——”

“啊,好,听你的。千代是俺的守护神嘛。”伊右卫门再次抱紧了千代。但心底的某个角落,不免念起了小玲。

(妾室若都是那种感触,倒是很想要的啊。)

相对于五十石时就结婚的那个伊右卫门,他现在的眼界,算是多少开阔了些。

第二天早上,伊右卫门进城后,一个奇怪的僧人来到他的府邸。

此人是空也僧的模样,取下斗笠后,看似七十来岁的老人。因为没有牙齿,他话音外漏,很难让人听得清楚。

五藤吉兵卫前来应付,问:“尊驾可否告知名号?”

“名字嘛……”对方讪笑。他相貌奇特,两颊深陷,都陷得发黑。正是甲贺者望月六平太。“只要说‘好友空也僧’,你们当家的自然就明白了。”

“我们少主进城去了。”吉兵卫有些不快。

这时,刚拜过寺庙的千代回来,从大门旁望见了空也僧,问道:“吉兵卫,这位僧人如何称呼?”

“噢,想必这位就是夫人了吧。果真如传言所说,是织田家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呐。”

千代秀眉微颦,这样一个脏兮兮的老空也僧,口气里竟把自己当熟人了!

“尊驾是谁?”

“哦,问名字啊?”他挠了挠脸,“老衲名号数不胜数,报也好不报也好,反正到头来却无甚区别。不如换个话题,你家主人得封千石,老衲恭贺来迟了。”

“你这——”吉兵卫对空也僧的嬉皮笑脸不免生出一肚子气。

“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请施主不要生出口舌是非啊。”

“……”望月六平太一句话堵得吉兵卫哑口无言。

“老衲过些时候再来。不过,请务必转告伊右卫门大人,既然加封必定会录用新人,还望大人考虑考虑可以留用老衲。”

伊右卫门下午三点出城归家。“什么?空也僧?”他反问之时只觉得冷到骨髓。他会不会把小玲的事情告诉千代呢?不过千代的脸色不像是已经知晓的模样。

“他说是你的朋友,问能否帮你做事。是什么人啊?”

“甲贺者。”伊右卫门吐出三个字。伊贺、甲贺的人都不为信长所喜爱。织田军自年初以来,已经多次进攻伊贺、甲贺二地了。这种情况下他可不想蹚什么浑水。

“是忍者么?”

“对,甲贺的忍者。他曾在浅井家栖息了一些时日,不过浅井落败后就没了可去的地方,这才找到我这里来。是在战场上偶然认识的。”

“听说忍者很是反复无常。最好别去接近那种易过容的人。”

“呵呵。”这笑出声来的,并不是伊右卫门。不知何时,檐下竟出现了一个背影,正是空也僧模样的望月六平太坐在那里。

“老天!”就算千代这次也是唬得厉害。

令千代吃惊的并非仅限于此,还有望月六平太转过头来的脸。早上那张老态龙钟的面孔已经全然不见踪影,牙齿白美,面颊丰满,连皮肤也有了光泽,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八九的年纪。

“尊驾何人?”

“今晨与夫人照过面的呀。那时在下易容扮作一个老头儿,现在的样子才是本尊。”

(果不其然,是易过容的!)

千代警惕地盯着望月六平太。

“夫人,何不收下一位忍者?若是真想让丈夫当上一国一城之主,放一个忍者在身边可是绝对必要的。”

“……”

“首先申明,在下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在下的忍者身份。织田家中的各位自不用说,当家的祖父江新右卫门、五藤吉兵卫也当然不会知晓。怎么样?……买下老衲如何?”

“……”千代神色无惧地盯着他。

“顺便说一下,像老衲这般技艺高超的人,随便要归入哪个大名门下都可以说是易如反掌,立时就能实现。而此番千辛万苦偏要跟着区区千石的主儿,那是因为老衲已经看到了主人的将来。”他一副施恩的口气。

可是千代想到的是:

(养虎为患。)

于是厉声道:“出去。否则叫人了。”

“哎呀,夫人,”望月六平太还是不肯走,“别像赶一只小猫小狗似的行么?明日再登门拜访,请务必细细考量一番。”他说完便站了起来。

待千代走到檐下去看时,竟踪影全无。

“夫君怎么跟那样的人搅在一起了呢?”千代性情再好,此刻也不免焦躁。

“纯属偶然而已。”伊右卫门一脸苦相。是通过猿女 【12】 认识的——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第二天伊右卫门一整天都闭门不出。

(六平太这个家伙,又要来啊?)

他只要想到此节便心气不畅,心里有种仿佛魔鬼来临的恐怖。

可夜幕降临了,六平太一直没有来。千代好像也松了口气,道:“那人,终究是没来啊。”不过千代此刻的想法已经有了变化。

(如果是个讲道理的忍者,善用之,则对战事是极有裨益的。)

就跟毒物一样,使用得当则是药;使用不当,反会夺命。

“夫君,那人怎么办呢?如果是个心地正直的人,留他为我所用也并无不可呀。”

“此言——”突然地面榻榻米被掀开,“实在受之有愧!”一个穿蓝色肩衣,同色长袴,头顶清清爽爽结好发髻的武士,从榻榻米下面蹦了出来。

不管怎样,从当夜开始,望月六平太就住下来了。连五藤吉兵卫也没有发现,这个新人就是那天的那个老空也僧。

“在下食客。”他与吉兵卫、新右卫门等大哥打招呼,“肥后国出身。”

第二天早上,他的武士肩衣已换,上身粗麻布服,下身伊贺长袴。这在当时是常见的浪人装束。侍从长屋正好空了一间,他就自己搬了进去。而且一早一晚的府邸扫除等等,他就混在小者里面,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那是怎么回事?”祖父江新右卫门等人,未曾听伊右卫门说过与此相关的任何一个字,完全摸不着头脑。

“好像是希望当亲卫兵。”吉兵卫的回答也是想当然,“山内家已经是千石大户了,那样的浪人自然会慕名而来。新右卫门,回想当年,少主真是了不起啊。”

“可不是嘛。”

这是常有的事。一千石、两千石的府邸里,总会有各个地方战败后流离失所的浪人前来,作为食客求取温饱。那些长屋里的浪人,可以说是随处可见。起了战事,就会披挂上阵。如果武功、战功好,同样有机会被新主家留用。比如在织田家,要是被织田看中,直接升到其麾下都是有先例的。

“咱家里有食客了。”这成了吉兵卫与新右卫门得以自卖自夸的借口。

望月六平太也是应对得当。对老资格的这二位大哥,他是随叫随到,又听话又乖巧,从不有所违拗。他本就是个变幻莫测的人。数日后,吉兵卫与新右卫门对他可是喜爱有加。

“这位哥儿挺不错的嘛。”有时更是鼓励他道:“六平太,要是有战事,放开手忘我地去打就好。那样的话,少主就能得到加封,你也就能分到家禄了。”

“在下谨遵两位兄长教诲,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请兄长多为挂心了。”望月六平太时时不忘取悦两位,话说得谦恭又圆满。

不过心底里觉得不是滋味的却是当家的山内伊右卫门。

(那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住得这么舒心了?)

允诺留用等话,伊右卫门一字都未曾出口。可此人却以食客自居,自作主张搬了进来。“给我出去”这类话语,伊右卫门是无论如何没有勇气说出口的。更为意外的是,千代竟然对这个男人越来越中意了似的,道:“虽说是个甲贺者,不过看来性格人品倒是很不错的嘛。”

(早说过了不是,女人见识短浅啊!)

伊右卫门心里七上八下。六平太的厉害,除了伊右卫门以外谁都不清楚。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不久,又是出征的日子。

注释:

【1】 踞洗池:庭院里,采取蹲踞的姿势舀水洗手的地方。踞洗池的外观大都一样,据说可以洗去身心的尘埃。

【2】 一谷冠:一谷是位于现今神户的古战场之一,以长斜坡著名。一谷冠就是形似斜坡的冠。

【3】 源平时代:平安末期,源氏与平氏争霸的时代。

【4】 坂东武士:关东出身的武士。

【5】 采配:武将指挥士兵所用的工具。

【6】 奥州:今岩手县南部、北上川中流域一带。

【7】 木曾马:日本原种马之一。饲养地以今长野县木曾地域为主,个头矮小。

【8】 门跡:高规格的寺院。平安时代指继承祖师法统的寺院或僧侣;平安末期以后,指皇族、公家的子弟所住的特定寺院。

【9】 堺:今大阪府中南部的一个市。

【10】 代官:中世以后,代替主公官职进行管理的官吏总称。具体有守护代、地头代、目代等等。

【11】 茶坊主:室町、江户幕府的职位名称之一。是经常出入武家城中、府邸供奉茶水的官,常做光头打扮。

【12】 猿女:在祈神仪式里奉献神乐之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