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比试,随著藩主细川忠兴的亲口应允,消息不仅传遍细川家,连城下城外都有所听闻。只是对决的双方当事人武藏和小次郎,彼此都未见过面。

“是否该让他们二人见见面呢?”

这是居中的长冈佐渡兴长等人当下的课题。可是事情已发展到如此状况,再要安排让两人见面显得很不自然。于是决定:

“还是看当事人自己的意见吧。”

首先派人去问佐佐木小次郎。因为小次郎既然身为细川家的家臣,也就是“主”。在野的武藏则是“从”。

“没有必要。”

小次郎回复说。这种高傲昂然的态度正是武术家所该有的吧。然而小次郎对于武藏的一切都已知悉。包括他的刀术、过去比试的方法、习惯等种种。他的手下在搜集资讯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兴长也派人去问武藏。

“见与不见,我都可以。”

这是武藏的回复。这两种回复无巧不巧地暗示了双方武术体系基本点的不同。结果兴长尊重小次郎不需见面的意见,于是两人决斗前难得的见面机会就这样没有了。

之后中间人又派人来找武藏询问:

“使用甚么兵器?”

小次郎已表示要用真剑上场,想来用的应该就是背在肩上的长刀“晒衣竿”吧。但武藏回答:

“我用甚么都可以。佐佐木大人决定用真剑,我也没意见。那我就使用武士刀吧。”

“请问是甚么样的武士刀?”

来人问。但武藏默不作声。事前告知武士刀种类的比试,就他的武术观来看算不得武术。他所认定的武术不是在比试场上的竞赛,而是将格局拉到和天地同宽,不应该受到这种琐碎的人为限制才对。

“只要回报说是武士刀就够了。我用的是武士刀。”

武藏眯著眼只微微露出眼瞳回答。这个喜欢思考的男人认为武术是在不动之中的变幻,变幻之中的不动。

隔天,武藏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南下出城,走进山路爬上低缓的山坡,眼前可看到福智山的山顶。

没有告知去向,像这样甚么都不说,就是他的武术原则。身为一名一对一武士刀对决的技术者,他其实很讨厌如此被界定的自己。为了让自己有深度,他想成为思想家;为了扩展自己的格局,也想成为军略家。他之所以南下出城走进山路,应该跟他的策略有关。擅用谋略这点,使得其他武术家认为他不够光明正大,甚至连后世讨厌武藏的人们也认定他为人奸诈。

──只要顺著这山路继续往南爬上三里路,应该就能看到小次郎吧。

他心中充满了期待。

武藏的脚下有河川流动,悠然向北流。

河川名为紫川,大概是因为根据河川深渊的水色之浓而命名的吧。又名蒲生川。河川北流,在入海处形成了小仓平原,其源头就是福智山,武藏正往那里前进。福智山中有瀑布,当地人称为菅生瀑布。就在瀑布旁将有事情发生。

这要从昨天说起。

武藏寄居的井户龟右卫门家,每天都有和武藏同乡的新免武士前来聚集谈论比试的话题。

对武藏来说,固然很高兴有人支持他,但旁观者说的话只有徒增烦闷,让心情更加沉重。新免武士们也有所察觉,来了也不要求一定要跟武藏见面,而是坐在长廊和龟右卫门聊天,只是说话的声音很大。

“岩流小次郎明天还是后天,说是要到菅生瀑布去办事。”

在房间里的武藏听到了这句话。武藏暗自认定小次郎要办的事应该是“传授印可”。

印可原本是佛教用语,尤其是禅宗很重视,当弟子悟道时,宗师便会说:

汝有成。

让弟子继承自己的法统。印可的标志视情况而定,有的师父会从火盆里取出烧热的火筷或脱下衣服相赠,也有赠与鼻纸(译注:擤鼻子用的纸张,卫生纸)的。这是禅宗的习惯,武术也借用了。武术上的传授印可就是教授绝技。小次郎将在菅生山里进行。他为了不让外人看到秘密招式,所以才会故意选在深山的吧!

(原来小次郎是这种人呀。)

武藏觉得好笑。所谓印可在禅宗的传统之中也是很粗略的,称不上是一种仪式。可是小次郎却煞有介事地选在深山飞瀑的岩石上,将其仪式化,而且搞得像是秘密仪式一般。这种夸大的神秘主义可说是传授武术者的通病,小次郎竟然也是一样。武藏一直以为小次郎应该不会和其他人一样,会排除这些愚劣的形式,看来他错看了。

原来也是个标新立异的俗人。

小次郎的标新立异是否和他的武术思想没有关系呢?

(可是就在比试之前……)

武藏心想。刻意进行印可传授的动作,是否意味著小次郎已做好死亡的准备?他决定赴死了吗?为甚么小次郎要急著做那种随时都能做的事呢?是甚么动摇了小次郎的心境呢?

武藏想了许多。

而他最想要的就是亲自看一眼这个敌手。比试之前应该先看一眼敌手的样子才对。抱著这样的想法,武藏走在山路上。但武藏并不打算看到传授长刀密招的地点,他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而且武藏也很忌讳自己的行为变成了窥探别人秘密的鼠贼一样。

武藏寻找藏身地点。在前往瀑布的途中,有一片被杂木掩盖的阴暗处,他决定在那里等候。眼前是沿著溪流的上坡小路,小次郎往返时都会经过这里吧?

※※※

小次郎早在武藏进入山里以前就已经来到瀑布口了。

他坐在岩石上,岩石下面坐著三名门徒。小次郎首先递给他们熊野誓纸(译注:印有纪州熊野神社牛王宝印的纸张,据说具有神力),上面写著“岩流密招即便是父母亲兄弟亦不能知道”。

“其他流派,印可只能一国传一人。”

小次郎说。印可只传给道统的继承人,上面纪录了道统的系谱。获得印可表示可以身为岩流宗师广收门徒。因此不能随便授与,不论是在播摩还是丰前都只能传授一人。同国之中若是有多人继承道统会制造无用的竞争,所以通常会限定一国一人。

“可是我不这么想。为了让岩流派能更为扩大,所以我才将印可传授给你们三人。”

说完便沉默不语。从小次郎这段简短的话语中猜测,只能说他在心中已做好一死的准备。就算在死亡机率二分之一的比试中丧命,为了能让自己开创的武术永续长存,他做出了如此举动。

该传授的长刀密招是虎切刀,也就是俗称回燕的招数。接受传授的一名徒弟担任仕太刀的脚色,演练给小次郎看。

“我开始口传……”

小次郎解说施展招数的奥妙。之所以口传,是因为任何技艺的传授都不允许用书写的方式。门徒们专心地看著小次郎的嘴。

背后瀑布撼动了嫩叶掉落林间,水花如暴雨般打在小次郎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打湿了。

“早在应永年间……”

小次郎说。应永(译注:一三九四─一四二八)是战国初期的年号。周防(山口县)英雄大内盛见渡过下关海峡收服了九州一带。他一完成征服大业,为了慰劳幕僚和将士们,他踏入此深山,在这瀑布前铺设栈板,举办酒宴。酒宴丝毫不见猥亵,而是吟咏当时流行歌谣、诗歌,比赛作和歌等风雅活动。佐佐木小次郎诉说了一段昔日美谈。

“所以我才会选择这个地方。”

越前朝仓氏于战国期将京都文化移植到一乘谷。因为他是来自这样的一乘谷,所以拥有和其他武术家不同的内涵吧。

结束之后,他从岩石上跳下来。

“这么一来我已经了无遗憾了。”

门徒听到小次郎意外说出的话,不禁制止说:

“师父您怎么这么说!还没让那个四处流浪的播州人见试师父的剑术,就先认为他的光芒耀眼,岂非不战而屈吗?”

“看来你现在对武术还是不甚了解。”

小次郎一边从树根上下来,一边说著,武术没有绝对的强者。强者也可能因为疏失而败给弱者。武术的好玩跟可怕,就在于这种深不可测的微妙处。

小次郎的言下之意是说:这场和那个播州人的对决,自己未必一定赢。

师徒四人走在伐木的山路上,不久之后途中的水面变宽了。道路消失在河川里,接下来只能踩著河川的砂地和石头跳跃前进。小次郎率先跳上石头。

(就是他吗?)

武藏看见刚刚的光景。他躺在山腰的树林间,枕著手臂悠然欣赏满山新绿的嫩叶。假如他始终漫不经心地欣赏风景,小次郎肯定会听见他的声响。他只要一动,小次郎就会发觉。

事实上眼前的小次郎在石头上突然停顿了一下,转过头问身后的门徒:

──你们刚才说了甚么吗?

徒弟们似乎大声回答了甚么,但声音被湍急的流水声所掩盖,武藏无法听见。小次郎环视过整个山谷后,立刻又跳往下一个石头。身影终于消失在武藏的视野之外。

换句话说,武藏只是瞥见了一眼,但已足够。对于小次郎的了解,虽然只是瞥见几个瞬间,却已烙印在武藏的视网膜上成为生动的影像。反而再多看几眼,会混淆了自己对小次郎的判断。

武藏在日落之前一直保持该姿势。好不容易起身了,仍不愿意踏上小次郎走过的路。他担心万一小次郎发现了,正埋伏在路上准备暗算他。

可是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只有这条鹿走的小径。武藏只好沿著这条鹿径下山。

隔天,也就是四月二十日,井户龟右卫门来到家老长冈兴长官邸,请示比试的日期和地点。

“明日,辰时(早上八点)。”

不给太多准备时间,临时通知日期和地点,可说是武术比试的惯例。

地点定在船岛。

这个日后被称为岩流岛的岩礁,浮凸在关门海峡上,与其说是小岛,更像是块沙洲,无人居住。

整个岛地面平坦,北侧较高,种有松树、山桃,其他平地只能长些杂草。退潮时,低地海边便出现整片的浅滩。

“去船岛的方法……”

井户龟右卫门对武藏说,佐佐木小次郎将搭藩主的船过去;但藩主本人不会莅临。武藏就搭家老长冈兴长大人的船去。从小仓到小岛大约有一里。这样了解吗?

“了解。”

“比试的监察人员,家老大人会亲自指定,还有现场警备的人数。其他闲杂人等当天不得前往船岛。我也不会去,新免伙伴们也得避嫌。对方佐佐木小次郎的门徒也是一样。总之就是不让同一阵线或看热闹的人前往。”

目的是为了避免比试后,因为相互怨恨造成的事故。

“我曾经去过船岛。”

“甚么时候的事?”

“山桃成熟时,我曾经去过。海风吹过的山桃真是好吃。”

龟右卫门立刻打断武藏说:

“别提了。今晚必须住在家老大人的官邸,我也同行。”

“不能就住在你家吗?”

武藏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快。龟右卫门误会了他的表情。

“不是的,并不是对你有所担心。”

龟右卫门的意思是说上面并非担心武藏会逃跑。但真正情况却稍有出入,事实上是因为小次郎对长冈兴长的请求。

“对方经常在比试时迟到。为了避免当天发生同样情况,敢请大人(兴长)多加留意。”

小次郎如此请求。

长冈兴长心想就让武藏住在自己家里,隔天早晨也同搭一条船去就好了。

龟右卫门说完比试的事后没多久,

“我出去一下。”

武藏只对井户家的老仆人交代一声,没带走行李便外出了。时间是早上八点左右。结果到了傍晚也不见人影,入夜后也没有回来。

──去哪里了呢?

龟右卫门派人到城下去找没找到,武藏也没去新免武士等人的住处。龟右卫门十分紧张,最后只能到家老官邸,挥汗如雨地报告此事。

“今天早上他人怎么样?有没有甚么可疑的举动?”

“他应该是不会。”

龟右卫门表示武藏的样子跟平常没甚么两样。

“看来也只能相信他了。”

兴长说。然而这场比试是藩主应允的,如果武藏临阵脱逃,那么兴长的出丑和丢脸是可以预期的。

“再派人去找!”

兴长说。突然龟右卫门想到:

──该不会是在对岸的下关吧?

武藏曾提过在来小仓之前曾停留在下关数日,当时应该是住宿在下关渡船业者小林太郎左卫门家。

兴长听到龟右卫门这么说,立即派人渡过海峡,到下关寻访该商家。果然武藏就在小林太郎左卫门家里。

“请回到小仓。”

来人说。

──我还有些事待办。

武藏摇摇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明说理由。理由之一,大概是他想先到明天的比试场地观察一番吧;另外一个理由则是要到隔天才能知道。

“明天到了该时辰,敝人会从这里自行搭船前去船岛。请大人不必为敝人担心。”

来人回来报告了武藏的说词。然后又对龟右卫门补充一句留言:

“山桃的果实还没有成熟,有点苦涩。”

言下之意,告知对方他已经先行去了船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