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仍然躁动不安。

秀吉剿灭了最大的敌人柴田胜家,但在东海还有人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就是德川家康。这位织田家曾经的同盟伙伴,就算继信长成为天下之主,也丝毫不足为奇。或许,他比秀吉这个织田曾经的手下大将,更能担此重任,更能为人所信服。

千代也问过一句:“德川大人呢?”

“慢了半拍,可惜时不待人哪。”伊右卫门回答。

伊右卫门听说,本能寺事变时,家康只带了随从数人,身着常服在堺市观光。可以说那就是命运的分歧点。因为当时秀吉已经进入战斗态势,正领着大军与毛利军抗衡,他可以轻而易举调转矛头去解决光秀。而织田家再没有别的部将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家康好歹保住性命回到三河。可等他做好战事准备,要讨伐光秀时,却得知秀吉已在山崎取了光秀的性命。

——罢了罢了,家康只好不去掺和。

之后,秀吉立刻入住京城,继而与柴田对峙,其势冉冉如旭日东升。家康一直保持着沉默。为何沉默?因他已经知道,自己从此以后便是一个地方军阀了。将来即便是有与秀吉争锋天下的那一日,以现在的兵力是绝对讨不到好处的。

——得增加领国数了。

家康就仿佛是对中央之地漠不关心一般,只默默地将周围邻国一一收入囊中。如今,他的势力范围已经包括三河、远江、骏河三国,而且还在思忖着如何夺下邻近的信州与甲州。

他马不停蹄地四处征战,想把日本阿尔卑斯山脉 【1】 以南的中部地区全部收归伞下。无论与秀吉是战是争,首要的一点就是养足实力。而且,他很快就达成所愿。正当秀吉与柴田斗得正酣之时,家康已经成为参、远、骏、甲、信五国一百三十八万石的大领主了。

不过,秀吉的势力范围膨胀得更快。各方各地的大名都经他劝降,归于他的统领之下。当时在日本六十四州之中,已经有二十四州六百二十八万石是他的领地。一一列举出来便是: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志摩、近江、美浓、若狭、越前、加贺、能登、丹波、丹后、但马、因幡、播磨、美作、备前、淡路的二十国,还有伊势、伊贺、伯耆、备中的一部分。

家康无论怎样都没有胜算,他能动员的兵力仅有秀吉的六分之一。不过,家康的军团素质是日本最强的,这算是有利条件之一。首先,他麾下的三河武士,性格笃实,英勇善战,而且比其他武士更服从指挥。另外,新并入的甲州武士,是经旧主武田家训练出来的精兵;信州武士又以小部队战斗之巧妙而闻名天下。

秀吉与家康终于不得不战了。天正十一年(1583)春天,当秀吉还处于与柴田胜家的交战状态时,双方战事已现端倪。家康的冈崎城里忽然来了一位隐秘的客人,是信长之子信雄。此人智力、能力、气质均属中下,可称之为鲁钝,而且鲁钝得让人很难相信他竟是信长之子。

这位信雄道:“我想灭掉秀吉,咱们结盟吧。”

秀吉进攻柴田时,这位信雄曾做过秀吉的后援。也就是说,他曾是站在秀吉一方的。然而,信雄发现秀吉有抛开织田家遗孤、大权独揽、君临天下的企图,而且还听到这样一句沸沸扬扬的传言——秀吉要灭了自己。于是他惴惴不安起来——这样下去便是找死。

家康自身也有同样的顾虑。秀吉看似很怕家康,对他一直示以怀柔政策,但其真意实在暧昧难辨。

(这样下去只能是坐以待毙。)

因他也这么想,所以跟信雄一拍即合,结成了同盟。

家康决意与秀吉一战。最大的理由,是信雄带过来的兵力。信雄的势力范围包括尾张一国、伊贺与伊势的大部分,略估已经超过一百万石,兵力亦有两万五千人。再加上家康的一百三十八万石,以及可以动员的兵力三万四千人,只要战术战策运用得当,取胜也是有可能的。

(如若战败了呢?)

那就只有灭亡一条路可走,家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若战胜又会怎样?对手强大至极,在战斗中取胜并不代表可以取而代之夺得天下。不过只要取胜,要寻一条活路应该轻而易举。

秀吉下达了军令。伊右卫门等人在大坂集结完毕,等待进发。

(到底谁会是赢家?)

若论兵强,当属家康;若论兵众,当属秀吉,是家康的三倍左右。

伊右卫门就是在此时,对德川家康这个人物感兴趣起来的,以至于后来成为他的家臣。

一直以来秀吉为获取家康的欢心,是如何煞费苦心如何上下周旋,这些伊右卫门都看在眼里。已经坐拥宫廷内外的秀吉,可以自在地调度诸将的官职,他特意为家康求得了“从三位参议”这个职位,而自己却只是“从四位下参议”,故意将自己身份压得低家康一等。

对伊右卫门来说,没有比这次的战事更让他牵挂的了。因为就此一战,不光能够揭晓东海第一的武家家康的实力,还能明了秀吉的真正手腕。

秀吉时年四十九岁;家康四十三岁。

天正十二年(1584)三月十九日,大坂是一片浓雾。这天从美浓前线传来的消息让秀吉与其兵团大吃一惊。

——战败!

(情况属实?)

伊右卫门身体颤抖起来。常胜之师的秀吉军队,竟然战败?当然并非全军溃败,大军还在大坂。虽说是局部战败,但这毕竟是最初的野战,其溃败带来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队长是外号“鬼武藏”的美浓金山城主森武藏守长可。他率领三千兵力,侵入尾张的敌领内,夜里在丹羽郡羽黑村的八幡林里野营。

家康的斥候官酒井忠次见状,立即回营告知家康,道:“敌方有支孤军深入我境,队长是人称‘鬼武藏’的能人。如若能在秀吉大军到来之前就将其击溃,敌军士气便可受大挫。”

“好,只许成功!”家康命令酒井忠次担任先锋队长,奥平信昌、榊原康政等担任大将,率五千精兵,于十七日凌晨奇袭敌军,旭日东升时已作战完毕。

“家康厉害!”这个印象如刀刻般印在伊右卫门心里。

最受打击的是秀吉。

“这就输了吗?”秀吉咬牙切齿道。两天之后,他率领号称十二万五千,实数六万的大军从大坂出发。当然伊右卫门也在军中。

可不管怎样秀吉总是慢了一步。迄今为止,秀吉都是立于军队先头,灵活机敏地指挥着战斗,这样的失败从未有过。他知道这次的对手实在强大,因此才在大坂耽搁数日,考虑战略战术。他不仅派人去与北国的同盟军丹羽氏沟通,让越后的上杉氏给予必要的协助,而且还安抚了京城的宫廷舆论,整个儿给家康来了个大包围战,可战斗却交给了现场指挥官。

结果失策了。无论森武藏守魔鬼的名号多么响亮,终究不敌家康。

秀吉进入犬山城,随后立即亲自带了轻骑队,外出侦察敌情,并制订歼灭家康的作战计划。秀吉很聪明。他坐拥数倍于家康的兵力,却舍弃了与之一决雌雄的大会战形式,采取的是构筑长而大的野战要塞,使敌军疲于奔命的战术。

(原来如此,真是可怕的人哪。)

伊右卫门也这么想。利用要塞群来包围敌军的理由之一,是因为秀吉考虑到家康是野战的名将。理由之二,站在坐拥天下的立场上,一味地蛮斗毕竟有失身份,不如以逸待劳。第三,万一不小心派出的小部队战败,这种消息要是在天下以讹传讹,将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秀吉数日后在乐田建了个战斗指挥所,正好与家康本营的小牧山遥相对峙。两者的距离只有一里。

秀吉寸步不动,只从山上望着家康的阵营。这时秀吉的装束可是璀璨夺目之极,头戴唐冠头盔,身披孔雀尾羽织就的阵羽织,哪怕在家康的小牧山上也能轻松辨明。

“家康小贼,有种出来呀!”这种言语激将法,秀吉每日里用了无数遍。

“吃俺一屁!”有时他竟掀起阵羽织下摆,朝家康的阵营挑衅,其粗陋鄙俗的姿态甚至让亲随们都觉得难堪。

家康却对此视而不见。他筑了一条与秀吉阵地平行,且同样长而大的野战阵地,还在阵地与阵地之间修好了联络用的军用道路。

不过,双方都按兵不动——只要对方一出来,就迎头痛击。双方都是猫捉老鼠一般,等待对方发起轻率的突击。可是,哪方都不动。

数年后秀吉与家康夜话家常,他想起此时的事情,于是问家康:“那时,你为何不出来?”家康回答:“只要您出马,在下就出马,那时就是这么决定的。”秀吉苦笑:“俺也一样啊,在山上一直下围棋来着。”这段插话,就好似围棋高手对局的佳话一般,在武将之间广为流传。

言归正传。

秀吉军之中,寄希望于马上建功立业的人开始渐渐厌倦起这种相持不下的局面。代表之一,便是备前冈山的池田家家祖池田胜入斋。

他来到秀吉面前,道:“家康的小牧山阵地上,人数看似一日比一日多,其本国三河必定已经空空落落了无人烟。如果从小路偷偷攻入,夺取家康居城——冈崎城,那家康不就是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了吗?在下请求领兵建功。”

对他几次三番的谏言,秀吉都以“深入腹中,极其危险”为由,予以拒绝。“深入腹中”是当时的战术用语之一,指在与敌军对阵时,派一部分兵力绕到敌军后方,攻击敌军本营。

就纸上谈兵来说,这种方法看似很有道理,实际执行起来却很难奏效。稍不注意,这支奇袭部队便会成为瓮中鳖,被对方关门打狗,由此而导致全军溃败的例子数不胜数。就在去年,柴田胜家的大将佐久间盛政就是不顾胜家的反对,固执己见,从而导致敌方秀吉军的大胜。

“太危险了。”秀吉这样判断道,但池田胜入斋听不进去。最后,秀吉经不住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下来。

“既然要去,就带大军去。”秀吉派外甥秀次任总大将,池田胜入斋作先锋,森武藏守长可任第二队长,堀久太郎秀政任第三队长,编成一支二万人马的大奇袭兵团。伊右卫门也在里面。

这个兵团于四月六日夜半,踏上了宿命的行程。

秀吉他们相信,只要这二万奇袭兵团坚持夜间行军,就能躲过家康的眼睛。可是,家康竟知道了。最初是两位当地的百姓前来密报。

“怎么会?”家康不信,还认为是敌军使诈,故意派人前来虚报。

可服部平六这位伊贺的忍者也回来禀报:“这消息绝对可靠。”家康听了这才相信。于是即刻行动起来,派部队去追敌军的尾巴。

夜间,家康亲自率领主力部队,离开小牧山的前线基地。而对他的离开,秀吉方的斥候官们谁也不曾注意到。家康命令大军保持行踪隐秘,小心翼翼跟在秀吉的骑兵团后面。

九日,即将天明之时。家康的先锋部队水野忠重等终于咬住了对方的尾巴。战场上还是昏暗一片。不幸的是,以羽柴秀次为总大将的这支奇袭兵团,竟无一人觉察到对方已经来到自己的眼皮底下。

天亮之时。“吃饭啦!”伊右卫门等将士们开始在山林田地里炊饭早餐,很是悠闲的模样。秀吉的军队被家康麾下的三河、信州、甲州武士们戏谑为“上方军”。因是得了天下的军队,很是骄横跋扈。这次竟连警戒都未设置。

家康的大须贺队三千人就这样突然现身,一齐攻来,弓箭、铁炮等一阵乱射。羽柴秀次的本营即刻便分崩离析,逃跑者、胡乱放炮者、脑袋被割者,简直乱作一团,情形惨不忍睹。

德川军一气猛攻。家康麾下勇将榊原康政带手下袭击了辎重队,秀吉军全盘溃败已成定局。

总领羽柴秀次便是后来被称作“杀生关白 【2】 ”的年轻人,此时竟撇下大军徒步逃亡,连马都来不及牵。他偶然见到掠过身旁的一人一骑,发现马上之人是当时被赞作豪勇之士的美浓武士可儿才藏,于是大声叫道:“才藏,才藏,把马借我。”

可儿在马背上冷然一笑,回首道:“雨天的伞,怎好借人?”说罢一溜烟跑了。对溃逃之人来说,马匹就如同雨天的伞一般,旁人是不予借的。

伊右卫门也开始逃跑,且也是徒步。千代买给他的十两黄金的大马,在乱军之中也不知去向。他也曾想过回身去找,可再找就没命了。

(唉,就当丢了。)

伊右卫门把头盔扔掉,铠甲也扯烂扔掉,只一味逃跑。

总之,秀吉这次奇袭兵团的溃败惨象,在战史上算是绝无仅有的。总领羽柴秀次带头逃离,根本无人敢恋战。

不过话说回来,“逃”也算是战国武士的能力之一,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一个不小心丢了小命,就算有功名有战绩,主家对其家里人也不会有任何承诺。

奇袭兵团长羽柴秀次的大部队如蒸发一般溃败逃窜后,最前线的“鬼武藏”森长可与池田胜入斋的队伍依旧按原计划持续行军。他们丝毫不知大部队退却的消息。家康率主力对这支队伍进行了剿灭。

鬼武藏这时二十七岁,对此前自己的败北十分羞愧,这次出征竟在盔甲下穿了白色寿衣,是打算战死方休。他成了家康队伍的射击目标,终于乱箭穿心,落马而死。池田胜入斋奋起反抗,终因疲劳不敌,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了家康的旗本永井传八郎。

待家康成为天下之主后,胜入斋之子池田辉政(后成为播磨、备前二地八十三万石之主)曾与家康谈起往事,问道:“那位打败了在下之父胜入斋的永井传八郎还健在吗?”家康回答还在,并差人去叫了这位永井传八郎前来伺候。

辉政这样问并无他意,只是想知道一些父亲过世时的详情。永井传八郎详细告知了经过。辉政流泪听完后,问道:“这位旗本永井传八郎身家多少?”家康回答,记得应该是五千石。

“取了在下父亲性命之人,若只是五千石的身份,恐怕有辱在下家门名声。还请给予加封。”他这样恳请道。家康也认为说得在理,于是就将永井封作一万石的大名。后来又加封至常陆国笠间一地三万两千石,其子孙亦是枝繁叶茂,作为德川的谱代大名一直繁荣到幕府末期。

言归正传,当秀吉得知秀次的奇袭兵团遭遇惨败的消息时,心中的震惊非同小可,于是发起大军赶去救援。

他一面叱责“秀次这个呆子”,一面计划着趁此机会对偷跑出要塞的家康给予迎头痛击,所以争分夺秒疾行而去。

可当他行至龙泉寺这里时,有家康军的消息来报:“德川大人已经抽身回到小幡城,锁上了城门。”家康痛打了一顿秀次的部队,然后就跟蝾螺盖上盖子一般躲进城中闭门不出。

秀吉在马背上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席卷全身的挫败感无以复加。可若是一味失望后悔,就等于是清楚告知部下自己深感挫败。于是秀吉一击掌,道:“妙啊妙!真是又开花又结果啊,不愧是狡兔三窟的名将。除了家康,恐怕以日本之大也难以找出第二人来。你们等着瞧,我秀吉就要让这种人才今后穿了正装上京来,臣服于我。”

秀吉对家康,成了持久战。两军数万将士都困在各自的要塞堡垒里,任谁都不肯先现身一步。

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奉秀吉之命,去修复废羽黑村的废城,并与其他将士一起守在城内。

有一天,他对侍从祖父江新右卫门道:“新右卫门,看来战事得拖很久了。”

“正是如此。这次对阵实在是精彩。”新右卫门道。其实,敌我双方都在屏息凝神关注着秀吉与家康的下一步棋。

“毕竟他们两位都是罕有的大器量之人哪。”伊右卫门也想从这次合战之中学到各种各样的智慧。这次可以说是名家对局。无论哪方都不是平凡武将,对这次合战的考虑并不仅停留在战事层面上,还从政治层面加以考虑。双方均是一面在要塞线上怒目相向,一面又派人到处展开全国性的外交。

家康已经与四国地区之霸——长曾我部元亲取得联系,准备让他登陆大坂,突袭秀吉的居城,来个措手不及。而纪州平野所率之军,称得上是大坂的后方军队,已经转投了家康麾下。纪州平野的乡士团“杂贺党”已率领三万人马揭竿而起,打出了反秀吉的名号。另外,家康还联络北陆的佐佐成政,让其进攻北陆秀吉同盟军的前田利家、丹羽长秀;更与北关东的豪族佐竹氏结成同盟,充分显露了他细致周到的外交手腕。

秀吉更是外交名家。

秀吉对家康的新同盟佐竹氏,采用怀柔政策加以拉拢;对北陆的佐佐成政,则利用越后的上杉景胜加以牵制;对四国地区的长曾我部氏的渡海攻击,则用毛利的水军与淡路的仙石秀久来加以抗衡;对纪州杂贺党的大坂攻击,则派遣部将中村一氏、黑田官兵卫、蜂须贺家政去予以拦截。由此,家康的外交策略被一一封死。

另外,为了缓和家康的紧张,秀吉还常对亲随说“俺可不愿把那样的名将置于死地,俺想让他当俺的大将”之类的话,并故意让家康派来的间谍几次三番地听了去。

秀吉外交最大的杰作,就是对家康同盟织田信雄采取的策略。在对信雄提出讲和建议,并列出极富吸引力的条件之后,信雄满面欢喜,竟没跟家康商量便独自签署了和约。本来家康决定参战最重大的理由就是因为信雄跑过来哭诉“秀吉要剿灭织田一族,只有仰仗您了”,可如今当事人却轻率地撇下家康要跟敌人媾和,或许只能归咎于这位不知世道艰辛的公子哥本人的愚钝了。

如此一来,家康便瞬间失掉了一支强大的同盟军,甚至连对战秀吉的理由都失掉了。

家康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对信雄的两面三刀与秀吉的老奸巨猾自是深感愤怒,但他仍然礼节周到地让使者把祝福带给秀吉与信雄:“真是可喜可贺!二位的和睦可谓天下万民之福——”可以说他做到了外交的极致。

秀吉与家康终于停战。不过也只是暂时处于休战状态而已,问题还未圆满解决。因为家康并未臣服于秀吉,反而强化了国境的戒备。

这段时期伊右卫门回到了秀吉的新城大坂。千代从近江长浜来到大坂观光,是天正十三年(1585)早春的事情了。在大坂城下,有关家康的议论满天飞,这自然也成了伊右卫门与千代之间主要的对话内容。

“德川大人真让人意外啊!”千代饶有兴致地触碰到这个话题。千代的“意外”一词,是指本以为会轻易臣服于秀吉的家康,结果只把儿子小义丸(后来的结城秀康)作为人质送至大坂,自己却在东海寸步不动这种奇妙的形势。

——家康是个怪人。

这种评价已经存在。虽说秀吉大军的极少一部分,在小牧、长久手两地为家康所败,可那也不能证明秀吉下次就一定会败。无论怎样秀吉都是天下之主,而家康只不过是地方大名。

“所谓英雄,指的就是那位吧?”千代道。在她眼里,家康大概有着无比的魅力。面对主宰天下七成的霸主秀吉,竟毅然决然独善其身,千代对家康的钦慕有些类似于恋爱般的感觉。

而且不仅如此,她还觉得家康的疑虑里藏着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的影子。可谓怀柔名家的秀吉,使了各种手段尽心竭力想要把家康拉到自己的阵营里。但家康就是不为所动。他认为轻易顺从最终会遭致杀身之祸。

“可如今,德川大人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呀?”

“大人一定是——”千代说,“经过全盘考虑的。即便有臣服于羽柴大人的那一天,也总要想尽办法使之焦虑,其间再多占领地,羽柴军若是攻来就给予痛击,最终让自己有与之对等的本钱之后,才会真正臣服吧。”

可家康所想的并非臣服,而是合并。

“是要抬高自己的价值?”

“呵呵,夫君一语中的。就跟马商一样,要先把马儿养得肥美以后才能卖得好价钱嘛。”

“有看头!”

“本来若是从织田家来考虑,由德川大人来继承天下,可比羽柴大人更为合理呢。怎么说德川大人都是信长大人的拜把兄弟啊。”

“千代你怎么老是替德川大人说好话?”

“我哪里有替谁说好话啦?”

“啊哈哈,难道是喜欢?”伊右卫门敏感地察觉了千代的感情变化。

千代摇头道:“又不是只有千代一人这么认为。天下的武士大概现在都屏息凝神关注着德川大人的一举一动呢。一丰夫君也关心一下嘛。”

千代滞留大坂的这段时间,伊右卫门加封至七千石,这不得不说是个好消息。新受封的领地在若狭国西悬郡。

“千代,让你高兴高兴。”这天伊右卫门回来就这么嚷道。

千代显得比伊右卫门所期待的更为开心。千代本是一有喜事便格外开心的性格,可算是她的美德之一吧。

“怎么样?俺也并非泛泛之辈嘛。虽说离大名还远了点儿——”伊右卫门有些得意忘形。不过千代内心里其实并没有脸上的笑颜这般开心。

(真是迟到的荣升啊!)

这才是她的心里话。有个叫石田三成的年轻人,在秀吉还是长浜城主时便以少年之身被看中,之后因才气横溢很快便安身立命,现在年仅二十六岁就已经是近江水口一地四万石的身份了。

伊右卫门这个秀吉麾下最年长的下属,如今已近不惑之年,才好不容易得到这区区七千石。跟石田三成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祝贺夫君!看来又得去招募手下了。”

七月,羽柴秀吉因内大臣的推荐,官位又升一级,成了关白。

不过秀吉自己原本想当的是征夷大将军。因他是武将出身,而且有源赖朝、足利尊氏的先例可以遵循。可征夷大将军迄今为止几乎都是源氏一族包揽了的,就算曾有过先例,但在宫廷之中不是说想当就能当的。

所幸,前将军足利义昭带着落魄之身,正亡命于中国地区的毛利家。秀吉便差了使者,说愿意成为将军的养子,想取得源氏的姓。可哪知这位没落贵族倒是清高,不乐意出卖家门,弄得秀吉困惑不已。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是以前就一直支持秀吉的公卿菊亭晴季。

——还有关白这条路。

菊亭晴季如此提议道。的确,从官位上来说,关白是位于征夷大将军之上的。不过任命关白的惯例,是只授予公卿之中家格最为尊贵的五摄家。因此,秀吉就成了前任关白近卫前久的犹子 【3】 ,这才当上了关白。

关白手下应有诸位大夫,于是秀吉就任命自己亲自培养的十二位部将为大夫。这之中也包括石田三成,官位治部少辅,而且兼任五奉行之一。

“三成这小子可是一步登天啦。”伊右卫门对千代说。

不过,就在三成升任之后不久,多年来备受冷遇的老将们也被逐一提拔了上来。伊右卫门也得到通知。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府邸:“大名!千代,大名!”说罢一把抱住了坐在里屋的千代。千代好容易才相信确有此事——近江北部,二万石;赐长浜城。

伊右卫门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一城之主。

伊右卫门成为近江长浜的二万石城主之时,去大坂城向秀吉答礼谢恩。同一日,秀吉夫人特意叫了千代进城内叙话,这实属特例。

秀吉之妻宁宁,在七月里秀吉荣登关白之位时,亦从朝廷得了“北政所”的封号。她本是织田家下级武士杉原(木下)助左卫门的次女,在秀吉二十六岁时,借了宁宁妹夫家浅野氏的长屋,在木板上铺了稻草,再盖一层薄垫,就当是榻榻米,然后坐上去喝了结婚祝酒并互赠祝言。

宁宁是个美人,身子丰腴,肤色白皙,再加之因为没有生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她为人亲近洒脱,聪慧机敏,又善言谈,在织田时代的将校夫人之中,显得英气勃勃,十分出众。

“北政所”是从三位官阶,她却跟从前一样毫无分别,在侍臣面前也常常毫无顾忌地跟关白秀吉大吵大闹。两人都是快嘴,而且用的是尾张方言,弄得在座侍臣一愣一愣的,不明白他们到底吵到了何等地步。

有天在观看能乐舞 【4】 时,夫妇俩又吵了起来。秀吉忽然转头问能乐师:“这个吵架该怎么表现?”

敲鼓乐师随即回答道:“夫妇吵架,就好似敲鼓敲到了边儿上。”而后吹笛乐师又道:“不知谁是又谁非哦。”

这一句形象的即兴创作惹得夫妇俩捧腹大笑。真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夫妇关系。

秀吉初当大名之时,与别的女人有染,宁宁十分嫉妒恼火。那时信长给她写了一封信。开头一段是答谢宁宁呈上的礼品。“夫人所赠之礼实在精美,感谢之情难以言表。本想找些东西作为回礼,可还是放弃了。”接着写的是宁宁最近愈加美貌出众。“夫人的眉目容姿,是越来越让人惊叹。如果原来是十成的美貌,现在就是二十成(加倍漂亮了)。藤吉郎竟然还不知足,简直难以理喻,太不像话了。不过话说回来,那只秃头老鼠(藤吉郎外号)还是相当优秀的。这样的丈夫普天之下恐难再找。夫人是他当之无愧的正妻,有时候还是要大度宽容一些,别气坏了身子才好。”

她就是这样一位女性。

当两家还在岐阜之时,千代与她多少还有点儿交往,但之后就一直未曾见过。这次她特意叫了自己前来,因身份实在悬殊,千代的身子不禁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位北政所在大坂城再次见到千代时,口无遮拦便道:“哎呀,你可胖了!”弄得跪拜在地的千代尴尬不已。

千代却惊异于上座的从三位北政所宁宁,相貌身材竟与原来一般无二。千代毕竟聪颖,于是转瞬微笑道:“北政所夫人您也丰腴了些呢。”

当时妇人是以胖为美,所以说人胖了也并不一定就是坏话。

“千代还是老样子啊。与祢小姐长大了不少吧?”

啊!千代小小地吃了一惊。北政所竟知道自己十岁的女儿与祢的存在。

(是在此前探查过吧。)

千代虽这样想,但还是不得不折服于她捕捉人心的技巧之精。这点可以说是他们秀吉夫妇的特殊技巧了。

“是的,已经十岁。”千代爽快地回答道。宁宁的这番心思,大概是因为她洒脱的性格,绝难让人认为是要故意收买人心。

“我有时候老是会想起千代。在岐阜时,我总是唉声叹气,悲叹自己没有孩子。可每次都想到,千代也一样啊,这才好受一些。不过现在还是输给你了。”

“不不,怎么会——”

“别谦虚了。因天运庇佑,我现在是坐在根本未曾想过的位置上,可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孩子才是一个女人的所有幸福啊。”

“北政所夫人,”千代笑眯眯地说,“您这么一说,让如我一般的人实在无法回话了呢。”

“倒也是。”北政所对千代滴水不漏的回答很是满意。这位夫人极为喜欢这种聪颖机敏的同性。

千代先以“还礼来迟,还请原谅”为开场白,对伊右卫门受封长浜二万石从此踏入诸侯行列一事,表达了感谢。

“听说当了对马守,是吧?”北政所道。

这次还有诸侯的正式任命仪式。伊右卫门被奉行叫去,要他从但马守、志摩守、对马守三者之间取一个自己喜欢的。他也不知道哪个更好,最终选了对马守。

“山内对马守,听起来不错,而且字面上也漂亮。”北政所的这句话,好像没什么说服力。

(为何要叫我来?)

千代原本完全猜测不到原因。无论是秀吉还是北政所,对自己的丈夫一直都并非十分关爱。

“千代,到长浜城后,能否答应每个季度都来看看我?”

“好的……”

“西城郭处,有棵很大的山桃树。告诉我一下那树长得好不好呀,还有城下揔持寺里的那只猴子最近怎样了呀,就这些就好。”

“噢!”千代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粗心大意。她明白北政所为何要叫她来了。

北政所是在怀念近江长浜。

丈夫秀吉最初成为信长的大名时,所赐之城就是长浜。长浜对北政所来说就是旧居。当然秀吉一下子就是十八万石的大名,是伊右卫门的两万石所无法比拟的。但在同为长浜城主这点上,却是一样。

总之,千代的新居长浜城,对秀吉夫妇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座城郭。

“就那座城,我是很不愿让生人入住的。听说伊右卫门大人就要乔迁,真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了。”

“……”千代垂首之间,忽然想到,莫非,伊右卫门的长浜二万石是北政所的提议?

“我与伊右卫门大人都是尾张出身,所以感觉就跟亲属一样。”

“真是不胜荣幸。”千代稍一低头,更为确信自己的直感无误。早就听闻北政所有时候会对人事变动发表自己的意见。

——让那个谁谁当大名。

只要她这么一开口,有时当天就有准信。

就千代的推测,既没有从祖辈就侍奉左右的家臣,也没有多少血亲与亲属的秀吉夫妇,在培养心腹大名、旗本上可是相当努力。自然,与他们夫妇同属尾张出身的人,则属于近似于亲戚的一类,有更易受提拔的倾向。

但最近秀吉喜欢上了茶茶(后来的淀姬),她是被信长所灭的近江小谷城主浅井长政的女儿。而且,因爱屋及乌,近段时间对侧室一派的近江武士大量录用,之中还成就了数位大名。石田三成就是其中之一。就任关白时提拔上来的十二位大夫也是一看便知,与尾张出身的北政所关系疏远的近江人士为数不少,五奉行里的人们也是近江色彩极重。

北政所定是对秀吉这样警告过:“若是疏远轻视尾张出身的人,就等于失掉了自己的手足!”如果有所谓的尾张派,那北政所就是这派的首领。千代对北政所的尾张情结也略有耳闻。

(这么说来,眼前之人才是恩人。)

想到这里,千代重新抬头看了看上座的中年女人那张美艳的面庞。

“城主对马守,”千代对丈夫这个新称呼还有些不习惯,“当然会拼了命去保护这座城郭。千代也自当拼命保全北政所夫人这座重要城郭里的一草一木。”

“还有西城郭的山桃树。”北政所的语调特别亲切,“一定要好好照顾啊。”

千代夫妇从这一天起就不知不觉被归于北政所一派了。千代自是不知,这将会带给自己怎样一种意想不到的命运。

伊右卫门与千代搬到矗立在琵琶湖北畔的长浜城里了。

(好大!)

千代对“住宅”的规模之大不得不感到瞠目结舌。西面的石墙经受着琵琶湖水的涤荡,城下有畅通无阻的北国街道,城里有三方的窗口都可以眺望北近江的田园美景。

千代显得有些疲惫。因为以前住惯了小块儿的府邸,她的身体还未适应这个巨大的住所。可纷至沓来的工作却不饶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首先,得募集与二万石身份数量相当的武士下属。找人、选人这些事情都是伊右卫门不太擅长的,所以一直都是千代代为操劳。

“将来说不定夫君就是百万石的身家了。一定得找一批出类拔萃的才行。”千代道。千代去娘家美浓,以美浓为主挑选了一批人才回来。

顺便说一下,在此前后所招募的武士大将之中,首先有乾彦作,一千五百石,是美浓池田郡东野村出身。这位乾彦作的手下里有位被赐予乾姓的武士,其子孙中出了一位幕府末年的名人乾(板垣)退助。

其次有福冈市右卫门。他本是大和国添上郡狭河的人,在流离美浓期间,被千代看中,后来成为家老之一。从这个家系里出了一位幕末维新的福冈孝弟(子爵)。

还有深尾汤右卫门,美浓山县郡出身,有一层与千代娘家不破家联姻的关系。他后来成为家老之一,伊右卫门入主土佐国后,领一万石。这个家系里也出了一位幕末维新的深尾鼎。

更有一位后来代代都是土佐藩家老的安东家出身的祖太郎左卫门佐,也是这个时期招募进来的。

千代在人事担当上忙得不可开交。

伊右卫门担当的是军事,也是忙碌非常。因为,自伊右卫门入主长浜后,秀吉便很快发动了对北国佐佐成政的征伐战。而且长浜城在地理上是征伐北国的重要后方阵地。伊右卫门奉秀吉之命去收集这次征伐战所需的兵粮弹药,也就是所谓后勤负责人。

另外,每天都有秀吉的军队经过长浜城下。士兵们的食宿安排也都是伊右卫门负责的,也就相当于食宿总监督。

“千代,俺经历了无数次合战,这种工作还是头一次。”他这样说道。其实,伊右卫门在这种工作上可算是十分有才了。

要让伊右卫门拿着刀枪战斗,也算是合格的武士;但若要让他指挥大军进退,主宰一国命运,让他发挥军事才干决胜于战场,便很不合格。说实话,能当上城主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当伊右卫门被赐予长浜城时,很多人都不屑一顾:“就那人?”

总之,中规中矩的伊右卫门的性子,很是适合这些兵站事务。他过去的武功并未让他变得有名,可繁琐的兵站事务却被他搞得头头是道,因此,旁人的评价忽地高了起来。

这段秀吉的北国征伐战时期,是千代与伊右卫门最快乐的时期。因是第一次过城主的生活,而且伊右卫门的长浜城成为了兵站基地,所以每天都有大量的工作,日子过得紧张而充实。

“哎呀,还从没有过这么忙的时候呢。”千代从一大早就开始气喘吁吁。

虽说是城主夫人,可也不过是二万石的身份罢了,千代得亲自忙上忙下帮丈夫里外打点。

比如,高山右近大人带兵五百到达的话,就得把食宿计划表斟酌再三后提交给右近的奉行,另外再命令自己手下带领他们就餐住宿。若是他们兵粮不足,就从自己仓库里取些出来,弹药也会按对方要求给予提供。

总之,人马是来了一批又一批。当然也有不在城下住宿,直接经过的部队。对这样的部队,她通常都会命令沿道的村长、富农备好茶汤接待;若是需要兵粮、马粮,就让富农们先垫着,随后就从城里仓库取出同样数量给予兑现。

千代在此事上完全不计较金钱财物的得失,于是在途经城下的武将之间渐渐传开了一句话:长浜是最好的,山内对马守大人最是出手阔绰。

结婚后,伊右卫门是第一次见到千代这么大手大脚,唬了一跳,道:“千代,你没发烧吧?这么毫不吝啬地开仓放粮,万一咱这里出了战事怎么办?会输的。”说罢,眉毛都拧到了一块儿。

可千代只是微笑着看他。

“什么那么好笑?”

“这里大概很久都不会有战事了。就算有,还有大坂的关白殿下顶着呢,差一粒米都可以请求支援的嘛。”

“战不战是另一回事,咱们总得为将来存上一些吧。”

“我说,难道一丰夫君打算今后一直就这么两万石?”

“那自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将来夫君肯定是一国之主的嘛。”千代语气很是开朗。伊右卫门听了却只能苦笑。

说到开朗,这本是千代性格的优点之一。可自从当上城主夫人之后,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好像开朗得稍微有些过分。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她不是在这里摔倒就是在那里磕碰到。比如,在城郭内的陡梯上,两三步踩滑跌落了下来;还有,把伊右卫门白小袖的领子跟后背缝在了一起,平素她的女红可是很值得夸耀的。总之,有些不同于往常。

“千代,你怎么回事儿啊?”伊右卫门每天都会苦着脸这样问她一次。

“没什么呀,很正常嘛。人家镇定得很呢。”

“还镇定?你会这么大张旗鼓说出口,就已经很可疑啦。以前的你从不多说一句废话的。”

不管千代自以为多么镇定,这都是她第一次当城主夫人,这种经历让她多少起了些变化。伊右卫门倒好,仿佛已经做了百年城主似的,不事张扬,不动声色。

总之,千代很幸福。

——长浜的春天到秋天是最愉快的。

千代在晚年时这样回忆道。

然而,一场可怕的天灾完全改变了千代的长浜时代。那是秀吉的北国征伐结束后冬日里发生的事情。

后来听人说,这场天灾发生前,出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据说,数日前城中的老鼠竟没了踪影。自然,猫也不见了。千代后来想起,好像那时老鼠真的是消失了。还有,一连几个晚上,鸟儿都叫唤个不停,城下的犬吠声亦是此起彼伏。千代记得自己当时也曾觉得“好奇怪”。最为鲜明的记忆莫过于城内树林里的雉鸡,事发前数小时,直叫得让人心烦。

“恐怕是有狐狸来了吧。”女儿与祢的乳娘初野这样说道。初野是足轻头大石主马的妻子,与祢出生时起就是她的乳娘了。

“今天我好寂寞,与祢跟初野都过来陪我一起睡好吗?”千代道。伊右卫门出远门了,正在京都侍奉秀吉。

可是,十岁的与祢却不愿意调换睡觉的地方,道:“还是母亲过来跟我们一起睡吧。”

“那好吧。”

与祢听了很开心。对孩子来说,些许的变化就能带来欢愉。要在自己房间里迎接母亲这位客人前来住宿,是平素求也求不来的特别之事。

“那母亲早点儿来啊,我们等您。”说罢,与祢就由初野领着出了房间。

与祢住的地方与伊右卫门夫妇的寝室之间,连着一条回廊,属另一座建筑。千代备好点心,去见女儿时稍微晚了一点儿。她故意不走回廊,而是绕过庭院,装作旅人的模样,特意戴上斗笠,杵了竹杖。

“与祢小姐,请问,这里是与祢小姐的闺房吗?”

“是啊,您是哪位?”纸格门里面传来稚嫩的童声。

“请恕在下冒昧。今日跋山涉水,可怎奈暮色将晚,请问小姐能否行个方便借宿一晚?”

“阁下哪里人?”

“回小姐,在下美浓人。”

“哎呀,原来是从美浓远道而来的客人啊!”

“正是。”说到这里,千代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与祢对这个游戏很是中意,反反复复说来说去,就是不舍得让千代进门。外面很冷。城内林间,有雉鸡嘈杂的鸣叫声。

之后三十分钟左右,千代给与祢念了《伽草子》,又讲了些自己儿时的事情。

“对啊,母亲像与祢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没有父亲了,是在战场战死的。跟母亲比起来,与祢很幸福呢。”千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总觉得极为心神不宁。却不知道原因。林间的雉鸡还是叫唤个不停。或许是这些叫声扰乱了心神,让她不安的吧。

“初野,有没有觉得心里躁动得厉害?”

“没有啊,一点儿也不呢。”初野跟平时一样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与祢呢?”今夜的千代很是奇怪。这种问题,仅十岁的女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圆满回答的。

“什么呀母亲?”与祢偏了偏小脑瓜。

“没事儿……”千代只有苦笑。

“夫人——”见到千代如此模样,初野笑出了声,道,“是夫人多疑了。肯定是因为大人今日不在家,所以才这么疑神疑鬼的吧。”

千代想起伊右卫门走前说的一句话:“啊,小心火烛。”

城郭的戒备是由各幢楼内的家老们担任的。千代只须负责最内层便好。她把夜间侍奉的侍女们叫过来,道:“三人一组,去各地查看有无火患。快!”随后千代自己也坐不住了,自己不亲自去各地走走,不亲眼看个明白,便无法安下心来。

今夜的千代很是奇怪。

“把薙刀带来。”她命人拿好武器。女性巡夜之时,按常规是应该配备薙刀。

她手持烛台就要离开。与祢道:“母亲,母亲就不用亲自去了吧?”

“与祢该就寝啦。母亲去去就回。”

千代沿着回廊返回。待走到另外一栋檐下之时,突然感觉一晃,身子一沉。与此同时,周围响起巨大的轰隆声,柱子随即折断,整个建筑都飞了起来。就在这一瞬之间,城郭尽裂。千代一失神,但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无奈身子动不了,千代的身子已被房顶盖住。

惨烈的震荡还在继续。这便是有名的“天正地震”,发生在天正十三年(1585)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夜晚。亦是伊右卫门受封长浜两万石仅四个月之后的事。

(与祢——)

千代跟世间所有的母亲一样,只苦苦念着女儿的安危,于是奋力地想要站起来。幸好,移开右肩上的方木后,她自由了些。

终于,千代爬了起来。大地仍在颤抖,千代在倒塌的废墟上行走,摔倒了好几次。还有两次踩到旧铁钉,浸出好多血她都浑然不顾。

“与祢——”她撕心裂肺地叫着,却无任何回应。

不久,好些人都跑过来,举着火把围在千代身旁。

“夫人安然无恙!真是谢天谢地啊!”

“与祢——”千代嗓子干涸得厉害。

周围人这才发现小姐不见了。“赶快去找!”

千代跑了起来,可十步不到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刚才还在黑暗里高高耸立着的与祢的寝楼,如今竟成了一堆废墟。人们聚拢过来,七手八脚挪开那些瓦片、木材之类,一个劲儿地呼唤着与祢小姐。

作业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

与祢的身躯已变得冰凉。她旁边还有乳母初野的尸身。两人好像都是在建筑倒塌的那一瞬间便撒手人寰了。

(死了——)

得知女儿不幸的千代,与所有丧子的普通母亲一样,悲恸失声。

“与祢——”千代不住地摇晃着女儿幼小的躯体,声嘶力竭想要唤回她已经飘逝的魂魄。

也不知喊了多久唤了多少遍,她终于回过神来。身旁趴着一个中年武士,是初野的丈夫大石主马。千代这才猛地发现初野的尸身,一直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周围的人都因与祢小姐的惨死与千代的悲恸束缚了手脚,都未能顾得上初野。

可千代不能一味地被悲恸所淹没。

其实她根本无暇为初野的死而伤怀,这种情形之下,作为战国时代的城主夫人,她也不得不想办法赢得手下的尊重与心服口服。

“大石主马,”叫来趴着的初野丈夫后,千代放下怀抱里的与祢,走近初野道,“一起抬起来吧,请帮个忙。”

千代扶起初野的身子,让主马抬起她的脚。

“怎……怎可劳烦夫人?”不只主马这么说,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可千代充耳不闻,只叫主马“快点”。两人把初野搬到五六丈外的草席之上,让她静静地躺了下来。

这之间,有人拿来一件锦缎小袖,盖在与祢的身上。

夜色褪去之后,僧人到访。

第二天伊右卫门从京城赶了回来,得知消息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的状态。这个男人,整整诵了三天经,而后便再不开口。这个打击实在太大。

与祢逝世后的一个月,这对夫妻简直形同废人。两人第一次有模有样的对话,已是将近年关之时。

“真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啊。咱们受封大名,不意间得到无比的幸福,可哪知老天竟夺走了与祢。”伊右卫门说话间,仍止不住泪流。

家里的顶梁柱竟一直哭哭啼啼,这让千代反倒觉得意外。

“俺想出家。”伊右卫门如此说道。丈夫的悲叹痛楚丝毫不见缓和,渐渐地,千代意识到自己不能跟着他再一味痛苦下去了。

“一丰夫君,打起精神来,好么?”她不得不这么劝慰。不能再沉沦下去了。她还用嗔怪孩子的口吻道:“如果一直这样痛苦不能自拔的话,据说死者便不能入土为安,会阻碍他们往生的呢。就别再这么悲叹下去了好么?”

“可是,千代啊,与祢被老天夺走,咱们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孩子了。今后,咱要为谁活着,为谁努力啊?”

“夫君别这么说——”千代一时语塞,无力争辩。

这对夫妻为了吊唁与祢,改变平素信仰的日莲宗,皈依了禅宗。第二年,在京城花园之地、临济禅宗的妙心寺里搭了一个塔头,并迎来当时德高望重的南化禅师做住持,以超度与祢。

然而,与此同时,时代正经历着巨变,不能这样一直把心思花在佛事上。

家康还坐镇东海地区,仍是丰臣天下的敌国之一。这之间秀吉为了投其所好,不惜采用各种手段。其中最为绝妙的一手,便是联姻政策。

秀吉有一个异父妹妹,叫朝日,是平庸武士佐治日向守的妻子。她并非美女,且年纪不小,都四十四岁了。为了让这个妹妹跟家康匹配,秀吉叫她的丈夫佐治——为了天下太平——跟发妻离了婚。佐治终因受辱不过,切腹自尽。

家康虽对这桩婚事并不高兴,但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只是对秀吉的使者说希望增加一个附带条件:“我们家已经有了后继者(即德川幕府二代将军秀忠),如果今后与朝日夫人有了儿子,也不会让他继承家业。”

秀吉应允此事后,天正十四年(1586)五月,婚礼的列队洋洋洒洒,朝东海而去。

可尽管如此,家康还是怀疑秀吉的真意,不愿离开自己的居城,更不上京去拜访秀吉。

“家康还真倔强呢。”千代实在佩服。

家康的倔强的确很出人意料,可竭尽所能要收服家康的秀吉,心思亦是十分有趣。

伊右卫门夫妇正坐于观众席上,观看秀吉与家康虚虚实实的大戏。如此一来,或许还能忘记些许失去与祢的悲苦。

秀吉为劝家康上京磨破了嘴皮。家康总是卑谦有礼,却决不答应。若是上京,就意味着臣服。家康过去连与信长都是同盟关系,处于对等的位置之上,难道对这位信长曾经的足轻小卒秀吉,他还应该臣服不成?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可以这么说,上京便是死,或许被包围残杀的可能性更大。

“三河大人可真是倔强啊!”千代感叹道。对这样的家康,千代感到了一种比秀吉更强的男性魅力。

秀吉虽说还没有把九州、关东、东北尽数收归囊中,但已经占据了京城,且位及关白一职,是远超信长的中央三十余国的主宰。而家康仅是区区五国之主,却一再拒绝秀吉的恳求。

终于,秀吉采取了一个众人皆惊的计策——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大政所作为人质送往家康处,以此来换取家康的信任,让他相信上京后的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

秀吉的重臣们对秀吉的这个计策均是极其惊骇,联名反对计策的实施,同母异父的弟弟秀长竟流泪阻止此事:“要母亲大人做人质以换得对方的好脸色,简直为人所不齿。为何不派出大军,堂堂正正出兵讨伐家康?叫越后上杉景胜抄到家康背后,形成围攻之势不是轻而易举吗?总之,如此行为,根本没有先例可循!”

秀吉皱着眉头笑道:“俺做的一切都是在日本没有先例的事,又不是仅此一件。俺就是先例。你看着好了,俺就要不费任何武力把这位在小牧、长久手不可一世的大将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于是,秀吉的亲生母亲到了三河冈崎。家康让她住在城内,并妥善款待,这才下定了上京的决心。天正十四年(1586)十月二十日,家康带领酒井忠次、本多忠胜、榊原康政及一万大军出发西进。

双方会面的地点并非京城,而是大坂城内。家康于二十六日抵达大坂,在羽柴秀长的府邸下榻。第二天即二十七日便是正式会面之日。正当家康在秀长府邸休息时,一位贵客却趁着月色秘密到访。

那便是秀吉。

“三河大人已经歇息了么?”秀吉只带了两三个杂用小厮,来到府邸的居室。

家康惊骇之余,要行礼作答,秀吉却一摆手,道:“不用不用,礼数明天再遵不迟,今夜俺就是以前的藤吉郎,是来求德川大人一个事儿的。怎样,能否答应俺一个小小的请求?”

“真是折煞在下了。只要是家康能做到的,大人但说无妨。”家康对秀吉的想法实在摸不着头脑。就现在,若是自己起了杀心,解决面前这个毫无防备的秀吉是轻而易举之事。可秀吉本人却仿佛毫不在意。

秀吉上前一步握住家康的手,道:“这次多亏大人赏光,不远万里来到此地,这才让俺秀吉可以做个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呃不,是大人让俺做的天下之主。”

不能不佩服秀吉,演技真是到位。随后,秀吉把带来的便当打开,为了表示没有下毒,酒和菜都亲自尝过后再让家康品尝。吃到酣处,只见他压低声音道:“其实,今夜俺单身前来,是为了明日会面一事。”之后,他又俯在家康耳旁窃窃道:“大人是知道的,俺秀吉本是一介草莽。如今虽然贵为人臣,手握天下兵权,四海之内的英雄豪杰近半数都是俺的家臣,但里面多是织田大人的旧臣,亦是俺曾经的同僚朋辈,说实话,很少有人真正打心底里认同俺秀吉的。”

“……”家康思忖,他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俺有个不情之请。明日会面,诸位大名会登城列席。到时候,请德川大人务必庄重地给俺行一个礼,可以吗?”

“定不负嘱托,因为在下就是为此而来。”

“那真是太感谢了。那个时候的秀吉,态度会很倨傲,回话也很轻慢,还请大人不要在意。待诸位大名见到德川大人都对秀吉态度卑谦恭敬有加,而秀吉只是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家臣一样答礼,那诸位自然就会在心里想——看来还是应该尊重秀吉啊——”

“啊哈哈——”家康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秀吉拍了拍家康的背,又道:“这事儿就拜托啦。秀吉就是专门为了这事儿来跟大人商量的。看在维护天下安定与和平的分儿上,务必请大人帮帮忙。”

“大人太客气了,请放心,家康定不负嘱托。”这可以说是家康第一次对秀吉有了好感,“不管怎样,在下已是大人的妹夫,况且如今既然来到这里,就决定一切唯命是从,决不会让关白殿下为难。”

“那俺就安心啦。”秀吉离开时大为高兴。

第二日,大坂城的大厅之内,家康与秀吉正式会面了。

家康跪伏在地。那毕恭毕敬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屈服于秀吉的雄威,要发誓效忠秀吉的模样。秀吉正如昨日所言,神态倨傲言语轻慢。随后,新庄骏河守念了家康的贺礼目录:太刀一柄、骏马十匹、黄金百枚等等。

会面之后就是酒宴。秀吉那时穿着一件桐叶蔓草图案的红色阵羽织,家康随口求他能否把这件阵羽织赐给自己。秀吉却道:“这可是俺的战袍,怎可给了他人?”谁知家康的演技更是炉火纯青,道:“有在下在大人帐下效犬马之劳,大人今后想是用不着亲自披挂上阵了。”

秀吉一听喜笑颜开,立时便脱了阵羽织当场赐予家康。

注释:

【1】 日本阿尔卑斯山脉:日本中部飞驒山脉、木曾山脉、赤石山脉的总称。

【2】 杀生关白:关白是辅佐天皇的一个重要职位,丰臣秀吉、丰臣秀次都曾担任关白一职。杀生关白特指丰臣秀次,因其粗暴的行动极多。

【3】 犹子:语出《礼记·檀公上》,指如同儿子,或指侄子。

【4】 能乐舞:“能”是日本中世艺能的一种,含有舞、剧的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