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蒙费梅的用水问题

蒙费梅位于利弗里和舍尔之间,坐落在隔开乌尔克河和马尔恩河的高地南部边缘。今天,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市镇,一年到头点缀着粉白的别墅,星期天,挤满了满面春风的资产者。一八二三年,在蒙费梅,既没有那么多白房子,也没有那么多心满意足的资产者。树丛中只有一个村子。这儿那儿有几幢上一世纪的别墅,从豪华的气派,从盘花的铁栏杆围住的阳台,从小块玻璃在关闭的白窗板上映出深浅不同的绿色长窗,便可以得到确认。但蒙费梅依然是个村子。歇业的呢绒商和度假的商事诉讼代理人还没有发现这里。这是一个宁静和迷人的地方,离开通衢大道,物价低廉,能过上丰富而又方便的乡村生活。只是由于地势高,水源稀少。

必须到相当远的地方去打水。在加尼那边的村子尽头,要到树林里景色优美的池塘汲水;村子另一头环绕着教堂,是在舍尔那一边,要到舍尔大路旁边半山坡的一眼小泉去打水,离蒙费梅大约一刻钟的路程。

因此,对每个家庭来说,打水是一件苦差事。大户人家,贵族,旅店老板泰纳迪埃也包括在内,以每桶一个里亚尔向一个老汉买水,这是他的身份,在蒙费梅以买水为业,每天大约挣八苏;但这个老汉夏天只干到傍晚七点钟,冬天只干到五点钟,夜幕一降临,底楼的窗板一关闭,自己不去打水就没有水喝,或者免却用水。

这正是小柯赛特害怕做的事,读者也许没有忘记这个可怜的孩子。大家记得,柯赛特在两方面对泰纳迪埃夫妇有用:她的母亲要交钱,他们由孩子来服侍。因此,当母亲完全停止付钱时——读者在前几章刚读到原因——泰纳迪埃夫妇还是留着柯赛特。她代替了一个女仆。按这样的身份,需要时她得跑去打水。所以,孩子一想到夜里到泉水边就非常恐惧,她非常注意不让家里缺水。

一八二三年的圣诞节,蒙费梅的景象特别多姿多彩。初冬气候温和;既没有结冰,也没有下雪。来自巴黎的卖艺人得到市长先生的许可,在村子的大街上搭起棚子。有一帮流动商贩也得到准许,在教堂广场,直至面包师小巷搭起棚铺,读者也许记得,泰纳迪埃的旅店就在这条小巷上。因此各个旅店和小酒店都住满了人,给这个小地方带来了热闹和欢乐的生活。为了当忠实的史家,我们甚至要说,在广场上陈列的吸引人的东西中,有一个动物展览摊位,一些小丑,穿着破衣烂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八二三年,他们给蒙费梅的农民展示一只巴西的凶猛的秃鹫,法国的王家博物馆直到一八四五年才收藏这种鸟,它的眼珠像一只三色徽章。我想,博物学家把这种鸟称为卡拉卡拉·波利博吕斯;它属于鹰类的鹫族。有几个退役到村里的拿破仑老兵,虔敬地去观看这只老鹰。卖艺人认为这三色徽章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也是仁慈的天主特意为他们的动物展览而设的。

在圣诞节的当天晚上,有好几个人,包括车把式和货郎,在泰纳迪埃旅店的楼下厅堂里,围坐在四五支蜡烛旁又吃又喝。这个厅堂像所有的小酒店厅堂一样,摆着桌子、锡壶、瓶子,有喝酒的人,有抽烟的人;灯光暗淡,声音嘈杂。一八二三年的这一天,引人注目的是当时资产阶级流行的两样东西,放在桌子上,这是一只万花筒和一盏闪闪发光的白铁灯。泰纳迪埃的婆娘照看着晚餐:正在明晃晃的炉火上烧烤着。她的丈夫泰纳迪埃同顾客一起饮酒,谈论时事。

时事的主题是西班牙战争和德·昂古莱姆公爵,此外,在喧闹声中可以听到下列关于农事的离题话:

 

有好几个人,包括车把式和货郎,在泰纳迪埃旅店的楼下厅堂里,围坐在四五支蜡烛旁又吃又喝

“在南泰尔和苏雷斯纳那边,葡萄酒产量很高。原本指望产十桶,却有十二桶。榨出来的葡萄汁特别多。”——“可是葡萄大概还没有熟吧?”——“在那些地方,不必等到葡萄熟就收获。要是等到熟了才收获,酒一到春天就粘稠了。”——“那么说这是很淡的酒了?”——“比本地的酒还淡呢。葡萄还青的时候就得收获。”

或者一个磨房主嚷道:

“粮袋里的东西,我们负责得了吗?里面尽是草籽,我们哪有闲工夫挑出来,只好倒到磨盘底下;有黑麦草籽、空壳、麦仙翁籽、大麻籽、加食草籽、野豌豆籽、山萝花籽和许多杂草籽,还不说有些小麦,尤其布列塔尼的小麦,有大量石子。我不喜欢磨布列塔尼的小麦,就像锯木工不喜欢锯带钉子的木梁。想想看,磨出来的都是坏面粉。吃的时候都抱怨面粉没磨好。这是说错了。面粉不好不是我们的错儿。”

在两扇窗之间,一个割草工和一个农场主同桌,正在谈来年春天割草的价钱,割草工说:

“草打湿了决没有坏处,反而好割。露水好,先生。这种草没关系,您的草还嫩着呢,很难割。草太软,碰着刀锋就弯下去。”

柯赛特呆在她平常的位置,坐在靠近壁炉的厨桌横档上。她衣衫褴褛,套着木鞋的双脚是赤裸的,她借着炉火的光为泰纳迪埃的两个女儿织毛线袜。一只小猫在椅子下面戏耍。传来旁边房间两个孩子稚嫩嗓音的说笑声:这是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

壁炉角上,一把掸衣鞭挂在钉子上。

在房子一个地方,不时传来一个小小孩的叫声,透入房间的喧闹。这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在前几年的一个冬天生下的小男孩,——“不知什么缘故,”她说,“冷的结果,”——他三岁多一点。做母亲的喂他奶,但不喜欢他。小把戏的哭闹声变得太令人讨厌时。“你的儿子又乱嚷嚷了,”泰纳迪埃说,“去看看他要什么吧。”——“哦!”做母亲的回答,“他烦死我了。”小弃儿继续在黑暗中叫嚷。

二、互为补充的两幅肖像

在这本小说里,读者还只见到泰纳迪埃夫妇的侧面像;现在该绕着他们转一圈,从各个方面瞧一瞧。

泰纳迪埃刚过五十岁;泰纳迪埃太太接近四十,却像个五十岁的女人;这样,这对夫妇年龄保持平衡。

这个泰纳迪埃的女人高大,金发,红润,肥胖,肉墩墩,身材方阔,庞大,却很敏捷;她一出现,读者也许会保留一点印象。上文说过,她属于粗大的野蛮婆娘一类女人,在集市上昂首挺胸,头发上挂着几颗石子。她操持全部家务,铺床,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称王称霸,颐指气使。她的仆人只有柯赛特;一只小鼠为一头大象干活。她的声音一响,一切都会抖动,包括玻璃、家具和人。她的阔脸布满雀斑,模样像漏勺。她有胡子。这是男扮女装的菜市场壮工的理想形象。她骂人精彩纷呈;她自诩一拳能砸碎一只核桃。她看过的小说不时使这个女妖怪怪模怪样地装腔作势,否则,谁也想不到会说这是个女人。这个泰纳迪埃的女人,就像一个矫揉造作的女子嫁接到粗俗的女人身上的产物。听到她说话,人家会说:“这是个警察”;看到她喝酒,人家会说:“这是个车夫”;看到她使唤柯赛特,人家会说:“这是个刽子手。”她歇着的时候,嘴里突出一颗牙齿。

泰纳迪埃小个子,瘦削,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病恹恹的,其实身体极好;他的奸诈就从这里开始。通常他谨慎地露出微笑,对每个人都几乎彬彬有礼,甚至对乞丐也是这样,不过拒绝施舍。他有石貂的眼神,文人的面孔。他酷似德利尔神父的肖像。他的殷勤在于同车把式喝酒。谁也不能灌醉他。他用一只大烟斗抽烟。他穿一件罩衫,罩衫下是黑色的旧衣。他自称爱好文学和唯物主义。有几个名字,他常常说出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如伏尔泰、雷纳尔[1]、帕尔尼[2],奇怪的是还有圣奥古斯丁[3]。他宣称有一套“体系”。再说他是个大骗子。一个骗子学家。这点细微差别是存在的。读者记得,他自称服过役;他有点大胆地叙述,在滑铁卢战役中,他是第六或第九轻骑兵团的中士,他独自迎战一队死神轻骑兵,在枪林弹雨中用身体掩护和救了“一个受了重伤的将军”。他的墙上那块闪光的招牌,以及他的旅店在当地得名“滑铁卢中士小酒店”,就是由此而来的。他是自由派、古典派和波拿巴主义者。他签名支持避难场。[4]村里人说,他曾学习过,想当教士。

我们认为,他仅在荷兰受到当旅店老板的教育。这个复合型的无赖,有可能是在佛兰德尔自称为里尔的佛兰德尔人,在巴黎自称为法国人,在布鲁塞尔自称为比利时人,脚跨边境,行动方便。他在滑铁卢的那份勇敢,读者都了解了。可以看出,他有点夸大了。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不怕冒险,这是他生活的要素;心术不正,必定生活颠沛流离;确实,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狂风暴雨的年代,泰纳迪埃属于我们提过的随军小贩的变种。他一路窥伺,向这些人卖东西,偷窃那些人。全家,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坐在破车上,追随行进的部队,本能总是要依附于胜利的军队。这次战役结束后,像他所说的,为了捞点“钱”,他到蒙费梅开了旅店。

这钱是由钱包、表、金戒指和银十字奖章组成的,在收获的季节从填满尸体的壕沟里搜刮来的,数目不大,没有让这个当旅店老板的随军小贩维持多久。

泰纳迪埃在举止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直统统,一句骂人话令人想起兵营,一个划十字的动作令人想起神学院。他能言善辩。他让人相信他有学问。然而,小学教师注意到,他犯“联诵错误”。他洋洋自得地给旅客开账单,但训练有素的眼睛会有时发现拼写错误。泰纳迪埃是狡猾的,贪吃的,游手好闲,又很灵巧。他不讨厌女仆,使他的妻子不想再请。这个大块头女人爱吃醋。她觉得这个面黄肌瘦的小个男人,该受到普遍的垂涎。

泰纳迪埃尤其是个既狡诈又稳当的人,这个恶棍很有节制。这类人最卑劣;其中掺杂了伪善。

并不是说泰纳迪埃不会发火,连他老婆都不如;但是这种情况很罕见,这时,他恨全人类,由于他心里有一座仇恨的大火炉,他有仇必报,将遇到的一切归罪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总是准备把生活中的全部失意、破产和灾难当作合理合法的不满,掷向随便哪一个人。所有这些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滋长,在他的嘴里和眼睛里沸腾,这时他可怕之极。他的出气包就倒霉了!

泰纳迪埃除了其他优点,还很细心,有洞察力,看情况或沉默或饶舌,始终保持高度明晰。他的眼神就像海员习惯了眯起眼睛看望远镜。泰纳迪埃是个政治家。

凡是新来的人,走进旅店看见泰纳迪埃的女人,会说:“这是一家之主。”错了。她甚至不是主妇。主人兼主妇,这是丈夫。她执行,他创造。他以看不见的、连续不断的磁力领导一切。他一句话,有时一个眼色就够了;大块头女人惟命是从。泰纳迪埃的女人自己并没有太意识到,泰纳迪埃对她来说是一种君臣关系。她有自己的做人道德;她从来没有在一件小事上和“泰纳迪埃先生”意见相左。再说,这种假设不能成立,无论什么事,她不会公开说丈夫的不是。她从来不“当着外人”犯这种女人常犯的错误,用议会的说法,就叫做揭去王冠。尽管他们的和谐一致目的是为非作歹,在泰纳迪埃的女人对丈夫的顺从中,却有着敬仰。这座粗声大气的肉山,在这个羸弱的专制君主的小手指拨拉下移动。从庸人的滑稽角度看,这是有普遍意义的大事:物质对精神的崇拜;因为某些丑有理由存在于永恒美的深处。在泰纳迪埃身上,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的绝对控制由此而来。有时候,她把他看作一支明烛;又有的时候,她感到他是一只利爪。

这个女人是个怪物,她只爱自己的孩子,只怕自己的丈夫。她是母亲,因为她是哺乳动物。再说,她的母爱止于她的女儿,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不扩展到男孩子身上。而他,男人,只有一个想法:发财致富。

他根本做不到。他的才华没有用武之地。泰纳迪埃在蒙费梅破产了,如果说一文不名还能破产的话;在瑞士或者在比利牛斯山一带,一文不名倒会变成百万富翁。但在命运把这个旅店老板系住的地方,他只得适应环境。

读者明白,旅店老板这个词用在这里,意义是限定的,并不扩展到整个阶层。

就在一八二三年,泰纳迪埃负债约一千五百法郎,债主催债,使他坐立不安。

不管命运怎样对他持续不公,泰纳迪埃却是这样一个人,他以最深入和最现代的方式,极其明白这一点:好客,它是野蛮民族的一种美德,又是文明民族的一种商品。另外他是一个出色的偷猎者,枪法受人称赞。他有一种平静的冷笑,特别危险。

他当旅店老板的理论,有时像闪电一样迸发出来。他有一些职业格言,并灌输到妻子的脑子里。“旅店老板的责任,”有一天他低声地、恶狠狠地对她说,“就是向随便什么人卖烩肉、休息、灯光、炉火、脏床单、女仆、蚤子、微笑;就是拦住过路的人,掏空他们的小钱袋,适当地减轻他们的大钱袋,就是尊敬地给赶路的家庭住宿,就是把男人剁成碎末,就是拔掉女人的毛,就是剥掉孩子的皮;就是给打开的窗户、关闭的窗户、壁炉角落、扶手椅、椅子、圆凳、矮凳、羽毛床垫、褥子、草捆开价钱;就是知道黑暗有损镜子,但也得收费,要出五十万个鬼主意,什么都要旅客付钱,直到狗才吃的苍蝇!”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诡计和狂热结婚,丑恶而又可怕的一对。

正当丈夫深思熟虑,组织策划时,他的老婆却不去想那些不在的债主,不愁昨天,也不愁明天,全身心投入到当前的生活中。

这两口子就是这样。柯赛特夹在他们中间,受到他们双重的压力,如同一只动物,既受到磨盘的碾压,又受到铁钳的撕裂。这一男一女各有惩罚的办法;柯赛特受到拳打脚踢,这来自妻子;她冬天赤脚走路,这来自丈夫。

柯赛特上楼下楼,洗刷擦扫,跑来跑去,忙个不停,气喘吁吁,搬动重物,瘦骨伶仃,却要做粗活。没有同情;女主人凶狠,男主人歹毒。泰纳迪埃旅店仿佛一张蜘蛛网,柯赛特被逮住了,瑟瑟发抖。压迫的理想范例,由这种阴森可怖的奴仆苦活实现了。这就像苍蝇在侍候蜘蛛。

可怜的孩子逆来顺受,沉默无言。

这些生灵从人生的黎明起,小不点就赤裸裸地来到人间,才刚刚离开天主呢,这究竟出了什么事呀?

三、人要饮酒,马要喝水

来了四个新旅客。

柯赛特忧郁地沉思;因为她虽然只有八岁,却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悲伤的神态像个老妇人。

她的眼皮发黑,是泰纳迪埃婆娘一拳打的,而那婆娘还不时说:

“眼上发黑的一块多丑啊!”

柯赛特心想,天黑了,很黑了,突然到来的旅客房间里的水罐和瓶子要临时装满水,而水槽里的水用完了。

她稍为放心的是,泰纳迪埃家的人水喝得不多;口渴的人并不少,不过他们更愿意喝酒,而不是喝水。在觥筹交错中,谁要一杯水,在人人看来便好像一个蛮子。不过孩子有一刻颤抖过:泰纳迪埃的女人揭开炉子上一只沸腾的锅盖,拿起一只杯子,快步走到水槽。她打开水龙头,孩子已经抬起头来,跟随着她所有的动作。一细条水从水龙头流出来,装满了半杯子。“啊,”她说,“没有水了!”然后她沉吟一下。孩子不敢透气。

“啊!”泰纳迪埃的女人看了看半杯水,又说:“这点水足够了。”

柯赛特又干起活来,但一刻多钟里,她感到她的心怦怦乱跳,像一大团东西堵住胸口。

她计算着时间这样一分分地过去,恨不得已是第二天早晨。

不时有个喝酒的人望望街上,感叹说:“天黑得像在炉子里!”或者说:“这时候不拿提灯在街上走,猫才办得到!”柯赛特战栗起来。

突然,有个住在旅店里的流动商贩走了进来,没好气地说:

“没有给我的马饮过水。”

“不对吧,”泰纳迪埃的女人说。

“我跟您说没有饮过,大妈,”商贩又说。

柯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噢!饮过!先生!”她说,“马饮过水了,它在桶里饮过水,满满一桶水,还是我给马饮的水,我跟它说过话呢。”

这不是真的。柯赛特在撒谎。

“瞧,这小姑娘像拳头那么大,说起谎来倒像房子那么大,”商贩大声说。“我对你说马没有饮过水,小滑头!它没有饮水才会那样呼气,我拿得稳。”

柯赛特坚持着,声音因不安而沙哑,刚刚听得见:

“它甚至还喝得很多!”

“得了,”商贩生气地说,“这些全是废话,快给我的马饮水,不就了结啦!”

柯赛特又钻回桌子底下。

“总之,这是对的,”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如果这匹牲口没有饮水,就该让它饮水。”

然后她环顾四周:

“喂,人哪儿去啦?”

她弯下腰,发现柯赛特蹲在桌子另一端,几乎在喝酒的人脚下。

“你出来不出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柯赛特从她躲藏的洞里钻出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又说:

“丧家犬小姐,快去提水饮马。”

“可是,太太,”柯赛特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水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把朝街的大门敞开。

“喂,快去提水!”

柯赛特低下头来,走到壁炉角上拿一只空桶。

这只桶比她还大,孩子可以坐在里面,自由自在。

泰纳迪埃的女人又回到炉子旁,用一只木勺尝一尝锅里的东西,一面喃喃地说:

“泉边有水。这有什么难的呢。我想,最好还是加点葱头。”

然后她在一只抽屉里找东西,里面有钱、胡椒和分葱。

“喂,癞蛤蟆小姐,”她又说,“你回来时到面包店去买一只大面包。这是十五苏的硬币。”

柯赛特的罩衫旁边有一只小口袋;她一言不发地拿了硬币,放在口袋里。

然后她一动不动,手里拿着桶,大门在前面敞开。她好像等待有人来救她。

“走啊!”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柯赛特走了出去。大门重新关上。

四、布娃娃上场

读者记得,露天摊棚从教堂一直伸展到泰纳迪埃的旅店。由于有产者望午夜弥撒,即将经过,这些摊棚都点亮了蜡烛,放在漏斗形的纸罩里,正像此刻在泰纳迪埃酒店里吃饭的小学教师所说的那样,这能产生“一种魔力”。相反,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最后一个摊棚正好搭在泰纳迪埃夫妇的大门对面,卖小摆设,假首饰、玻璃制品、白铁的精巧玩意儿闪闪发光。货摊前排,商贩将一只极大的布娃娃放在前面,衬上白毛巾;布娃娃高两尺,穿一件粉红绉纱连衣裙,头上是金色的乱发,那是真的头发,眼睛是珐琅质的。整个白天,这件神奇的东西陈列在那里,令不到十岁的路过孩子目眩神迷,可是在蒙费梅却找不到一个母亲要么有钱,要么大手大脚,能买给她的孩子。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欣赏了好几个小时,而柯赛特也确实偷偷地大胆瞧过几眼。

正当柯赛特手里拿着水桶出了门,不管她多么发愁,多么受压抑,她还是禁不住把目光投向这只奇妙的布娃娃,她称作“贵妇人”。可怜的孩子停下脚步,看得发呆。她还没有就近看过这只布娃娃。这整个摊棚在她看来是座宫殿;这只布娃娃不是真的,而是一个幻象。这个苦命的孩子深陷在挨饿受冻的困境中,在她看来,这是欢乐、辉煌、富有、幸福,显现在虚幻的光彩中。柯赛特以孩子天真的忧虑的洞察力,衡量隔开她和这只布娃娃之间的深渊。她心里想,非得是王后,至少是公主,才能有这样一件“好东西”。她细看漂亮的粉红的裙子,漂亮的光滑的头发,她想:“这只布娃娃,她该多么幸福啊!”她的眼睛无法离开这个神奇的摊棚。她越看越眼花缭乱。她以为看到了天堂。在大布娃娃后面,还有其他布娃娃,在她看来都像仙女和仙童。商贩在棚铺里走来走去,她觉得他有点像永恒的天父。

她看得入迷,忘了一切,甚至她要做的事。突然,泰纳迪埃的女人的粗嗓门把她唤回到现实:

“怎么,蠢丫头,你还没去!磨时间!我就来找你算账!我在问呢,她在那儿干什么?小妖精,快去!”

泰纳迪埃的女人刚才朝街上瞥了一眼,瞧见柯赛特看得入了迷。

柯赛特拎着水桶逃走了,步子迈得尽可能大。

五、孤苦伶仃的小姑娘

由于泰纳迪埃旅店在村里的位置靠近教堂,柯赛特就该到舍尔那边树林的泉水去打水。

她不再看商贩的陈列商品。只要走在面包铺的小巷和教堂附近,摊棚的灯光还能照亮道路,但不久,最后一个棚铺的余光消失了。可怜的孩子呆在黑暗里。她往黑暗里走。不过,由于她有点激动,一面走,她一面尽可能晃动水桶把手,发出声音,为自己做伴。

她越往前走,黑暗越浓重。街上没有人影。但她遇到一个女人,看见她走过时回过身来,一动不动,牙缝里叽咕着说:“这个孩子到哪儿去呢?难道是个狼孩?”随后那个女人认出了柯赛特。“啊,”她说,“是云雀!”

柯赛特就这样穿过舍尔那边的蒙费梅村尽头,那一带是空寂无人、弯弯曲曲的街道组成的迷宫。只要路的两边有房子,甚至只有墙壁,她就大胆地往前走。她不时看到透过窗板缝隙的烛光,有光、有生活,就有人,这使她放心。但随着她往前走,她仿佛下意识地放慢了步子。转过了最后一幢房子的墙角后,柯赛特站住了。越过最后一个棚铺,这已经够她受的了;走得更远就办不到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手插入头发,慢慢地搔起头来,这是孩子恐惧和游移不定时所固有的动作。这不再是蒙费梅,这是田野。她面前是空旷漆黑的空间。她绝望地注视着这黑暗,黑暗中没有人影,却有动物,也许有鬼魂。她看得真切,听到动物在草上行走的声音,而且她清晰地看到鬼魂在树丛间走动。于是她又抓住水桶,恐惧倒给了她勇气。“啊!”她说,“我对她说没有水了!”她决意回到蒙费梅。

她几乎还没有走到一百步,便止住脚步,又搔起头来。现在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出现在她眼前;这丑陋的女人嘴像鬣狗,眼里闪出怒火。孩子凄切地向前向后瞥了一眼。怎么办?怎么对付?到哪儿去?她面前是泰纳迪埃的女人的幽灵;背后是黑夜和树林的所有幽灵。眼下她要退到泰纳迪埃的女人面前。她又返回去泉水的道路,跑了起来。她跑出了村子,跑进了树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直至上气不接下气才不跑了,但她没有中止往前走。她茫然无措地向前走。

她一面跑一面想哭。

森林夜间的簌簌声笼罩她全身。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这个小姑娘面对无边的夜。一边是全部黑暗;另一边是一个原子。

从树林边沿到泉水边有七八分钟的路。柯赛特白天常走,熟悉这条路。奇怪的是,她不迷路。剩下的一点本能朦胧地指引着她。她的眼睛不朝右也不朝左看,生怕在树枝之间和灌木丛里看到东西。她这样来到泉水边。

这是一个天然的窄池子,是水在粘土中冲出来的,深约两尺,四周长满苔藓和高高的蜂窝状的草,俗称亨利四世绉领,池边垫上几块大石头。一道小溪汩汩地奔涌而出。

柯赛特没有时间喘气。一片漆黑,但她习惯到这泉边。她用左手在黑暗中摸到一棵弯向水边的小橡树,橡树平时用作她的支撑点,她碰到一根树枝,便攀住了,俯下身去,将水桶浸到水中。在这关键时刻,她的力气增加了三倍。正当她这样俯下身去时,她没有注意到她的罩衫的小口袋在水里漂空了。十五苏硬币掉在水里。柯赛特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钱币掉下来的声音。她把几乎装满的水桶提起来,放在草地上。

做完以后,她发觉自己精疲力竭了。她本想马上回去;但装满水用尽了力气,她连一步也走不动。她不得不坐下来。她跌倒在草地上,蹲在那里。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却不知为什么,但不能做别的。

在她身边,桶里晃动的水划出一圈圈,活像白色的火蛇。

她头顶上,天空布满大块乌云,仿佛一片片烟雾。黑暗的悲惨的面具似乎朦胧地俯向这个孩子。

木星睡在深处。

孩子用茫然的目光望着这颗大星星,她不认识它,它使她害怕。这个星球确实这时非常接近地平线,穿过厚厚一层雾,雾使它具有可怕的红色。雾阴森森地染成红色,把这个星球变大了,仿佛这是一个发光的伤口。

一阵冷风从原野吹来。树林黑黝黝的,没有一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一点夏天朦胧而纯净的亮光。巨大的枝干骇人地挺立着。细弱的奇形怪状的灌木在林间空地嗖嗖地响。高高的草丛在北风中像鳗鱼一样麇集在一起。荆棘扭曲,像有爪子的长手臂竭力抓住捕获物;几棵干枯的欧石南被风吹走,很快掠过,好像担心大难临头,仓皇逃窜。四面八方都是阴森可怖的旷野。

黑暗使人头昏脑涨。人需要亮光。谁陷入白天的对立面,就会感到心里揪紧。目光看到黑暗时,精神就看到混乱。在日蚀和月蚀时,在黑夜中,在一片漆黑中,会产生忧虑不安,甚至对最强有力的人也是如此。黑夜,单独在森林里走路的人,没有不颤抖的。暗影和树,是可怕的双重厚度。在不可分辨的深处,显现虚幻的现实。难以想象的东西在离你几步远的地方,像鬼怪一样清晰地显形。在空中或者在自己的脑海里,只见难以形容的朦胧而不可捉摸的东西在飘荡,仿佛梦见沉睡的花朵。天际呈现咄咄逼人的姿态。可以呼吸到黑暗那广大的虚无的气息。人们既害怕又想朝后看。黑夜的寥廓,变得凶恶的景物,一走近就消失的无声侧影,黑乎乎的乱枝,丛生的怒草,发白的水洼,像办丧事的阴森,墓地般无边的寂静,不为人知却可能有的东西,树枝的神秘下垂,形状可怕的树干,一丛丛颤动的草,对这一切,人们毫无防卫能力。再大胆的人也要颤栗,感到不安就在身边。可以觉得某种丑恶的东西,就像灵魂和黑暗混合。这种黑暗的穿透力,在一个孩子身上,是难以表达的可怖。

森林是可怕的;一个小灵魂的鼓翅,在森林可怖的穹顶下,发出垂危时的声音。

柯赛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受,觉得被大自然这种无边黑暗慑住了。不单是恐惧攫住了她,这是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她瑟瑟发抖。这种使她凉到心里的颤栗,用文字难以表述。她的目光变得惊恐不安。她似乎觉得,第二天在同一时刻,她也许不得不再来。

于是,出于本能,为了摆脱她不理解,却使她恐惧的古怪状态,她开始高声数一、二、三、四,直到十,她数完以后,重新开始。这使她真正感觉到周围的事物。她感到手冷,她在打水时弄湿了手。她站了起来。恐惧又回到她身上,这是自然而然的、不可克服的恐惧。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逃走;撒腿逃走,越过树林,越过田野,直到村里的房子、窗口、点燃蜡烛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水桶上。泰纳迪埃的女人使她产生了恐惧,没拎上水桶,她不敢逃走。她用双手抓住了把手,好不容易才提起了水桶。

她这样走了十来步路,水桶装得满满的,非常沉,她不得不放回地上。她歇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拎起把手,又走了起来,这回,路走得长一点。但还需要停下。休息了几秒钟,她重新往前走。她俯身向前,头低垂着,好似一个老妇人;沉重的桶拉直和绷紧她瘦削的双臂;铁把手使她湿漉漉的小手麻木和冻僵了;她只好不时停下,而每次停下,冷水就要从桶里漫出来,洒到她的光腿上。这发生在冬夜,树林深处,远离一切人的目光;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此刻,只有天主看到这件可悲的事。

无疑还有她的母亲,唉!

因为有的东西能使坟墓中的死人睁开眼睛。

她在喘气,还带着一种痛苦的声音;呜咽哽住了她的喉咙,但她不敢哭出来,她多么害怕泰纳迪埃的女人啊,即使远离她也罢。总是想象出泰纳迪埃的女人在眼前,这是她的习惯。

可是她不能这样走长路,她走得很慢。她减少停下的时间,但两次之间走尽可能长的路也没有用。她不安地想,她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蒙费梅,泰纳迪埃的女人要打她。这种不安掺杂了黑夜独自呆在树林里的恐怖。她精疲力竭了,可是还没有走出森林。来到她熟悉的老栗子树附近时,她最后一次停下,比以前歇得更长,然后她集中全部力气,又拎起桶,勇敢地走了起来。可怜的小姑娘绝望了,禁不住喊道:

“噢,我的天!我的天!”

这当儿,她突然感到水桶没有分量了。一只手,她觉得很大,刚抓住把手,有力地提了起来。她抬起头来。一个黑衣大汉,笔直站着,在黑暗中挨着她往前走。这个人从她身后来到,她没有听见。这个人不发一言,捏住她提着的水桶柄。

人生各种际遇,都有本能的反应。孩子不害怕了。

六、也许能证明布拉特吕埃尔的聪明

一八二三年圣诞节的当天下午,有个人在巴黎济贫院大街最偏僻的地方溜达了很久。这个人好像在找住的地方,似乎看中圣马尔索区破旧的边缘最普通的房子。

下文读者会读到,这个人确实在这个偏僻的街区租了一个房间。

从衣服和整个人来看,这个人可说是所谓有教养的乞丐的典型,极端的贫困与极端的干净结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混合,使明智的人心里产生对穷人和高尚的人双重的尊敬。他戴一顶很旧、刷得很干净的圆帽,穿一件赭黄色粗呢、绒毛磨光露出织纹的礼服,这种颜色当时没有什么古怪的。他穿一件式样古老、有兜的大背心,膝盖处发白的黑长裤,黑羊毛袜和铜扣厚底鞋。仿佛是流亡归来的、以前贵族之家的家庭教师。从他全白的头发、有皱纹的额角、苍白的嘴唇、显示出生活的磨难和疲乏的脸看来,可以设想他已六十开外。从他坚定的尽管缓慢的举止、他的动作具有的奇异活力看来,又可以认为他刚到五十岁。他脑门的皱纹恰到好处,能给仔细观察过他的人以好感。他的嘴唇闭紧时有一条古怪的皱褶,显得严肃而谦卑。他的目光深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宁静。他的左手拿着一只小包裹,用一块手帕打了结;右手拄着一根拐杖,是从篱笆上折下来的。这根棍子仔细修削过,看起来不太吓人;那些结都加以利用,并用红色的蜡做了一个珊瑚般的圆头;这是一根粗短木棍,不过像一根手杖。

在这条大街上,尤其是冬天,行人很少。这个人好像回避而不是寻找行人,不过也不像故意的。

这一时期,国王路易十八几乎天天到舒瓦齐御苑。这是他喜爱的一个散步场所。将近两点钟,几乎一成不变,可以看到他的马车和扈从从济贫院大街飞驰而过。

这给街区的穷苦女人代替了钟表,她们说:“两点了,他返回杜依勒里宫去了。”

有的人跑过来,还有的人排列成行;因为是国王经过,总要热闹一下。再说,路易十八的出现和离去,在巴黎的街道上总要产生轰动。一掠而过,但很壮观。这个肢体不灵便的国王喜欢坐车奔驰;他行走不便,却想奔跑;这个腿脚不便的人,很想风驰电掣般被拖着走。他平静而严肃地在出鞘的军刀中间掠过。他的庞大轿车全部漆成金色,粗大的百合枝画在车厢壁上,隆隆地滚过去。人们刚来得及瞥上一眼。在右边后排的角上,可以看到一张阔脸坚定而红润,戴着御鸟冠的、扑粉的额头,高傲、严峻和精明的目光,文人的微笑,两只大肩章,流苏飘拂在一件平民上装之上,金羊毛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荣誉团十字勋章,圣灵银牌,大腹便便,一条蓝色的宽饰带,这就是国王,坐在白缎软垫上。一出巴黎,他就把白羽毛帽子放在裹着英国绑腿的膝上;当他回到城里时,便把帽子戴在头上,很少向人致意。他冷漠地望着百姓,百姓也这样回敬他。当他第一次出现在圣马尔索街区时,他获得的成功就在于街区的一个居民对同伴所说的一句话:“这个大块头就是政府。”

国王在同一时刻一成不变地经过,是济贫院大街的日常事件。

穿黄礼服在溜达的人,显然不是本街区的居民,大概也不是巴黎市民,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细节。两点钟国王的马车簇拥着银肩章近卫军骑兵连队,绕过硝石库,出现在大街上,他显出吃惊,几乎害怕。在这条平行侧道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赶快站在一个院墙的角上,这可以不让德·阿弗雷公爵看到他。德·阿弗雷公爵作为当日值班的近卫军队长,面对国王,坐在马车里。他对陛下说:“这个人面目不善。”为国王开道的警察同样注意到他,其中一个接到命令跟随他。但是这个人踅进街区的偏僻小巷中,而且由于天色开始暗下来,警察失去了他的踪迹,正如当晚写给国务大臣、警察厅长昂格莱斯伯爵的报告所证实的那样。

穿黄礼服的人摆脱了警察跟踪以后,加快了步子,他多次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四点一刻,也就是说黑夜降临,他走过圣马丁门剧院,这一天正上演《两个苦役犯》。海报给剧院的路灯照亮了,吸引了他的注意,尽管他走得很快,还是停下来去看。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小板死胡同,走进“锡盆”这间拉尼车行的办公室。驿车在四点半出发。几匹马已经套上了车,车夫招呼旅客,他们匆匆登上高高的铁踏板。

那个汉子问道:

“有位置吗?”

“只有一个,在我赶车的座位旁边,”车夫说。

“我要了。”

“上车吧。”

但出发之前,车夫瞥了一眼这个旅客寒酸的服装和小包裹,要他付钱。

“您一直到拉尼吗?”车夫问。

“是的,”这个汉子回答。

旅客付了到拉尼的车钱。

马车出发了。驶过城门的时候,车夫想跟他说话,但旅客只以单音节来回答。车夫只得吹起口哨,吆喝他的马。

车夫裹紧了大衣。天气很冷。那个汉子好像不觉得冷。马车就这样越过古尔奈和马尔纳河边的纳伊。

将近傍晚六点钟,马车到达舍尔。车夫在王家修道院的旧楼改成的大车旅店门前停下歇马。

“我在这里下车,”汉子说。

他拿起包裹和棍子,跳下车来。

过了一会儿,他消失了。

他没有进旅店。

过了几分钟,马车重新开往拉尼时,在舍尔的大路上没有遇到他。

车夫朝车里的旅客回过身来。

“啊,”他说,“他不是这里的人,因为我不认识他。他看来一分钱也没有;可是他不在乎钱;他付了钱到拉尼,却只到舍尔。天黑了,家家门关户闭,他不进旅店,再也看不到他。他钻进了地里啦。”

那个汉子并没有钻进地里,但他大步流星,匆匆踅进舍尔大街的黑暗中;然后他往左拐入通往蒙费梅的村间小路,来到教堂,仿佛他熟悉当地,已经来过这里。

他沿着这条路快步走去。在加尼到拉尼的旧日林荫路交叉口,他听到有人走过来,便赶紧躲在一个壕沟里,等待那些人走远了。其实谨慎几乎是多余的,因为正如上文所说,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天一片漆黑。天上只见到两三颗星星。

山冈正是从这里升起。这个汉子没有回到去蒙费梅那条路;他往右拐,穿过田野,大步来到树林。

他走进树林后,放慢了脚步,开始仔细观察每棵树,一步步往前走,仿佛在寻找只有他知道的一条神秘的路,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有一刻他似乎要迷路,踌蹰不决地停下来。他摸索着最后来到一片林中空地,那里有一大堆发白的大石头。他赶快朝这堆石头走去,透过夜雾仔细察看一番,好像在检阅。一棵大树,长满增生的树瘤,离开这堆石头有几步路。他走向这棵树,用手抚摸树皮,好像在竭力认出和计数所有的树瘤。

这是一棵白蜡树,对面是一棵栗子树,害病脱皮,被人钉了一圈锌板,包扎起来。他踮起脚尖,摸到了这块锌板。然后他在这棵树与石头之间的地上踩踏了一阵,仿佛确认地面有没有在最近翻动过。

然后,他辨明方向,穿过树林走去。

就是这个人刚遇到柯赛特。

他越过树丛朝蒙费梅的方向走,早就看到这个小黑影呻吟着往前蠕动,把重负撂在地上,又提起来,重新向前走。他走近来,认出这是一个小孩子,拎着一大桶水。于是他走向孩子,默默地抓住了水桶手柄。

七、柯赛特同陌生人并排走在黑暗中

上文说过,柯赛特不害怕了。

汉子同她说话,他的声音庄重,几乎是低沉的。

“我的孩子,这么重的东西是给你拿的吗?”

柯赛特抬起头来回答:

“是的,先生。”

“给我,”汉子说。“我来替你拿。”

柯赛特松开了手。汉子走在她的身边。

“确实很重,”他在牙缝里说。

然后又加上一句:

“小姑娘,你几岁了?”

“八岁,先生。”

“你就这样走了很远的路吗?”

“从树林里的泉水边过来的。”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

“离这里有一刻钟的路。”

汉子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

“你没有妈妈啰?”

“我不知道,”孩子回答。

汉子还来不及说话,她又说:

“我相信没有。别人都有。我呢,我没有。”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相信我从来没有。”

汉子止住了脚步,把水桶放在地上,俯下身来将两只手按在孩子的双肩上,竭力打量她,在黑暗中端详她的脸。

柯赛特瘦削的脸朦胧地显现在天空的微光中。

“你叫什么名字?”汉子问。

“柯赛特。”

汉子像触电一样抖动一下。他继续端详她,然后从柯赛特的双肩放下双手,抓住水桶,又走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

“小姑娘,你住在哪里?”

“在蒙费梅,您知道吧。”

“我们是到那里去吗?”

“是的,先生。”

他又停了一下,然后说:

“谁这时候还打发你到树林里去打水?”

“是泰纳迪埃太太。”

汉子竭力显得无动于衷,他的声音里有古怪的颤抖:

“你的泰纳迪埃太太是干什么的?”

“她是我的东家,”孩子说。“她开旅店。”

“旅店?”汉子说。“那么,今天晚上我就住在那里。你带我去吧。”

“我们正往那儿走,”孩子说。

汉子走得相当快。柯赛特跟着他并不难。她不再感到累了。她不时带着难以形容的平静和随便,抬头看看这个人。从来也没有人教她面朝上天祈祷。但她心里感到有样东西很像希望,很像快乐,而且升向天上。

几分钟过去了。汉子又说:

“泰纳迪埃太太家没有女仆吗?”

“没有,先生。”

“女仆只有你?”

“是的,先生。”

谈话又中断了。柯赛特提高声音:

“还有两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波尼娜和泽尔玛。”

孩子把泰纳迪埃的女人喜欢的浪漫名字简化了。

“波尼娜和泽尔玛是什么人?”

“是泰纳迪埃太太的小姐。她是这样叫她女儿的。”

“这两个女孩,她们做什么呢?”

“噢!”孩子说,“她们有漂亮的布娃娃,有金光闪闪的东西,全是好玩的。她们游戏、玩耍。”

“整天?”

“是的,先生。”

“而你呢?”

“我嘛,我干活。”

“整天?”

孩子抬起大眼睛,里面噙着一滴眼泪,因为天黑,别人看不见。她轻轻地回答:

“是的,先生。”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

“有几次,我干完了活儿,人家同意,我也玩过。”

“你玩什么?”

“随便玩。让我自个儿玩。但我没有多少玩具。波尼娜和泽尔玛不肯让我玩她们的布娃娃。我只有一把小铅刀,就这么长。”

孩子伸出她的小手指。

“不能切东西吗?”

“能切,先生,”孩子说,“能切生菜和苍蝇脑袋。”

他们来到村里;柯赛特在街上给陌生人带路。他们走过面包店,但柯赛特没想到她该把面包带回去。汉子不再向她提问题,闷闷不乐,保持一声不响。他们走过教堂时,汉子看到那些露天摊棚,便问柯赛特:

“这里有集市吗?”

“不,先生,今天是圣诞节。”

当他们走近旅店时,柯赛特胆怯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先生!”

“什么事,我的孩子?”

“我快到家了。”

“怎么呢?”

“您肯现在让我来拎桶吗?”

“为什么?”

“因为,如果太太看到有人帮我拎桶,她要打我的。”

汉子把桶还给她。一会儿,他们来到旅店门口。

八、接待一个可能是富人的穷人是件麻烦事

柯赛特禁不住朝旁边瞥了一眼始终陈列在玩具摊上的大布娃娃,然后敲门。门打开了。泰纳迪埃的女人手里拿着蜡烛出现了。

“啊!是你,小叫花子!谢天谢地,时间够长的!她玩去了,鬼丫头!”

“太太,”柯赛特浑身打颤地说,“这位先生要来住宿。”

泰纳迪埃的女人马上摆出柔和的怪脸,换掉那副怒容,这种变脸是旅店老板特有的。她贪婪地用目光打量新来的人。

“就是这位先生?”

“是的,太太,”汉子回答,将手举到帽檐上。

有钱的旅客不会这样彬彬有礼,这个动作,还有泰纳迪埃的女人用目光一扫陌生人的服装和行李,使她柔和的怪脸消失了,怒容又重新出现。她冷冷地说:

“进来吧,老头。”

“老头”进来了。泰纳迪埃的女人朝他瞥了第二眼,特别打量了他绝对皱巴巴的礼服和有点破了的帽子,摇了摇头,皱了皱鼻子,挤了挤眼睛,询问她的丈夫,他始终在同车夫喝酒。她丈夫难以觉察地动了动食指,努了努嘴唇,在这种情况下意味着:穷到家了。于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大声说:

“啊!老头,对不起,我没有床位了。”

“随便给我个地方,”汉子说,“在仓库里,在马厩里。我照付一个房间的钱。”

“四十苏。”

“四十苏。好的。”

“好吧。”

“四十苏!”一个车夫低声对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可是,只要二十苏。”

“对他是四十苏,”泰纳迪埃的女人用同样的声调反驳。“我让穷人住店,再少了不行。”

“不错,”丈夫柔声细气地说,“让这种人住店,弄脏了房子。”

汉子将包裹和棍子放在一条长凳上,然后坐在一张桌子旁,柯赛特赶忙放上一瓶酒和一只杯子。要饮马的那个商贩,亲自把水桶提走。柯赛特回到厨桌那个位置去编织。

汉子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小口,古怪地注视着孩子。

柯赛特显得很丑。快乐的话,她或许会漂亮。我们已经描绘过这张愁容满面的小脸了。柯赛特又瘦又苍白;她将近八岁,看上去只有六岁。她的大眼睛由于哭泣,深陷下去一圈。她的嘴角因为经常恐惧,耷拉下来,在犯人和绝望的病人身上可以观察到这种现象。她的手就像她的母亲所猜测的那样,“给冻疮毁了”。这时,照亮了她的火光使她显得瘦骨嶙峋,明显地十分吓人。由于她始终瑟瑟发抖,习惯了并紧双膝。她穿着破衣烂衫,夏天令人怜悯,冬天令人吃惊。她身上的衣服尽是窟窿;与毛料无缘。可以看到她身上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表明泰纳迪埃的女人拧过的地方。她的光腿红通通,十分细弱。锁骨处凹下去,令人伤心。这个孩子整个人,她的举止,她的姿势,她的声音,她说话的不连贯,她的目光,她的沉默,她细小的动作,都反映和表达一种想法:恐惧。

恐惧散布到她全身;可以说把她覆盖了;恐惧使她的手肘贴紧臀部,把脚后跟缩到裙子下,占据尽可能少的地方,只让她勉强够呼吸,成了她身体的习惯,只会增加,不会改变。她的眸子深处有惊讶的角落,恐惧显现在那里。

她是那样恐惧,以致湿漉漉地回来时,柯赛特不敢去炉火旁烤干,默默地重新开始工作。

这个八岁的孩子眼神通常是这样阴沉,有时是这样悲哀,仿佛她正在变成一个白痴或魔鬼。

上文说过,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祈祷,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我哪有时间?”泰纳迪埃的女人说。

穿着黄礼服的人目光不离开柯赛特。

突然,泰纳迪埃的女人嚷了起来:

“对了!面包呢?”

柯赛特每当泰纳迪埃的女人提高声音时,按习惯总是很快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她完全忘了面包。她用的是始终胆战心惊的孩子的方法。她说谎。

“太太,面包店关门了。”

“要敲门嘛。”

“我敲过了,太太。”

“怎么样?”

“没有开门。”

“明天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如果你说谎,有你跳来跳去的。这会儿,你把十五苏的硬币还给我。”

柯赛特将手伸进罩衫的口袋里,脸色变得发青。十五苏的硬币不在了。

“啊!”泰纳迪埃的女人说,“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柯赛特把口袋翻过来,里面什么也没有。这枚硬币到哪里去了呢?可怜的小姑娘说不出话来。她目瞪口呆。

“你把十五苏的硬币弄丢了吗?”泰纳迪埃的女人吼叫起来,“或者你想骗我钱?”

与此同时,她伸长手臂去取挂在壁炉上的掸衣鞭。

这个可怕的动作使柯赛特恢复了叫喊的力气:

“饶了我吧!太太!太太!我再不会这样做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取下了掸衣鞭。

但穿黄礼服的人已在他的背心小口袋里摸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动作。再说,其他旅客在喝酒和玩牌,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柯赛特慌慌张张地躲到壁炉的角落里,竭力收拢和藏起她可怜的半裸的四肢。泰纳迪埃的女人举起了手臂。

“对不起,太太,”那个汉子说,“刚才我看到有样东西从小姑娘的罩衫口袋里掉出来,滚到那边。也许是钱币。”

他说时弯下了腰,好像在地上找了一会儿。

“不错。在这里,”他挺起身来说。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泰纳迪埃的女人。

“是的,不错,”她说。

其实不对,因为这是一枚二十苏的银币,但泰纳迪埃的女人觉得赚了。她把银币放进口袋里,只对孩子狠狠盯了一眼,说道:“不要重犯,永远!”

柯赛特回到泰纳迪埃的女人所谓的“她的窝里”去。她的大眼睛盯着陌生人,有一种从来没有的眼神。这仍然只是一种天真的惊讶,但掺杂着一种吃惊的信赖。

“对了,您想吃晚饭吗?”泰纳迪埃的女人问旅客。

他没有回答。他好像在沉思。

“这是个什么人呢?”她在牙缝里喃喃地说。“这是个穷光蛋。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他只付给我房钱吗?幸亏他没有想到捡走地上的钱。”

一扇门打开了,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走了进来。

这确实是两个漂亮的小姑娘,宁可说是城市人,而不是乡下人,非常可爱,一个姑娘栗色的辫子闪闪发光,另一个黑色的长辫拖在背后,她们俩活泼、干净、胖乎乎的、鲜嫩、健康、悦人眼目。她们穿得很暖和,母亲手艺很好,衣服虽厚,却配合得很雅致。冬天预见到,春色还驻留。在她们的衣着、快乐和大声喧哗中,都有主子的派头。她们进来时,泰纳迪埃的女人用责备中充满疼爱的声调对她们说:“啊!你们俩,这会儿才过来!”

然后,她把她们一个接一个拉到自己的膝盖上,抚平她们的头发,打好她们的蝴蝶结,用母亲特有的温柔方式摇晃她们,最后才放开,她大声说:“她俩穿得多整齐!”

她们走过去坐在炉火边。她们有一只布娃娃,摆在膝头上翻来覆去地玩,快乐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柯赛特不时从针线活上抬起眼睛,悲哀地望着她们玩耍。

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不看柯赛特一眼。对她们来说,她像狗一样。这三个小姑娘加起来不到二十四岁,她们已经代表了整个人类社会;一边是羡慕,另一边是蔑视。

泰纳迪埃的两个姑娘的布娃娃,已经褪色,很旧很破,但在柯赛特眼里仍然很出色,她平生没有一个布娃娃,一个真正的布娃娃,我们用的是一切孩子都理解的语言。

泰纳迪埃的女人继续在厅堂里走来走去,突然,她发现柯赛特分了心,她没有干活,而是一味顾着看两个小姑娘玩耍。

“啊!我逮住你了!”她叫道。“你是这样干活的呀!我要用鞭子来让你干活。”

陌生人没有离开位置,朝泰纳迪埃的女人转过身来。

“太太,”他几乎用胆怯的神态微笑着说,“算了!让她玩吧!”

要是一个旅客在吃一块羊腿,而且晚餐有两瓶酒,外貌也不像一个穷光蛋,这样一个愿望就会是一个命令。可是,穿着这样一件礼服的人居然有一个意愿,这正是泰纳迪埃的女人所不能容忍的。她疾言厉色地说:

“她要吃饭就得干活。她什么也不干,我就不养活她。”

“她干什么活呢?”陌生人又说,柔和的声音与他乞丐似的衣服和脚夫的肩膀形成古怪的对照。

泰纳迪埃的女人赏脸回答:

“不过织袜子。给我的两个小姑娘织袜子,可以说她们什么也没有,快要光脚走路了。”

那汉子瞧着柯赛特可怜的红通通的脚,又说:

“她什么时候织完这双袜子?”

“她至少还要织三四天,这个懒鬼。”

“这双袜织好了值多少钱呢?”

泰纳迪埃的女人朝他投了蔑视的一瞥。

“至少三十苏。”

“您肯把袜子换成五法郎吗?”那个汉子说。

“当然肯!”一个在听谈话的车夫发出哈哈大笑,大声说,“五法郎!我真没想到,五法郎!”

泰纳迪埃认为该说话了。

“好的,先生,如果您有这种怪念头,可以让您拿五法郎换这双袜子。我们对旅客有求必应。”

“要马上付钱,”泰纳迪埃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我买下这双袜子,”汉子回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钱币,放在桌上,又补上一句:“我付钱。”

然后他朝柯赛特转过身来。

“现在,你的活儿归我了。玩吧,我的孩子。”

车夫看到这五法郎,太激动了,他放下杯子,跑了过来。

“是真的!”他一面察看,一面叫着,“一枚真正的后轮币!不是假的!”

泰纳迪埃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将钱币放到小口袋里。

泰纳迪埃的女人没有什么可反对的。她咬着嘴唇,她的脸流露出仇恨的表情。

可是柯赛特在发抖。她大着胆子问:

“太太,是真的吗?我可以玩吗?”

“玩吧!”泰纳迪埃的女人用可怕的声音说。

“谢谢,太太,”柯赛特说。

她的嘴在感谢泰纳迪埃的女人,她的小心灵却在感谢旅客。

泰纳迪埃重新喝酒。他的妻子在他耳畔说:

“这个黄衣人会是干什么的?”

“我见过,”泰纳迪埃说一不二地回答,“一些百万富翁,他们也是这样穿黄衣服。”

柯赛特放下针线活,但她没有离开位置。柯赛特总是尽可能少动。她从身后的一个匣子里取出几块破布和她的小铅刀。

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丝毫没有留意发生的事。她们刚刚有一个重大的行动;她们抓住了猫,把布娃娃扔在地上。爱波尼娜是姐姐,她把许多红色和蓝色的破衣烂衫裹住小猫,不顾它的叫声和挣扎。她一面在做这件严肃而艰巨的事,一面对妹妹说话,用的是孩子柔和而可爱的语言,那种魅力如同蝴蝶翅膀的五颜六色,想抓住它的翅膀,它却飞走了:

“你看,妹妹,这只布娃娃比那一只更有趣。她在动,她在叫,她是热乎乎的。你看,妹妹,我们和她玩吧。她算是我的小女儿。我是一个贵妇。我来看你,而你看着她。你慢慢地会看到她的胡子,叫你吃惊。然后你会看到她的耳朵,再然后你会看到她的尾巴,叫你吃惊。你对我说:啊!我的天!而我对你说:是的,夫人。这是我的小女儿,就是这样的。小姑娘现在都是这样的。”

阿泽尔玛赞赏地听着爱波尼娜说话。

喝酒的人开始唱起一首淫秽的歌,他们笑得天花板都颤抖。泰纳迪埃给他们鼓劲,也伴着唱。

正像鸟儿什么都能筑巢一样,孩子们不管什么都能当作布娃娃。正当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把猫裹起来的时候,柯赛特也裹起她的铅刀。做完以后,她让铅刀平躺在她的手臂上,她轻轻地唱歌,给它催眠。

布娃娃是女孩子一种最迫切的需要,同时也是最可爱的本能之一。照料、穿衣、打扮、脱衣、再穿衣、教书、数落一顿、摇荡、抚爱、催眠、设想东西是人,女人的整个未来就在这里。孩子一面想象,一面饶舌,一面做小襁褓和婴儿用品,一面缝小裙子、长短袖小内衣,孩子就成了小姑娘,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大姑娘变成了女人。头生孩子接替最后一个布娃娃。

一个小姑娘没有布娃娃,就几乎像一个女人没有孩子那样不幸,而且是一样的无法忍受。

因此,柯赛特用铅刀做了一个布娃娃。

泰纳迪埃的女人走近黄衣人。“我的丈夫说得对,”她想,“这也许是拉菲特先生。有的富翁爱恶作剧!”

她过来坐在桌旁。

“先生……”她说。

听到“先生”这个词,汉子回过身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刚才还只称呼他为朋友或老头。

“您看,先生,”她摆出甜蜜蜜的神态又说,而这种神态比她恶狠狠的神态更令人讨厌,“我很乐意让孩子玩,我不反对,可是一次还可以,因为您很慷慨。您看,她什么也没有。她非得干活不可。”

“这个孩子不是您的吗?”汉子问。

“噢,我的天,不是,先生!这是一个穷丫头,我们出于好心收留了她;这种孩子笨得很。她的脑子里大概有积水。她的头很大,您看到了。我们对她是尽力而为了,因为我们并不富裕。我们写信到她的家乡也没用,已经半年没有回音了。一定是她的母亲死了。”

“啊!”汉子说,他又陷入沉思。

“这个母亲不怎么样,”泰纳迪埃的女人添上说。“她抛弃了她的孩子。”

在这场谈话中,柯赛特仿佛本能在提醒她,别人在谈论她,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泰纳迪埃的女人。她模糊地听到几个字。

喝酒的人四分之三都喝醉了,更加兴致勃勃地唱淫秽的复调。这是一支颇有韵味的风流小曲,圣母和圣婴耶稣都掺杂在里面。泰纳迪埃的女人也参与进去,哈哈大笑。柯赛特在桌下望着炉火,炉火反映到她呆定的眸子里;她又开始摇刚才做好的一包东西,她一边摇一边唱着:“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

在女店主的重新要求下,黄衣人,“那个百万富翁”,终于同意吃晚饭。

“先生想吃什么?”

“面包和奶酪,”汉子说。

“这肯定是个乞丐,”泰纳迪埃的女人心想。

喝醉酒的人一直在唱歌,孩子在桌子底下也在唱她的歌。

突然,柯赛特停止唱歌。她刚回过身来,看到泰纳迪埃的两个小姑娘抓住小猫后丢开的布娃娃,扔在离她几步远的厨桌底下。

于是,她丢下只能满足一半心愿的包起来的铅刀,然后慢慢地扫视厅堂。泰纳迪埃的女人低声同丈夫说话,而且在数钱。波尼娜和泽尔玛同猫玩耍,旅客们在吃东西,或者喝酒,或者唱歌,没有人看着她。她没有丢掉一点时间,手脚并用,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再确定一下没有人看到她,然后赶快溜到布娃娃那里,抓住它。一会儿,她回到原来位子,坐着一动不动,只侧过去一点,让暗影遮住她抱在怀里的布娃娃。她玩布娃娃的快乐是这样少,以致喜不自禁。

没有人看见她,除了那个旅客,他慢吞吞地吃着简单的晚饭。

这种快乐持续了一刻多钟。不管小柯赛特多么小心,她没有发觉布娃娃的一只脚伸了出来,壁炉的火照得明晃晃的。这只发光的粉红色的脚从黑暗中伸出来,突然吸引了阿泽尔玛的目光,她对爱波尼娜说:“瞧!姐姐!”

两个小姑娘呆住了。柯赛特居然敢拿着布娃娃!

爱波尼娜站了起来,也不扔掉猫,朝她母亲走去,拉拉母亲的裙子。

“放开我呀!”做母亲的说。“你想要我干什么?”

“妈妈,”孩子说,“看呀!”

她用手指着柯赛特。

柯赛特全身心沉浸在拥有布娃娃的快乐中,什么也看不到和听不到。

泰纳迪埃的女人的脸流露出特殊的表情,这种日常琐事都要使她变得像凶神恶煞一般的表情,使这类女人得名泼妇。

这回,尊严受到伤害,更加剧了她的愤怒。柯赛特越过了所有的界限,侵占了“小姐们”的布娃娃。

一个女沙皇看到一个农奴想戴上皇太子的蓝色大绶带,也不会有另一副面孔。

她用气得嘶哑的声音喊道:

“柯赛特!”

柯赛特瑟瑟发抖,仿佛她脚下地震了。她回过身来。

“柯赛特!”泰纳迪埃的女人又叫一次。

柯赛特拿起布娃娃,轻轻地放在地上,又是崇敬又是绝望。她合起双手,眼睛不离开它,在一个这样年龄的孩子身上,说来真是可怕,她绞着双手;然后,白天的任何一次激动,无论到树林里去,水桶的沉重,硬币的丢失,看到举起了鞭子,甚至听到泰纳迪埃的女人恶毒的话都不能办到的,——她哭了起来。她号啕大哭。

旅客站了起来。

“怎么啦?”他问泰纳迪埃的女人。

“您没有看见吗?”泰纳迪埃的女人用手指着躺在柯赛特脚边的物证说。

“那又怎么呢?”

“这个女叫花子,”泰纳迪埃的女人回答,“居然敢碰孩子们的布娃娃!”

“为这件事大吵大闹呀!”汉子说。“那么,她什么时候玩这只布娃娃的?”

“她用脏手去碰它!”泰纳迪埃的女人继续说,“用那双可怕的手!”

这时,柯赛特哭得更响。

“不许哭!”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汉子笔直走向大门口,出去了。

他一出去,泰纳迪埃的女人趁他不在,对桌下的柯赛特飞起一脚,使孩子高声叫了起来。

门又打开了,汉子重新出现,双手捧着上文介绍过的神奇的布娃娃,村里所有的孩子从早上起就看个没完,他把这个布娃娃放在柯赛特面前,说道:

“拿去吧,这是给你的。”

要知道,他呆在这里一个多小时,沉思的时候,他模糊地注意到那个卖小玩意的棚铺给小油灯和蜡烛照得明晃晃的,透过小酒店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它,仿佛受到了启示。

柯赛特抬起眼睛,她看到这个人拿着这个布娃娃向她走来,她犹如看到太阳升起,她听到这句难以置信的话:“这是给你的。”她望着他,她望着布娃娃,然后慢慢地后退,藏到墙角桌下的尽里。

她不再哭泣,她不再叫喊,她的模样像不敢呼吸。

泰纳迪埃的女人、爱波尼娜、阿泽尔玛都成了泥塑木雕一般。连喝酒的人也停了下来。在整个小酒店,笼罩着庄严的寂静。

泰纳迪埃的女人惊呆了,默默无言,又开始猜测:“这个老头是什么人呢?是个穷人吗?是个百万富翁吗?也许两者都是,就是说一个小偷。”

她的丈夫泰纳迪埃的脸显出有意味的皱纹,每当占据优势的本能以兽性的全部威力显现出来的时候,这皱纹便突出人面。小旅店老板轮流看了看布娃娃和旅客;他好像在嗅这个人,就像嗅出一袋钱那样。这只是一刹那。他走近了妻子,对她低声说:

“这东西至少值三十法郎。别干蠢事。对他俯首帖耳。”

粗野的本性和天真的本性有共同点,它们没有过渡。

“喂,柯赛特,”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她想声音柔和,却像那些泼妇说话酸溜溜的。“你不拿走你的布娃娃吗?”

柯赛特大着胆子从她的洞里钻出来。

“我的小柯赛特,”泰纳迪埃的女人用抚爱的神态又说,“这位先生送给你一只布娃娃。拿走吧。它是你的。”

柯赛特怀着一种恐惧望着这只神奇的布娃娃。她的脸还淌满泪水,但是她的眼睛开始充满快乐的奇异光辉,就像晨光曦微的天空。此刻她感受到的,有点像别人突然对她说:“小姑娘,您是法国的王后。”

她觉得,如果她触到这只布娃娃,从里面就要喷出响雷。

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感觉是对的,因为她心想,泰纳迪埃的女人会责骂她和打她。

但吸引力占了上风。她终于走过去,转向泰纳迪埃的女人,胆怯地低声说:

“我可以拿吗,太太?”

任何表情都难以还原这种绝望、受宠若惊,同时又快活的神情。

“当然啰!”泰纳迪埃的女人说,“这是你的。因为这位先生给了你。”

“当真,先生?”柯赛特说,“这是当真?这个贵妇是给我的吗?”

陌生人好像眼里满含泪水。他看来非常激动,为了不至于哭出来,索性不说话。他对柯赛特点了点头,将“贵妇”的手交到她的小手里。

柯赛特赶快收回自己的手,仿佛“贵妇”的手灼痛了她,开始看着方砖。我们不得不加上一句,这一阵子,她过分地伸舌头。突然,她回过身来,冲动地抓住布娃娃。

“我要管她叫卡特琳,”她说。

柯赛特的破衣烂衫,碰到和压扁布娃娃的丝带和粉红色的、鲜艳的平纹细布,那是多么古怪的一刻啊。

“太太,”她又说,“我可以把她放在椅子上吗?”

“可以,我的孩子,”泰纳迪埃的女人回答。

如今是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羡慕地望着柯赛特。

柯赛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面对它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保持欣赏的姿态。

“玩吧,柯赛特,”陌生人说。

“噢!我在玩,”柯赛特说。

这个外来人,这个陌生人,好像是天主来造访柯赛特,这时,他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在世上最憎恨的人。但必须克制自己。尽管她习惯于竭力一切行动模仿丈夫,她还是激动得不能自制。她匆匆忙忙打发两个女儿去睡觉,然后她请黄衣人允许也打发柯赛特去睡觉,“她今天也很累了,”她带着母爱的神情补充说。柯赛特抱着卡特琳去睡觉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不时走到她的男人所在的厅堂另一头,她说:“为了放松一下心灵。”她和丈夫交换了几句气鼓鼓的话,她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老畜生!他肚子里究竟有什么打算?到这里来打扰我们!想让这个小鬼玩!送给她布娃娃!把四十法郎的布娃娃送给一条狗,而给我四十苏就会送掉这条狗!再进一步,他要称她陛下,就像对贝里公爵夫人[5]说话一样!他有理智吗?这个神秘的老头,他头脑发昏了吗?”

“为什么?简单得很,”泰纳迪埃说。“他觉得好玩!你呀,小姑娘干活合你胃口,他呢,小姑娘玩耍合他胃口。这是他的权利。一个旅客,只要付钱,爱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如果这个老头是个慈善家,这管你什么事?如果这是个傻瓜,这也不关你的事。既然他有钱,你瞎掺和什么?”

这是主人的语言,旅店老板的议论,两者都容不得辩驳。

那汉子手肘撑在桌子上,恢复了沉思的姿势。其他旅客,商贩和车夫,分开了一点,不再唱歌。他们隔开一段距离,又敬又怕地观察他。这个衣着寒酸的怪人,那样随便地从口袋里掏出后轮币,把偌大的布娃娃送给穿木鞋的小女仆,他肯定是一个了不得的、可怕的老头。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午夜弥撒宣讲完了,圣餐结束了,喝酒的人走了,小酒店关闭了,楼下厅堂的人走空了,炉火熄灭了,外来人始终在老位置上,保持同一姿势。他不时换一下支撑的手肘。如此而已。但他在柯赛特走后一言不发。

只有泰纳迪埃夫妇出于礼节和好奇,还留在厅堂里。“难道他就这样过夜吗?”泰纳迪埃的女人咕哝着说。凌晨两点钟敲响了,她败下阵来,对丈夫说:“我去睡觉了。你做你愿意做的事吧。”她的丈夫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点燃一支蜡烛,开始看《法国邮报》。

一小时就这样过去。好样的旅店老板至少看了三遍《法国邮报》,从日期看到印刷者的名字。外来人一动不动。

泰纳迪埃动了起来,咳嗽,吐痰,擤鼻涕,把椅子弄得嘎吱响。那汉子一动不动。“他睡着了吗?”泰纳迪埃心想。那汉子没有睡觉,但什么也不能惊动他。

末了,泰纳迪埃脱了帽,慢慢走过去,放大胆子说:

“先生不去休息吗?”

“不去睡觉”在他看来是过分唐突和亲热了。“休息”用词讲究,表示尊敬。这些字眼有神奇的出色的作用,在第二天早上能使账单的数字膨胀开来。一个“睡觉”的房间花费二十苏;一个“休息”的房间要付二十法郎。

“啊!”陌生人说,“您说得对。您的马厩在哪里?”

“先生,”泰纳迪埃含笑说,“我来给先生带路。”

他拿起蜡烛,汉子拿起他的包裹和棍子,泰纳迪埃把他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富丽堂皇,全部是桃花心木的家具,一张船形床,红布帘子。

“这是什么地方?”旅客问。

“这是我们结婚的洞房,”旅店老板说。“我的妻子和我,我们睡在另一间房里。这里一年只进来三四次。”

“我一样喜欢马厩,”汉子粗鲁地说。

泰纳迪埃好像没有听见这不太客气的反应。

他点燃两支新蜡烛,就放在壁炉上。壁炉炉火熊熊。

壁炉上的短颈大口瓶下面,有一副银丝的女发套,缀着橘花。

“这个呢,这是什么?”异乡人问。

“先生,”泰纳迪埃说,“这是我妻子的新娘帽。”

旅客看了这件东西一眼,仿佛说:这个妖怪也有像处女的时候。

况且,泰纳迪埃在撒谎。当他租下这幢破屋开小旅店时,他已经看到这个房间这样布置,便买下这些家具,又从旧货商那里买下这些橘花,认为这样会给“他的妻子”产生雅致的投影,他的家也会获得英国人所谓的体面。

当旅客回过身来时,老板已经消失不见。泰纳迪埃谨慎地退走了,不敢说声晚安,生怕对他准备第二天早上狠狠地剥一层皮的人过分热情,反倒会显得不恭。

旅店老板抽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妻子睡下了,但没有睡着。她听到丈夫的脚步声时,回过身来,对他说:

“你知道,明天我要把柯赛特赶出门去。”

泰纳迪埃冷冷地回答:

“随你的便!”

他们没有说别的话,几分钟后,蜡烛燃尽了。

至于旅客,他把棍子和包裹放在一个角落里。店主一走,他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脱掉鞋子,拿了一支蜡烛,吹灭另一支,推开了门,走出房间,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他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他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像是孩子的呼吸。他在这声音的引导下,来到楼梯底下三角形凹进去的地方,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是楼梯本身形成的。这凹进去的地方就在踏级下面。在各种各样的旧篮子和碎片中间,在尘土和蜘蛛网中间,有一张床;如果可以说是床的话,那是一张洞穿的草垫子,露出了麦秸,还有一条洞穿的毯子,能看到草褥。没有床单。草褥放在地砖上。柯赛特就睡在这张床上。

汉子走近床边,注视着她。

柯赛特酣睡着。她穿着衣服。冬天,她不脱衣服睡觉,可以暖和些。

她紧紧抱着布娃娃,布娃娃睁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不时发出很响的叹息,仿佛她就要醒来,她几乎痉挛地把布娃娃紧抱在怀里。她的床边只有一只木鞋。

在柯赛特的破屋边有一扇打开的门,让人看到一个相当大的幽暗房间。外地人走了进去。尽里面,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一对雪白的小床。这是阿泽尔玛和爱波尼娜的床。床后半掩着一只柳条摇篮,没有帘子,叫了一整晚的小男孩睡在里面。

外地人揣测,这个房间与泰纳迪埃夫妇的卧室相连。他正要抽身退出,这时他的目光看到了壁炉;这是旅店的一种大壁炉,总有一点余火,而外表看起来壁炉却是冰冷的。这只壁炉没有火,甚至没有灰;这却吸引了旅客的注意。有两双童鞋,形状娇小,大小不一;旅客想起了孩子自古以来的美妙习惯:在圣诞节之夜把他们的鞋放在壁炉里,在黑暗中等待善良的仙女闪光的礼品。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没有忘记这样做,她们把一只鞋放在壁炉里。

旅客俯下身来。

仙女,也就是母亲,已经来拜访过,可以看到每只鞋中,有一枚崭新的十苏漂亮硬币在闪烁。

汉子直起腰来,正要离开,这时他看到在尽里的旮旯,壁炉最幽暗的角落里,有另一样东西。他望过去,认出是一只木鞋,一只最粗糙的难看的木鞋,砸碎了一半,满是灰和干掉的泥巴。这是柯赛特的木鞋。柯赛特怀着孩子动人的信赖(总是受骗,但从不泄气),也把木鞋放在壁炉里。

一个只知辛酸泪的孩子却怀着希望,这是崇高和美妙的。

在这只木鞋里,什么也没有。

外地人在背心里摸索了一下,弯下腰来,在柯赛特的木鞋里放了一个金路易。

然后,他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里。

九、泰纳迪埃耍手腕

翌日早上,至少在天亮前两小时,泰纳迪埃坐在小酒店楼下厅堂的一支蜡烛旁,手里拿着一支笔,在构思黄礼服的旅客的账单。

他的妻子半俯向他站着,目光注视着他的动作。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一方在深入思考,另一方怀着宗教般的崇拜,注视人的精神奇迹如何产生和开花。屋里传来响声;这是云雀在扫楼梯。

过了整整一刻钟,作了一些涂改,泰纳迪埃产生了这个杰作:

 一号客房先生的账单

 晚餐…………………………………………………………三法郎

住房…………………………………………………………十法郎

蜡烛…………………………………………………………五法郎

炉火…………………………………………………………四法郎

服务…………………………………………………………一法郎

总计……………………………………………………二十三法郎

 服务写成了“付务”。

“二十三法郎!”女人叫道,热烈中夹杂了几分犹豫。

像所有的大艺术家那样,泰纳迪埃并不满意。

“呸!”他说。

这是在维也纳会议上,卡斯特莱[6]起草法国应付账单时的口吻。

“泰纳迪埃先生,你说得对。他该付这个数,”女人想到当着她两个女儿的面送给柯赛特的布娃娃,喃喃地说,“这是对的,但太多了,他不肯付的。”

泰纳迪埃冷峭地一笑,说道:

“他会付的。”

这笑声是信心和权威的最高表示。这样说就该这样做。女人没有坚持。她开始安排桌子;她的丈夫在厅堂里踱步。过了一会,他又说:

“我呀,我欠了一千五百法郎呢!”

他去坐在壁炉的角上,双脚搁在热灰上思索。

“啊!”女人说,“你没有忘记今天我要把柯赛特赶出门去吧?这个鬼东西!她同她的布娃娃吞食着我的心!我宁愿嫁给路易十八,也不愿把她多留在家里一天!”

泰纳迪埃点燃烟斗,吐出一口烟,回答道:

“你把账单交给那个家伙。”

然后他出去了。

他刚出去,旅客就走了进来。

泰纳迪埃马上在他后面重新出现,站在虚掩的门口一动不动,只有他的妻子能看见。

黄衣人手里拿着棍子和包裹。

“起得这么早啊!”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先生要离开我们啦?”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尴尬地在手里翻弄着账单,用指甲折了几折。她粗蛮的脸流露出一种不常有的表情:胆怯和顾虑。

将这样一份账单拿给一个外表太像“穷鬼”的人,她觉得不自在。

旅客看来有心事,若有所思。他回答:

“是的,太太。我要走了。”

“先生,”她接着说,“在蒙费梅没有事吗?”

“没有。我路过这里。如此而已。太太,”他又添上说,“我该付多少钱?”

泰纳迪埃的女人没有回答,把折好的账单递给他。

汉子打开来看,但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的地方。

“太太,”他又说,“您在蒙费梅生意不错啊?”

“不过这样,先生,”泰纳迪埃的女人回答,对看不到火冒三丈感到吃惊。

她继续用哀婉动人的声调说:

“噢!先生,这年月很艰难!再说,我们这地方有钱人很少!您看到,这是个小地方。要不是我们有时候有像您这样豪爽和有钱的旅客,那就糟了!我们负担很重。瞧,这个小姑娘要花费我们老鼻子了。”

“哪个小姑娘?”

“小姑娘,您知道的嘛!柯赛特,云雀,当地人这样叫她!”

“啊!”汉子说。

她继续说:

“这些乡下人爱用绰号,愚蠢透了!她的神态不如说像蝙蝠,而不是云雀。您看,先生,我们并不求发慈悲,但我们不能发慈悲。我们赚不到什么,而我们开支很大。营业税、人口税、门窗税、什一税!先生知道,政府要钱真吓人。再说,我有两个女儿。我不需要抚养别人的孩子。”

汉子竭力用无动于衷的声音说话,但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如果有人给您卸包袱呢?”

“卸什么包袱?柯赛特吗?”

“是的。”

女店主红通通、恶狠狠的脸绽出丑恶的光彩。

“啊,先生!我的好先生!拿去吧,留下吧,领走吧,带走吧,好好待她,塞给她东西,让她喝饱,让她吃饱,祝福善良的圣母和所有天堂的圣人!”

“一言为定。”

“当真?您领走她?”

“我领走她。”

“马上?”

“马上。把孩子叫来吧。”

“柯赛特!”泰纳迪埃的女人喊道。

“这会儿,”汉子继续说,“我来付我的费用。多少钱?”

他瞥了一眼账单,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看着女店主,重复说:

“二十三法郎?”

在重复这几个字时,声音处于惊叹号和问号之间。

泰纳迪埃的女人有时间准备反击。她自信地回答:

“当然啰,先生,是二十三法郎。”

外地人将五枚五法郎的钱币放在桌上。

“把小姑娘找来,”他说。

这时,泰纳迪埃向厅堂中央走来,说道:

“先生还欠二十六苏。”

“二十六苏!”他的女人喊道。

“二十苏是房钱,”泰纳迪埃冷冷地说,“六苏是晚餐。至于小姑娘,我需要和先生谈一下。你走开一下,老婆。”

泰纳迪埃的女人灵机一动,那是才华意外的启迪。她感到伟大的演员进场了,不反驳一句,走了出去。

只剩下他们两个时,泰纳迪埃请旅客在椅子上坐下。旅客坐下了;泰纳迪埃仍然站着,他的脸呈现出天真和纯朴的古怪表情。

“先生,”他说,“啊,我要给您说说。就是我呀,我喜爱她,喜爱这个孩子。”

外地人凝视着他。

“哪个孩子?”

泰纳迪埃继续说:

“真怪!彼此相依。这些钱算什么?收起您五法郎的钱币吧。这个孩子我喜爱。”

“谁啊?”外地人问。

“咦,我们的小柯赛特!您不会从我们那里把她挖走吧?我说得很坦率,实话实说,就像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无法同意。这个孩子,她会让我失去点什么。我看着她从小长大。不错,她让我们花掉了钱,不错,她有缺点,不错,我们不是富人,不错,光她生一次病,我就花了四百多法郎的药费!不过,应该为善良的天主做点好事。她无父无母,我把她养大了。我有面包,她就有面包。这孩子,我实在珍惜她。您明白,爱就这样产生了;我呀,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不会讲道理;我爱她,爱这个小姑娘;我的妻子脾气急,但她也爱这孩子。您看,她就像我们的孩子。我需要家里孩子嘁嘁喳喳的。”

外地人始终凝视着他。他继续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决不能这样白白把孩子送给一个过路人。我说得不对吗?除此以外,我没有说,您有钱,您的模样像正直的人,这是不是她的运气呢?但必须知道。您明白吗?假设我让她走了,我作出自我牺牲,我想知道她到哪里去,我不想失去她的踪影,我想知道她到哪一家去,不时去看看她,让她知道抚养她的好父亲在这里,他照看着她。总之,有的事是不能做的。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您把她带走了,我会说:喂,云雀呢?她到哪里去了?至少得看看讨厌的破证件吧,看看一小本身份证吧!”

外地人不停地凝视着他,可以说,这目光直达他的良心,这时外地人以庄重而坚决的声调回答他:

“泰纳迪埃先生,到离巴黎五法里的地方用不着带身份证。如果我想把柯赛特带走,我就会带走,就是这样简单。您不会知道我的名字,您不会知道我的住址,您不会知道她到哪里去,而且我的意思是,她这一生不要再看到您。我扯断了缚在她脚上的绳子,她就走了。这对您合适吗?合适还是不合适?”

如同魔鬼和精灵从某些迹象能看出更高的天神出现一样,泰纳迪埃明白他在同一个强有力的人打交道。这就像直觉一样;他明晰、敏锐而精明地明白了这一点。昨夜,他一面同车夫喝酒、抽烟、唱下流的小曲,一整个晚上都在观察这个外地人,像猫一样窥测他,像数学家一样研究他。他窥伺既是为自己着想,同时也是为了满足乐趣和出自本能,好像被雇来的侦探一样。这个黄衣人没有一个手势、一个动作,逃过他的眼睛。甚至在他表现出对柯赛特感兴趣之前,泰纳迪埃已经猜测出来了。他发现了这个老头总是投向孩子的深邃目光。为什么这样感兴趣?这个人是何许人?为什么他的钱袋里有那么多的钱,衣服却这样寒酸?他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却不能回答,而且激怒了他。他想了一整夜。这不可能是柯赛特的父亲。难道是祖父?那么为什么不马上露出身份呢?有权利就会流露出来。这个人显然对柯赛特没有权利。那么他是谁?泰纳迪埃设想不已。他隐约看到了一切,却又什么也没看到。不管他是谁,同他谈一谈,肯定里面有一个秘密,肯定这个人想藏在暗中,他感到自己是强有力的;听到外地人明晰、坚定的回答,看到这个神秘人物只是一般的神秘,他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了。他根本没有料到情况会这样。他的猜测崩溃了。他把自己的思路联结起来。霎那间他衡量了一切。泰纳迪埃是这样一种人,一眼就能判断局势。他认为要笔直和迅速地前进。他就像伟大的统帅处于决定性的时刻,只有他们才把握得住,他突然公开自己的意图。

“先生,”他说,“我需要一千五百法郎。”

外地人从左边的口袋掏出一只黑皮的旧皮夹,打开来,取出三张钞票,放在桌上。然后他用宽大的食指按住这些钞票,对旅店老板说:

“把柯赛特叫来。”

正当事情这样进行的时候,柯赛特在做什么呢?

柯赛特醒来后,跑到她的木鞋那里。她在里面找到一枚金币。这不是一枚拿破仑金币,这是复辟时期崭新的二十法郎的金币,上面的图案是普鲁士的小磨刀石,代替了桂冠。柯赛特看得目眩神迷。她的命运开始使她陶醉。她不知道一枚金币值多少钱,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很快地藏在口袋里,仿佛是偷来的。但她感到,这是属于她的,她猜出这份礼物来自何方,她感到快乐中充满了恐惧。她很高兴;她尤其感到惊讶。如此美妙、如此漂亮的东西,她觉得不是真实的。布娃娃使她害怕,金币使她害怕。面对这些美妙绝伦的东西,她微微地颤抖。惟有外地人不使她害怕。相反,他令她感到放心。从昨夜起,她在惊讶和睡眠中,在孩子的小脑袋里,她想着这个人,他看来很老,很穷,很忧愁,却是这样富有和善良。自从她在树林里遇到这个老头,对她来说,一切都改变了。柯赛特还不如天上的一只小飞燕幸福,从来也不知道藏在母亲的荫庇下和羽翼下是什么滋味。五年来,也就是从她能记事的时候起,可怜的孩子就抖抖瑟瑟地过日子。她始终赤裸裸地呆在不幸这寒风中,如今她觉得穿上了衣服。以前她的心灵是冰冷的,如今是热乎乎的。她不再害怕泰纳迪埃的女人了。她不再是孤独一个;有一个人在那里。

她很快干起每天早上的活儿。这枚路易,她藏在身上,就放在昨天丢掉十五苏硬币的罩衫口袋里,这给了她快乐。她不敢触摸它,但她每过五分钟就要欣赏它一次,应该说,同时还伸出舌头。她扫楼梯时,不时地停下来,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忘了扫帚和整个宇宙,只顾着看在自己口袋里闪光的这颗星星。

她正在欣赏时,泰纳迪埃的女人来到她身边。

她按丈夫的吩咐来找柯赛特。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没有给孩子一巴掌,也没有骂一句话。

“柯赛特,”她几乎是温柔地说,“马上过来。”

过了一会儿,柯赛特走进楼下的厅堂。

外地人拿起他带来的包裹,解开了结。这个包裹装着一件小呢裙,一件罩衫,一件毛线长袖内衣,一条衬裙,一条头巾,羊毛袜,鞋子,八岁女孩的套装。所有东西都是黑色的。

“我的孩子,”汉子说,“拿去赶快穿上。”

天空露出曙光,这时,蒙费梅的居民开始打开门,看到巴黎街走过一个穿着寒酸的老头,手里牵着一个全身穿孝服的小姑娘,她怀里抱着一个粉红的大布娃娃。他们朝利弗里方向走去。

这是我们那个人和柯赛特。

没有人认识这个人;由于柯赛特不再穿破衣烂衫,很多人没有认出她来。

柯赛特走了。同谁走的?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的是,她把泰纳迪埃小旅店抛在后面了。没有人想到同她说声再见,她也不对任何人说再见。她走出了这座她憎恨而人家又憎恨她的屋子。

可怜的温柔的孩子,她的心至今一直受到压抑。

柯赛特严肃地走着,睁着大眼睛,望着天空。她把金路易放在新罩衫的口袋里。她不时弯下腰来,瞧上一眼,然后看看老头。她仿佛感到自己就在善良的天主身边。

十、弄巧成拙

泰纳迪埃的女人按习惯让她的丈夫行事。她等待着有大事发生。待那个汉子和柯赛特走了,泰纳迪埃过了整整一刻钟,才把她拉到一边,给她看一千五百法郎。

“就这些呀!”她说。

从他们结婚以来,这是第一回她敢于批评一家之主的行动。

这句话打中要害。

“确实,你说得对,”他说,“我是个傻瓜。给我帽子。”

他折好三张钞票,塞进口袋里,匆匆出了门,但他搞错了,先是往右拐。他问了几个邻居,他们使他跟踪赶去。有人看到云雀和那个汉子朝利弗里方向走去。他按这个方向大步追赶,口里喃喃自语。

“这个家伙显然是穿黄衣的百万富翁,而我呢,我是个笨蛋。他先给了二十苏,随后是五法郎,然后是五十法郎,再然后是一千五百法郎,总是那么容易。他会给一万五千法郎。我就要追上他了。”

再说,事先为小姑娘准备好的一包衣服,这一切都很奇怪;里面有不少秘密。抓到了秘密,就不能松手。富人的秘密是吸满了金子的海绵;必须善于挤压。所有这些想法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我是一个傻瓜,”他说。

走出蒙费梅,来到转向利弗里的大路拐角,就可以看到这条路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高地上。来到这里,他估计应该看到那个汉子和小姑娘。他极目远眺,一无所见。他继续打听。但他失去了时间。路人告诉他,他寻找的大人和孩子,已经朝加尼方向的树林走去。他匆匆朝这个方向奔去。

他们赶在他前面,但孩子走得慢,他走得快。再说,这地方他熟悉。

突然他止住脚步,拍拍脑袋,仿佛忘了主要的事,准备往回走。

“我本该拿上我的枪!”他心里想。

泰纳迪埃是这样一种两面人,他有时经过我们中间,我们却不知不觉,我们还未认识他,他已经消失了,因为命运只暴露他一个方面。许多人的命运就这样生活在半明半暗中。在平静与和缓的情况下,泰纳迪埃具备一切条件,去做——我们不说成为——一个正直的商人、一个好资产者所应做的事。与此同时,只要条件具备,震动几下,使他的人性的沉渣泛起,他会竭尽所能,成为一个坏蛋。这个店主身上有着魔鬼的东西。撒旦有时大概蹲在泰纳迪埃生活的破屋的角落里,对着这个丑恶的杰作遐想。

他犹豫了一下:

“啊!”他想,“他们会有时间跑掉了!”

他继续往前走,走得很快,几乎显得有信心,像狐狸精明地嗅出一对山鹑。

果然,正当他越过池塘,斜穿过胜景大道右边的大片林中空地,来到几乎绕山冈一圈,遮住舍尔修道院旧水渠拱顶的草坪小径时,他看到一丛荆棘上有一顶帽子,对此,他作出了许多猜测。这是男人的帽子。荆棘长得很低。泰纳迪埃认出,那个汉子和柯赛特坐在那里。由于孩子个子小,看不到她,但看得到布娃娃的头。

泰纳迪埃没有搞错。汉子坐在那里,让柯赛特休息。旅店老板绕过荆棘,兀地出现在他要寻找的人眼前。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您的一千五百法郎。”

这样说着,他把三张钞票递给外地人。

汉子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意思?”

泰纳迪埃毕恭毕敬地回答:

“先生,这意味着我要领回柯赛特。”

柯赛特瑟瑟发抖,紧靠着老头。

他呢,他定睛看着泰纳迪埃,一字一顿地回答:

“您—要—领—回—柯—赛—特?”

“是的,先生,我要领回她。我给您解释。我考虑过了。说实话,我没有权利把她给您。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您看到了。这个小姑娘不是我的女儿,她有母亲。是她的母亲托付给我的,我只能交还她的母亲。您会对我说:可是她的母亲死了。好。这样的话,我只能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他带给我她母亲签名的字条。因此,我应该把孩子交给这个人。这是很清楚的。”

汉子没有答话,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泰纳迪埃看到那只装钞票的皮夹又出现了。

旅店老板高兴得颤抖起来。

“好!”他想,“要坚持住。他要贿赂我了!”

在打开皮夹之前,旅客环顾四周。这地方绝对不见人影。在树林里和山谷中没有一个人。汉子打开皮夹,抽出的不是泰纳迪埃巴望的一叠钞票,而是一张普通的小字条,打开来递给了旅店老板,一面说:

“您说得对。看吧。”

泰纳迪埃拿过字条,看到:

“泰纳迪埃先生:

请您将柯赛特交给来人。会付给您各种小费用。

顺致

敬意。

芳汀

一八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于滨海蒙特勒伊”

 “您认得这个签名吗?”汉子问。

这确实是芳汀的签名。泰纳迪埃认出来了。

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他感到两种强烈的气恼,气恼失去他期望的贿赂,气恼被打败了。汉子又说:

“您可以留下字条,摆脱您的责任。”

泰纳迪埃步步为营地撤退。

“这个签名模仿得不错,”他咕哝着说,“算了,好吧!”

随后他尝试作了绝望的努力。

“先生,”他说,“好吧。既然您是那个来人。但要支付我‘各种小费用’。欠我一大笔钱呢。”

汉子站了起来,弹了几下皱巴巴的袖子上的灰尘,说道:

“泰纳迪埃先生,一月份她的母亲算过,欠您一百二十法郎;二月份您寄给她一份五百法郎的账单;二月末您收到三百法郎,三月初又收到三百法郎。此后过了九个月,每月十五法郎是讲定的价钱,一共一百三十五法郎。您已经多收了一百法郎,还欠您三十五法郎。我刚才给您一千五百法郎。”

泰纳迪埃的感觉,正如一头狼感到被陷阱的钢牙咬住不放的滋味。

“这个鬼东西是什么人呢?”他想。

他所做的正如一头狼。他抖动一下。刚才的大胆已经成功过一次。

“我—不—知—道—名—字—的—先—生,”他口气坚决地说,这回把尊敬的态度扔到一边,“要么我领回柯赛特,要么您给我一千埃居。”

外地人平静地说:

“过来,柯赛特。”

他左手拉住柯赛特,右手捡起放在地上的棍子。

泰纳迪埃注意到棍子的粗大和地方的偏僻。

汉子同孩子走进了树林,留下旅店老板一动不动,噤若寒蝉。

他们走远的时候,泰纳迪埃注视着汉子有点伛偻的宽肩和粗大的拳头。

然后他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落在瘦削的手臂和瘦弱的双手上。“既然我是来打猎,”他想,“没有带上枪,真是蠢得可以!”

但旅店老板不肯就此拉倒。

“我要知道他到哪里去,”他说。他隔开一段距离尾随在后。他手里剩下两样东西,一是讽刺,即芳汀签名的破字条,一是安慰,即一千五百法郎。

汉子领着柯赛特朝利弗里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低着头,神态在思索,愁容满面。冬天使树林变得疏疏朗朗,泰纳迪埃看得见他们,保持相当远的距离。汉子不时回过身来,看看有没有人跟踪。突然,他看到了泰纳迪埃。他马上同柯赛特走进密林,他们俩可能消失不见了。“见鬼!”泰纳迪埃说。他加快了步子。

矮树丛很浓密,迫使他又接近他们。当汉子来到最浓密的地方时,他回过身来。泰纳迪埃想躲在树枝之间也是徒劳;他无法使汉子看不到他。汉子向他投以不安的一瞥,然后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旅店老板重新紧随在后。他们这样走了两三百步。汉子猛然间又回过身来。他看见了旅店老板。这回,他阴沉地望着他,以致泰纳迪埃认为跟下去“没用”了。泰纳迪埃走上了回头路。

十一、9430号又出现,柯赛特中了彩

让·瓦尔让没有死。

跌到海里,或者投到海里的时候,他像读者所看到的那样,没有戴锁链。他在两艘船之间游动,来到锚地的一艘船下,有只小船停泊在那里。他设法躲在这只小船中,直到晚上。入夜,他又下水游起来,到达布伦海岬不远处的海岸。在那里,由于他不缺钱,搞到了一些衣服。巴拉吉埃附近的一个小咖啡馆,当时是向潜逃的苦役犯提供衣物的地方,这是有利可图的专业。让·瓦尔让就像所有竭力摆脱法网监视和社会厄运的可悲逃犯,逃走路线隐蔽而曲折。他在博塞附近的普拉多找到第一个藏身的地方。然后他朝上阿尔卑斯地区布里昂松附近的大维拉尔走去。这是摸索着不安地潜逃,像鼹鼠的地道交叉口,无人知晓。后来有人找到他路过安省西弗里厄地区、比利牛斯省的阿孔名叫杜梅克谷仓的地方,沙瓦伊村附近,佩里盖附近戈纳盖教堂所在的布吕尼镇的踪迹。他来到巴黎。读者刚看到他在蒙费梅。

到达巴黎后,他第一件事是给七八岁的小姑娘买丧服,然后找到住处。办完以后,他到蒙费梅去。

读者记得,上次越狱时,他在蒙费梅,或者在这附近,作过一次神秘的旅行,司法机构略有所闻。

另外,大家以为他死了,这就使蒙在他身上的晦暗不明更加浓重了。在巴黎,有一张记载事实经过的报纸落在他手里。他感到放心了,几乎平静下来,仿佛他真的死了。

让·瓦尔让把柯赛特从泰纳迪埃夫妇的爪子中救出来那天晚上,他回到了巴黎。他是在夜幕降临时带着孩子,从蒙索城门进城的。他在城门坐上一辆马车,来到天文台广场。他在那里下车,付了车钱,拉着柯赛特的手,在漆黑的夜里,两人走过乌尔辛和冰库附近的无人小巷,朝济贫院大街走去。

对柯赛特来说,这一天很奇特,充满了激动人心的事;他们在篱笆后面吃了从偏僻的小旅店买来的面包和奶酪,常常换车,几次步行,她不抱怨,但她疲倦了,让·瓦尔让从她走路越来越拖着他的手感觉出来。他把她背到背上;柯赛特不松开卡特琳,把头搁在让·瓦尔让的肩上,睡着了。

 

[1]雷纳尔(1713—1796),法国史学家和哲学家,倾向唯物论,后被逼流亡。

[2]帕尔尼(1753—1814),法国诗人,善写情诗,对浪漫派有影响。

[3]圣奥古斯丁(354—430),神学家,著有《忏悔录》、《论基督教》等。

[4]1818年,在法国开展签名活动,支持流亡到美国的自由派和波拿巴派,在得克萨斯州建立避难场。

[5]贝里公爵夫人(1798—1870),1816年嫁给贝里公爵,波旁王朝覆灭后,跟随查理十世流亡。1832年回国,企图发动叛乱而被捕,在狱中生下一个女儿,因她丈夫已死,遂成丑闻。

[6]反法同盟打败拿破仑后,在维也纳开会,对法国提出赔款要求。卡斯特莱(1769—1822),英国的全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