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的一生和决定其后世名声的关键,在于一乘寺的决斗。因为这一战让他从此名闻天下。

关于这一点颇值得我们思考:能有这个机会,是因为武藏天生的幸运呢?还是说此一幸运并非自然到来,而是武藏惨淡经营的结果呢?

总之绝非偶然。

※※※

此时的吉冈武术所一阵大乱。当家的清十郎被某个无名剑客给打成了废人,其弟弟传七郎也因复仇失败一命归西。

“而且都只是一招见胜负,真叫人不甘心!”

其他族人与门徒聚集在西洞院的吉冈家。有的人痛哭,有的人愤怒。在这种情形下,不论中外,人们难免表现出中世纪人特有的激烈情感(尽管时代已经进入了近世,但人心激动多半还保有中世纪风)。

其中也有冷静之士。

“接受一介无名武术者的挑战也太轻率了!堂堂武术所的一家之主竟然如此轻率,真叫人无话可说!”

说的也是,的确是太轻率了。

本来浪迹天涯的学武之人为了一夕成名,都想找名流挑战。只要获胜,单凭一次的比斗就能赢得超越该名流的名声。

而名流──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武术家拥有比吉冈家更古典的权威了──是绝对不该接受挑战的。

──名流不竞胜负。

此乃当时任何一种艺术(技艺)名家所坚持的铁则。否则苦心经营的权威就会毁于一旦。

话又说回来,就连武藏三十岁之后也极力避免与人拼胜负。日后武藏栖身在丰后(大分县)小笠原家家臣岛村十郎左卫门方处时,曾有一名叫青木某的年轻学武之人来访。

──恳请指教有关武术之事。

青木说明来意时,将一把木刀置于行李之上。武藏眼尖看到了问:

“那把木刀是你的吗?”

“是的。”

青木回答。青木的木刀带环上缠著红色穗子,武藏看了似乎很不以为然。

“那个红色带环是甚么意思?”

“只是装饰罢了。”

青木表示这把木刀是他周游诸国比试时用的武器。

武藏一听到“比试”的字眼便露出意外的反应。猛然起身,叫来身旁服侍的小童(岛村家的),将一颗饭粒置于其前发发束上。

“你看仔细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后退跳高五尺、抽出大刀、向上一举、弯腰、如电光火击般挥刀而下。

“看!”

武藏收刀后说。

小童发束上的饭粒一分为二,而小童自然是安好无恙。

“看著!你给我看清楚!”

武藏将那颗饭粒黏在青木某的鼻头上,发出野兽般(武藏的声音宏亮,据说连梁上灰尘都会为之震动)的声音说:

“尽管我拥有这种身手,也不会轻易答应比试。因为对手不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武藏在他三十岁之前几乎完成了人生中的主要胜负,却在而立之年以后才开始领悟武术的可怕。对于将如何克服武术的可怕作为自己三十岁之后人生课题的武藏而言,一个初学武术的剑客随随便便就把胜负、比试挂在嘴巴上的行径,应该会让他气愤地想杀了对方吧。

不过这个时期的武藏不一样。他全心只想测试自己的剑技,一意只想打开自己的剑名,甚至以生命作赌也不足惜。任何一个世界、任何一种范畴的学艺之人,肯定都有过这样的一段时期吧。

──所以只能说是愚蠢之至。

吉冈家冷静的旁观者如是说。

“那家伙渴望求得名声,一如饿虎一般。所以不管对方如何挑衅,当家的应该深思熟虑,尽量避开才对。”

其他的人也说。

“你说的是马后炮,当时的情况根本就不容许。”

谁叫武藏战书下得太猛。当初吉冈家获知该武术牢人前来挑战时,同样的挑战书内容早已揭橥在三条大桥的告示之上,广为人知。而且对方还要求:

──写在告示上。

一旦吉冈家拒绝将成为天下的笑柄,武藏此举做实了吉冈家非接受不可。虽说是老奸巨猾,却是身为武术家所不可或缺的文韬武略!

“现在说这些已无济于事。当初告示贴出时,就应该在回复前找到对方私下解决,这才是所谓的武略,不是吗?”

跟对方决斗,杀死对方,然后再回复在告示之上,行个瞒天过海之招。反正死掉的人已无法出面。只要对方不出面,

──武藏想来是怕了。

贴出如此告示,岂不增添吉冈武术之威名呢。这才是名流、权威的处世智慧。吉冈家的耆老表示。

但有人反驳说:

“那家伙才不会上当的。”

武藏早就算计到这一点,一贴完告示便隐身不见。完全不知他的藏身之处,吉冈家想找也无从找起。所有的计谋都在那个狡狯的男人布局之前形同虚设。换言之,吉冈家在比武之前的斗智便已经败北了。

吉冈家中议论纷纷。

“既然如此,我们吉冈家势必要找到那个牢人报仇!”

的确只能如此了。

此事对吉冈家极其不名誉,对武藏而言却是极大的荣耀。他将周游各国到处称说吧!为了不让丑闻扩散,只好杀人灭口以求一劳永逸。

“看来只有这么做了。”

连冷静之士也同意了。吉冈家立刻开始筹划,慎重一如出征。面对单枪匹马的武藏,吉冈家设想的竟是合战的规模。

首先得先决定统帅。

清十郎有子名曰又七郎,还是个幼童。吉冈家决定让他披挂上阵领导复仇,随侍在旁的家族、门徒在百人上下。使用的武器除了武士刀,甚至连长枪、长刀、铁炮组和弓箭组都派上用场。

于是吉冈家正式对武藏下了战书,地点指定在:

“洛北一乘寺垂松前”。

这个时期,武藏完全不避讳让吉冈家知道自己的宿处。他判断不需藏身也不会有危险了。事到如今,吉冈家再要冷不防地耍花招也不为社会所容。武藏看穿了这一点。在他的武术中,称呼这种眼光为:

“洞悉”。

是他得意的术语之一。他在武术书上还用到“敌手”这个字眼。总之武藏在京都街头收下了吉冈家的挑战书。这个时期的武藏身边已经有几名在京都收纳的门徒,他们随时会将吉冈家的动静知会给武藏,因此武藏很清楚对方的阵容。

“到时候我们也愿意上场帮忙。”

门徒向二十一岁的师父提出了请求,可是武藏没有答应。

“我自己一个人去!”

其表面理由是:“多数人的争斗恐怕会招致官方的干涉”,但其实另有原因。武藏认为单枪匹马赴战的好处是容易混在众多的敌军中不容易被发现。而且一旦输了,因为是一个人所以无损于名誉。万一获胜了,那“孤剑制服百人”的威名将增添他多少荣耀呢?

“时间定在清晨。”

武藏如是指定。

※※※

武藏事先探查过敌手指定的洛北一乘寺村的地理形势。

假如以京都的三条大桥站起点,大约有两里的距离吧。雾气很浓。

大雾涌自瓜生山。瓜生山是位于京都东山连峰北边的高地,继续向北延伸到尾根便是叡山了。

一乘寺在瓜生山的山麓,前面是向西缓慢倾斜的原野。山麓有许多竹丛,村落沿著山麓的街道而建,街道在村中变成了三叉路。三叉路口上有一棵名为垂松的老树,低垂的枝叶饶具风情,远看就像是顶巨大的斗笠。

(沿著三叉路上肯定埋伏了许多吉冈家人。)

吉冈家的阵营当然会设在三叉路口的垂松附近,而且还会摆张供统帅使用的幼童床几(译注:一种可折叠的行军椅)。武藏不仅刀法卓越,又拥有谋略之材,脑海中自然能想像得到敌手在现场的布阵种种。但是他不敢掉以轻心,还亲赴垂松附近观察地形和体会光线的变化。夜晚,他用皮肤感受一乘寺的黑暗;清晨迎接朝阳,凝视阳光的照射,直到身体和感觉完全熟悉了日正当中下的地形。武藏一向对光线很敏感,在他的著作《五轮书》中也有以下的两个章节:

──所谓动影。

──所谓摇影。

他说:“影者阳光之蔽(光线)也”。既说明是现实的光线,又融合了一些象征性的意味。总之武藏的准备万全

吉冈家似乎有点自恃人多。

“怕甚么?这次准是我们赢。”吉冈家上上下下都这么想。他们从前一晚就聚集在西洞院的吉冈家,枪炮、弓箭等武器则先行送往京都北郊。为了避免官方注意,他们在市区内只做一般打扮,也不成群结队,而是三三五五漫步前去。

──武藏那里会来多少人呢?

这是他们唯一关心的问题。

“五十人还是七十人呢?”

彼此窃窃私议。事实上也有许多来自武藏身边的传闻。这一点应该也是武藏的计谋或是欺敌的骗术吧。为了造成吉冈家产生敌方人众的幻影,不得不如此故布疑阵。

※※※

然而武藏却是在午夜里一个人从京都出发,他不能让吉冈家发现自己形单影只的样子。

所幸从京都到一乘寺,也可以穿越东山前往。走进南禅寺后山的小路里,隐藏在树林间便能避人耳目。穿越大文字山,途中走下地藏谷,然后爬上谷南的斜坡向北行。

中间好像有经过一间神社。从跟武藏有关的任何一本书都会提到此事看来,五藏一生中肯定经常提起这段往事。

社殿前垂挂著鳄嘴铃的拉绳。武藏在社殿整好草鞋,前进几步,执起了神前的拉绳,正准备摇响鳄嘴铃时,

(算了!)

武藏心想。当时的日本人经过了战国时期后,已经不再像中世纪初期的人们那么地信仰超自然力。一方面认为神佛并不存在,另一方面却又抛不去求神拜佛寻求庇祐心理。这种半信半疑显示了人性的弱点。这位思绪符合武术合理性的年轻人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如果不能战胜自己的弱点,又如何能赢得决斗!

(且不论神佛之力可恃与否,问题在于试图想凭借神佛力量的自己,已显现弱点。)

这名决斗的技术者心想。他在晚年的箴言《独行道》中写下:

──尊敬佛神但不依恃佛神。

寻求依恃的心理弱点正是武术世界的通敌。

※※※

吉冈家群众全员到齐一乘寺,是在黎明之前。

天色还很暗。

族中耆老开始发号施令。

※※※

“让又七郎少爷坐在这里吧。”

他指著松树下的床几,让幼主坐在其上。

“弓箭手去那!枪炮手在这!”

耆老下令。将部份兵力埋伏在三方的道路上,管他武藏从哪里出现都能应付。垂松下安置好主力兼预备的人数后,又派员到三方道路侦查。

然而毕竟是在黑暗中,人员移动不如指令般顺利,只见到处都是亮晃晃的火把左来右去。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有人如此闲聊。可见得人员调度的纪律松散。

“就算到了天亮,武藏还是会迟到。”

过去有两三次,武藏就是靠著迟到赴约取胜。

“那个男人老是用这招,想要扰乱我们的心绪。”

或许就是因为心中有了“这一次迟到的招数不管用了”的想法,自然动作也跟著放松了吧。而且众人都以为:

“反正那个狡猾的男人一定要到日上三竿才会出现。”

没想到武藏早在他们没来之前就已经守在那里。守在垂松树下。

“又七郎少爷,请坐在这里。”

耆老一手拿著床几,一手拉著幼主的手,才将床几安放在松树下时,看见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

没有其他人注意到。武藏穿著皮裤,衣袖用绳子缠了起来,额头上绑著一条止汗的柿色手巾。

手上拿著刀长三尺八分的大刀,和他高大的身形相得益彰。他挺立在幼童面前,轻声说:

“吉冈少爷,你来晚了。敝人在此静候多时,我就是武藏。”

幼童还来不及惊吓,首级已飞向天际。

武藏立刻转身跳向黑暗中,一人、两人、三人,一刀挥砍一人,如同踩著斜坡而上地飞跃离去,经过了村落,窜进了山中。不过才是眨几下眼睛的时间,武藏已经消失。而吉冈家真正开始乱了方寸则是在敌人消失之后。

※※※

武藏直接就离开了京都。所到之处都自称:

──我和吉冈家的百人对决,我赢了。

事实真是如此吗?吉冈家的确部署了将近百人的兵力,甚至还动用了弓箭枪炮。而且也输了,因为他们的统帅被砍了头。

就算他们的统帅是个幼童,毕竟也是吉冈一族奉为将领的唯一领袖。只要自古以来“斩杀统帅便赢得胜利”的规定还在,武藏的说法就没有问题。

没有比无能更悲惨的了。吉冈家确实为了对付武藏而大费周章,武藏则是运用谋略改变了事实。他可不只是一介武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