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日,家康在大坂城西之丸召集暂留大坂的诸将们,开了一次作战会议。会上,有位名叫堀监物的大名发言道:“内府大人要攻克会津,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特别是白河至会津的这段路途中,有个叫背炙势至堂的地方极为险峻,打先锋的诸位务必要小心谨慎。”

“谬论!”家康脸色一变,“就算有那些险峻之地,可敌人有一柄长枪,我们同样有一柄长枪,难道我们还会不敌上杉?”家康是恨铁不成钢,诸将们看样子还摆脱不了上杉家是日本最强兵团这个传言的影响。

作战会议确定了从五方面攻克会津的计划。家康、秀忠父子率领箱根至西部的诸位大名,负责白河口,伊右卫门也编排在内。另外,佐竹义宣负责仙道口;伊达政宗负责信夫口;最上义光负责米泽口;前田利长、堀秀治负责津川口。他们都各自带领诸侯们奔赴战地。

家康在数日前已经去拜见过秀赖和淀姬,向他们告假出征。

山内家是乾彦作等人前往城内参与作战会议的。回到府邸后便把所有内容都报告给千代,最后道:“总之,是要在江户集合。”

“你辛苦了,还请命令飞脚把消息急速传至挂川城。另外,大坂府邸也不需要这么多人了,十来人足够。彦作你就率领众人回领国去吧。”

“可是,若碰上万一,十人左右怕是不能保得夫人安全啊。”

“彦作,你还是武士不是?是就不要婆婆妈妈,赶快把人领走把屋子空出来!”

“夫人——”乾彦作考虑到全部人马都回领国后,大坂空荡荡的不安全。“听闻石田治部少辅(三成)见诸侯们都各自回了领国,于是离开佐和山进入大坂城。他要跟上杉东西呼应举兵抗衡呢,夫人!若此言属实,那么治部少辅少不了会拿大坂诸侯的妻子作人质的。”

“那时,我便以女流之身应战。”

“可十来个人也太少了。”

“彦作你可真傻啊,”千代笑道,“就算留下两百人,被重兵包围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两百人也好,十人也罢,结果是一样的。既然结果一样,那又为何不选择伤亡少的方法呢?”

“这——”乾彦作抬头怯然望向千代,千代脸上故意露出一脸笑容。

“没有这不这的。你快马加鞭,回挂川后就跟家主说,就当千代已经身亡,无论大坂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瞻前顾后,要当断则断。”

“是!在下定当传达。”

“那彦作你何时动身?”

“准备完毕之后吧。”

“哪能那么悠闲?现在已进入战时状态,不如定在明天。”

为准备出征而回归领国江户的家康,一行共三千人,沿途是小心又小心。士兵们全都盔甲在身,长枪在手,铁炮的火绳也是保存完好,随时都可应战。家康是穿的便服,头上戴着一个叫“越前户口笠”的菅草斗笠,身穿浅黄的麻质小袖,外套一件宽袖的黑色阵羽织,只有胯下坐骑是称作岛津驳的名驹,配了黑色马鞍,看来颇有气势。

途中,忽有传闻说,石田三成的谋臣岛左近会在近江一带突袭家康,于是他们又急忙改道而行,二十日那天到达伊势四日市。此后直至箱根,一路上是一连串的重要关卡之城,均由秀吉所恩顾的大名们镇守,决不可掉以轻心。

四日市附近有位桑名城主,叫氏家行广,邀请家康道:“请容鄙人为各位接风洗尘,好好款待大家,尽一番地主之谊。”家康先答应下来,后又派人前去查访——氏家行广的举动看来很可疑——于是便撤销前去的计划,从四日市乘船到了三河的佐久岛,三河的冈崎城主田中吉政出迎。这位田中吉政也请求“提供丰足的美食犒劳大家”,家康口头答允,回头又让人暗中查访,发现并没有可疑之处后,前去美餐了一顿。

二十二日经过三河吉田(即丰桥),吉田城主池田辉政招待了一顿。二十三日到达浜松,让城主堀尾忠氏也好好招待了一顿。不过他们从不在城内借宿,而是借的寺庙。二十四日到了伊右卫门的居城远州挂川。

“德川大人还未到吗?”伊右卫门备好宴席,从早上便开始念叨。

他是被称作“劳苦命”的人,对这种接应招待是下了十足的功夫,体贴周到,绝不马虎。为了消除嫌疑,他让人把城门作八字大开,守兵们手持木棒代替长枪,而且宴席地都设在城下的武士府邸和寺院,全都光明正大,毫不遮遮掩掩。

不仅如此,他还将城内粮仓的米大量拿出,提供给家康作行军用粮。另外还准备了一万双草鞋。

家康的队伍在午前到达。伊右卫门的家臣们殷勤地将各位带去各个休息之地;伊右卫门自己一个人去迎接家康,领其至寺院。

“哎呀对马守大人啊,你总是这么客气,想得面面俱到。佩服!”家康极为高兴,美美地享用了一顿伊右卫门备好的午餐。伊右卫门一直在下座相伴,用餐饮汤的动作怎么看都是小心谨慎、笃实可靠、值得信赖的样子。家康忍不住夸了一句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奉承话:“有幸得见对马守大人的这番风貌,更加感觉值得信赖啊!”

“大人过奖了!”伊右卫门脸色稍微泛红,不过态度厚重,见不到丝毫轻薄之色。

“真不愧是太阁青眼有加的人物!”家康的话听来反倒轻浮了些,可伊右卫门不为所动,还是稳重作答。

餐饮完毕,正要离席之时,家康的谋臣井伊直政一脸严肃地进屋来。

(是有密报吗?)

伊右卫门起身正要避讳离开,家康伸手制止,道:“不用,对马守大人跟咱们是同道上人。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让对马守大人听的。”这种场合,不如说是家康在打消伊右卫门的疑虑,努力想要拉拢伊右卫门。

“可是——”伊右卫门有些尴尬。

“不用走。直政你说,什么事?”

“是。”井伊直政所说的也无非一些行程计划。今夜在岛田歇息,明日正午要经过骏府(即静冈市)城下,不过骏府城主中村一氏遣使者来报“因病不能出迎”。

“病情那么重?”家康脸色一变。在离开大坂前,家康曾接到中村一氏使者来报,“因病不能从军”。中村拒绝从军,究竟是什么理由?

(难道他存有异心?)

家康一旦往这个方面想,便会越想越觉得可疑,更何况现在对方又再次重复。

中村一氏,亦称孙平次,很早就随秀吉征战天下,最初任泉州岸和田城主,接着是近江水口城主,如今是十二万二千二百石的骏府城主。入主骏府城后,官至式部少辅,是秀吉特别信赖的丰臣家中老之一。

秀吉把关东八州交与家康,即将家康从东海一地移封至箱根以东时,为了监视家康,曾在东海特别安置了数名以正直著称的诸侯,由西至东有:

伊势桑名城的氏家行广

尾张清洲城的福岛正则

三河冈崎城的田中吉政

三河吉田城的池田辉政

远州浜松城的堀尾吉晴

远州挂川城的山内一丰

骏河府中城的中村一氏

这之中的中村一氏,无论是俸禄,还是官位,抑或丰臣家中官职,都是东海诸侯之中的一号人物,当时接受秀吉任命时,还曾说过这样的话:“只要有在下镇守骏河府一天,关东诸事决不劳大人操心。”他还训诫家臣道:“如若关东事起(家康要是敢犯上作乱的话),就尽快调兵前往箱根,等候关白殿下(秀吉)亲征。这是咱家需尽的责任。”

“请问对马守大人,这位式部少辅(中村一氏)果真病重?”家康问伊右卫门道。

“在下不甚清楚。”伊右卫门诚实回答。他确实不知中村一氏是否患病。那个时代,便是真的卧床不起,作为城主也决不愿意把此等消息泄露给别人。这是武家的习惯,难怪伊右卫门不知。

“那就派人前去探明究竟。”家康命直政道。

为探明中村一氏究竟是否病重,前往骏府拜访的是家康使臣村越茂助。这位茂助过了小半日回来时,家康正坐在轿中,晃晃悠悠行走在山坡之上。

“哦,茂助!怎样?”

“式部少辅果真病了。”茂助报告。

“不假?”家康松了口气,但又考虑到自己此番疑虑所带来的政治上的坏影响,于是又道,“我一直认为不会有假。那位正直的式部少辅绝无可能耍花招作假称病。”

家康二十五日到了骏府城下。那时伊右卫门已经领了二千人马跟随家康准备前往江户。

(到底中村大人是否有异心?)

此事伊右卫门心里也没底。这种时期的人心向背,估计是最难以揣测的。

一到骏府城下,中村家的第一大家老——横田内膳便出来迎接。

“你辛苦了!”家康情致大好地赞赏了横田内膳一番,然后跟他来到二之丸内他自己的府邸,在此休息整顿并享用午膳。

就在此时,只见门被推开,病怏怏的中村一氏由侍臣们扶着出现在家康面前。家康也是大吃一惊:“这不是式部少辅大人吗?”眼前这位怎么看都是将死的病人。“快,这边来!”

“是!”中村一氏要跪下行礼。

“免了,免了,我不知道你竟病得如此之重啊!”家康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因感动而半晌说不出话来。令他高兴的是,原来中村一氏的病情的确属实。如若在这箱根之地出现反叛者,那这场战事究竟会如何演化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家康连自己性命都难以保全。

中村一氏老了,病了,气力虚脱。他流泪道:“在下怕是命不久矣。若是在下归西,这一家上下就全拜托大人了。这次出征,弟弟一荣(三枚桥城主)将代替在下冲锋陷阵。另外,请收留家臣新村嘉兵卫、大薮新八郎、小仓忠左卫门三人,让他们替大人打杂吧。”他这样做,实际上是送这三位家老去家康那里做人质,以表明对家康确无二心。

家康非常高兴:“定不负所托。你就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康复。”说罢,赠了一把备前长光的刀给他。那一晚,家康出了骏府城,夜里住宿在清见寺。

进入关东领地后,或许是因为松了口气的缘故,家康途中竟有了狩猎的兴趣,弄得比伊右卫门还晚一天到达江户。

伊右卫门是七月一日进入江户的,并遵从德川家的食宿计划,安排了宿营。当时集聚江户城下的各路诸侯已有五十余人,到处都是人喊马嘶。那时——石田三成将在大坂举兵——这种倾向愈发明朗。若果真如此,各位诸侯留守大坂的妻儿将成为石田三成的人质。

(千代危险!)

伊右卫门心中七上八下,很是牵挂。

大坂城下,如今是一片骚乱。一直蛰居江州佐和山城的石田三成公然宣称“征讨逆贼德川家康”,并入主大坂城。

(跟传言一模一样。)

千代强作镇定,可身心都免不了因紧张而微颤。她即将面对的是从未经历过的大战。

不久,排名仅次于德川家的大名——毛利辉元,率领大军从广岛城出发,进入大坂。石田三成游说毛利辉元成功,让他担任西军旗头,入主大坂城西之丸。另外,石田三成还作了一篇被称作“内府罪状”的檄文,列举十三条罪状弹劾家康。此文被分发到各诸侯处,并附宣誓文一句——鉴于此,我愿尽忠报效太阁大恩,助秀赖公诛灭家康!

手持此宣誓文的城内使者也来至山内家。留守的服部喜左卫门、冈文左卫门等与使者会面,并收下文书。服部急忙持文书去见千代。

“使者怎么说?”千代故意不去触碰文书。

“使者让咱们送去关东的家主处。要即刻派人前往关东吗?”

“不错。”千代点点头。

“那文书就请夫人先过目。”

“上面写什么了?”千代头颅微倾。

“啊!那在下就——”服部喜左卫门缓缓拾起文书,很是惶恐的模样。服部以为是千代不愿自己看,要他替自己念出来。“那在下就念了。”

“喜左卫门,你真识字?”千代轻笑道。这个时代的武士,三人中有一人识字就不错了。

“这个……假名尚可,真名(汉字)就难说了。哈哈……夫人是取笑在下呢!”

“怎么会?”

“夫人定是想看在下念不出来的挠头样儿。”

“哪里会?我都没叫你念。这封文书的内容,使者已说了大概,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了。”

“啊?”

“文书的封印不要拆,就这样送到关东的家主手中。”千代道。后世均认为是这句话替伊右卫门赢得了辽阔的封地。

对千代来说,反正已经决定跟随家康了。方针既定,就不能三心二意半途而废,需要彻底为己方着想,所以石田方发来的文书也不必看。

“不用看,送至关东后,嘱咐家主也不可拆阅。就这样封印完好地交到家康大人手中,做好咱们的分内之事。若是拆阅后再送交过去,则意义大不一样。”

“原来如此。里面竟有这么大学问。”

“算不上,这叫天然艺术。你们今后也会懂的。”

一位叫田中孙作的结实小个儿,被选中成为前往关东伊右卫门处的密使。

(他真能走那么快?)

千代觉得不可思议,这位孙作据说一天能走二十里。不过,田中孙作被选为密使,倒不是因为故事里常有的超人的脚力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的出身。孙作是近江国坂田郡高沟村出身,伊右卫门时任近江长浜城主时成为山内家的一员。所以,他懂近江方言。

石田方因担心大坂诸侯的留守人员与关东从军中的诸侯之间有情报交换,所以在近江的大津一地设置了一个巨大的关卡,同时在同国的水口、佐和山也设置了关卡,以达到阻断东西交通的目的。也就是说,只要能顺利通过近江一国,就能到达关东。

因此千代对年老的服部喜左卫门划定了人选范围,道:“要以近江百姓自称,说是到京城刚参加完亲人的葬礼回来,这样才能顺利通过。所以,能说近江方言,最好是老家在近江的,有吗?”

服部回答道:“这样的话,田中孙作应该能胜任。”而且他还介绍说,恰巧孙作就是个脚力极佳之人,能日行二十里。

千代叫来孙作:“把头抬起来吧。”孙作三十五岁,在战场冲锋陷阵年纪稍嫌大了点儿。而且他从来都武运不佳,功夫也不甚高,这次他决意圆满完成此番大任,以开拓武运。

“孙作有两个孩子吧?”

“是!老大是男孩儿。”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替你好好照看他们的。”

“不用不用。”孙作受宠若惊,道,“实在不敢当!身为武士理所当然应该前往战场,不敢劳驾夫人照顾家小。否则反倒促生了娇气,于家中士风不利。”

“你要做的并非是去战场厮杀,而是比战场厮杀还要凶险得多,难得多的事。”

“明白!在下视死如归。”

“不,你必须得活着,无论遭受怎样的奇耻大辱,遭受怎样的痛楚,你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千代让孙作先等会儿,她写了一封给伊右卫门的信:“西军要挟持留守诸将的妻儿作为人质。不过请不要担心我的安危,实在不行我就自戮,决不活着落入敌人手中。请夫君不要乱了心神,仍旧如同平素所说的一样,恪守本分,好好扶持德川大人。”

这封短信一共有八行,千代把它搓成细绳,与孙作戴的百姓斗笠上的绳索缠在一起。后来,赖山阳写诗赞咏此事,道:“笠绳一条字八行”。

孙作趁着夜色离开大坂。

第二天,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派来使者,以高压的口吻道:“秀赖大人有令,命贵府妻小移步至城内。”也就是说要把诸侯的妻儿强制收容到城内。使者毕竟是以秀赖的口吻传达的命令,家臣们全然不知该如何回话,于是只能在使者与千代之间踌躇无措。

(这种时候,没有气魄的男人可真是指望不上啊!)

千代此番有了切身的体会。

“那就请使者到书院小坐片刻,我直接与他面谈。”说罢,她修饰了一下妆容。

使者在书院里落座。千代迈着轻巧的步伐踱过走廊,穿过两道门,进入书院,在正面上座坐下,道:“我就是山内对马守内人。”

“哦!鄙人福原玄蕃。”使者微微抬头道。此人看模样大约四十出头,前额已秃。

(这头型倒方便,都不用再剃了。)

千代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位福原玄蕃身材不错,可惜面目惹人生厌。

(待会儿让他好吃好喝一顿罢了。)

千代看了此人面相后,即便他身份是使者,也尊敬不起来了。

“久仰夫人盛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啊。还请夫人明断。”福原玄蕃一双眼睛盯着千代不放。

(的确是又美又可爱啊,就看你有多聪明了。)

“您辛苦了。”千代道,“刚才听下人说什么我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了?怎么回事儿?”

“没错。请移居大坂城。”

“我?”

“正是如此。”福原玄蕃点点头,语调黏黏糊糊的。

“是谁的指示啊?”

“是中纳言大人(秀赖)的指示。”

千代一听,扑哧笑出声来。

“为何发笑?”

“我笑福原大人撒谎不打草稿呢。福原大人定是觉得日子过得太枯燥,所以才到我这里说笑话来了。”

“这……这岂有此理。”

“难道不是么?请问福原大人现在坐的是哪儿?”

“就这儿!”

“您看清了,那里可是下座。秀赖大人的使者对我家来说应该是上使,我家又怎会让上使坐下座?”

“夫人怎么就不明白呢?是奉行增田右卫门尉大人听到秀赖大人这么说,就命鄙人前来传达的。”

“哦,这么回事儿啊。那就不是秀赖的指示了,是增田大人的指示。”

“不不,是增田大人听到秀赖大人这么说——”

“闭嘴,”千代说时,眼里依然含笑,“拿着秀赖大人的名讳到处乱用可不好。总而言之,不就是增田大人这么说的么?”秀赖才虚岁八岁,怎会说什么把千代当人质的话?

“日本的所有诸侯,”使者福原玄蕃道,“都一视同仁。所有诸侯的妻儿都得移居大坂城内。绝不允许夫人一家这么推三阻四。”

“我去不了。”千代又道,“因为我是对马守的妻子。”

“那又怎样?”

“我只遵从对马守一人的指示。对我来说,只有丈夫一人是天地间的施令者。”

“好感人啊!”福原玄蕃险些忘了自己的使者身份,就要开些轻浮的玩笑话了,好歹忍住,威胁道,“可惜行不通,这可是奉行的命令。”奉行是丰臣家的执政官,对大名来说是最可怕的一种存在。

“不去。我只有丈夫一人最重要,奉行什么的跟我毫不相干。”

“夫人竟敢目无……”说福原玄蕃怒了,不如说他是因千代的沉着而慌乱。“鄙人面前这么放肆倒也罢了,要是传至奉行的耳朵里,贵当家的可没有好果子吃。”

“可是福原大人,您家的奉行陪我睡觉吗?能陪我睡觉的,这个世上除了我家夫君不会有其他人了。那我只听丈夫的话不是理所当然么?可有何不妥?”

“这……”福原顿时哑了,思忖半晌无法作答。

“反正,只能派人去关东问过我夫君对马守之后,我才能决定去还是留。”

“那可不成,飞脚往返耗时太多,等不及了。明天城内自会派人前来迎接夫人。”福原留下这样一句便告辞离开山内家。

这段时间伊右卫门在关东也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闻。

(莫非石田方——)

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石田方若是举兵,诸侯的妻儿岂非都成了人质?那千代一定会自寻短见的!)

他的这个念头一转,便心急火燎起来,马上叫来一个队长,名市川山城,吩咐道:“你很会随机应变,这是你的优点。俺有一事相求,你能回大坂一趟吗?”伊右卫门要他回千代身边保护她,若遇到万一要奋力保她安全离开大坂。“不能让夫人死了!拜托!”

不过市川山城也是武士。眼见着一场从未有过的大战即将爆发,家主却要自己离开战场到后方去,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他道:“大人,我怕有负重托,还是请别人去为好。”

“不不,只有你才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不能让千代死了!”

“可是——”

“拜托了!你就答应了吧!”伊右卫门明明是一名大将,却对自己的一个手下小兵合十而拜。

市川山城见家主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只好放弃在战场立功的想法,答应下来:“那我就听从大人调遣。”

这位市川山城,是山内家有名的勇士,甚至在别家也享有盛名。他另外还有个小名叫石见,是若狭的能登野村出身。父亲是当地武士,叫市川定照,好像是位曾经侍奉过若狭武田家的刚毅人物。

市川山城也是在近江长浜时代来到伊右卫门家的。那时伊右卫门刚在长浜当上大名,招了大量侍从,他也是其中之一。

“市川山城,你什么武器最拿手?”伊右卫门问道。

“火箭。”他的回答很特别。火箭是攻城时所用的特殊武器,在源平时代只不过是燃起箭头发射的简单玩意儿,到了战国末期,用上了火药。在大型竹箭的箭尾灌入火药,点燃后再如火箭炮一般发射出去。每支火箭有三片侧羽,尖端有火炎燃烧。发射时并非用弓,而是徒手掷出,手掷之力与火药喷射之力相辅相成,可以射得很远。在攻城时,用竹盾防身,边躲边攻,一有机会就发一支出去。火焰四散,若是点燃了敌城的某处易燃的所在,引起敌城火灾,就大功告成了。

总之,火箭操作简单,可是要在战场用得得心应手,须懂得不少火药知识。所以,市川山城是伊右卫门所倚重的人才之一。

(哦,此人竟懂火术啊!俺也当了大名,这种人才也是需要的。)

如此这般,伊右卫门便收了他做事。

市川山城确实是个能人。天正十八年(1590)的小田原城攻城战中,他曾往城中射了好些火箭,搞得敌人胆战心惊。连秀吉也不由得侧目,问近臣——谁在空中放的烟花啊?从哪个阵中射出的?当他得知是从山内对马守的阵中射出时,还对伊右卫门大加赞赏——伊右卫门很会打仗嘛。

攻克小田原城后,伊右卫门被封远州挂川六万石。市川山城也因战功赫赫,加封千石。

就是这个市川,如今要作为单身密使,前往保护千代。途中西军的关卡甚多,到底能否安全到达,他心里也没底。

“化装比较好。”有人这样建议,市川也考虑了一下,决定化装成热田神宫的神官。他脱掉头盔,戴上乌帽子;丢掉盔甲,套上神官衣装。无论是胡须长短还是走路姿势,都像极了一个真正的神官。

他就这般模样西驰而去。可是进入近江后,到处都有军事性的关卡,市川山城凭着自己一张嘴,好歹过了几处关卡,这日在近江水口却被人叫住:“那个神官,等一下。”

水口一地是西军大将长束正家的十二万石之地,关卡处武士众多,对所有稍有可疑之人都严加盘查,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轻易放过,警戒态势不可谓不严。

关卡的守兵道:“等一下!”还用长枪指着市川山城。于是神官模样的市川只好慢慢停下脚步。

“大人有何贵干?”

“你很可疑,跟我们去岗哨。”十来个小兵押着市川来到岗哨。只见里面有数名队长模样的武士,坐下盘问他。

“你可真无能啊,”武士之一戏谑道,“密使们大都化装成僧人或神官,这是任谁都知道的事。你要化也化个新鲜点儿的出来呀,也好让我们乐呵乐呵嘛。”

“您这话从何说起啊?”市川山城很是胆怯的模样,“鄙人是尾张热田明神的神官。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

“看你额上都没毛了。这个秃头的模样就是你经常戴头盔的证据。”

“瞧您说的。我这叫‘神官秃’,一年四季都戴着乌帽子,额上的头发都闷得掉光了,这才成了这番模样。”

“撒谎!我们有证人!”对方叫来刚才在关卡执勤的小队长。

这个小队长道:“我可认识你。你就是山内对马守家中的市川山城吧,使得一手好火箭不是?”

(啊!)

市川吃了一惊,他不记得对方的面孔。大概是在某个战场上,因自己声名远播而被对方记住的吧。

“怎么会?不过长得像罢了。”他苦笑道。

“对了,市川山城不是若狭的人吗?在若狭武田家干过吧?”大家都对市川山城的履历很是熟悉。

“那就去把大庭弥卫兵叫来,大庭也是若狭人,听说也在武田家干过。”队长大声道。

一听大庭弥卫兵的名字,市川山城不由得焦急起来。因为他们从年少时就相识。而且不仅相识,武田家灭亡后他们还一起走遍天下,共同寻找寄身之所。后来市川山城到了山内家,弥兵卫去了长束家。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是患难与共的铁哥们儿。

(大庭一来,就暴露了。)

市川山城坐到一棵松树根上,擦了擦头上的汗。

“那个……神官先生,干巴巴等着也不是事儿,干脆你唱一段祝词如何?你不是神官吗?祝词应该会唱吧?”

“祝词?”市川不耐烦地站起来,“祝词鄙人当然会。鄙人是神官怎么可能不会?不过祝词是奉给神灵的,若是随便乱唱,说不定会遭天谴呢。”

“说得这么神乎!那怎么办?”

“你们坐下来,让鄙人替诸位祈福武运如何?”

“呵呵,这倒新鲜。”这些武士们都听话地坐了下来。

市川山城来了一段,唱得铿锵有致极为熟练,大家听了都佩服极了。不过他唱的并非祝词,而是市川家祖传的山伏鸣弦文,因节奏相似,听来有点儿祝词的味道。

大庭终于来了。

这位大庭身材高挑,手脚极长,长得跟个长脚蜘蛛似的。

“什么?市川山城被抓到岗哨了?”他不由得对传令兵反问了一句,“确实是市川山城?”

“就因为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才让大庭您去辨认的嘛。”

“那马上走。”他拿起带鞘的太刀,掀开帷幔就往外走。

(放他走!)

他心底里这样决定下来。这个时代的武士充满了个人主义精神。武功也好,名誉也好,都是个人所有,而自己所属的集团利益却并不怎么多去考虑。而且不去考虑也并非不道德之事。所以,大庭弥兵卫放走市川山城可能给“西军”带来的损失,在他心中不如个人的侠义心肠重要。

(山城,久违了,我一定帮你!)

这便是所谓“武人相惜”。借用德川时代的哲学用语,便是武士道。

(此时若是把山城给出卖了,我就是蔫的!)

大庭弥兵卫一步步沉稳走去。这个时代的武士道还仅仅停留在个人美德气节之上。到了岗哨,他急问队长:“那个市川山城在哪里?在哪里?真没想到还能碰上他!”

队长用手一指:“在那棵松树下。”

“哪个哪个?在哪里?”大庭弥兵卫眼睛转来转去,终于发现松树下有个神官模样的人,“那个吗?是那个神官?哎呀,真是很像呢,啊哈哈,太像啦!”

“大庭,难道不是他?”

“不是不是。市川山城没有那个神官那么高的颧骨,眉毛也要粗些。最不一样的是身材,他比我还要高呢。”

“是吗?确实比你高?”

“我老早就认识他了,不会错。一般人找朋友,总喜欢找跟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吧?市川比我要高一点点,肯定不是那个熊样儿啦。”

“可是——”说认识市川的那人道,“他那张脸非常特别,世上怎会有两张?”

“那,你们查查那人右胁下,若是市川山城,一定会有个铁炮疤。他曾被铁炮炸开过,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是那么恶心了。你们查查,若有,就是真正的若狭能登野出身,如今是山内对马守家臣的市川山城了。”

“噢,这个法子好。”他们一齐朝市川冲去,把他的神官衣服脱了个精光,却发现他全身上下都是好好的,一个疤痕都没有。

“难怪,看来认错了。”一群人终于信服。当然,市川本来就没有疤痕,那是大庭使的好计策。

(多谢了!)

市川从岗哨出来时,朝大庭远远投来感激的一瞥,大庭却看向别处,作无知状。

后来关原之战结束后,千代求伊右卫门——那位大庭弥兵卫是咱家的恩人,让他过来做事吧——然后让市川专程去请了他来并授予高禄。

就这样,经历了此番种种危难,市川山城到达大坂千代处时,已经夏日将尽。千代看着市川山城那风尘仆仆的神官模样,不由得泪眼婆娑:“你总算回来了!”

“是……”或许是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位豪杰也是双目噙泪,半晌才抬起头来,“只要在下来了,就决不会把夫人交给那些敌人!”

(伊右卫门真是善良体贴。)

千代大为感动。没有哪个诸侯能够像他那样,因挂念大坂的妻子,特意从阵中抽调出一名高级将领,专程来护她。

“我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如今有你的机智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更安心了。”

“夫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自戮——呃,这是家主的话。”

(若是我死了,伊右卫门会怎样啊?)

思忖间,千代暗暗觉得好笑,他肯定会愁得焦头烂额的。

“夫人,”市川山城道,“若是您有什么万一,那山内家将是一片黑暗啊。”

“胡说!”千代好歹忍住没笑出来。

“是真的。无论家中还是坊间,都这么说的。”

“山城你好傻,连这种谣传也信。”

“……”

“说得我好像是个坏女人似的,尽干些雌鸡报晓、矫枉过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怎么会呢?家中也好坊间也好,从没有人这样说过夫人啊。”

市川山城退出后,换了衣服,整好头发,变回了原本的武士模样,从留守家臣服部喜左卫门那里听来了大坂的近况。他越听越心惊,看来大坂城一方是非要把诸侯的妻儿们掳去城内不可了。

“附近府邸的情况如何?其他各府也都不情愿进入城内吗?”

“好像哪里都不情愿去,但具体情况不甚清楚。”

“去打听!”

“这不成,山城君。你不知道,大坂方在各个角落都设置了岗哨,站岗的人很多,晚上还燃起篝火。他们不光要严厉打击外逃,连彼此间串门都严禁。”

“真的不成?”

“正是,所以我们才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大家的情形都不清楚。”

“那好,天黑后我发射信箭去问。”

待到夜幕降临,这位火箭名手架了个云梯,身手敏捷地爬上大房顶,双腿跨在兽面瓦上坐好,拿大弓朝着四面八方的大名府邸发射信箭。箭上附有一封信函,准确落入了各个府邸的院落。可惜的是,其他大名府邸里这般神勇的强弓手都去了战场,竟没有一家能给个回话。

第二天,大坂城下传出一个令人十分震撼的消息——细川越中守忠兴的夫人,放火烧屋,自杀身亡。

(该如何是好?)

千代嘴唇紧闭,不禁紧张起来,下一个被包围的就是自己家了。

七月十七日夜里九时许,吞没细川府邸的熊熊火焰,在城下南边冲天而起。这天夜里,市川山城在千代房间外大喊“着火了”,千代先没意识到会是这等惨事,问了一句:“哪个方位?”然后只命他们好生防火。

可不久后,市川回话:“在城南玉造口的方位。从火势上看,不会是寻常百姓家。寺院那块地本身就少,也不太可能。大概是大名府邸吧。”

“快拿防火衣来。”千代命道。很快一件妇人用的红黄相间的毛毡防火衣被搬了出来,千代麻利地穿上,道:“家主在外,就由我来发号施令。”她让人在正门背后、正屋前面的前庭里摆好布凳,自己坐了上去,然后下令所有侍女都拿好薙刀。

“把所有门都打开。”

“夫人这是为何?奉行方的西军人数众多,就在街角呢。若是把门都打开,夫人被那些人掳了去可怎么办?”

“就按平常防火的步骤一步步做好就行。”

“可是——”现在已是战前剑拔弩张的局势。如果奉行方的人哗啦啦涌进来,千代会怎样?

“没关系。奉行方若是敢来,那我就奉陪到底。决不给对马守大人的武勇抹黑。”千代虽口中逞强,可膝盖却免不了打颤。

不久门都开了,每处都有人把守,并燃起了篝火。又过了会儿,只听见一些百姓嚷嚷着从门前经过:“着火啦!是细川越中守大人府邸!”

一听细川的名字,千代不由得一惊:

(难道奉行方包围了细川府邸,要强行带走细川夫人,所以双方打斗了起来?)

“山城,快把门关上!”她慌乱道。

“啊哈哈,夫人也有失策的时候嘛。这次确定是要关门?”

“嗯,关门。”千代抢过侍女的薙刀,咚一声倒插在地,站起身来,“怎么样?功夫还不错吧?”

“啊?”市川山城苦笑。

“不过,我膝盖都打颤了。看来战斗呀策略什么的还是留给男人最好。”

“啊哈哈!幸好只是失火。如果是兵戎交接的战斗,那夫人大概得心惊肠子跳了。”

“真的?”千代捂了捂肚子,“还没跳。山城,我看那并非是普通火灾,而是战火。那些官兵,不久后就会来咱们这里的。”

忽然,府邸来了不速之客。山内家后门附近的墙上忽现一个矮小的影子,嗖呼一声落入府邸内侧。

“有贼!”警卫们呼喊着一拥而上。

只见那人打扮得像个连歌宗匠,道:“等等!鄙人虽不请自到,却不会为难贵府。带我去见贵府夫人便可知晓。”

“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六平太吗?”疾步赶到的市川山城苦笑着带他去了千代处。千代也不怕夜露清寒,仍在正门前的布凳上坐着。

“是六平太么?”千代语调有久违的欣慰,只要这位前来,城下的样子也就清楚了。

“哎呀,在下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啊。夫人心忧的可是玉造那边的火?呃——呵呵。”

“有什么好笑的?”

“夫人这一身防火衣很合身嘛。”他说了句风凉话后便告知,果然是细川越中守忠兴的府邸起火了。

“据传闻说细川夫人玉姫自杀了,是让自己家老——小笠原少斋拿了薙刀刺胸而亡的。”

“奉行一方的人包围了细川府邸?”

“是。”

“那位夫人,好像确实是天主教徒吧?”

“正是,人称伽拉莎夫人。就跟夫人您一样,那位伽拉莎夫人也是诸侯夫人中数一数二的美女。”

“是明智光秀的——”

“夫人真是无所不知啊,她正是逆臣明智光秀的女儿。在嫁与细川家不久,其父光秀就挑起了本能寺之变,于是遭到秀吉讨伐,死于山崎。后来细川家为了避嫌,把这位逆臣之女送至丹后国味土野一地的尼庵关了一段时间,待风平浪静之后才接了回来。可谓命运多舛啊。”

“她自杀的情形如何?”

“具体情况还不甚清楚,在下一旦得了消息一定转告夫人。总之,奉行一方的人既然包围了细川家,估计贵府也危险了,不是明日便是后日,请夫人千万小心。六平太所来正是为此。”说罢,六平太再次跳上围墙,消失在暗黑之间。

后来千代听闻了详情。

……

细川家主忠兴极爱妻子阿玉,并由爱生妒,有着近乎病态的嫉妒心。

忠兴作为东征军的一员大将离开大坂时,已经预感到人质事件的发生,对留守老臣小笠原少斋这样说道:“我与石田三成关系很糟。石田要是起事,首先便会找我们家的茬儿,会包围府邸,叫嚣着把夫人交出来。少斋,你会怎么做?”

少斋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忠兴又道:“这时,要杀了夫人。”

他的嫉妒心实属异常。传言从前有一个手下只因为跟阿玉说了句话,就被他杀掉。想着阿玉可能被敌方男人推推搡搡,估计他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的。那还不如干脆——忠兴想到此节——不如让阿玉自杀来得更干脆。

当日奉行一方抓住细川家不放。因为忠兴对妻子超乎寻常的爱以及病态的嫉妒心,在大名中是人尽皆知的事——如果能抓了伽拉莎夫人,那从军中的忠兴定会急火攻心,最终便可能背弃关东——这是奉行一方所打的算盘。

最开始是极为柔和的交涉方式,奉行一方用了一个经常出入细川家的老尼去说服阿玉:“如果夫人不愿意进大坂城,那就不进好了,搬到邻近的府邸去住如何?”所谓邻近的府邸,是宇喜多秀家的府邸,而宇喜多家与细川家有一层联姻关系,这成了老尼说服她的理由。

不过,虽说是亲戚,可宇喜多家如今是奉行方(西军)的人。宇喜多家若是收容了伽拉莎,今后对她怎么裁决那都全凭宇喜多家自己的喜好了。所以,细川家拒绝了这个提议。

于是奉行方只好在七月十七日中午差了正式使者前来,厉声道:“为表明对幼主秀赖公的忠诚顺从,请贵府夫人移步城中。如果胆敢抗令不遵,休怪我们使用兵力。”

留守老臣小笠原少斋道:“还请高抬贵手。家主不在,老臣是决不敢把夫人交到城中的。若是强逼,我们留守之人就算自尽也不会交出来,请明鉴。”

之后小笠原少斋面见夫人,询问夫人意思。伽拉莎道:“我已有心理准备。”她让自己七十余岁的姑母与长子忠隆之妻——加贺前田家来的媳妇去了宇多喜家;接着又叫来名叫“小侍从”的侍女(洗礼名玛丽),命她“把两位小姐带到大坂教会的奥尔冈蒂诺神父处避难”。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三岁,名多良,一个三岁,名万。

另外,伽拉莎还叫来服侍自己二十年、来自娘家的阿霜,道:“我给忠兴家主、忠隆少主写封遗书。阿霜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把遗书带到阵中交与家主。”

处理完这些,她便自己穿好寿衣,进入安置了十字架的房间里,祈求天主原谅自己一生的罪孽。她在这个礼拜室里待了很久,还有一大群侍女们也跟随在后。她的侍女们也大都皈依了天主十字,祈祷着哭作一团——请夫人让我们也随了您去。可伽拉莎坚定拒绝道:“天主不允许殉葬。”

伽拉莎想让自己死得更加庄严一些,命女儿与侍女们全都退出礼拜室,把这里当成自己死的归宿,只留了老臣小笠原少斋一人。

夜里八点,府邸外人声嘈杂起来,包围的人越来越多。

“好像来人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个水泄不通。”少斋语声冷静。拍门的声音震耳欲聋,传入了府邸深处的房间。

“少斋,我死后,你怎么办?”

“切腹随夫人同去。”

“你也皈依天主吧。”

“啊?”

“若是皈依天主,则得神庇佑,不可自杀。你就不用死了。”夫人这样劝道。可少斋苦笑一声,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去皈依天主了,哪怕死后坠入地狱,他少斋也是响当当的一名武士,决不会辱没了武士的德义之名。

“少斋,时辰到了吧。”夫人催促道。少斋拿起薙刀,单膝跪立。两人之间有道隔层,夫人在礼拜室,少斋在隔壁。

夫人洁白的双臂将长长的秀发一圈圈盘起,露出脖子。少斋摇头道:“抱歉夫人,不是这样。”意思是不会取首级。

“那这样可好?”夫人挺胸。少斋半蹲着,举刀齐眉,刃上凛冽的寒光一现——可是,隔层碍事,未能刺到夫人。

“抱歉!”少斋道。若是进入夫人房间倒是好办,可他想到家主忠兴的嫉妒心,只好求夫人道:“在下不能踏入夫人房间,可否请夫人靠近一点?”

“这样?”夫人缓步移近隔层,口里念叨着耶稣、玛利亚、约瑟夫的圣名。

“对不住了!”随着少斋的一声叫喊,薙刀刀刃刺向了她跳动的心脏。

他迅速拿来备好的绢被盖在夫人遗骸上,周围撒上火药,并取下格子窗、纸门板类堆积在遗骸旁,然后点燃了火。火焰迅疾上窜,蔓延到了整个房间。

少斋脱身而出,与同僚河喜多石见一起奔向前庭,打开门,朝着一拥而入的敌兵们道:“你们来迟啦!用你们的脑子想想,日本第一美人、越中守忠兴的妻子,怎会让你们这帮人掳了去?夫人刚刚归天啦!”说罢,两人坐定在门前,扯开胸前衣服,切腹而亡。这时,火势已经窜过一间又一间,黑烟滚滚破顶而出,冲向天际。

据说奉行一方的人被眼前景象惊呆,像潮水一般退回了城内。

千代听闻此事后,对老臣们道:“咱家也学细川家的样子,把硝石、稻草等都搬到府邸里堆起来。”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反正这一手让奉行方进退两难。他们不得不考虑到,若是用强,人质们会个个步了伽拉莎的后尘,所以不得不消停一段时间。

话题回到关东的伊右卫门身上。

征伐上杉的诸军们一队队开出江户,经奥州街道逐渐北上。总人数五万八千的大军,宿宿停停,走得很慢。家康于七月二十一日从江户城出发。当日在鸠谷宿营,二十二日在岩槻城、二十三日在古河。

家康在古河宿营的这日,伊右卫门则在离此地三里之外叫“诸川”的一个村子里宿营。日落不久,只见伊右卫门本营的寺庙山门处站了一个人。看样子是位小个子农夫,戴着个破斗笠,蓬头垢面的模样,与乞丐不相上下。

门前守卫叫他:“走开!”可此人却没听见似的,只顾悠然地解下斗篷的绳索。“天哪,这不是田中孙作君吗?”守卫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

“对。专程从大坂追过来的,赶快通报家主。”

武士们闻讯都赶到门口,孙作被大家簇拥着走进门内,一时间热闹非凡。

“孙作,大坂可有什么动静?”

“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嘴巴很紧。

“哥们儿这么说也不怕伤了情分!都听说大坂的石田治部少辅已经起事,后来怎样了?”

“不清楚。”孙作在屋前洗了脚,没换衣服就进去了。“家主呢?”

“不巧被附近的堀尾大人请去喝茶了,而且刚刚才走,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赶紧叫回来。”孙作面色郑重,不带一丝笑。

“孙作,你可真让人着恼啊!”

“我是紧急特使。”孙作道。

“哦,原来是留守府邸派来的飞脚啊!”

“不,是夫人的专使。”

“啊?”大家都惊得一跳。武将福冈、祖父江等人连忙亲自赶去堀尾阵营处,把伊右卫门叫了回来。大家都很仰慕夫人千代的才情,而伊右卫门自身更是极为重视千代,所以大家都紧张了一回。

伊右卫门回来之前,孙作大概实在是太累,竟趴在了地上。

“你睡会儿如何?”

“不!”他只顾摇头,并告知了老臣这样一段经历。

他这一路来一直跑个不停,还遭遇过凶险。其实在近江与美浓交界处的伊吹山中,他碰到了二十多个山贼。出发前千代曾说——不管碰到什么人,都不可起争执。所以孙作装作害怕的样子,自己把衣服脱了,钱撒了一地,连腰刀都丢给了对方。他在山贼们哄抢钱物之时趁乱逃了出来,头上戴了斗笠手上拿了文书盒,而身上什么都没穿。跑出来后,碰巧遇到一个看似富人家的老头子,于是就抢了老头子的衣服、腰刀、钱包,边跑边穿,这样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家。

“什么?千代的专使?”伊右卫门惊愕道,于是连忙赶回自己阵营。脚步刚踏入山门,境内松下一个黑影便飞身而来,拜伏在伊右卫门面前。

“在下田中孙作。”

“哎呀,你这一路辛苦了,没事就好。”伊右卫门很想早点儿打听千代的安危,可还是强忍着慰问了一遍孙作的苦劳。“途中可遇到什么凶险了吗?”

“遇到了,其实就在伊吹山中……”这个男人也是个不开窍的,见他又要重复一遍刚才的话,福冈等老臣道:“孙作,这事不用提。”使者就该先说正事,这些路途中的旁枝末节以后有时间再聊也不迟。

可是孙作却不依了,他不愧是那个时代的人,一梗脖子道:“这事福冈君你也是不知道的,为何不用提?真让人不痛快!”

温和的伊右卫门这下既得安抚孙作,又得顾及福冈的情绪了。

“详细情况请到方丈室内慢慢说,夫人可安好?”

“嗯。夫人到在下出发时一直安好,之后的情况就不清楚了。”

“之后的情况?”

“是的。在下出发后,夫人所遇情形,在下无从得知。”

“是吗?”伊右卫门露出一张苦瓜脸。

(此人真是个不开窍又不会说话的主啊。)

伊右卫门思忖。说什么之后的情况无从得知,就说一句——是的,一直安好——不就得了吗?后面再加一句——大家的家人,包括足轻兵们的家里人都安好——这样凛凛一句,会提升多少士气,这个傻子怕是从不会考虑的。

(真是个莽汉!人的器量大小就表现在能否体贴入微上,能或不能则人的品性差别就大了。)

伊右卫门甚至又想:

(孙作虽然功劳不小,可加封多少得好好斟酌一番了。)

不过,梗着脖子的孙作此刻却有另一番情绪。

(这个笨蛋大将!)

孙作本来就觉得伊右卫门对自己老婆的态度,实在是有损男人的尊严。更何况他这么千辛万苦突破敌阵来到这里,被问的却是“千代可安好?”作为一军大将,这种问题也太掉价了!

(大半的将士都把妻儿留在了大坂,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都一样牵挂。最高将领的妻子谁都明白很重要,可有他这么劈头盖脸就问的吗?也不怕影响士气!)

总之是各自肚肠。

“就先去方丈室吧。”老臣福冈催促孙作道。

在方丈室内,伊右卫门为阅读千代来信,首先取过了文书盒。

“哎呀,不可,”在侧屋的孙作赶忙摆手制止,“大人,不可啊。”

“为何?”

“文书的事待会儿再说,大人请按顺序来,先看——”孙作靠近伊右卫门,递来一个脏兮兮的斗笠,“先看这个,斗笠!”

“啊?先看斗笠?”伊右卫门拿过来,照孙作所说解开绳索,果然见一封信被编了进去。

(千代还真是心细如针,“花招”繁多哪。)

伊右卫门边想边展开信纸,正是千代的笔迹。上面简洁地记述了石田三成举兵之事与大坂的情况。

(这——三成果真如传闻所说,举兵了啊。)

伊右卫门的表情一瞬间凝固。此事在其他大名阵营里也略有耳闻,但像千代这样有诸侯夫人地位的人来报信还是头一回,而且还附有书信。

(千代,干得漂亮!)

他边想边看,目之所及的一句是:“……请不要担心我的安危,实在不行我就自戮,决不活着落入敌人手中。请夫君不要乱了心神……”

等伊右卫门读完,孙作道:“启禀大人——”

“说。”伊右卫门点头示意,接着又去开文书盒。

“是夫人的吩咐,那个文书盒不可开启。”

“莫名其妙!千代是这样说的?”

“夫人反复嘱咐,就这一点需要口头传达。不可开启文书盒。里面装着一封相同的信件。”

“啊?一样的?”

“是!另外还有城中奉行一方送至各个大名府邸的文书一封。”

“什么样的文书?”

“正如在下刚刚所述,是城中奉行一方送至各个大名府邸的文书。是让各个大名们发誓效忠大坂奉行方。夫人说,大人已是德川方的人,所以不看也罢。”

“然后呢?”

“夫人吩咐,就这样原封不动转交到家康大人手上。”

“哦!”伊右卫门终于弄清楚了千代的“花招”,是个看透了人心以至让人生憎的花招。若是把这文书盒原封不动地交与家康,那家康定然会赞赏伊右卫门的仗义、诚实,感激他全力支持自己。如果看过奉行一方的文书再转交家康,说不定还会被怀疑是经过一番权衡思量才最终下的决定。反正已经决定要跟随家康,那何不原封不动地交与家康呢?这便是千代的攻心术。

而且千代还把讲述自己心境的私信放入文书盒,又把相同的一封编入斗笠绳索。她定是知道,耿直的伊右卫门也只有这些花招可以用了。她什么都替伊右卫门想到了。伊右卫门点点头,立即让人备好马匹,准备前往家康阵中。

在古河宿营的家康,这夜或许是因为太累,很早就用餐就寝了。伊右卫门拿着千代送来的文书盒出现在阵中时,家康已经就寝了一阵子。

“伊右卫门特来拜访!”伊右卫门与平常不同,态度强硬不肯回去。

“别固执了。大人跟咱不同,年纪大了。若是现在去叫醒他,之后一夜说不定就再也睡不着了。”家康手下诸将这样说道。

一听对方这样的劝言,伊右卫门也很是彷徨:“这可怎么办哪!”

诸将见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茫然神色,以为他放弃了拜见家康的念头,安下心来,道:“那就这样吧。对马守大人,您的事我们自会转告,就请等到明天早上吧。”

“那时就晚了!”他故意喃喃了一句,“这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啊?”

“晚一刻,咱们这边就多一刻的不利。若到了明早,说不定一切都迟了。你们可担当得起?”

“那——请稍等。”一人飞奔而去,是去告知家康的谋臣本多佐渡守正信。还好,这位老谋臣还未睡,正用手指蘸着味噌酱,享受睡前美酒。

“噢,是对马守?”正信念叨了一句。他现在左思右想的都是大坂的情势,而伊右卫门此时来访,他凭直觉感到相当重要,于是道:“对马守不是别人,他的品性摆在那儿,这么晚了却固执来拜,定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我——”正信起身,“去叫醒大人。”

正信是唯一一位可以自由出入家康寝室的人。他经过走廊,来到寝室的侧屋,命令执勤门卫道:“拉铃。”

所幸,家康也并未睡着,因为思虑过多。他跟正信一样,在担心大坂的情势。若是三成以秀赖之名起事,大概可以号召很多西部大名,总人数或许会多过家康。

(今夜,伏见的鸟居元忠会不会来报三成举兵之事?)

德川家历代老臣鸟居元忠一直守在伏见城,家康曾命他一得到三成举兵的消息便派使者急速来报。可是如今还没有人来。最好是家康得知了大坂的确切消息之后,对诸侯们说“大坂如何如何”,而不是诸侯们都从大坂府邸各自得知了消息,家康才说,那在统率上是极为失策的一件事。

就这样辗转反侧之间,铃声响了。不一会儿本多正信进来。

“山内对马守要来见我?”家康觉得甚是意外。对马守不是一个在半夜怎么都不听劝,吵嚷着硬要来见的那种人。“弥八郎(正信的通称),看来三成已经举兵了啊。”家康即刻言道。

寺里有个小小的书院。家康脱下睡衣换上常服来到此处,伊右卫门拜伏在地。

“噢,对州大人(伊右卫门),夜里辛苦了。”本来该伊右卫门说的话,让家康说了。这位老人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抓住大名的心。

“内人刚从大坂送来一个文书盒,”伊右卫门递上那个文书盒,“可以详细了解大坂的情势,还请大人亲自过目。”

“还没开封过?”家康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里面肯定有他夫人写的信,说不定还写了些不愿让旁人得知的怨言之类,可这做丈夫的竟这么愣头愣脑转交了过来。

(真是名副其实的耿直啊!)

家康不由得暗暗赞叹。

“对州大人,我曾从织田大人那里听说过你妻子的一些传闻。在还贫寒之际,用黄金十枚买名马的轶事,我还记忆犹新哪。还有,太阁在世时,在聚乐第恭迎天子,你妻子所制的那件华美小袖连天子都十分中意。当时我也陪观过,那种美到现在都忘不了。可是,即便是对州的妻子,也该是有秘密的吧,让我这个旁人先看,怎么过意得去?”

“不不,请大人亲自过目。”伊右卫门只一味地固执己见,神色可怕。

家康见了他的神情,终于答应下来,接过文书盒大声道:“你是决定要站在我这一方了是吧?”家康很是感动,而且不自主地要大声把这种感动说出来。现在跟他一起讨伐上杉的诸位大名,名义上都是从丰臣家借过来的。一旦东西合战,他们究竟是跟随大老家康,还是跟随奉行三成,如今明确表态过的只有藤堂高虎、黑田长政、细川忠兴、池田辉政、浅野幸长,还有一位不在这里的加藤清正,如此而已。其余大名对家康来说都是未知数,他们到底会站在哪边家康也是毫无头绪。而这位旗帜并不鲜明的山内对马守一丰竟让家康来开启自己的家书——以此来表明立场,等于是宣誓。

(这在政治上是大事一件啊!)

家康既是紧张又是感激。

“对州大人的一片好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家康略施一礼,“你总是这样耿直仗义。我已经明了你的心意,这文书盒就请你打开,再念与我听如何?”家康是打算在政治上利用一下这个文书盒。

伊右卫门念了出来:“……即便听闻了奉行一方的反逆行为,也请夫君不要乱了心神。夫君平素心底已有决断,我决不多言。就请夫君顾全对德川大人的忠义节气,好好辅佐大人。”当念至此段时,在座的均是鸦雀无声,感动异常。

伊右卫门退出时,家康还招手叫住他,沉声道:“对马守大人的心,天月可鉴。只要有我德川家在,子子孙孙永不忘怀!”伊右卫门根本没有想到,千代所做的这件事竟有着这么重大的政治意义。

在伊右卫门走后,家康谋臣本多佐渡守正信得了家康的许可,召集了多名使臣,道:“既然对马守的使者都已经到达,那其他诸侯的紧急信使也不远了,引起人心的动摇也在所难免。”

这是自然的。诸侯们的妻儿家小都在大坂,大家都在担心他们的安危——若是就这样跟随德川大人,也许妻子会被杀,一家会绝后的。要是可能,谁都想早日回大坂看看。

带领这群惶惶然的将士去乾坤一掷一争高下,实在是让人顾虑重重。此时,必须要促使他们下定决心。

“那你们就到各个阵营去,告知大坂方面的详情,一切照实说。另外,把山内对马守未开封的文书盒一事也详细告知。如果大家知道连耿直的对马守都死心塌地跟随咱家大人,便会争着来表明忠诚。这种时候人心的躁动不安,其实是很容易凭这些小事一举稳定下来。还有对马守夫人所写的以自杀明志的那段话也要给大家看,这样大部分人都会收敛对妻儿的思念之情了吧。”

“得令!”夜里使者们各自分头跑向四面八方。

就在这之后,另一个重大情报由细川忠兴带到了家康的阵营之中。

“我家内人,”忠兴暗淡的目光在地上游移,“为摆脱石田之手,在府邸放火自杀了。”

家康想到忠兴心中的悲恸,竟是未发一言。许久后,才低头叹道:“还请节哀顺变!”

“内人早就知晓在下心中之意,她一定是为了免除在下辅佐德川大人的后顾之忧,这才取下策自杀而亡的。”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各阵——细川越中守若是能做到——那从军中的诸位大名也只好斩断对大坂妻儿的愁思了。

后来世间有人评论道:“关原之战得胜的首要原因,在于山内对马守夫人与细川越中守夫人深明大义。”

这天夜里,诸阵营也逐渐得知了确切情报。黑田如水夫人与其子长政的夫人,在家臣的护佑下逃离了大坂;加藤清正夫人藏在水桶的夹层内,被搬运到安治川河口,乘船逃离。这些事也在各阵里传开。

(可是千代那之后怎样了?)

伊右卫门极是挂念。

(不过以千代的聪慧,她肯定有办法逃出来,不会自杀的。)

细川府邸燃尽后的数日之间,大坂城下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传闻。“这次是黑田大人的府邸”,“据说奉行方的人已经赶往浅野大人的府邸了”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传闻道:“前田大人的府邸被城里的百名铁炮足轻兵包围,从傍晚到夜间一直不停地遭到扫射。”连千代都信了。

留守家臣市川山城听了这些也不得不担心,道:“大坂看来是待不下去了。在下在奈良有知交,怎么着也得把夫人救出去。夫人能扮作小贩吗?”

“途中一定会败露的。”

“败露就没有办法了。但存了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要赌一把。”

“男人可真喜欢赌啊。”千代笑道,“我是女人,可不太喜欢这些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可能性的赌博,我只考虑有把握的事儿。”

“可是——”不就是因为没有把握才这么苦心竭虑的吗?市川山城气鼓鼓的不再多劝,“那夫人是打算坐在这里迎敌?”

“不。”

“那夫人准备怎么办?”

“我考虑了一下。你能帮忙把府邸里的柴薪、稻草都集中起来吗?”

“这是要干什么?”

“把那些全部堆在大门、正门旁、书院檐下,还有地板下面也塞满。”

“哦,敢情是要借在下的手把府邸烧了?”

“正是。”

“那在下现在就去点火。”

“山城!”千代一脸认真地制止道,“就这么烧了那今晚睡哪儿?”

“那夫人是要——”

“只是堆在那里而已。”千代催促他赶快去。

市川传令下去后,大家连忙在府邸里上上下下窜来窜去,很快就按千代说的办好了。千代巡视了一圈,道:“还不够,要堆得高高的。最好重新堆作井字状,要一点就着,能冲成火柱的那种。”

“夫人,已经没有柴薪啦!”

“那边有松树。庭院里的树也砍了来,不管是萩蒿还是南天竹,全都砍了来。呃不,还是只砍树就好。一定要堆得比府邸还高。”

“明白!”市川山城好像兴趣盎然起来,他在庭院里一面指挥,一面挥舞攻城用的钺斧把树砍倒。接着就有人来把树锯断、砍碎,其他人就专心地堆高。

日暮时分,一切都收拾妥当。新堆砌的柴薪之山成为府邸一大景观。

“已经按吩咐竣工了。”市川山城报告道。千代说了声辛苦以示感谢。

“可是夫人,您这是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千代跟没事儿人似的。

第二天,奉行方又再次派了使者来,是五千石身份的福原佐渡守。这次他带了百余人来,目的自然还是人质一事——要千代“离开府邸移居大坂城内”。

可是这位福原进了门后,眼见着就脸色瘀青起来,连脚都动不了了似的。他见到了柴薪之山。“这是要干什么?”他问山内家的引路人。

“不清楚。是夫人命令这样做的。”

“难道是打算据守抗击?你们府邸有多少人?”

“二十人,而且半数是夫人侍女。所以据守抗击是不太可能的。”山内家的引路人语气不痛不痒,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般。

福原佐渡守决定这次说什么也要带走千代。他跟着引路人进了正门,穿过走廊,来到小书院。从这里可以看见庭院,所有的树都被砍伐了个干净,变作柴薪堆得高高的。而且连小书院的地板下也好像塞满了柴火。若是有硝石引火,这小书院毫无疑问会在瞬间变作一片红莲火海。

“山城,”福原佐渡守叫了一声市川山城的名字,“这是什么?”

“回大人,这是柴薪。”

“我知道!问的是要干什么?”

“不清楚。是夫人的命令。您也知道,我家夫人喜欢新奇的东西,可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们上次的那封文书——”福原换了个话题,“关东的对马守大人还没有回信吗?”

“这事儿我们也是——”市川山城妙语连珠,“望穿秋水,盼一日如隔三秋啊!要让我们说,总是希望家主对马守能与奉行一方同心协力的。”

“噢,是吗?”福原的紧张情绪像是稍稍缓解了一下,“那正好。城里都派了好多次使者前来劝说贵府夫人移居城内了,这事儿该办了吧?”

“我们也回过好多次话了,若是没有关东家主对马守的指示,我们也不好办哪。”

“这可是秀赖大人的要求!”

“是——”市川山城行了个礼,“可是这事儿的确不好办哪。我家夫人已经多次申明,如果没有丈夫的允许,哪怕是京都天子的命令,她也是不会移居别处的。”

“我要见贵府夫人。”福原道。

市川山城前去报了千代,于是千代爽快地来到书院。福原佐渡守再度传达了要求,而千代也再度以相同的理由拒绝。

“福原大人,你还要我说多少次?若是再敢强求,我就只有以死明志了。府邸里一旦起火,相信你也只有陪葬的命了,福原大人!”

一听这话福原佐渡守可吓得不轻,慌里慌张就要告辞,很快就从府邸消失了。

家康二十日宿营在下野小山。这夜,伏见城的历代老臣鸟居元忠派的紧急特使,扮作行脚商人到达家康处。使者名叫浜岛无手右卫门。或许是行程中遭遇了数次磨难的缘故吧,一身衣服破破烂烂,都不成人样儿了。

家康即刻接见,道:“说!”

浜岛无手右卫门拜伏在地,调匀呼吸后说:“大坂诸将,以毛利辉元大人领头,很快就达成阵线。而且奉行一方强行逼迫咱们交出伏见城,被伏见城留守鸟居元忠大人一口回绝了。今后奉行方很可能会领军攻入伏见,料想将有一次激烈的攻防战。”

“伏见城情形如何?”

“因为城中所有人,”无手右卫门转述了城将鸟居元忠的话,“包括足轻兵在内,都决心誓死保卫伏见。请大人无须担心。”

“是吗?”家康点点头。伏见城被夺、鸟居元忠等人的战死,本是预料之中。家康在离开时曾暗中对元忠讲明利害关系,元忠道:“我这个行将入土的老人若是还能发挥余热,替大人带来运气,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大人无须有后顾之忧。”

家康让浜岛无手右卫门回去后,招近臣本多正信、井伊直政前来促膝长谈,互相交换了意见。

“德川夺取天下就在此一举了。”年轻的井伊直政道,“三成举兵可谓天赐良机。古书上有云,天予之而不取反受其咎。如今应该即刻调转方向,挥军西进,统一天下。”

“你还太年轻。”本多正信道,“会津百万石的上杉景胜,已经备好五万大军来应付咱们的攻击。咱们虽有十万,但倘若调转方向挥军西进,上杉的五万大军毫无疑问将从后方追击我方。到时候,我方将面临严峻的夹击之势,前有大坂石田,后有会津上杉,进退两难啊。”

他咽了一口唾液:“更何况,如今跟随大人的诸位大名,受丰臣家恩顾者众多,心底里究竟作何打算并不明朗。就算平素殷勤来访的人,一旦卷入此种事态,变数仍然很大。”他继而又道:“诸位大名的妻儿都在大坂,石田一方要是挟持了她们,并得知关东从军的诸侯铁定站在大人一方,那肯定会毫不留情取了她们性命。诸侯们其实都在担心这个,人心向背说不定会在一夜之间改变。如若率领这样一批随时可能倒戈的诸侯去孤注一掷,实在风险太大。”

“那您认为该如何?”井伊直政问道。

“当下,只有让诸侯先各自回府,以咱家自身的军力守住箱根,抵御大坂军的来袭。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只有在箱根战胜大坂军后,才能在天下打出德川的旗帜,并乘胜追击。”

家康听闻,并未言语。

这天夜里,一位使臣从家康处出发前往先锋诸将的阵营。这是一位叫镇目彦右卫门的马术名人。

只见夜幕中他左手举起火把,右手持鞭,奔往诸将各个阵营门口。他收缰站定,在马上朗声道:“德川大人有令——使臣镇目彦右卫门来报——明日二十五日——清晨卯时——在小山的德川阵营中召开军事会议,请务必参加——”说罢,旋即御马离开,火把的火焰犹如流星飘逸而去。

“大人,明早卯时,在小山阵营召开军事会议。”跑到伊右卫门跟前来报的是乾彦作。

“是吗?”伊右卫门还未入睡。其他阵营的将领们能在今夜入睡的估计不多。“队长以上职位的全部集合!”伊右卫门命道。

很快,大家都聚拢了来,铠甲的摩擦声噌噌作响。伊右卫门在上座。福冈、乾两位首先说明了大坂情势,然后讲出了此次集合的目的——“咱家到底应该如何做,请大家畅所欲言,不要顾忌。”

“不过有一点要申明,”福冈道,“大人已经下定决心,咱家无论碰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与德川大人同命运共甘苦。各位请畅所欲言,咱们该怎么办好。”

大家都沉默着,不过并非恶意,而是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众人心里也有不安,到底跟随德川是对是错?能取胜吗?其实,不只伊右卫门的阵营,其他阵营也是一样,级别越低越觉得不安——奉行方兴许强多了——这种心绪或多或少都存在着。

奉行方毕竟掌握着一座坚固的大坂城,而且有幼主秀赖这面旗帜,能够以秀赖的名义发出各种军令。据说大坂城已经招揽了很多大名,人数、规模都远远超过德川方。

更何况,包括足轻兵在内,大多数将士的妻儿都身在大坂——还是加入奉行一方更妥当——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另外还有一重担心,就是会津的上杉。

(现在咱们是受前后夹击的态势。东部的上杉与西部的奉行之间飘来荡去的,不就是咱们十万余人吗?)

“我来说一句。”后排座位上响起一个声音,是一位名叫渡边笑右卫门的武士,“刚才听福冈大人说,家主的意思是要靠德川大人来开拓家运,可试问德川大人的胜算有几成呢?”

“你是笑右卫门吧?”伊右卫门坐直身子问道。

“是,在下笑右卫门。”

“笑右卫门,你是在担心什么?”伊右卫门亲切问道。伊右卫门此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无超群的才智,所以以善听来达到高人一等的能力。他对部下所说的话连毫无用处的都会点头致意,因此部下们也少有怯场的人。

“前方的敌人,是百万石的上杉。上杉家自谦信公以来,一直以兵马强悍名扬天下,主将景胜、家老直江山城守都是赫赫有名的猛将。大坂方面又有石田三成,恰与会津的上杉景胜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德川大人虽然老练,但前有狼后有虎,谁都无法保证有十成的把握赢得胜利。大人若是押错了宝,家运可就尽了。”

这番话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却也情有可原。上杉家是正面之敌,关于上杉家动静的情报、流言甚多,因此自然容易过度考虑这些情报,来对事物加以判断。

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曾给家康下过檄文,还在领国内修筑新城,准备引家康入彀一决高下。而且上杉景胜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与家康此战是正义之战,我从未考虑过胜败。诸位,无论是历代老臣还是过去的功臣,抑或只是浪人,若是不愿跟我,我定然允诺。”由此,一举团结了众人之心。而这些情报都顺利传到了德川方。

另外上杉景胜还亲自轻装上阵,去预定战场白河附近勘察地形。回城后,他把主要将领召集到亡父谦信的菩提寺雪洞庵毗沙门堂,道:“这次作战并非是为了私怨。内府(家康)去年无端罢黜了奉行石田三成与浅野弹正,而且对咱们上杉家也是百般刁难。是可忍孰不可忍!到了咱们武士请命的时候了,咱们就去跟内府一决雌雄!咱们年少时起,从来都是百战百胜,这次决战也是一样,卑怯叛逃者斩,直勇有功者赏!你们可愿与我同死白河口?!就让毗沙门天王与亡父谦信公做个见证,咱们就此定下誓约!”

说罢,景胜割破手指写下血书,其余诸将也都肃然跟从,立下血誓。连下级武士也都喝了毗沙门堂的神水发誓决一死战。也就是说,他们都成了敢死将士。所有人都誓死决战,没有其他军团强得过这种敢死军团。

更何况参谋长直江山城守还详细做过说明,让大家对此战的胜利充满希望:“若要预测胜负,毫无疑问,胜利是属于咱们的!本来攻城就比守城所需兵力多得多,五倍至十倍不等。哪怕他家康智谋无双,会神机妙算,他也只有不到十万人马,想攻破咱们五万守城兵是不可能的事。”

景胜与直江山城守的作战计划,是将敌军引入白河之南的革笼原,再一举歼灭。革笼原是个宽阔的盆地,是大军一决雌雄的好所在。他们让原上民家迁移至别处,为避免敌军拿民居当据点,放火烧掉了所有民居,连杂木丛都不剩一堆。

伊右卫门等人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人。

“敢问大人,德川大人有把握取胜吗?”渡边笑右卫门问道。他语音刚落,满堂唏嘘之声顿起。伊右卫门仔仔细细观察着这一切,默不作声,只一双眼睛在动。他一张张脸看过去,有的人一碰到他的眼神便缩了回去。

(看来大家都很不安啊。)

笑右卫门的这段发言便是这种不安的代表。平定这种唏嘘之声、使家臣团众人们团结一心,正是大将伊右卫门分内的工作。

(说什么好?)

不知道。若不小心说得迂腐了些,反而会令家臣们乱上添乱。若是千代,在此种场合会怎么说呢?伊右卫门根本没法儿预言德川大人能不能取胜。

取胜的条件有三点,伊右卫门思忖:

(首先,德川大人是有能的军略家,曾在小牧、长久手之战使太阁都一败涂地。)

而敌方的石田三成几乎没什么军功。况且被立为敌方总帅的毛利辉元,是名家的第三代,很是凡庸,对家康几乎不构成威胁。

其次,是身家大小。家康坐拥关东二百五十万石,是大大名,而三成不过江州佐和山二十万石而已,完全没法儿比。如若动员天下诸侯,两者信用有云泥之差。

(或许,会回到战国时代吧。)

伊右卫门思前想后,若是天下再次大乱,还是应该择明主而仕,拥戴有统率能力的大家,来开拓自家命运。这才是战国时代的常识。

第三,如今各种各样的情报纷至沓来,可有一点相当重要。过去受丰臣恩顾的武将中,与秀吉之缘越深则越是家康一派。比如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加藤嘉明、黑田长政、浅野幸长、细川忠兴……同时,他们也都是秀吉正妻北政所所钟爱的武将。

(莫非是北政所夫人在暗中指挥大家加入德川一方?)

这种猜度并非无中生有。北政所认为家康是最为正直仗义的人,她想依靠家康来拥立丰臣家,这点伊右卫门也清楚。

(说不定就是那一位利用自身影响,劝说加藤清正等人站到德川一边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殷勤到访家康府上的武将人数实际上会比伊右卫门所知的更多。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会赢。因为西军亦有利点,如果只考虑西军之利,很容易推论出石田一方的西军会取得压倒性胜利的结果。

(不能只考虑敌军长处。)

伊右卫门思忖。伊右卫门从一名织田家的下级武士时起,经历了数不清的劫难,才最终铭记了这个自身的教训。

(真正的战事不是纸上谈兵,不战是不知道结果的。就跟赌博一样。)

而且伊右卫门从来就相信自己有福星高照。从前跟随信长,之后成为秀吉下属,除了小牧、长久手的失败以外,打的都是胜仗。不是因为伊右卫门厉害,而是最高指挥官引导了胜利。

(俺就是运气好啊!)

这次跟随德川大人一定也是一样!

“没有——”伊右卫门大声道。在座的诸位一听,惊得面面相觑。“没有胜算。”伊右卫门少见地扫视了一圈,不带任何表情,只目光的余晖闪闪发亮。众人沉寂下来,都屏息注视着他。

“德川大人能否得胜,谁都不清楚。若是结果一清二楚,那还需要打什么仗?”伊右卫门的语气里像是充满了愤懑与不平。不过,他的心里装的并非此类情绪,他只是极为认真地在思索,就宛若是在说些对神祈祷的话一般。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再次用目光横扫所有人,道:“是咱们要让德川大人取胜!”

所有人都若有所思,接着扬起脸来,所有人都是一个表情!

(成功了!)

伊右卫门终于安下心来,心底里长长吐了口气。在这个最为紧要的关头,一家上下终于团结一心!

“俺比在座的哪位厮杀过的战场都多。”伊右卫门微笑道。事实就是如此,这个时代的大名大都是创业的英雄,无论经验、指挥能力还是对情势的判断能力,自然都比家臣高些。“俺经历无数战事,得到的一条最为重要的经验便是:无论处于何等苦境,都要相信咱们自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俺要用这一战来开拓山内家运,大家也要抓住机遇好好开拓自己的家运!如果俺不幸战死,就拥立俺弟之子忠义(国松)为家主。如果诸位战死,俺一定会扶持你们的孩子!”

伊右卫门的话激昂了自己,他继续道:“若是没有孩子,就扶持兄弟。若是没有兄弟,就遍寻亲戚。俺一定会让你们的功劳传承下去,决不辜负诸位!俺会死战到底!大家也跟我死战到底如何?!”

所有人都跪拜在地。

伊右卫门觉得似乎说多了点儿。这种场合,“家主”的话还是越少越能留有感动的余地。其余的让家老去说就好了。于是他调转语气,问道:“笑右卫门,你可明白了?”面露微笑。

笑右卫门当然是毫无异议跪拜在地,双肩因激动而微颤。

(为了这位名将,便是死也值了!)

这是此刻笑右卫门的心思。

说实话,此夜的伊右卫门的确配得上名将这个称谓。随后,他遣散诸位,回房休息去了。

(距天亮还有些时辰。)

他脱光衣服钻进被子,明晨还有军议。

(怎么都得睡一会儿。)

他闭上双眼,明晨的军议,他得比任何人都思虑清晰。

军议、军议,此刻伊右卫门的声声呼吸里绕不开这两个字。这位从来都沉默寡言而且资质平庸的男子,迄今为止在任何军议里都没怎么发言,总是一副在角落里沉默着的样子。

(不过,这次军议,俺要发言,一定要让众人刮目相看。)

他这样为自己打气。虽然不过仍是区区六万石,但他预感到该轮到自己来撼动天下的杠杆了,一小段就好。其实,山内对马守一丰,此刻虽不是大人物,却已不再是小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