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右卫门从远州挂川回来不久,有一天提起了淀姬的事,他称淀姬为“幼主的母亲大人”。

“千代,听说幼主的母亲大人想跟你谈谈小袖的事儿,你去吗?”

“是哪位告诉一丰夫君的?”

“大藏卿。”伊右卫门说罢,略显忧虑。大藏卿、飨庭局、正荣尼等几位都是淀姬的年长侍女,虽是侍女之身,却掌握着异常的权势。

在殿中,大藏卿对伊右卫门道:“对马守大人,您家太太可是盛名远播啊,我家淀夫人也听说了,希望能见上一面。”

“贱内何德何能……”伊右卫门警惕地低下头来。

“等着召见吧。这对府上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大藏卿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全无一丝笑颜。

(说什么呢!狐假虎威!)

伊右卫门愤懑不已。他很讨厌这种长着一张狐狸脸的老女人。此人是丹后的当地武士大野某的妻子,淀姬出生时便被召为乳母,之后其子大野治长、大野治房双双当了丰臣家的旗本,从此一路青云。

(不过是个乳母而已。)

伊右卫门等人开始都这么以为,可最近却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她的主人淀姬,自从生了秀赖幼主之后,便在丰臣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侍奉淀姬的这群女官自然也掌了极大的权势,有些大名还特意赠送礼品来巴结大藏卿。

大藏卿之所以对伊右卫门摆出这副“你得感恩戴德”的姿态,是因为她平常几乎都不会跟伊右卫门这种低级别的大名说话。

“千代,怎么办?”

“一丰夫君觉得呢?与淀夫人还是不要过于亲近才好,对不对?”

“是啊,毕竟北政所夫人对咱们照顾有加。”

北政所是正妻,这段时期丰臣家的后宫形成了两个派别:北政所派、淀姬派。而两个派别都在各自笼络大名。

属于北政所派的,有浅野长政父子、黑田长政、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与北政所是尾张同乡的人占大多数,自然也包括伊右卫门。若是要说此派的特征,可以说大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将。

淀姬是近江出身,所以笼络的大名也大多是近江出身,以石田三成为首,包括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与北政所派相比,此派则大多类似于文官。

“那样会对不起北政所的。”千代道。

可是,一旦淀姬明言召见,就难以拒绝了。

“只能去了,没办法。”伊右卫门道,“就算北政所夫人知道千代去见淀夫人,以北政所夫人的器量,断不会怪罪下来的。”

“真是这样么?其实北政所夫人只是不愿把嫉妒心表现出来罢了,她毕竟不是神佛,若是后来听说这事,定不会感到高兴的。”

“难办哪!”

丰臣家的家坊事,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秀吉作为大权在握者,却有着过度丰富的情感,这是他的魅力,也是他的缺点。他没有家康那般冷峻的意志力,也根本无意去统御后宫化解纷争。北政所陪他甘苦与共,从织田家的下士一路走来,他自然也对她怀有十分以上的敬爱。而对淀姬的情爱,同样也是倾注得满满的。

曾在小田原征战时,秀吉给北政所写过一封信,有一句这样写道:“合我意者,汝(北政所)之下,当属淀姬。”

秀吉除了淀姬外还有其他侧室,包括京极长门守高吉之女松之丸夫人、蒲生氏乡之妹三之丸夫人、前田利家之女加贺夫人这三位。另外还有些侍女,但从未给过她们侧室的名分。

总之,五位妻妾之中秀吉对北政所说“汝乃第一,淀姬第二”,等于是对宠爱定了格。而秀吉宠爱的深浅,同时又是丈量权势高低的凭证。实际上淀姬以外的三名侧室全无权势,大名们无须去巴结讨好。需要巴结讨好的,是淀姬。淀姬敬称有二,有人称她淀夫人,有人称淀君。秀吉曾在“淀”这个地方造了一座淀城供她居住,由此她便被称作淀姬。之后,她移居过大坂城,伏见城建成后又移至伏见,现在正在伏见城内。

“能集太阁殿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淀夫人,是位怎样的女性?”

“此话还真难以启齿,”伊右卫门压低嗓音,“是个无聊的女人。”他毕竟是心向着北政所的。“跟北政所夫人比起来,那脑瓜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更何况,人品也没什么格调。”

曾有传言说淀姬与大藏卿的儿子大野修理(大野治长)私通。

“俺是认为不太可能,”伊右卫门倒没信这样的传闻,“可无风不起浪啊。”伊右卫门所指的是,淀姬一见到俊俏的武士总会变得有些骚气。

“那可是没办法的事,”千代咯咯笑出声来,“要是有见到清爽的年轻男子却不喜欢的妇人,千代跟她也是话不投机啊。”

不久,大藏卿派人来给千代传话——明日登城拜谒。

那天千代天未亮就起身,点着烛火化妆,太阳初升便进城去了。进城后,先在三之丸的大野府邸休息。然后由大藏卿领着去了淀姬所在的西之丸。

“你是明白人,”大藏卿道,“没问的话请不要多嘴。”

“是。”千代在等候间点了点头。许久后,才被带到书院,又是等待。庭院里有非应季的黄鹂在婉转鸣叫。起先还在树间跳跃飞翔,可后来不知是否因为啼得倦了,叫声竟忽地断了。

等了很久很久,千代想如厕,便对大藏卿提出了请求。可大藏卿正眼也没瞧她一下,只当做没听见。

(真是个讨厌的人呢!)

千代思忖。大藏卿或许也在暗自生怒——这个不知礼节的女人!到这个份儿上,千代反倒想笑话这个大藏卿一番了。

“大藏卿,我说我想去如厕来着。”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不行。”大藏卿一声否决道,“千代夫人,这是在殿中,那样的无礼之事有损您家对马守大人的名誉。”

“是。”千代顺从地点头,但心底里却笑开了。因为点头之后就该不失时机畅所欲言了。“大藏卿——”

“什么事?”

“我从没在城里做过事,想请问一下,若是大藏卿内急,那怎么办?”

“忍住。”

“要是忍不住呢?”

“那也得忍。”说罢,上下打量了千代一番,“千代夫人与传言里的大相径庭啊。”

“是么?”千代红了脸,“传言里,说千代内急时忍耐力强?”

“你——你是在找茬呢?”

“哪里哪里。要是有那样的传言,千代要羞死了。”

“千代夫人在传言里是位贤淑有德的贵妇人。我以为不会是在书院等了片刻就吵着要如厕的粗俗之人。”

“可是——”千代的脸越发红了,“内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让我如厕,千代宁愿把贤淑妇人的名衔还回去。”

“这——”大藏卿拿她没有办法。

对这位太过质朴天真的千代,大藏卿似乎也开始有了好感,道:“你大概是太不经事了,你好好想想,万一淀夫人现在就大驾光临了怎么办?”

“可是——”千代不免愁容满面。

大藏卿见了笑道:“那你快去吧,快去快回知道了吧?”

“是,明白。”千代连忙退出房间,小跑至走廊,进了厕所。

(其实,要忍也不是不可以。)

她不免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是因为她看不惯这种夸张的官僚主义,无意识地便想要反抗。

(人都变成那样了——)

千代想起的是大藏卿的模样。连女官们都变得趾高气扬的这种世道,千代觉得很是窝心。丈夫伊右卫门是身经百战的武士,千代作为丈夫的贤内助也是经历了不少的风雨。丰臣家的天下,不正是像伊右卫门这样的武将们驰骋沙场换来的么?可一旦天下平定,却是这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大藏卿之类的女官们作威作福,实在窝心。

(我才该作威作福呢。)

千代很想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

回到书院,千代见到上座是灿烂一片。淀姬已经领着众多侍女,还有她的管家石河扫部头、木下周防守等来到书院,正襟危坐着等候千代。所见事实便是,千代以臣下之身,却迟到了。她只能跪着一步步挪到大藏卿所指定的地方,拜伏在地。

拜伏了很久,终于听到大藏卿出声了:“淀夫人宽宏大量,让你抬起头来。”

于是千代稍稍抬眼,望了望淀姬。只见她将外层金银线织就的唐锦小袖脱下一半来缠在腰际,里面是一件纯白质地的小袖,上面绣有大朵的金丝红梅。实在花哨张扬得让人瞠目结舌。

“你是千代?”淀姬的声音细如蚊虫。

千代又一次拜伏在地。

“听说你做小袖很是能干,且说来听听。”

“这个……”千代没法儿说下去。让她“说来听听”,可说什么呢?淀姬想听什么?有这么问问题的么?

(是个脑筋不好的。)

千代忽地发现了这一秘密。

“说些什么好呢?”

“说小袖。”

“在下知道是说小袖……”

“那就说好了。”淀姬催促道。千代没有办法,只好静默。

旁边的大藏卿见状,似乎生起气来,敬称也不用,急道:“喂,千代!”

“什么事?”千代对大藏卿道。大藏卿对千代愣头愣脑的无礼反问,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拿她全无办法,心里大概在想:

(这位山内夫人虽说也是大名夫人,可毕竟只是下级武士出身。但就算如此,也太不知礼节了!)

不过对千代来说,这位淀姬也好,大藏卿也好,现在这种因时运而得势的女流当权者们油里油气的模样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而且,这种感情实在难以掩饰。

“千代,你看我适合什么样的小袖?”淀姬问道。这是位平凡而无甚才气的女人,却美艳得惊人。皮肤白皙,体态丰满。唯一不足之处,是圆润的脸上嘴唇略显太小。

“若像淀夫人一般的美女,什么样的小袖穿起来都是漂亮的。”

“什么样的都漂亮?”

“是的。比如,仅用树叶儿撺掇而成的衣服,您穿起来也会很漂亮。”

“说什么呢!太无礼了!”大藏卿恼得眉眼都竖立起来,“你要让淀夫人穿树叶儿?”

“哪里,”千代不耐烦了,“那只是一种比喻。若是美人,就算什么都不穿,只拿一枝南天竹,那南天竹看起来都会跟玉似的。不过比喻而已。”

“千代夫人!”大藏卿口气变得刁钻。当然,她是想趁此机会把千代好好羞辱一番。丰臣家大名现在俨然已分作两派,北政所派与淀姬派。大藏卿早就听说千代与她丈夫山内对马守都是跟北政所亲近。虽说大藏卿曾想今日借小袖的话题把千代与伊右卫门拉入淀姬派,可眼下这般情形,令她不得不丢掉幻想。大藏卿口气刁钻,其实只是她本来的性格使然。

(这人反正是北政所派的,今天就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不过,千代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早就察知到了。其实,可以说是千代挑起了大藏卿的怒气,甚或是故意挑起的。

(我才不愿意被拉进淀姬一派呢。)

千代思忖。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惹怒对方了。

“女人的姿容天生多少总有些缺陷,比如黑皮肤,平肩……”千代一一列举,并着意打量了一番大藏卿。没错,她就是黑皮肤、平肩啊。

大藏卿气得面色酱紫,道:“千代夫人,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不过举例而已。人家又没有说大藏卿您。”

“太无礼了——”大藏卿险些气得站起来。

这时上座的淀姬道:“大藏卿,你嚷嚷什么呢?冷静些。”大藏卿听见被嗔怪,这才收敛不语。

“这些缺陷,不要去掩饰。”千代继续道。掩饰无用,只需凸出自己漂亮的地方,在小袖花色、穿法方面下功夫才是正道。千代道出了她的正统小袖论。

“那么,什么样的袖子好呢?”淀姬又问。

“袖子是形状美艳的好。”

“美艳?”

“袖子是灵动的,一件小袖上下只有袖子能动。所以一定要美艳、柔和、风情万种才好,才能更加缱绻惹人怜。”

“那是什么样的?”

“长袖比短袖好。”

“这个听说过。千代的小袖袖子总是很长。”淀姬道。

“在下喜欢长袖。长袖翩翩,则看起来又美又年轻。”一直以来,小袖的袖子都是又窄又短。就是从这时起,袖子逐渐变长变宽,成为德川时代振袖 【1】 的原型。

谈话结束后,上来一盘点心。通常这种场合所上的点心都是礼节性的,是让客人带回家享用的。可是千代偏头对大藏卿道:“这点心现在可以尝尝么?”

“不行。”大藏卿脸色可怖。

“哎呀,真可惜。看起来那么诱人,人家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千代,”淀姬仿佛听见了,“吃也无妨。”

“太感谢了!可是大藏卿在旁边瞪着,在下还是忍一忍为妙。”

“大藏卿,你在瞪人家吗?”

“没有,绝对没有。这位对马守夫人,实在胆大妄为,最好小心看着。”

“怎么胆大妄为了?”

“如厕、吃点心……”

“哦,这些啊,我也常做呀。”淀姬很是不解的模样。这位在近江大名浅井家长大,又受织田家抚养的淀姬,就跟画儿里的公主一样,对人的心机全无概念。“大藏卿难道不做么?”

“呃,在下当然也做,但得分时间与场合,这才叫知礼。不知礼者不是人,是禽兽。”

“我是禽兽?”千代一下子把大藏卿看扁了。

“你,”大藏卿道,“出殿以后好生候着,我有话讲。听明白了吗?”

出殿经过走廊,千代发现庭院湿了。

(下过雨么?)

千代驻足而立,只见房檐很低,直逼栏杆,勾画出曼妙而轻快的斜线。檐角上挂着一盏春日 【2】 灯笼,正于风中摇曳。

“千代夫人,这边。”大藏卿催促道,她早就不耐烦了。

“知道了,这就去。”千代都说去了,大藏卿仍是抓住了千代的衣袖,那眼神仿佛在说:“想干什么?才不会放你逃走呢!”千代微笑不语。

随着大藏卿的脚步,千代经过了好几个走廊。她以为会被带到某个书院或者茶室这样的地方,可到了才知道,竟是个三面是墙的杂物间模样的小屋子。没有窗户,没有推拉门,只有贴满金箔的墙壁,不像是普通的杂物间。而且金箔墙壁上没有任何图案与饰物。

“这是什么地方?”千代感觉阴森森的,望了望房顶、墙壁,还有大藏卿的脸。

“验尸间,”大藏卿平静道,“或者叫切腹间。不过至今为止,还没用过一次,平时一直空着。”

“是要让千代在这里切腹自尽?”

“哪里。”大藏卿似乎心情好了些,“要是让丰臣家栋梁之一的山内对马守夫人切腹自尽,那还得了?”总之,大藏卿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她又道:“现在有要事相谈,又找不到合适的房间,所以才来这里的。”

“什么要事?”

“千代夫人,你深得北政所夫人喜爱,这自是不错。但你却对秀赖幼主似乎很不忠诚啊。”

“此话怎讲?”

“别装了。你若是对秀赖幼主忠诚,定会想方设法讨淀夫人的欢心,因为淀夫人是秀赖幼主生母。可你倒好,就跟陌生人似的躲在一旁,完全不来参见,这就叫不忠。”

“这话可唬人不浅啊!”千代直盯着大藏卿道,“这就叫不忠么?千代与大藏卿可不一样,我又不是女官。若是女官,每日不侍奉左右便是怠工。可千代不过是一介武人的内室,千代要侍奉的只有夫君一人。难道不是么?”

“还强词夺理!?”大藏卿横着一张脸道。

千代内心很是吃惊,原来北政所与淀姬之间的矛盾竟已如此之深。大藏卿要说的无非只有一句:“转到淀姬一派来!”千代在诸侯夫人之中享有贤淑的盛名,若是能说服千代入派,可是大功一件。不过,却反倒让千代察知了“现状”——

(很是激烈!)

现状指的是北政所派与淀姬派的对立。

“怎样?”大藏卿问道。

以千代之所见,北政所是位豪爽的女性,从她的言行上本就看不出对淀姬的嫉妒之心,更何况她那么深爱秀赖。因此,派别并不是她生造出来的。而淀姬也一样,虽然才气平庸,远不如北政所,但对北政所也没有出格的言行,更谈不上什么制造派别争风吃醋。

(总之,是下人的错。她们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自己的繁荣而不惜生造派别煽风点火。)

而且,比起北政所周围的人,淀姬周围的人更坏,就是她们为了延伸势力而擅自妄为、拉帮结派。后来的关原之战,无疑就是内庭派阀之争的结果,而导火线就是淀姬身边的女官们。可以说,毁灭丰臣家的正是大藏卿、正荣尼这一群人。

言归正传,千代被逼择主,实在为难。只听对方道:“这有什么难的?就是偶尔上殿来,跟淀夫人聊聊小袖之类的事情罢了。”

——是,如若只是小袖的事的话。

可一旦点头,便会一发不可收拾。淀姬一派定会闹得北政所知晓——山内对马守的内室跟淀姬打成一片了。到那时,可真是有口难辩。

“大藏卿,”千代道,“实在是非常抱歉,千代最近一想到小袖就觉得烦不胜烦,这种心境想是帮不了淀夫人什么忙。”

“哦,是吗?那就换个话题,上殿来也不一定非聊小袖不可。”

“恐怕难以胜任呢,千代本来就非常讨厌外出。”

“这么说,”大藏卿眉毛一扬,“你讨厌淀夫人啰?”

“哪里。世上之人我都喜欢,连大藏卿也不例外。”

“嗯?连——?”

“是啊,大藏卿。女人一进入权力社会就会很不如意,您看看您自己就明白了,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嘛。”

“你!”

“呵呵……鬼婆子似的。”千代终于吐出这样一句。要想摆脱这种反应迟钝的邀请,一般的稳妥手段是无法奏效的,该吵架时还须吵。

“千代,你真敢说啊!”伊右卫门脸色都青了,“真说大藏卿是鬼婆子了?!”

“可是,她就像个鬼婆子嘛,有什么办法?”

“拿你没辙。早就说你不通人情世故,不料竟闯了这么大的祸事。那大藏卿跟石田三成是人称双璧的当代权贵,俺的领地说不定会被没收的啊!”

“不是说不定,是肯定会被没收的。”

“那如何是好?”

“跟以前一样,做个浪人好了。无妨,反正咱们本就出身贫贱。千代给人做小袖换钱养家好了。”

“开什么玩笑?”伊右卫门额上青筋浮现,“到时候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一丰夫君。”千代伸手靠了近来。

“做……做什么?”

“让我摸摸夫君心脏。”她手掌捂在伊右卫门胸前,脑瓜微倾,“有些偏小呢。”说罢笑出声来。“重新变回浪人有什么不好?男人若是纠结于富贵,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一定要有随时被打回原形的觉悟,这才最重要。况且,还有聪慧又可靠的千代陪着呢。”

“你哪里聪慧哪里可靠了?就是你自己惹的祸!”

“也是。可怜啊,受罪的却是一丰夫君。”

“喂,看你说得这么薄情寡义!女人就喜欢自以为聪明!”

“对对!聪明反被聪明误,是吧?”

“就是!女人就该老老实实的,出什么风头!”

“可是,太阁殿下的天下现在就悬于两个女人之手呢。”

“想想就憋气。丰臣家就要被那两个女人毁了。”

“不包括北政所夫人的,她例外。”这位秀吉正室,是千代现今最为喜欢的女性,“难道不是?”

“俺也这么认为。”

“那么对讨厌的女官,叫她鬼婆子又何妨呢?”

“傻瓜!妇人之见!她们是掌实权的,惹恼了可没什么好处。对大藏卿来说,俺这种小大名的脑袋瓜,要削起来毫不费力。”

“我说——”千代作深思状,“我知道一丰夫君是双方都不愿得罪,可今非昔比,那种态度已经不合时宜了。必须得抓牢一方才能活下去。”

“喂——”

“夫君你听我说,那时若是不撕破脸叫声鬼婆子,她会抓着我不放的。也幸亏如此,才让我坚定了立场。”

“叫声鬼婆子,挂川六万石就泡汤了。好昂贵的一声鬼婆子!”

“可是,也说不定正是这声鬼婆子救了挂川六万石呢。”

第二天伊右卫门回家道:“千代,这可奇了,北政所夫人也让你去一趟。你人气够旺啊。”

“又是小袖么?”

“不。北政所夫人说是要请你喝茶。后天能去吗?”

“就后天吧。”千代回答道。与淀姬的邀请不同,她感觉轻松得像是回老家一般。

“还有啊千代,你那声鬼婆子的事,在殿中评价甚高啊。”

“都知道啦?”

“传言总是跑得最快的。”

今日大名们聚集在伊右卫门所在的一个殿头偏房内,有人用扇子捂着嘴道:“真是最近一大快事啊!哈哈哈……在殿中直呼鬼婆子,也只有尊夫人办得到。真是爽快!一定要代我向尊夫人问好啊!”除了些看热闹瞎起哄的以外,还有人无不担心地告诫他道:“鬼婆子眦睚必报,你们可得小心点儿。”跟伊右卫门关系不错的远州浜松城主堀尾吉晴也是响当当的北政所派,道:“怕什么?!要是淀夫人那边有人要找茬,北政所夫人一定会为咱们出头的。”而此时,北政所的传信使恰好来到伊右卫门跟前,跟他说:“北政所夫人请您夫人过去叙话。”

这日来临了。千代穿了件朴素的衣服,只带一个侍女就进伏见城了。

北政所本来是住在大坂城的,近日遵从秀吉的意思搬到了伏见城内。她跟秀吉的关系极好。或许对秀吉来说,北政所不仅是妻子,也是盟友。在移爱淀姬以后,秀吉也常给她写信,用“淀姬排在你后面”这些话,来表明她在自己心中所占的地位与爱,无论怎样永远都是第一位。

进城后,前来接待的是一位女尼——北政所的年长管家孝藏主。这位孝藏主人很胖,性格稳重谦和,与大藏卿刚好相反。

“在下与千代夫人,这是第二次相见了。”老尼一面走在山里廓的石阶上,一面说道。

“是啊,是在两年前见过一次吧。”

“那个……千代夫人——”老尼在石阶中段停下脚步,满脸严肃道。

千代以为又是派别相争的话题,心里咯噔一下,问道:“什么事?”

可老尼忽又换了张有福气的笑脸,十分认真地问:“跟那时比,我胖了多少?”说罢自己也禁不住笑出声来。“虽已非尘世之身,可毕竟是女人,女人都在意自己姿容的嘛。”

“嗯,可能稍微胖了一点点吧。”

“真是一点点?”老尼踩着石阶,已经气喘吁吁了。

山里廓里有座被称为“学问所”的独立茶庄。千代听说那是秀吉用来与近臣们相聚的私人性质的招待所,布置得极为奢华。

“北政所夫人在学问所等候大驾呢。”孝藏主嘴角带笑道。

千代深吸一口气,回答道:“那是我做梦都想一睹为快的地方,真高兴!”

“说起来,北政所夫人其实也是第一次去学问所呢。”

“当真么?”

“那可是太阁殿下喝茶的地方。孝藏主今天也是第一次进呢,肯定会延寿的。这都是托了千代夫人的洪福啊。”

“为何?”

“哎呀抱歉,我竟忘了先告诉夫人了。北政所夫人向太阁殿下禀明要见千代夫人,于是太阁殿下就说,哦,千代啊,那就带她去学问所吧,那可是个有品位的女人。而且太阁殿下还亲自指派了学问所的茶坊主来为夫人沏茶呢。”

“这——”千代只有惊诧。

“在下说句不合身份的话,太阁殿下与北政所夫人可是很中意千代夫人呢。”北政所的这位老管家仿佛不经意言道,全然没有丝毫使人不快的感觉,反倒让人的心都变得暖暖的。

(与淀姬周遭的气氛完全不一样啊!)

若是说得夸张点儿,这让千代感觉活着真是一件幸福的事,连心都会雀跃起来。

“真让人受宠若惊,开心得都快落泪了。”

“都是因为夫人贤德。”孝藏主努力登着石阶道。

“怎么会呢,像我这般不入流的……”千代心底里很是高兴。人世间的幸福虽然有很多种,但受到如此这般体贴入微的热情照顾,感觉如春风拂面的客人的幸福,无疑是极为特别的。而把这种热情艺术化的,就是茶道。因此,这种热情倘若是伪善的,那茶道的真髓也就跟着变了味儿。北政所与孝藏主这两位,或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人品的缘故,她们无须做作便自然地将千代引入天下第一的茶道氛围里。

“孝藏主,千代现在开心得有些害怕呢。”无意间,千代把这种幸福的感动用“害怕”来表现,大概她说的是实话。被对方热情招待的确开心,而正因为太开心了,所以就不自觉地愿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对方。千代所说的就是这种可怕的感动。人世间这种故事自古就有很多。

登完石阶,便是本丸。天守阁顶的瓦片上都贴了金箔家纹,熠熠生辉的华丽景象全然不似这个世界的东西。不过千代更感兴趣的是天守阁后方的一片自然林,闲静而恣意,正与天守阁的奢豪相得益彰。

孝藏主领着千代踏入这片树林,走在一条蜿蜒逶迤的林荫小道上。途中,周遭景色换做一片翠绿竹林,一个人影在林中显现。

竹林的绿荫道上,伫立着一位乡姑模样的女性,千代细看之下,发现竟然就是北政所。

“千代夫人,好久不见!”随着一声问候,天下最高贵的女性就这样朝她走了过来。千代即刻就要行跪拜礼,却被北政所伸手拦住。“这样就好,不要拘束。今日咱们只是主人与客人,没有身份的区别。”

“是。”千代顿时涨红了脸,“可是北政所夫人,您为何会在此处?”

“在等你啊。就按乡下规矩,千代好不容易还乡归来,这草深人稀之处,总得有人接应嘛。”北政所是快五十的人了,因肤色白皙身材圆润,看上去要年轻五六岁。千代忽然注意到,身居从一位的北政所特意穿了件乡姑似的粗布小袖,脚上是双露出脚后跟的“半挂草履 【3】 ”。

“您这一身打扮——”千代吃惊不小。虽早有严令嘱咐千代要穿平常服饰,但北政所也实在太过朴素,朴素得让千代都感觉不自在。

“喜好罢了。”北政所咯咯一笑,“这样感觉更轻松。我本来就是乡里长大的嘛。”

不久后,千代便坐进茶室,成为品茶客人。茶室不大,仅有四叠 【4】 半与两叠的两间,看起来十分简约朴素。可是所用材料却是单价比黄金都昂贵的沉香木。千代坐于室内,只觉得有暗香涌动,仿佛空气都澄净了许多。茶炉的炉缘也是沉香木所制,每每加火时,便又是一阵芬芳。

“我啊,”北政所甚为腼腆,“点茶并不拿手,所以就请了茶坊主来,还望见谅。”

“您太客气了!”千代咧嘴笑道,是北政所无邪的借口诱发了千代的笑,“太阁殿下不就是天下最棒的茶人么?”

“那是,棒得没话说——”北政所没再说下去,自己的丈夫毕竟是天下之主,不便背后置喙评判,于是笑了笑。

秀吉总喜欢邀请近臣光顾他的这间学问所,并亲自为其沏茶点茶,大讲茶道的学问。

“信长主公曾应允他涉足茶道,他现在还常提起那段时光,说那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北政所说的大概是秀吉得到唐伞,并成为征伐毛利的司令官那段时日吧。那时,他得到应允可以亲自主宰茶事。信长不仅喜好茶道,而且对茶道器皿都十分讲究,家臣们常因“不够格”而无缘茶事。当秀吉知道自己可以主宰茶事,那就等于平步青云了,他自然十分开心。

“这可不好,要是只顾着讲过去的事儿,人就老啦。”北政所接过茶坊主点好的茶,放到千代面前。

闲聊片刻后,北政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真好笑。刚才还因为好强,不愿多说过去的事情,怕自己显得老了。可跟千代这般尾张的昔日好友相聚,我却感觉特别开心。难道是年纪的缘故?”

开什么玩笑?千代一直认为自己才二十多岁而已,北政所为何一口一个年纪?“您别总是年纪、年纪的嘛,您不是连五十都还不到么?”

“千代你看起来还是跟以前一般年轻,而我的心境似乎却比年纪更老,我也知道不能老是念念不忘过去的那些事。”

“过去那些事情的快乐,并非卑下得不可提及。能这样回望自己所走过的路,玩味其中的点点滴滴,不就跟经历了两次人生一样么?”

“你可真会说话。”

“千代要是老了,就在京城市中结一个小庵,招呼一些摆摊儿的女孩子,整天给她们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不错啊,有意思!千代真是会过日子的人!”

“您过奖了。”

“看你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无忧无虑,开开朗朗。千代夫人——”

“是!”

“以后可以常来吗?想跟你聊聊尾张呀长浜什么的。”北政所提及长浜,是因为她们两人都曾做过长浜城主夫人。

就这样,北政所好像只顾闲聊了,可她却以自己的方式在政治上着力。她虽然没有明确目的,但却达到了笼络旧知的诸侯及夫人的效果。当然,她是不会说什么“别去淀姬那里”的话的。本来北政所对淀姬就没有敌意,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来。她是从一位的官阶,是女性的最高位,作为丰臣家的夫人,她有资本有能力统率后宫,连淀姬也得听从她的指挥。所以,她完全无需争风吃醋。但是美中不足,她没有孩子。

不过她也是淀姬所生的秀赖的母亲,秀赖为了区分这两位母亲,叫北政所为“政妈妈”。北政所对这位丰臣家的幼主秀赖关爱备至,这种爱直到丰臣家灭亡也未曾改变。

总之,她是位了不起的女性。不过,在保护丰臣家方面,她过于接近德川家康,对德川家康十分信任,这与淀姬有着不同的政治色彩。

千代与北政所交好,同时也意味着加入了丰臣家地位特殊的大诸侯德川家康的阵营。

注释:

【1】 振袖:即袖子宽而长的和服类型。现今,振袖和服多是未婚女子的礼服。婚后女子的和服衣袖是窄而短的。

【2】 春日:是对奈良市春日神社一带的称呼;或是对奈良市及其附近的称呼。

【3】 半挂草履:一种长度只有一般草履一半的草履。脚后跟通常是裸露在外,直接着地而行。

【4】 叠:榻榻米的数量单位。一张榻榻米即一叠大小,约1.65平方米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