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里于斯寻找戴帽姑娘,却遇到戴鸭舌帽的男人

夏天和秋天相继过去,冬天来临。无论白发先生还是少女都没有再踏入卢森堡公园。马里于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再见到这张温柔可爱的面孔。他总在寻找,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马里于斯不再是热情的幻想者,行动果断、热烈而坚定的人,对命运大胆的挑战者,头脑里构筑起一幅幅未来的图景,充满了计划、设想、豪情、思想和意志的年轻人;这是一条丧家犬。他陷入凄凄惨惨的心境。完了。工作使他扫兴,散步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闷;广阔的大自然,以前充溢着各种体态、光辉、声音、建议、远景、视野、教诲,如今在他面前涤荡一空。他觉得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始终在思索,因为他不能干别的事;但是他在思索中已不再陶醉。面对思索不断低声向他提出的建议,他暗暗地回答:何必呢?

他百般责备自己。为什么我要尾随她呢?只要看到她,我就够幸福的了!她注视我;难道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她的模样像爱我。难道这不是说明一切了吗?我想得到什么?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我真愚蠢。这是我的错,等等。他丝毫没有告诉库费拉克,这是他的本性,但库费拉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也是他的本性,库费拉克先是祝贺他坠入情网,却又感到诧异;随后,看到马里于斯陷入忧愁,终于对他说:“我看你简直是个蠢货。喂,到茅屋酒店来吧!”

一次,马里于斯寄希望于九月的艳阳,让库费拉克、博须埃和格朗泰尔带他到苏镇舞会,期望也许在那里找到她,真是白日梦!当然,他看不到要找的人。“不过,凡是失踪的女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格朗泰尔在一旁咕哝说。马里于斯离开舞会上的朋友,独自步行回家,疲惫,焦躁不安,在夜色中眼睛茫然而忧伤,一辆公共马车,载满了从宴会归来,一路唱歌的人,欢快地从他身边掠过,喧嚣声和灰尘弄得他头昏目眩,他非常泄气,呼吸着路边胡桃树的刺鼻气味,清醒一下头脑。

他又重新越来越形影相吊地生活,迷惘,沮丧,完全沉浸在内心的苦恼中,在痛苦中踯躅,仿佛狼在陷阱中,怀着失恋的痛苦,到处寻找失去踪影的姑娘。

另一次,他遇到一个人,产生奇特的印象。他在残老军人院大街邻近的小巷中,与一个人交臂而过;这个人穿着像工人,戴一顶长边鸭舌帽,帽檐下露出几绺雪白的头发。马里于斯对白发的美有强烈印象,注视这个慢吞吞走路,好似陷入痛苦沉思的人。奇怪的是,他好像认出了白发先生。在鸭舌帽下,这是同样的头发,同样的侧面,同样的身姿,只不过格外忧愁。但为什么穿工人服装?这样乔装打扮意味着什么?马里于斯十分惊讶。待他镇定下来,他第一个动作是开始尾随这个人;谁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寻到了要找的踪迹呢?无论如何,必须就近再看一看这个人,解开谜团。但他发觉这个想法来得太晚,那个人不见踪影了。他踏入某条侧巷,马里于斯找不到他了。这次遭遇纠缠了他好几天,然后烟消云散了。“说到底,”他想,“这可能只是相似罢了。”

二、新发现

马里于斯一直住在戈尔博破屋。他不注意楼里的任何人。

当时,说实在的,这幢破屋里,除了他和荣德雷特一家,没有别的房客;他为他们付清过一次房租,却从来没对这一家的父亲、母亲和两个女儿说过话。其他房客搬了家,或者死了,或者因没付房租而被赶走。

冬季的一天,下午太阳露出一点。这是二月二日,古老的圣蜡节,靠不住的太阳预报了要冷六个星期,曾启迪马蒂厄·朗斯堡[1]这堪称古典名句的两行诗:

太阳闪不闪烁,

熊都往洞里躲。

马里于斯刚刚离开他的洞窟。黑夜降临。这是去吃晚饭的时候;因为他又得吃晚饭,唉!胸怀理想激情的人,也有这个弱点啊!

他刚越过门口,布贡大妈这时正在扫地,她说出了这令人难忘的独白:

“眼下有什么东西便宜?样样都贵。只有世上的痛苦便宜;世上的痛苦一钱不值!”

马里于斯慢慢踏上到城门去的大街,要走到圣雅克街。他若有所思地走路,低垂着头。

突然,在夜雾中,他感到被人的手肘撞了一下;他回过身来,看到两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姑娘,一个瘦长,另一个稍矮一点,匆匆而过,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好像在逃窜;她们迎着他过来,没有看到他,相遇时撞上了他。马里于斯在黄昏中看出她们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便帽难看,裙子破破烂烂,光着双脚。她们一面跑,一面说着话。高一点的那个悄声说:

“警察来了。他们险些把我铐上。”

另一个回答:“我看到他们了。我颠了,颠了,颠了!”

通过她们的黑话,马里于斯明白,宪兵或者警察差点抓住这两个孩子,她们逃走了。

她们钻进他身后大街的树下,有一会儿在黑暗中显出朦胧的白色,然后消失。

马里于斯站住片刻。

他正要往前走,这时看到脚下有个灰不溜秋的小包。他弯下腰,捡了起来。好像一个信封,里面有些纸。

“咦,”他说,“可能是这两个不幸的女孩丢失的。”

他往回走,叫喊着,找不到她们;他想,她们走远了,便把小包放进衣袋里,去吃晚饭。

路上,在穆弗塔街的一条小巷里,他看到一口孩子棺材,蒙上黑布,搁在三张椅子上,有一支蜡烛照亮着。黄昏遇到的两个女孩回到他的脑子里来。

“可怜的母亲!”他想。“有一件事比看到自己的孩子死去更悲伤;这就是看到他们悲惨地生活。”

随后,这些触景伤情的阴霾离开他的脑子,他又沉浸在惯常的思虑中。他又想起在卢森堡公园苍翠的树下,那半年在露天和阳光下的爱情和幸福。

我的生活变得多么黯淡无光啊!”他心想。“我眼前总有少女出现。只不过从前是天使,如今是女鬼。”

三、四面人

晚上,他脱衣就寝时,他的手在外衣口袋碰到大街上捡到的小包。他把这事忘了。他想有必要把它打开,这个小包或许放着两个姑娘的地址,如果确实是她们的,而且不管怎样,里面有必要的说明,就好归还失主。

他拆开了信封。

信封没有封上,里面有四封信,同样没有封上。

上面有地址。

四封信都散发出辛辣的烟草味。

第一封信的地址是:“国民议会对面广场……号,德·格吕什雷侯爵夫人收。”

马里于斯寻思,他在信里也许能找到线索,再说信没有封上,看一看有百利而无一弊。

信是这样写的:

 “侯爵夫人:

“宽容和虔诚的品德能使社会更紧密地团结。散播您的基督徒感情,将怜悯的目光投向这个不辛(幸)的西斑(班)牙人吧,他因对神圣的正统事业忠心耿耿而受累,他付出了自己的鲜血,献出了自己的全都(部)财产,为的是捍卫这个事业,如今却陷入次(赤)贫中。他毫不怀疑,可敬可佩的夫人会给他援助,让一个满身是伤,受过教育和享有声誉的军人,维持极会(为)简(艰)难的生沽(活)。事先信赖激励着您的人道,以及侯爵夫人对如此不辛(幸)的民族的关怀。他们的祈涛(祷)不会白费力气,他们的感激会保留美好的回亿(忆)。

“顺致敬意,夫人!

“西斑(班)牙泡(炮)兵上尉,避居法国的保王党人,正为祖国逃荒(亡),但囊中羞石(涩),无法继续逃荒(亡)的堂阿尔瓦雷兹。”

 信上署了名,却没有写地址。马里于斯期待在第二封信里找到地址,上面写着:“卡塞特街九号,德·蒙维奈白(伯)爵夫人收。”

马里于斯读到:

“白(伯)爵夫人:

“我是一个不辛(幸)的母亲,有六个孩子,最小的才八个月。最后一次生孩子,我就病了,五个月前被我丈夫跑(抛)弃,陷入次(赤)贫,走头(投)无路。

“我对白(伯)爵夫人寄予希望,夫人,顺致崇高敬意,

“巴利扎尔女人。”

 马里于斯转到第三封信,像前两封一样,是求告信;信这样写:

 “镣铐街拐角,圣德尼街,选举人,针织品批发商,帕布尔若先生收。

“我冒昧给您写这封信,请求您同请(情),给我宝桂(贵)的照顾,关心一个刚给法兰西剧院送去剧本的文人。写的是历史题材,故事发生在帝国时代的奥弗涅。我想,风格自然、简洁,可能有点长处。四个地方有唱词。滑稽、严肃、出人意料,外加性格各种各样,全剧点染浪漫主义色彩,剧请(情)进展神密(秘),曲析(折)动人,几次巧妙的突变,才告结束。

“我的主要目的,在于满住(足)逐渐激发本世纪的人的原(愿)望,就是说,‘风尚’,这种随意变换和古怪的风信标,几乎随风向而变。

“尽管有这些优点,我还是有理由担心,有特权的作者的嫉妒、自私会把我的剧本排挤出剧院,因为我不是不知道,要让新来者吃尽受挫的苦头。

“帕布尔若先生,您亨(享)有文人的开明保护人的声誉,这使我冒昧派我女儿前往,向您陈述我们在言(严)冬季节饥寒交迫的困竟(境)。我要说,请您接受我把剧本和以后所写的一切敬献给您,这是要向您表明,我洒(奢)望有幸得到您的庇护,以您的名字给我的作品增光。若肯赏光,给我微不足道的恩赐,我将马上照(着)手写一部诗剧,向您表示我的不胜感激。这部诗剧,我要竭力写得完美无缺,先送您一越(阅),再编入惨剧的开头,提供上演。

“帕布尔若先生及夫人,顺致最崇高的敬意。

“文学家让弗洛。

“又及:哪怕只给四十苏。

“请原谅我派出女儿,没有亲自登门拜访,唉!理由可悲,我衣着寒酸,出不了门哪!……”

 马里于斯最后打开第四封信。地址是:“举步圣雅克教堂的善行先生收。”写着这样几行字:

 “善人:

“如果您肯陪我的女儿来,就会看到一盆(贫)如洗。而我会给您看我的证书。

“一看到这几行字,您慷慨的胸怀一定会动侧(恻)隐之心,因为真正的哲学家总会产生强烈的激动。

“善人,要承认,非得贫困到了极点,为了得到救济,要让当局验明,那是非常痛苦的事,好像穷昆(困)等救济,连受罪和饿死的自由都没有。命运对有些人非常残酷,对另外一些人又太慷慨,太爱护。

“我等待您登门或相赠,如果您肯这样做的话,顺致崇高敬意。

 “真正宽宏大量的人,您十分卑微和十分恭顺的仆人

 “戏剧艺术家P·法邦图。”

 看完这四封信,马里于斯对情况的了解并无进展。

首先,署名的人都没留下地址。

其次,这些信好像出自四个不同的人之手,即堂阿尔瓦雷兹、巴利扎尔女人、诗人让弗洛和戏剧艺术家法邦图,可是,这些信怪在以同一笔迹写成。

如果不是同一个人所写,结论又是什么呢?

况且,还有一点更证明猜测是对的:信纸粗糙发黄,四封信都一样,烟草味也一样,尽管显然在竭力改变风格,同样的错别字写得心安理得,文学家让弗洛和西班牙上尉一样不能避免。

尽力猜度这个小小的谜团是白费心思。倘若不是捡到的,倒像是故弄玄虚。马里于斯过于惆怅,无心对待偶然的玩笑,也不会参加大街似乎想同他玩的游戏。他觉得这四封信在嘲笑他,他在同它们捉迷藏。

不过,毫无迹象表明,这些信属于马里于斯在大街上遇到的两个姑娘。总之,这显然是毫无价值的废纸。

马里于斯将信放回信封,扔到一个角落里,睡下了。

将近早晨七点钟,他刚起床吃过早饭,正想工作,这时有人轻轻敲他的门。

由于他一无所有,从来不取下钥匙,只有非常少的几次,因他要赶急活。再说,即使不在家,他也把钥匙留在锁孔上。“小偷要偷您的东西,”布贡大妈常说。“偷什么?”马里于斯说。确实有一天,有人偷走一双旧靴,布贡大妈说对了。

有人敲第二下门,像第一次那样很轻。

“请进,”马里于斯说。

门打开了。

“您有什么事,布贡大妈?”马里于斯又说,眼睛没有离开放在桌上的书和手稿。

有个声音,不是布贡大妈的,回答道:

“对不起,先生……”

这是一个低沉的、微弱的、梗塞的、嘶哑的声音,喝烧酒和烈酒的老人嗓子变哑的声音。

马里于斯猛一回身,看到一个少女。

四、穷困中的一朵玫瑰

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站在半开的房门口。射进日光的陋室天窗,正对着门,惨淡的光照亮了这张脸。这是一个苍白的、羸弱的、瘦骨嶙峋的姑娘;只穿一件衬衫,一条裙子,光身子冻得瑟瑟发抖。腰带是一条细绳,削尖的肩膀从衬衫顶了出来,皮肤白里泛黄,显出淋巴体质,锁骨土灰色,双手通红,嘴巴半张半闭,暗淡无色,牙齿不全,目光晦暗,大胆而卑琐,一个后天不足的少女形态,一个沦落的老女人的眼神;五十岁同十五岁混在一起;这种人集衰弱和可怕于一身,令人见了不掉泪就发抖。

马里于斯站了起来,有点吃惊地注视这个形近掠过梦幻的幽灵。

尤其令人心酸的是,这个姑娘生来并不丑。孩提时,她甚至大概很漂亮。青春的魅力还在对抗因堕落和贫困而未老先衰的丑陋。美的余韵正在这张十六岁的脸上消失,犹如冬日清晨在彤云密布上消失的苍白阳光。

对马里于斯来说,这张脸绝对不陌生。他似乎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您有什么事,小姐?”他问。

少女用喝醉酒的苦役犯的声音回答:

“这是给您的一封信,马里于斯先生。”

她叫出他的名字马里于斯;他无法怀疑,她在同他打交道;可是,这个姑娘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不等他叫她上前,她已经进来了。她果断地走了进来,扫了一遍整个房间和凌乱的床,那种自信令人揪心。她光着双脚。衬裙的大窟窿让人看到她的长腿和瘦削的膝盖。她在瑟瑟发抖。

她手里确实拿着一封信,她递给了马里于斯。

马里于斯拆开这封信,注意到封信的面包糊又宽又大,还是湿的。信不可能从老远送来。他看信:

 “我亲爱的邻居,年轻人!

“我知道了您为我做的好事,半年前您付了我的房租。我祝福您,年轻人。我的大女儿会告诉您,两天已(以)来,我们四个人没有一快(块)面包,而且我的妻子病了。我脑子里没有决(绝)望,我认为应该指望,看到这篇陈述,您慷慨的心会变得通人情,产生愿望,给我一点恩惠,这对我大为有用。

“对人类的恩人致以崇高敬意。

“荣德雷特。

“又及:我女儿等着您的吩咐,亲爱的马里于斯先生。”

 从昨晚起,马里于斯就陷入迷魂阵里,这封信像地窖里的一支蜡烛。一切骤然照亮了。

这封信和另外四封信是同一来源。同样的笔迹,同样的风格,同样有错别字,同样的纸,同样的烟草味。

五封信有五个故事,五个名字,五个署名,却只有一个签名的人。西班牙上尉堂阿尔瓦雷兹,不幸的母亲巴利扎尔,诗剧作者让弗洛,老演员法邦图,这四个人都叫做荣德雷特,如果荣德雷特本人真叫荣德雷特的话。

马里于斯住在破屋里已经很久了,上文说过,他连寥寥无几的邻居也难得见到。他的思绪在别的地方;思绪在哪里,眼睛就能看到那里。他在走廊或楼梯上大约不止一次见到荣德雷特一家;但这对他来说只是影子;他粗心大意,昨晚他在大街上遇到了荣德雷特的两个女儿,却没有认出来,因为这显然是她们,其中一个刚刚走进他的房间,好不容易在厌恶和怜悯中,唤醒了他模糊的回忆,记起在别的地方见过她。

现在他看清了一切。他明白了,他的邻居荣德雷特穷困潦倒,却工于心计,想利用做善事者的仁慈,搞到了一些地址,以假名写信给他认为富有和有怜悯心的人,由他的两个女儿冒险去送信,因这个父亲到了穷途末路,便以女儿去冒险;他和命运赌博,拿她们孤注一掷。马里于斯明白了,从她们昨晚的奔逃,气喘吁吁,惶恐万分,他听到的切口,这两个不幸的姑娘还干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从这一切他得出结论,在当今的人类社会中,这两个生活悲惨的人,既不是孩子,又不是姑娘和女人,是贫困产生的邪恶又无辜的怪物。

这是无名、无年龄、无性别的可悲生物,她们无法区分善与恶,离开童年生活,她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一无所有,没有自由、美德,也没有责任。昨天含苞欲放的心灵,今日已经凋谢了,如同落在街上的鲜花,污秽使之枯萎,只等车轮辗成泥了。

马里于斯对她投以惊讶和痛惜的目光,而少女在阁楼里以幽灵般的大胆,来回走动。她走来走去,不在乎身体裸露。她破旧撕烂的衬衫不时几乎脱落到腰部。她移动椅子,翻乱放在五斗柜上的衣物,触摸马里于斯的衣服,搜索角落里的东西。

“啊!”她说,“您有一面镜子!”

她仿佛只有独自一人,哼起歌舞剧的片段,好玩的复调,她嘶哑的喉音唱得阴沉沉的。她的大胆放肆透出莫可名状的窘困、不安、屈辱。无耻是一种羞耻。

看到她戏耍,可以说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像受日光惊吓,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样,真令人惨不忍睹。可以感到,假若有条件受教育,换一种命运,这个少女欢快自由的举止会有温柔迷人之处。在动物中,生而为白鸽决不会变成白尾海雕。但在人类中却会发生。

马里于斯在沉思,不去管她。

她走近桌子。

“啊!”她说,“是书!”

一道光掠过她晶莹的眸子。她振作起来,她的嗓音流露出能夸耀什么的高兴劲头,任何人对此都不会无动于衷:

“我呀,我识字。”

她一把抓起摊开在桌上的书,相当流畅地念了起来:

“……博杜安将军接到命令,派他的旅统辖的五个营队夺取滑铁卢中心的乌戈蒙古堡……”

她止住了:

“啊!滑铁卢!我知道的。这是当时的一场战役。我的父亲参加了。我的父亲服过役。我们家好样的,是波拿巴分子,嗨!滑铁卢,是同英国人打仗。”

她放下书,拿起一支笔,叫道:

“我也会写字!”

她把笔插到墨水缸里,朝马里于斯转过身:

“您想看吗?瞧,我写一个字给您看。”

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已在桌子中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警察来了。”

随后,扔下了笔:

“没有拼写错误。您可以看嘛。我妹妹和我,我们受过教育。我们以前不像现在。我们生来不是……”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无光的眸子盯住马里于斯,哈哈大笑,一面用恬不知耻地压下去的惴惴不安的声调说:

“管它呢!”

于是她哼起这段曲调欢快的歌词:

“我饿,爸爸。

没肉吃哟。

我冷,妈妈。

没衣穿啰。

快哆嗦,

小洛洛,

哭没错,

小雅各!”

她一唱完这段歌词,便喊道:

“您有时去看戏吗,马里于斯先生?我呀,我去看。我有一个小兄弟,他同艺术家挺热络,常常给我戏票。嗨,我不喜欢楼座的长椅。坐在那儿别扭,真不舒服。有时人很多;有的人气味难闻。”

然后她注视马里于斯,神态古怪,对他说:

“您知道吗,马里于斯先生,您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

与此同时,他们俩都有同样的想法,这使她微笑,却使他脸红。

她走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您没有注意我,但我认识您,马里于斯先生。我在楼梯上遇到您,后来,我几次看见您走进一个住在奥斯特利兹街那边,名叫马伯夫老爹的家里,我正好在那儿溜达。您头发乱糟糟的,对您挺合适。”

她的声音竭力显得温柔,但只能说得轻些。一部分词儿消失在从喉咙到嘴唇的半途中,仿佛在一架缺音的琴上弹琴。

马里于斯轻轻往后退让。

“小姐,”他冷淡而庄重地说,“我有一个小包,我想是您的。请允许我还给您。”

他把装着四封信的信封递给她。

她拍起巴掌,叫道:

“我们到处找呢!”

然后她赶快抓住小包,打开信封,一面说:

“天哪!我妹妹和我,我们好找啊!是您找到了!在大街上,是吗?大概是在大街上吧?要知道,我们奔跑的时候掉下来的。是我妹妹这丫头干的蠢事。回来以后,我们找不到了。我们不想挨打,打也没用,完全没用,绝对没用,所以我们回家以后说,我们把信送到了,人家对我们说:怪事!这些信在这里!您怎么看出来这些信是我的呢?啊!是的,根据笔迹!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回家时撞上的是您了。没有留意,什么!我对妹妹说:‘是位先生吗?’我妹妹对我说:‘我想是位先生!’”

但是,她拆开那封“举步的圣雅克教堂善行先生收”的求告信。

“啊!”她说,“是给那位望弥撒的老人的。正是时候。我给他送去。他也许会给我们吃的东西。”

然后她又笑起来,添上说:

“您知道如果今天我们吃过饭,算作什么吗?算作我们前天吃过午饭和晚饭,昨天吃过午饭和晚饭,今天上午吃一次,通通包括了,啊!没错!要是你们不满意,狗东西,那就饿死吧!”

这使马里于斯回想起,不幸的姑娘来他这里是图什么的。

他在背心里摸索,什么也没有找到。

少女继续讲话,仿佛她没有意识到马里于斯在面前。

“有时我晚上出去。有时我不回家。那年冬天,搬到这儿来以前,我们呆在桥拱下面。大家挤在一起,免得冻坏。我的妹妹在哭。水,多惨啊!我想到投水淹死时,心里想:‘不,水太冷了。’我一个人随意乱跑,有时我睡在壕沟里,要知道,夜里,我走在大街上,把树看成叉子,把黑乎乎的大房子看成圣母院的塔楼,我想象白墙是河,心里寻思:‘瞧,那里有水!’星星像彩灯,好像在冒烟,风把它们吹灭了,我呆住了,仿佛马在我耳边吹气;尽管是在夜里,我听到手摇风琴和纺纱机的声音,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呢?我以为有人向我扔石块,我莫名其妙,逃跑了,一切在旋转,一切在旋转。没有吃饭,就会怪怪的。”

她迷惑地望着他。

马里于斯在口袋里左翻右挖,终于凑出五法郎十六苏。眼下这是他的全部所有。“够今天吃晚饭就行了,”他想,“明天再说吧。”他拿出十六苏,把五法郎给了姑娘。

她抓住了钱币。

“好,”她说,“出太阳啦!”

仿佛这太阳能在她的脑子里造成切口的雪崩,她继续说:

“五法郎!亮闪闪!国王头像银币!在这破窝里!够意思!您是好样儿的!我把蹦蹦跳的心挖给您看。宝贝好极了!两天不愁吃喝!还能开荤哪!能撑死呀!美美地吃呀!穷开心呀!”

她把衬衫拉上肩头,向马里于斯深深鞠了一躬,又亲热地做了个手势,朝门口走去,一面说:

“您好,先生。别见怪。我要去见老爸了。”

经过时,她看到五斗柜上有一块干面包,在灰尘里发霉了;她扑过去,咬了一口,嘟囔着说:

“好吃!真硬!把我的牙都咬碎啦!”

她随后出去了。

五、天赐的窥视孔

五年来,马里于斯生活在穷困中、拮据中,甚至困厄中,但他发觉,他根本不了解真正的贫困。真正的贫困,他刚才看到了。这个鬼怪刚从他眼前经过。因为只见过男人的贫困,并没有看见什么,必须看看女人的贫困;只见过女人的贫困,并没有看见什么,必须看看孩子的贫困。

男人到了穷途末路,也就束手无策了。他周遭那些毫无防卫能力的人,也就倒霉了!工作、工资、面包、炉火、勇气、良好愿望,他统统缺乏。外界明媚的阳光仿佛熄灭了,内心的精神之光熄灭了;在一片黑暗中,男人遇到的是女人和孩子的弱小,便硬逼他们去干卑鄙的勾当。

于是,各种各样的丑事都做得出来。围住绝望的是松脆的隔板,每一块都对着邪恶和罪行。

健康、青春、名声、还很鲜嫩的肉体表现的圣洁和羞涩的娇弱、心灵、贞洁、廉耻这灵魂的表皮,这一切受到这种摸索的不祥操纵:它在寻找办法,却遇到耻辱,便凑合算了。父亲、母亲、孩子、兄弟、姐妹、男人、女人、姑娘,几乎像矿物的构成一样,加入和汇聚在模糊杂乱的一堆中,不分性别、亲缘、年龄、耻辱、纯洁。他们挤作一团,蜷缩在命运的破屋里。他们悲戚地面面相觑。不幸的人们啊!他们多么苍白啊!他们感到多么冷啊!他们似乎呆在比我们离太阳更远的星球上。

对马里于斯来说,这个少女是黑暗派来的使者。

她向他显示了黑夜丑恶的一面。

马里于斯几乎自责耽于幻想和爱情,妨碍他至今向邻居瞥上一眼。替他们付房租,这是下意识的举动,人人都会这样做;但是他,马里于斯,本应做得更好。什么!仅仅一堵墙就把他和这些被抛弃的人隔开,他们在黑夜中摸索着生活,被排斥在世人之外,他与他们摩肩接踵,可以说,他是他们接触到的人类的最后一个环节,他听到他们生活,或者说得确切些,听到他们在自己身边苟延残喘,他却根本没有留意到!每天,在同一时刻,透过墙壁,他听到他们走动,来来去去,说话,却没有侧耳细听!他们的话里有呻吟,他置若罔闻!他的思想在别的地方,他在梦想,想着达不到的光芒,虚无缥缈的爱情,痴心妄想;而有的人,同样信仰耶稣基督的兄弟,在人民中的兄弟,却在他身边奄奄一息!白白地死去!造成他们的苦难,甚至他也有份,而且是他加剧了。因为他们要是有别的邻居,不作非分之想、更加细小的邻居,一个普通的、有恻隐之心的人,他们的贫困显然会受到注意,他们困苦的迹象就会被人看到,也许他们早就得到接济,脱离苦境!无疑,他们显得道德败坏、堕落、可鄙、甚至可恶,但他们人数不多,倒下而没有失去尊严;况且,不幸的人和无耻之徒到了某一点就混同起来,结合成一个词,不可避免的一个词,就是卑贱的人;是谁的错误?再说,堕落越深,同情不应该越大吗?

有时,马里于斯同所有心灵真正耿直的人一样,也要自我教育,责己更严;他一面教训自己,一面注视把他和荣德雷特一家隔开的墙壁,好似能让他同情的目光穿越板壁,捂热这些不幸的人。板壁很薄,抹了一层灰泥,由木板和小梁支撑起来,下文就会看到,能让人完全听清说话声音。只有沉思默想的马里于斯才没有发觉。无论荣德雷特家那边,还是马里于斯这边的墙上,都没有贴上壁纸;看得见光秃秃的粗糙墙面。马里于斯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在审察这块板壁;有时,沉思也像思想那样,在察看,观察和审视。突然,他站了起来,他刚刚注意到上方,靠近天花板,有一个三角形的窟窿,是三块木板之间留下的空隙。本该堵住这个窟窿的灰泥脱落了,只要踏上五斗柜,可以从这缺口看到荣德雷特家的陋室。怜悯也有而且应该有好奇心。这个窟窿形成一种窥视孔。允许偷看不幸,以便救助。“让我们看看这家人的情况,”马里于斯心想,“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爬上五斗柜,将眼睛凑近缺口,往里张望。

六、人兽之窝

城市像森林一样,也有洞窟,最凶恶和最可怕的东西藏在里面。不过,在城市里,这样躲藏的是凶狠、邪恶和卑污,也就是丑;在森林里,躲藏的东西凶恶、野蛮和巨大,也就是美。都是巢穴,野兽的巢穴胜过人的巢穴。岩洞强过陋室。

马里于斯看到的是一间陋室。

马里于斯贫穷,他的房间寒伧;但是,他的贫穷是高尚的,他的阁楼也是干净的。此刻他的目光所探视的陋室,卑污、肮脏、奇臭、幽暗、杂乱。全部家具是一张草垫椅子、一张残缺不全的桌子、几只破罐,两个角落里有两张难以描绘的破床;取光的是一扇阁楼窗子,有四块玻璃,布满了蜘蛛网。从这扇天窗正好射进来足够的亮光,一张人脸显得像一张鬼脸。墙壁像得了麻风病,布满了疤痕,就像一张被可怕的疾病扭曲了的脸。像眼屎般的潮湿渗出水来。可以分辨出用木炭粗俗地画出的淫秽图画。

马里于斯居住的房间,是破砖铺的地面;这一间既没有铺砖,也没有铺地板;人直接走在旧灰泥上,踩成了黑色。在这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灰尘像镶进去了一样,有一处扫帚不去碰它,随意乱堆旧鞋、破鞋、破衣烂衫;此外,这个房间有一个壁炉;每年的租费是四十法郎。这个壁炉里什么都有,一只炉子、一只锅、碎木板、挂在钉子上的破布、一只鸟笼、灰烬,甚至还有一点火。两块木柴可怜巴巴地冒着烟。

有样东西更增添了这间陋室的不堪入目,就是房间很大,棱棱角角,一个个黑洞,屋顶下的旮旯,还有像海湾和海岬的地方。由此构成一些深不可测的角落,拳头大小的蜘蛛似乎会蹲在里面,还有脚掌大小的鼠妇,甚至或许还有天知道的人形妖怪。

一张破床放在门边,另一张放在窗旁。两张床的一端都触到壁炉,面对马里于斯。

在马里于斯的窥视孔旁边的角落里,墙上挂着一张彩色版画,装在黑木框架中,画的下面用粗体字写着:梦。画的是一个睡着的女人和一个睡着的孩子,孩子睡在女人的膝盖上,云中的一只老鹰叼着一顶桂冠,女人将桂冠从孩子头上推开,孩子却没有醒来;背景的拿破仑罩着光轮,倚在蓝色的一根粗柱子上,黄色的柱头写着如下的题铭:

马伦哥

奥斯特利兹

耶拿

瓦格拉姆

埃洛

在画框下面,一块长方形的木牌放在地下,斜靠在墙上。好像一张翻过来的画,或许里边的画乱涂一气,或者是从墙上取下的一面镜子,遗忘在那里,等着再挂上去。

马里于斯在桌上看到一支笔、墨水缸和纸,桌旁坐着一个人,约莫六十岁,小个子,瘦削,苍白,惶恐,神态精明、冷酷、杌陧不安;一个面目可憎的无赖。

如果拉瓦特[2]观察过这张脸,会发现秃鹫和检察官的混合;猛禽和讼棍互相作用,使之变得更丑,互为补充,讼棍使猛禽卑劣,猛禽使讼棍可憎。

这个人有一部灰色的长胡子。他穿一件女人的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长满灰毛的光胳臂。衬衫下面伸出沾满污泥的长裤和靴子,脚趾露了出来。

他的嘴上叼了一根烟斗,他抽着烟。陋室里没有一点面包,但还有烟草。

他在写东西,也许是几封信,就像马里于斯看过的那几封。

桌子的一角可以看到一本不成套的淡红色旧书,是阅览室那种十二开的旧版本,显示出是部小说。封面用大写字母印着标题,赫然入目:《天主,国王,荣誉和贵妇》,杜克雷-杜米尼尔著,一八一四年。

这个人一面写一面高声说话,马里于斯听到他的话:

“真想不到即使人死了还没有平等!看看拉雪兹神父公墓吧!大人物,那些富人,埋在上边的刺槐小径里,路面铺石。他们可能用车送来。小人物,那些穷人,不幸的人,什么!把他们放在下边的洞穴里,那里的烂泥没到膝盖,非常潮湿。把他们放在那里,让他们好快点烂掉!去看他们,总要陷到土里。”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用拳头擂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又说:

“噢!我要吃掉这世界!”

一个胖女人可能有四十岁或者一百岁,蹲坐在壁炉旁自己的光脚上。

她也只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衬裙,裙子用几块旧布补过。一条粗布围裙遮住一半裙子。尽管这个女人弯下腰,缩成一团,还是可以看出,她身材十分高大。在她丈夫身边,这是一个女巨人。她有一头金黄中带灰棕色的可怕头发,她不时用指甲扁平、发光的大手拢一下。

在她身旁,一部同样开本的书,可能是同一部小说,翻开了放在地上。

马里于斯看到一个修长的苍白的小姑娘坐在一张破床上,她几乎赤裸裸,双脚垂着,模样既不在听,也不在看,一动不动。

无疑这是刚才到他房里的那个姑娘的妹妹。

她好像十一二岁。仔细打量她,会看出她足有十五岁。就是这个孩子昨晚在大街上说:“我颠了!颠了!颠了!”

她这种虚弱的体质,长期滞后发育,随后突然飞快地长起来。是赤贫造成这种令人悲哀的人类植物。这类人既没有童年,也没有青少年。十五岁上,她们只有十二岁;十六岁上,她们却好像二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是妇人。好像她们跨越了生活,快些结束一生。

眼下,她像个孩子。

再者,这个家没有任何干活的东西;没有纺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些废铁,看不出是什么。这是绝望之后,临死之前的阴沉沉的怠惰。

这间阴惨惨的屋比坟墓里还要骇人,马里于斯注视了一会儿,可以感到人的灵魂在骚动,生命在颤动。

陋室、地下室、低坑,有些穷人就匐伏在这些社会建筑的最底层,但那还不是坟墓,这是墓室的前室;就像富人把他们最富丽堂皇的东西陈列在大宅的入口一样,近在身边的死神好像把最贫穷的东西放在这个前厅。

男人沉默了,女人不说话,少女好像在呼吸。只听到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男人没有停止写,喃喃地说:

“坏蛋!坏蛋!全是坏蛋!”

这个所罗门感叹的变体,[3]使女人叹了一口气。

“小朋友,别气了,”她说,“别弄坏了身子,亲爱的。给这些人写信,你真是太好了,老公。”

贫穷时就像寒冷时一样,身子挤在一起,但心却拉开了。从表面看,这个女人一定热烈地爱过这个男人;但可能全家在艰难困苦的重压下,日常会互相责备,这种爱已熄灭了。她心中对丈夫只有爱的灰烬。不过,亲昵的称呼是常见的,还残存下来。她常对他说:“亲爱的,小朋友,老公,”等等,只是口头上,心已经寂然了。

男人重新写起来。

七、战略和战术

马里于斯胸口感到压抑,正要从临时想到的观察台下来,这时一种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地上。

陋室的门刚才突然打开了。

大女儿出现在门口。

她脚上穿着男人的大鞋,沾满泥浆,泥浆一直溅到她红通通的脚踝上,她披着一件破烂的旧斗篷,一小时前马里于斯没有见到过,但她可能放在门口,以便获得更多的同情,她出门时大概又穿上了。她走进屋里,在身后掩上门,停下来喘口气,因为她气喘吁吁,然后她用胜利和快乐的声音叫道:

“他来了!”

父亲回过头来,女人别转头来,妹妹一动不动。

“谁?”

“那位先生!”

“那位慈善家吗?”

“是的。”

“从圣雅克教堂来的?”

“是的。”

“那个老头?”

“是的。”

“他要来了?”

“跟在我后面。”

“你能肯定?”

“我能肯定。”

“当真,他来了?”

“他坐出租马车来。”

“坐出租马车。是罗斯柴尔德[4]!”

父亲站了起来。

“你凭什么肯定?如果他坐出租马车来,你怎么会比他先到?你至少给了他地址吧?你告诉他是在右边走廊尽头最后一扇门吗?但愿他别搞错了!你在教堂找到他的吗?他看了我的信吗?他对你说什么来着?”

“嗒,嗒,嗒!”女儿说,“你急成什么样子,老先生!是这样的:我走进教堂,他坐在老位置上,我对他行了礼,把信交给他,他看了,对我说:‘您住在哪里,我的孩子?’我说:‘先生,我带您去。’他对我说:‘不,把您的住址给我,我的女儿要买些东西,我这就坐一辆车,跟您同时赶到您家。’我把地址给了他。当我说出是哪幢房子时,他显得很吃惊,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说:‘没关系,我会去的。’弥撒一结束,我就看到他同女儿走出教堂,我看到他们登上出租马车。我对他说了,是在右边走廊尽头最后一扇门。”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呢?”

“我刚看到出租马车停在小银行家街。所以我跑了回来。”

“你怎么知道就是那辆车呢?”

“因为我事先注意到车牌号!”

“多少号?”

“440号。”

“好,你是一个机灵的女孩子。”

女儿大胆地瞧着父亲,给他看脚上穿的鞋子:

“一个机灵的女孩子,可能是的。不过我说,我再也不穿这双鞋了,我再也不要穿,首先是为了身体,其次是为了干净。鞋底总渗水,一路上咯吱咯吱的,没有更叫人恼火的。我宁愿光脚走路。”

“你说得对,”父亲回答,和蔼可亲的声调和少女的粗声大气恰成对照,“可是,人家会不让你进教堂。穷人也要穿鞋。不能光脚到天主之家呀,”他又凄楚地补上一句。然后再回到他关心的事情上来:“你能肯定吗,肯定他要来吗?”

“他跟着我的脚后跟,”她说。

那男人挺起胸来。他的脸放出光彩。

“老婆!”他大声说,“你听到吗?慈善家来了。把火灭掉。”

惊讶的母亲一动不动。

父亲以卖艺小丑的灵巧抓起壁炉上的一只破罐,将水泼在燃烧的木柴上。

然后他对大女儿说:

“你!把椅子的垫草扯出来!”

他的女儿一点儿不明白。

他抓起椅子,踹了一后跟,于是成了没草垫的椅子。他的腿穿了过去。

他一面拔出腿来,一面问他的女儿:

“天冷吗?”

“很冷。下雪了。”

父亲转向放在靠窗那张破床上的小女儿,用雷鸣般的声音向她喊道:

“快!下床,懒虫!你什么事也不干!去敲碎一块玻璃!”

小姑娘瑟缩地跳下床来。

“敲碎一块玻璃!”他又说。

孩子呆若木鸡。

“你听见我的话吗?”父亲又说一遍,“我对你说敲碎一块玻璃!”

孩子被慑服了,踮起脚尖,一拳打在玻璃上。玻璃打碎了,咣当地掉下来。

“很好,”父亲说。

他严肃而粗鲁。他的目光迅速扫视破屋的每个角落。

仿佛一个将军在战役即将开始时作着最后的准备。

母亲还一声没吭,站了起来,她的声音缓慢而低沉,问出来的话好像凝固了似的:

“亲爱的,你想干什么呀?”

“你上床吧,”男人回答。

声调不容争议。母亲顺从了,沉甸甸地倒在一张破床上。

但角落里传来一阵呜咽声。

“怎么回事?”父亲叫道。

小女儿没有从她蹲在那里的暗陬处走出来,只伸出血淋淋的拳头。打碎玻璃时,她受了伤;她走到她母亲的破床边,无声地啜泣着。

这回轮到母亲坐起来叫道:

“你看看清楚!你干的蠢事!打碎你的玻璃,她却割伤了!”

“好极了!”男人说,“在预料之中。”

“怎么?好极了?”女人又说。

“住口!”父亲反驳说,“我取消言论自由。”

然后,他从自己身上撕下妻子的衬衫,做成一条绷带,迅速给小女儿包扎流血的手腕。

包完以后,他的目光满意地落在撕碎的衬衣上。

“衬衫也算一样,”他说。“统统像模像样。”

一阵寒冷的北风透过玻璃窗,吹进房间。外面的雾也涌进来,仿佛被无形的手隐约地撕开,像白絮一样扩散开来。透过打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在飘雪。昨天圣蜡节的太阳预告的寒潮果然来了。

父亲环顾四周,似乎要肯定什么也没有遗忘。他拿起一把旧铲子,把灰撒在湿焦柴上,把焦柴全部遮没。

然后他挺起身来,靠在壁炉上说:

“现在,我们可以接待慈善家了。”

八、阳光照进陋室

大女儿走过来,将手放在父亲的手上。

“摸一摸,我的手多冷啊,”她说。

“咦!”父亲回答,“我比你冷得多。”

母亲冲动地喊道:

“你呀,你总是超过别人!连做坏事也一样。”

“拉倒吧!”男人说。

母亲见盯她的目光不一样,缄口不语了。

陋室中有一会儿沉寂无声。大女儿悠闲地去掉斗篷下摆的泥污,她的妹妹继续呜咽;母亲把她的头捧在手里,一面吻着,一面低声对她说:

“我的宝贝,好啦,没事了,别哭,你要惹父亲生气了。”

“不!”父亲叫道,“相反!哭吧!哭吧!这样很好。”

然后,又对大女儿说:

“怎么搞的!他还不到!如果他不来,我灭掉了火,踩穿椅子,撕碎了衬衫,打碎了玻璃,却一无所获!”

“还有弄伤了小的!”母亲说。

“你们知道吗?”父亲又说,“在这间见鬼的破屋里,冻得叫人受不了啦!如果这个人不来就糟了!噢!原来如此!他让人等他!他想:嗨!他们会等我!他是有所图!噢!我恨他们,我把他们掐死才高兴呢,才快乐呢,才起劲呢,才满足呢,这些有钱人!所有这些有钱人!这些所谓善人,装作虔诚,去望弥撒,迷恋狗教士,听这些教士说教个没完,自以为高我们一等,来侮辱我们,给我们送衣服!说得好听!这些衣服值不了几个苏,还送什么面包!这不是我所要的,这帮混蛋!我要的是钱!啊!是钱!却没有!因为他们说,我们会去喝酒,我们是酒鬼和懒汉!而他们呢!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以前是什么东西?是盗贼!不这样,他们富不起来!噢!就要抓住台布的四只角,把社会往上抛,把一切抛到空中!让一切摔碎,这是可能的,可是至少不是人人都一无所有,这一点总算有所得!我那个一副牛脸的善人先生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会来吗?那畜生也许忘掉了地址!让我们来打赌,这头老畜生……”

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男人冲了过去,把门打开,深深鞠躬,堆起崇敬的笑容,大声说:

“请进,先生!请进,我尊贵的善人,还有您可爱的小姐。”

一个年迈的男人和一个少女出现在陋室门口。

马里于斯没有离开他的位置。此刻他所感到的,非人类语言所能形容。

这是她。

谁恋爱过都知道,“她”这个词所包含的光芒四射的意义。

这确实是她。马里于斯的眼睛顿时散布光闪闪的雾气,他透过这雾气勉强看清她。正是这失去踪影的意中人,这六个月来向他闪烁的星星,正是这眸子,这额角,这张嘴,这消逝的俏丽的脸,它离去时黑夜便来临了。幻象消失之后又重现了!

她重新出现在这昏暗中,在这陋室中,在这难看的破屋里,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马里于斯抖个不停。什么!是她!他的心怦然乱跳,眼睛看不清楚。他感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什么!找了她这么久之后,终于又见到了她!他觉得以前丢了魂,刚刚又找回来了。

她还是那样,不过有点苍白;她娇嫩的脸罩在一顶紫丝绒帽中,身子裹在一件黑缎披风里。在她的长裙下,可以看到穿着高帮缎鞋包紧的纤足。

她总是由白发先生陪伴着。

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把一只相当大的包裹放在桌上。

荣德雷特家的大女儿躲到门背后,以阴沉的目光望着这顶丝绒帽,这缎披风,这幸福的可爱的脸。

九、荣德雷特几乎挤出眼泪

陋室非常幽暗,刚从外边进来的人会有走进地窖的感觉。因此,两个刚来的人,有点迟疑地往前走,几乎分不清他们周围朦胧的形体,而他们却被习惯了这昏暗的陋室居民看得清清楚楚,仔细观察过。

白发先生目光和蔼而忧郁,走过来对荣德雷特老爹说:

“先生,您在这个包里会找到新衣服、袜子和毛毯。”

“我们至尊的恩人待我们太好了,”荣德雷特说,一躬到地。然后,俯向他大女儿的耳朵,这时两个来访者在观察这悲惨的房间,他低声迅速地说:

“哼!我说什么来着?旧衣服!没有钱。他们都是一路货!对了,给这个老笨蛋的信署什么名?”

“法邦图,”女儿回答。

“戏剧艺术家,好!”

荣德雷特做得很对,因为这时白发先生向他转过身来,对他说话的神态就像要问他的名字:

“我看您的景况值得同情,……先生。”

“法邦图先生,”荣德雷特赶快回答。

“法邦图先生,是的,正是这名字,我想起来了。”

“戏剧艺术家,先生,获得过成功。”

说到这里,荣德雷特显然认为抓住“慈善家”的时机来了。他大声说起来,嗓音既像集市卖艺的大言不惭,又有大路上的乞丐的低首下心:“塔尔马的学生,先生!我是塔尔马的学生!从前运气对我笑脸相迎。唉!眼下轮到晦气了。瞧,我的恩人,没有面包,没有炉火。我可怜的两个小姑娘没有火取暖!我惟一的一张椅子草垫坐穿了!一块玻璃打碎了!在这样的天气!我的妻子病倒在床!”

“可怜的女人!”白发先生说。

“我的孩子受伤了!”荣德雷特补充说。

那个孩子由于来了人而走神,欣赏起“小姐”来,不再哭了。

“哭呀!大声哭呀!”荣德雷特悄声对她说。

同时他掐她受伤的手。这一切具有扒手的才能。

小姑娘高声号哭起来。

马里于斯在心里称之为“他的于絮尔”那个可爱少女,赶紧走上来:

“可怜的亲爱的姑娘!”她说。

“瞧,漂亮的小姐,”荣德雷特继续说,“她的手腕鲜血淋漓!为了一天挣六苏,她在机器下干活,出了事故。也许不得不截掉手臂!”

“当真?”老先生悚然而惧地说。

小姑娘对这句话信以为真,哭得更厉害了。

“唉,是的,我的恩人!”父亲回答。

荣德雷特以奇怪的方式打量“慈善家”,已有一段时间。他一面说话,一面似乎仔细端详他,仿佛竭力在回忆。突然,他利用两个来访者关切地询问小姑娘受伤的手的情况时,走到妻子身边,她躺在床上,神态难受而愚蠢,他非常小声地急速对她说:

“好好瞧瞧这个人!”

然后,他向白发先生回过身来,继续诉苦:

“您瞧,先生!我呢,我的全部衣服只有一件我妻子的衬衫!而且都撕烂了!在寒冬腊月。由于没有外衣,我出不了门。如果我有衣服,我会去看玛尔斯小姐,她认识我,非常喜欢我。她不是始终住在贵妇塔街吗?您知道吗,先生?我们一起在外省演出过。我分享她的荣耀。塞莉曼娜[5]会来援助我,先生!艾耳密尔会向贝利泽尔施舍的![6]可是不行,没有衣服!家里一文不名!我的妻子病了,一文不名!我的女儿严重受伤,一文不名!我的妻子常憋气。岁数大了,再说又加上神经系统有毛病。她需要急救,我女儿也需要急救!但是医生呢!但是药费呢!怎么付钱?一文不名!我会跪在十生丁面前,先生!艺术就陷入这样的境地!您知道吗,我可爱的小姐,还有您,我慷慨的保护人,您知道吗,你们显示出美德和仁慈,使这座教堂满屋生香,我可怜的女儿去祈祷时,天天看到你们……因为我以宗教信念培养我的两个女儿,先生。我不愿意她们演戏。啊!怪人!要让我看到她们失足!我呀,我不开玩笑!我向她们灌输荣誉、道德、贞操!问问她们吧。要走正路。她们有一个父亲。这不是那些不幸的女孩,先是没有了家庭,最后嫁给众人。‘无人’的姑娘,变成人尽皆夫。当然啦!法邦图家没有这种事!我会教育她们保持贞洁,要做正直的人,要文雅,要信仰天主!见鬼!——咦,先生,高尚的先生,您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明天,二月四日,是忌日,我的房东给我的最后期限;如果今晚我不付房租,明天,我的大女儿,我,我发烧的妻子,我受伤的孩子,我们四个人统统要从这儿被赶出去,扔到外面,在街上,在大街上,没有躲避的地方,在雨中,在雪下。就是这样,先生。我欠四季度房租,一年房租!就是说六十法郎。”

荣德雷特在说谎。四季度房租只有四十法郎,他不可能欠四季度房租,因为马里于斯为他们付了两个季度的房租,还不到半年。

白发先生从兜里取出五法郎,放在桌上。

荣德雷特刚来得及在大女儿的耳边小声说:

“无赖!他让我拿这五法郎干什么?还支付不了我的椅子和玻璃钱!所以,你要把本捞回来!”

白发先生脱下套在蓝色礼服上的褐色大衣,扔在椅背上。

“法邦图先生,”他说,“我身上只有五法郎,但我先要将女儿送回家,今晚我会再来,您不是今晚要付房租吗?……”

荣德雷特的脸豁然开朗,但表情古怪。他急忙回答:

“是的,我尊贵的先生。八点钟,我应该到房东那里。”

“六点钟我会来到这里,给你送六十法郎来。”

“我的恩人!”荣德雷特失态地叫道。

他又低声说:

“仔细看看他,老婆!”

白发先生挽起漂亮少女的胳臂,转向门口:

“晚上见,朋友们,”他说。

“六点钟?”荣德雷特说。

“六点正。”

这时,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引起荣德雷特大女儿的注意。

“先生,”她说,“您忘了您的大衣。”

荣德雷特向女儿投以骇人的一眼,还可怕地耸耸肩。

白发先生回过身来,含笑回答:

“我没有忘,我留下的。”

“我的保护人啊,”荣德雷特说,“我的大恩人,我感激涕零!请让我送您上车。”

“如果您出门,”白发先生说,“穿上这件大衣。天确实很冷!”

荣德雷特不等人说第二遍。他赶快穿上褐色大衣。

他们三个出去了,荣德雷特走在两个客人前面。

十、包车每小时付费两法郎

马里于斯对这一场戏,一点没有漏掉,但实际上,他一点没有看到。他的眼睛盯住少女,可以说,从她一踏入陋室,他的心就抓住她,整个儿裹住她。她呆在那里的全部时间,他全身心陶醉了,感官知觉中止,整个心灵落在一个点上。他瞻仰的不是这个少女,而是穿缎披风戴丝绒帽的这片光芒。天狼星进入这个房间,也不会令他这样目眩神迷。

少女打开包裹,抖开衣服和毯子,和蔼地询问生病的母亲,同情地询问受伤的小姑娘,他窥视她的每个动作,尽力听清她的话。他熟悉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美丽,她的身材,她的举止,他不熟悉她的声音。有一次在卢森堡公园,他似乎抓住了她的几句话,但他不能绝对肯定。他宁愿少活十年,以便听到她说话,在心里能带走一点这种乐声。但一切都消失在荣德雷特诉苦的陈述和喇叭般的喧闹声中。这使马里于斯又快活又火冒三丈。他死盯住她。他不能想象,在这不堪入目的陋室里,在这些邪恶的人中,他看见的确实是这个妙人儿。他觉得看到一只蜂鸟处在一群癞蛤蟆中。

她出去后,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跟随她,追踪不放,直到知道她住在哪里才离开她,这样奇迹般又找到她,至少不能再失去她!他从五斗柜上跳下来,拿上帽子。正当他伸手拉锁舌,就要出去时,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走廊很长,楼梯笔直,荣德雷特喋喋不休,白发先生大概还没有上车;要是他返回走廊,或者返回楼梯,或者就在门口,便会看到他,马里于斯在这幢房子里,显然他会警觉起来,找到办法再摆脱他,那就又一次完了。怎么办?再等一下?可是这样一等,马车可能起动了。马里于斯进退维谷,最后他横下一条心,走出房间。

走廊里已没有人。他奔向楼梯。楼梯里没有人。他匆匆下楼,赶到大街上,恰好看到一辆出租马车拐过小银行家街的转角,返回巴黎。

马里于斯往这个方向冲过去。来到街角,他又看到出租马车飞快驶向穆弗塔尔街,马车已经走得很远,没有办法赶上它;怎么?追赶吗?不可能;再说,从车上肯定会注意到有人飞奔着追赶,老爹会认出他。这当儿,也真有巧事,马里于斯看到一辆空空的轻便马车从大街上经过,他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就是登上这辆马车,跟在出租马车后面。这样做稳妥、有效,又没有危险。

马里于斯招呼车夫停车,对他喊道:

“按钟点包车!”

马里于斯没有结领带,他穿了一件缺纽扣的旧工作服,他的衬衫在胸口的皱褶处撕破了。

车夫停住车,用目光打量,朝马里于斯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

“什么?”

“先付钱,”车夫说。

马里于斯想起他身上只有十六苏。

“多少?”他问。

“四十苏。”

“我回来会付钱。”

车夫吹起《帕莉丝》的曲调,挥鞭赶马,作为回答。

马里于斯茫然若失地看着马车离去。只因缺了二十四苏,他失去了欢乐、幸福、爱情!他重新陷入黑夜!他重见光明,却又变成瞎子!他痛苦地想起,应该说,他非常遗憾想起当天早上给了这个贫穷的姑娘五法郎。如果他还有这五法郎,他就得救了,再生了,离开了地狱边缘和黑暗,走出孤独、忧郁和单身生活;他又把自己命运的黑线和刚刚在他眼前飘拂的、又再次断掉的美好金线联结上。他绝望地回到了破屋。

本来他会想到,白发先生答应傍晚再来,这回他只要好好抓住机会,就能跟随他;但他在观看时,几乎听不到什么。

他上楼时,看到大街那一头,沿着戈布兰城门街空荡荡的墙边,荣德雷特裹着“慈善家”的大衣,在跟一个面目不善的人说话,这类人可以称作“城关盗贼”;这类人面目可疑,滔滔不绝的话靠不住,看来思想邪恶,往往白天睡觉,这令人猜想他们在夜里活动。

这两个人在飘舞的雪中伫立着谈话,结成一伙,警察准定会注意到,但马里于斯几乎不加注意。

不管他多么黯然地另有所思,他还是禁不住想,荣德雷特与之说话的那个城关盗贼,酷似一个叫蓬肖的别号青春哥、比格尔纳伊的人,库费拉克有一次指给他看,这家伙在街区里被看作相当危险的夜行客。在上一卷,读者已经见过这个人的名字。这个蓬肖,别号青春哥或比格尔纳伊,后来出现在好几个罪案中,成为有名的歹徒。当时他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歹徒。今天,他在强盗中成为传奇人物。他在起支配地位的末期,创立了新派。晚上,夜幕降临时,正当团伙聚集,互相低声说话时,在狮子沟的福斯监狱里,囚犯都在谈论他。在这个监狱里,巡逻道下面有一条排粪便阴沟,一八四三年有三十个囚犯在大白天从这里逃走;在粪坑盖板的上面,可以看到他的名字蓬肖,是他有一次越狱前大胆地刻在巡逻道的墙上的。一八三二年,警察已经监视他,但他还没有真正出道。

十一、穷困为痛苦效劳

马里于斯慢慢地登上破屋的楼梯;当他回到房间里时,他看到身后的走廊里,荣德雷特家大姑娘跟随着他。他觉得这个姑娘面目可憎,正是她拿走了他的五法郎,要向她讨回来已经为时过晚,马车已经不在那里了,出租马车远去了。再说,她不会还给他。至于问她刚才来访那两个人的住址,也没有用,显然她根本不知道,因为署名法邦图那封信,是写给“举步圣雅克教堂的善人先生”的。

马里于斯走进房里,推上身后的门。

门关不上;他回过身来,看到一只手挡住半开的门。

“怎么回事?”他问,“是谁?”

这是荣德雷特家的姑娘。

“是您?”马里于斯几乎粗暴地说,“总是您!您想干什么?”

她好像若有所思,没有回答。她已经没有早上那种自信。她没有进来,呆在走廊的黑暗里,马里于斯从半开的门瞥见她。

“您回答呀!”马里于斯说。“您要我干什么?”

她把阴郁的目光抬向他,目光中好像有一点朦胧的闪光,她对他说:

“马里于斯先生,您的神态忧郁,您怎么啦?”

“我吗!”马里于斯说。

“是的,您。”

“我没有什么。”

“有的!”

“没有。”

“我对您说有!”

“让我安静吧!”

马里于斯重新推门,她继续顶着。

“呃,”她说,“您错了。尽管您不富,今天上午您乐于助人。现在仍然要这样。您给了我吃的,现在告诉我,您怎么啦。您有忧愁,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不愿意您有忧愁。何必这样呢?我能干点什么事吗?支使我吧。我不问您的秘密,您不需要对我说,但我毕竟会有用。我可以帮助您,因为我也能帮我父亲。要去送信,到别人家里,一家家去问,找到地址,为人效劳,我能干这个。那么,您可以告诉我,您有什么事,我去对他们说,他们就知道了,一切便安排妥当。支使我吧。”

一个想法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际。人感到往下掉,还要挑抓到的树枝吗?

他走近荣德雷特家的姑娘。

“你听着……”他对她说。

她眼里闪出快乐的光芒,打断了他。

“噢!是的,用你称呼我吧!我更喜欢这样。”

“那么,”他继续说,“是你把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女儿带到这里来……”

“是的。”

“你知道他们的地址吗?”

“不知道。”

“替我找到地址。”

荣德雷特的姑娘目光由阴郁变得欢快,而他由欢快变得阴沉。

“您想要的就是这个吗?”她问。

“是的。”

“您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就是说,”她急冲冲地接口,“您不认识她,但您想认识她。”

多数变成阴性单数,有一种难言之苦和说不清的意味。

“你到底办得成吗?”

“您想要漂亮小姐的地址吗?”

在“漂亮小姐”这几个字中,有一种微妙的意思令马里于斯讨厌。他又说:

“都无所谓!父亲和女儿的地址。他们的地址,怎么呢!”

她盯住他。

“您给我什么报酬?”

“你要什么都行!”

“我要什么都行?”

“是的。”

“您会知道地址的。”

她低下头来,然后猛然地拉上了门。

马里于斯又独自一人。

他跌坐在一张椅子里,头和双肘靠在床上,陷入沉思,却抓不住思路,仿佛昏昏沉沉。今天上午以来所发生的事,安琪儿的出现又消失,这个姑娘适才对他说的话,希冀之光在无边的绝望中飘荡,就是这些纷乱地拥塞在他的脑海里。

蓦地,他从沉思中猛然回过神来。

他听到荣德雷特响亮而粗暴的声音,说出一些对他充满奇趣的话来:

“我对你说,我有把握,我认出了他。”

荣德雷特在说谁?他认出了谁?白发先生吗?“他的于絮尔”的父亲?什么!荣德雷特认识他?马里于斯就这样突然和意外地知道所有的情况,否则,他一辈子都要蒙在鼓中?他终于知道他是谁?这个少女是谁呢?她的父亲是谁呢?覆盖他们的阴影是这样浓,到了云开雾散的时候吗?幕布就要撕开吗?天哪!

他跳上了,而不是爬上了五斗柜,回到隔墙小孔附近的位置。

他又看到荣德雷特陋室的内部。

十二、白发先生那五法郎的用途

这个家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除了女人和两个女儿拿光了包裹里的衣服,穿上了袜子和毛衣。两条新毯子扔在两张床上。

荣德雷特显然刚刚回来。他还气喘吁吁。他的两个女儿在壁炉边,坐在地上,姐姐包扎妹妹的手。他的妻子仿佛惊讶地瘫在壁炉边的破床上。荣德雷特在陋室中大步来回踱着。他的目光异乎寻常。

女人在丈夫面前好像很胆小和惊呆了,这时壮起胆来说:

“什么,当真?你拿得稳?”

“拿得稳!八年前!但我认得他!啊!我认得他!我马上认出他来!什么,你会看走眼?”

“没看出来。”

“但我对你说过:留意!身材一样,面孔一样,稍为老一些,有的人不会老,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嗓音一样。他穿着更好,如此而已!啊!鬼鬼祟祟的老家伙,我逮住你了,好哇!”

他止住脚步,对两个女儿说:

“你们两个,滚开!——真怪,你会看走眼。”

两个姑娘顺从地站起来。

母亲期期艾艾地说:

“她的手受伤了呢!”

“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荣德雷特说。“去吧。”

显而易见,这个人是不容别人反驳的。两个姑娘出去了。

正当她们越过门口时,父亲拉住那个大的手臂,用特别的声调说:

“五点整你们两人回到这里。我需要你们。”

马里于斯加倍注意。

单独同妻子在一起时,荣德雷特又在房里走起来,默默地走了两三圈。然后他花了几分钟把所穿的妻子衬衫的下摆掖进裤腰带里。

陡地,他转向妻子,交叉起手臂,大声说:

“你要我对你说一件事吗?那个小姐……”

“怎么呢,”女人问,“那个小姐?”

马里于斯不容怀疑,他们谈的是她。他焦急不安地谛听着。他全身精力都集中在耳朵里。

但荣德雷特俯下身来,低声对他妻子说话。然后他抬起身来,高声地结束:

“是她!”

“是这个?”女人问。

“是这个!”丈夫说。

任何说法都比不上母亲的“是这个”的含义。惊奇、热狂、仇恨和愤怒,混合凝聚在恶狠狠的声调里。她的丈夫在她的耳畔说的几个字,无疑是名字,足以使这个小憩的胖女人惊醒过来,从讨人嫌变成狰狞可怕。

“不可能!”她叫道。“我想,我的女儿赤脚走路,穿不上裙子!怎么!一件缎子披风,一顶丝绒帽,高帮鞋,什么都有!要两百多法郎的行头!简直可以说是一个贵妇人!不,你搞错了!首先,那一个很丑,这一个长得不错!她确实长得不错!这不可能是她!”

“我对你说是她。你等着瞧吧。”

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肯定,荣德雷特的女人抬起红黄相间的阔脸,带着扭曲的表情望着天花板。这时,在马里于斯看来,她比她丈夫还可怕。这是一头母猪,目光却像母老虎。

“什么!”她又说,“这个讨厌的漂亮小姐以怜悯的神情望着我的女儿,会是这个讨饭的!噢!我真想踹穿她的肚子!”

她跳下床来,站了一会儿,披头散发,鼻孔鼓胀,嘴巴半闭半合,拳头痉挛,甩到后面。然后她又跌坐在破床上。男人来回踱步,没注意他的妻子。

缄默了半晌,他走近女人,站在她面前,交抱着手臂,像刚才那样。

“你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他用短促而低沉的声音说:

“就是我要发财了。”

荣德雷特的女人注视着他,眼神想说:“对我说话的人疯了吧?”

他继续说:

“天杀的!在这个‘有火要饿死,有面包要冻死的教区’里,我当教民的时间已经够长啦!我穷够了!我受罪,别人也受罪!我不再开玩笑,不再感到这样滑稽,双关语讲够了,天哪!别作弄人了,天主啊!我要吃得饱饱的,我要喝个痛快!狼吞虎咽!睡觉!什么事也不干!也该轮到我了,嗨!翘辫子之前,我要成为百万富翁!”

他在破屋里转了一圈,又说:

“像别人一样。”

“你想说什么?”女人问。

他摇头晃脑,挤挤眼睛,提高声音,像十字街头的卖艺人就要表演:

“我想说什么?听着!”

“嘘!”荣德雷特的女人小声说,“别太响!要是那种事儿,就不该让人听见。”

“嘿!谁听见?邻居?刚才我看到他出去了。再说,这个大傻瓜,他听得见?我对你说,我看见他出去了。”

但出于本能,荣德雷特放低声音,但并没有低到马里于斯听不见他的话。一个有利的时机,而且让马里于斯不漏掉一点这场谈话的内容,就是落雪消融了马车在大街上的辚辚声。

这是马里于斯所听到的:

“听好了。这个富豪被逮住了!差不离吧。已成定局。全安排妥了。我见过哥们。他今晚六点要来。送来六十法郎,混蛋!你见到了我怎样胡编的,六十法郎,我的房东,二月四日!不仅是一个季度!不是蠢吗!他六点钟要来!这时候邻居正好去吃晚饭。布贡大妈十一点以前决不会回来。两个小姑娘去放哨。你会帮助我们。他会就范的。”

“如果他不就范呢?”女人问。

荣德雷特做了一个阴险的手势,说道:

“我们会让他就范。”

他哈哈大笑。

这是头一回马里于斯看见他笑。这是冷笑,不温不火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荣德雷特打开壁炉旁边的一个壁橱,抽出一顶旧鸭舌帽,用袖子擦拭一下,然后戴在头上。

“现在,”他说,“我出去了。我还要去看哥们。铁哥们。你会看到事情怎样进行。我尽快回来。这一招要玩得漂亮。看好房子。”

他的双手插在裤子的两只口袋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大声说:

“你要知道,幸亏他没有认出我来!如果他也认出了我,他不会回来的。他就从我们手里溜掉!是我的胡子救了我!我的浪漫派的山羊胡!我的漂亮的浪漫派小山羊胡!”

他又笑起来。

他走到窗前。雪下个不停,抹掉了天空的灰色。

“什么鬼天气!”他说。

然后把大衣夹紧:

“大衣太肥了。——没关系,”他补上一句,“他留给我棒得见鬼,这个老混蛋!要不然我出不了门,那就全泡汤了!事情总算顺利!”

他把鸭舌帽压到眼睛上,出去了。

他刚在外面走了几步,门又打开了,凶狠而精明的侧面又出现在门口。

“我忘了,”他说。“你准备好一炉子煤。”

他把“慈善家”留给他的五法郎扔到妻子的围裙里。

“一炉子煤?”

“是的。”

“要几斗煤?”

“两斗好煤。”

“这要花掉三十苏。其余的钱,我去买晚饭吃的东西。”

“见鬼,不行。”

“为什么?”

“不能花光这些钱。”

“为什么?”

“因为我还要买东西。”

“买什么?”

“买点东西。”

“你需要多少钱?”

“附近有五金店吗?”

“在穆弗塔尔街。”

“啊,是的,在街角我看到一家店铺。”

“告诉我,你要买东西,需要多少钱?”

“五十苏至三法郎。”

“剩下的做晚饭好不了啦。”

“今天谈不上吃饭。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够了,我的宝贝。”

听到他的妻子这句话,荣德雷特又关上门,这回,马里于斯听到他的脚步在破屋的走廊上远去,迅速下了楼梯。

这时,圣梅达尔教堂敲响了一点钟。

十三、《SOLUS CUM SOLO,IN LOCO REMOTO,NON COGITABUNTUR ORARE PATER NOSTER》[7]

马里于斯虽然爱沉思默想,但上文说过,性格坚强有力。单独静思的习惯,在他身上发展了同情心和怜悯心,也许降低了愤怒的官能,但见义勇为的品性却原封不动;他有婆罗门教徒的善心,也有法官的严厉;他怜悯一只癞蛤蟆,却踩死一条毒蛇。然而,他的目光刚才探视的是一个毒蛇洞;他眼前是一窝魑魅魍魉。

“应该将脚踩在这些坏蛋身上,”他说。

他期望弄清的谜团,一个也没有水落石出;相反,也许都疑云重重;对于卢森堡公园那个漂亮女孩和他称作白发先生的那个人,他得不到更多的了解,只知道荣德雷特认识他们。通过刚才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他只弄清一件事,就是设下了一个埋伏,一个弄不清但很可怕的埋伏;他们俩要遇到极大的危险,可能牵涉到她,牵涉到她的父亲是肯定的;必须搭救他们;必须挫败荣德雷特一家的阴谋诡计,捣毁这些蜘蛛的网。

他观察了一会儿荣德雷特的女人。她从一个角落里抽出一只旧铁炉,又在废铁里翻寻。

他尽量轻手轻脚从五斗柜上下来,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

对准备策划的事,他感到骇异,对荣德雷特一家感到憎恶,想到也许能给自己所爱的人帮上大忙,又感到快乐。

但怎么办呢?通知受到威胁的人吗?到哪里去找他们?他不知道他们的地址。他们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会儿,随后又湮没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晚上六点在门口,等候白发人,正当他来到时,告知他有埋伏?但荣德雷特和他的哥们会看到他在守候,这地方见不到人影,他们比他有力气,会找到办法,要么抓住他,要么赶走他,马里于斯想救的人就完蛋了。刚刚敲响过一点钟,埋伏要在六点钟进行。马里于斯还有五小时。

他只有一件事可做。

他穿上还过得去的外衣,颈上打上一条领巾,戴上帽子,出了门,悄无声息,仿佛光脚行走在苔藓上。

荣德雷特的女人继续在废铁中乱翻。

一离开家,马里于斯就踏上小银行家街。

他走到这条街一半的地方,旁边一堵低墙有的地方可以跨过去,这里面对一片空地,他慢慢走着,想着心事,雪消解了他的脚步声;突然,他听到附近有说话声。他回过头来,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这是大白天,然而他清晰地听到说话声。

他想到从墙上探望过去。

那里确实有两个人背倚着墙,坐在雪地上,低声交谈。

这两张脸他不认识。一个留胡子,穿罩衫,另一个留长发,衣衫褴褛。留胡子的戴希腊圆帽,另一个光着头,雪落在头发上。

马里于斯将头探到他们上方,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长发用手肘推推另一个,说道:

“跟褐铁矿老板一起干,不会失手。”

“你这么认为?”胡子说;长发又说:

“每人捞到五百法郎,最倒霉也不过关五年、六年,最多十年!”

另一个有点犹豫,手伸进希腊帽子搔搔头,回答道:

“这倒是实惠的事。碰到这种事不能走开。”

“我对你说了,事情不会失手,”长发又说。“那位老爹的二轮小马车要套车了。”

随后他们谈起昨天在快乐剧场看过的一出戏。

马里于斯继续向前走。

他觉得,这两个人躲在墙后,坐在雪地上实在古怪,他们隐晦的话也许跟荣德雷特阴险的计划不无关系。大概就是那桩“买卖”。

他朝圣马尔索郊区走去,在遇到的第一家店里询问,哪里有警察分局。

人家给他指点蓬托瓦街十四号。

马里于斯赶往那里。

经过面包店时,他买了一只两苏的面包,吃掉了,预料到不会吃晚饭了。

路上,他感谢上天。他想,倘若上午没有给荣德雷特的姑娘五法郎,他就会追踪白发先生的出租马车,这样一切都不知道,无法阻止荣德雷特家的埋伏,白发先生就完蛋了,无疑他的女儿跟他一起完蛋。

他朝圣马尔索郊区走去,在遇到的第一家店里询问,哪里有警察分局

十四、警察给律师两拳

来到蓬托瓦街十四号,他登上二楼,要见警察分局长。

“警察分局长不在,”一个办事员说;“但有一个警探代替他。您想跟他说话吗?很急吗?”

“是的,”马里于斯说。

办事员把他带到分局长的办公室。有个高个子在一道铁栅后面,靠炉子站着,双手提起一件三叠领的宽大外套下摆。方脸,嘴唇薄而坚毅,浓密的花白颊髯咄咄逼人,目光能搜遍别人的衣兜。可以说那目光虽然不能洞察,但能搜索。

这个人的凶恶和可怕的神态并不比荣德雷特逊色;有时恶狗跟狼一样,令人胆寒。

“您有什么事?”他问马里于斯,不加先生两个字。

“警察分局长先生在吗?”

“他不在。我代替他。”

“是为了一件很秘密的事。”

“那么说吧。”

“而且很急。”

“那么快说吧。”

这个人平静而粗暴,既气势逼人,又令人放心。他使人产生恐惧和信赖。马里于斯向他叙述了事情经过。他说有个人,他只是一面之交,大概今晚要陷入一次圈套;他,马里于斯·蓬梅西,是个律师,住在匪巢的隔壁,透过隔墙,听到了全部阴谋;策划这个陷阱的罪犯名叫荣德雷特;他有同谋犯,可能是城关一带的盗贼,其中一个叫什么蓬肖,别号青春哥或比格尔纳伊;荣德雷特的两个女儿担任放哨;没有办法通知受威胁的人,因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最后,这一切要在傍晚六点济贫院大街最偏僻的地方,即50—52号楼房进行。

听到这个门牌号,警探抬起头来,冷冷地说:

“就是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吗?”

“正是,”马里于斯说,他又加上:“您知道这幢楼房吗?”

警探沉吟了半晌,用靴跟放到炉口去取暖,然后回答:

“大概是吧。”

他继续叽叽咕咕,不像对马里于斯,倒像对他的领带说话:

“里面大概有褐铁矿老板。”

这句话引起马里于斯强烈反应。

“褐铁矿老板,”他说,“我确实听到过这个词。”

于是他把小银行家街墙后雪地里长发人和留胡子人的对话叙述给警探听。

警探咕噜着说:

“长发大概是布吕荣,胡子大概是半文钱,别号二十亿。”

他重新垂下眼皮,思索起来。

“至于那个老爹,我见过一面。哎呀,我的外套烤焦了。他们总是把该死的炉子烧得太旺。50—52号,从前是戈尔博的产业。”

然后他望着马里于斯:

“您只看到胡子和长发吗?”

“还有蓬肖。”

“您没有见到一个花花公子似的鬼家伙在那儿转悠吗?”

“没有。”

“也没有看到一个魁梧的大块头,像动物园里的大象吗?”

“没有。”

“也没有看到一个滑头货,模样像以前的假发上扎红缎带的小丑吗?”

“没有。”

“至于第四个,没有人见到过,连他的副手、伙计和爪牙都见不到。您没有见到他倒不足为怪。”

“没有见到。所有这些人,”马里于斯问道,“是干什么的?”

警探回答:

“况且这不是他们作案的时候。”

他又缄口不语,然后又说:

“50—52号。我知道这幢破屋。我们藏到里面,不可能不让那些艺术家瞧见。于是,他们便停止演出,只有这点损失。他们非常谦虚!观众妨碍他们。这样不成,这样不成。我想听他们唱歌,让他们跳舞。”

这段独白结束,他转向马里于斯,盯住他问道:

“您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会害怕这些人吗?”

“像不怕您一样!”马里于斯粗鲁地回答,他开始注意到,这个警探还没有称过他先生。

警探更仔细地注视马里于斯,带着训人的庄严语气说:

“您说话像个勇敢的人和正直的人。勇气不怕罪恶,正直不怕权力。”

马里于斯打断他:

“不错;但您打算怎么办?”

警探仅仅回答:

“这幢楼的房客有通用钥匙,夜里可以回家。您大概也有一把吧?”

“是的,”马里于斯说。

“您带在身上吗?”

“是的。”

“交给我吧,”警探说。

马里于斯从背心掏出钥匙,交给警探,又说:

“如果您相信我的话,你们要来一批人。”

警探向马里于斯瞥了一眼,就像伏尔泰对一个向他提出押韵建议的外省科学院院士所做的那样;他的两只大手一下子插进外套的两只极大的口袋里,掏出两支俗称“拳击”的小钢枪,递给马里于斯,用短促的音调急迫地说:

“您拿着。回家去。藏在您的房间里。让人家以为您出去了。手枪上了子弹。每支两发。您好好观察。墙上有一个小孔,您刚才对我说过。人来以后,让他们行动一会儿。您认为时机到了,该是中止的时候了,您就开一枪。不要太早。其余的事由我来管。向空中开一枪,向天花板,不管哪里。千万不要太早。要等到他们开始行动;您是律师,您明白为什么这样做。”

马里于斯接过手枪,放进外衣的兜里。

“这样鼓鼓囊囊,太显眼了,”警探说。“不如放在您的背心口袋里。”

“现在,”警探继续说,“谁都不能浪费一分钟了。现在几点钟?两点半。定在七点钟吗?”

“六点钟,”马里于斯说。

“我有时间,”警探又说,“但我刚来得及。千万别忘了我对您说的话。砰!开一枪。”

“放心吧,”马里于斯回答。

正当马里于斯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要出去时,警探对他喊道:

“对了,这段时间如果您需要我,您来或者派人来,求见警探沙威就可以。”

十五、荣德雷特采购

过了一会儿,约莫三点钟,库费拉克在博须埃陪伴下,偶然经过穆弗塔尔街。雪下得更大了,满天飞雪。博须埃正在对库费拉克说:

“看到雪片飘舞,仿佛天上白蝴蝶成灾。”突然,博须埃瞥见马里于斯踏上通向城关的路,神态奇特。

“瞧!”博须埃叫道,“马里于斯!”

“我已经看到他了,”库费拉克说。“不要叫他。”

“为什么?”

“他有事。”

“有什么事?”

“你没看到他那副神态吗?”

“什么神态?”

“他的神态像在跟踪什么人。”

“不错,”博须埃说。

“看看他那双眼睛吧!”库费拉克又说。

“见鬼,他跟踪什么人呢?”

“跟踪宝贝-骚货-花帽吧!他坠入情网了。”

“可是,”博须埃指出,“我看不到宝贝、骚货和花帽在街上。一个女人也没有。”

库费拉克定睛细看,叫了起来:

“他跟踪一个人!”

确实有一个人戴着鸭舌帽,尽管只看到他的背,还是可以看到他的花白胡子,他走在马里于斯前面二十来步的地方。

这个人穿一件对他来说过大的崭新的大衣,一条沾满污泥、破烂不堪的长裤。

博须埃哈哈大笑。

“这是个什么人?”

“这个吗?”库费拉克又说,“是个诗人。诗人都喜欢穿兔皮商的裤子和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大衣。”

“咱们看看马里于斯到哪里去,”博须埃说,“咱们看看这个人到哪里去,跟踪他们,嗯?”

“博须埃!”库费拉克叫道,“莫城的鹰!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笨蛋。您去跟踪一个人,他在跟踪另一个人!”

他们往回走。

马里于斯刚才看到荣德雷特经过穆弗塔尔街,确实在窥伺他的动向。

荣德雷特走在前面,没有疑心有人盯梢。

他离开了穆弗塔尔街,马里于斯看到他走进格拉西厄兹街不堪入目的一间破屋,在里面呆了一刻钟左右,然后返回穆弗塔尔街。他在一家五金店停留了一会儿,当年皮埃尔-龙巴尔街的拐角有这样一家店。几分钟后,马里于斯看到他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白木柄的冷錾,藏掖在他的大衣下。走到小让蒂街,他向左拐,迅速踏上小银行家街。白天过去了,歇了一会儿的雪又开始下起来,马里于斯藏在小银行家街的拐角,这条街像往常一样空无一人。他没有再跟踪荣德雷特。他做对了,因为来到矮墙附近,早先马里于斯听到长发人和留胡子人说话的地方,荣德雷特回过身来,确认没有人跟踪,看不到马里于斯,然后跨过墙,消失不见了。

这堵墙傍着的空地,与一家旧出租车行的后院相通,业主声名狼藉,破了产,车棚下还有几辆旧的单排座轿式马车。

马里于斯寻思,要利用荣德雷特不在,赶紧回家,才是明智的;况且时间不早了;每天傍晚布贡大妈都要到市区洗餐具,晚上到时习惯锁上楼门;马里于斯已把钥匙给了警探;因此,要赶快回去。

黄昏已到;夜幕几乎落下;天际和无垠的天空只有一个圆点被太阳照亮,就是月亮。

它殷红地升起在老年妇救院的低矮圆顶后面。

马里于斯大步流星地赶回50—52号。他到达时,大门还开着。他踮起脚尖上楼,沿着走廊的墙壁溜到自己房里。这条走廊,读者记得,两边的破屋当时待租,是空房间。布贡大妈通常让各扇门打开。经过一扇门的前面时,他似乎看到一间没人住的屋子里有四颗头一动不动,被天窗射入的一点余光照得白蒙蒙的。马里于斯没有竭力张望,不愿被人看到。他终于回到房间,悄无声息,也没有被人发现。正是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布贡大妈走了,大门关上。

十六、又听到套用一八三二年英国流行曲调的歌曲

马里于斯坐在床上。可能是五点半。离即将发生的事只有半小时。他听到自己的脉搏跳动,有如在黑暗中听到钟表的滴答声。他想到此刻在黑暗中有两方面的行进:一方是罪恶,另一方来自司法机关。他没有害怕,但想到即将发生的事,他禁不住有点哆嗦。正如遭到意外事件突然袭击的人一样,这一整天给他做梦的印象,为了确信自己不在做噩梦,他需要感到背心口袋里两支钢枪的冰冷。

不再下雪了;月亮越来越明亮,摆脱了雾气,月光加上雪的白色反光,使房间里有黄昏的印象。

荣德雷特的陋室里有灯光,马里于斯看到隔墙的小孔闪烁红光,他觉得像血一样。

这样的光确实不会是一支蜡烛产生的。再说,荣德雷特的家里没有动静,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没有呼吸声,那里一片死寂、冷清,没有这灯光,会令人以为是在墓园旁边。

马里于斯轻轻脱下靴子,推到床底下。

几分钟过去了。马里于斯听到楼下的大门在铰链上转动的响声,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在上楼,奔过走廊,陋室的门闩咔哒一声抬起;是荣德雷特回来了。

马上有好几个声音响起来。全家人都在房间里。只不过主人不在时保持沉默,就像老狼不在时,狼崽不响那样。

“是我,”他说。

“晚安,老爸!”两个女儿尖声地说。

“怎么样?”母亲说。

“爸爸一切顺利,”荣德雷特回答,“不过我的脚冻僵了。好,不错,你换装了。你必须让人产生信任感。”

“全准备好了,说走就走。”

“你没有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吧?你都办好了吗?”

“放心吧。”

“因为……”荣德雷特说。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马里于斯听到他把一样沉重的东西放在桌上,可能是他买来的冷錾。

“啊,”荣德雷特又说,“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母亲说,“我有三只大土豆,加了盐。我利用炉火煮熟了。”

“好,”荣德雷特说。“明天,我带你们一起去吃馆子。要一只鸭,再加配菜。你们会像查理十世一样吃喝。一切顺利!”

然后他又放低声音说:

“捕鼠笼打开了。猫汇齐了。”

他再压低声音说:

“把这个放到火上去。”

马里于斯听到火钳或一件铁器碰到煤的咔嚓声,荣德雷特继续说:

“你给房门的铰链加了油,免得发生嘎吱声吗?”

“加了,”母亲回答。

“几点钟了?”

“快六点钟。圣梅达尔教堂刚刚敲响半点钟。”

“见鬼!”荣德雷特说。“两个小姑娘该去放哨了。你们两个过来,听着。”

一阵窃窃私语声。

荣德雷特的声音提高了:

“布贡大妈走了吗?”

“走了,”母亲回答。

“你拿得稳隔壁没有人吗?”

“白天他没有回来过,你很清楚,这是他吃晚饭的时间。”

“你拿得稳?”

“拿得稳。”

“不管怎样,”荣德雷特又说,“如果他在,去他房里看看没有坏处。女儿,端上蜡烛去看看。”

马里于斯趴到地上,悄无声息地爬到床底。

他刚趴在床下,就看到一线光从他的门缝透进来。

“爸爸,”一个声音叫道,“他出去了。”

他听出是大女儿的声音。

“他回来了吗?”父亲问。

“没有,”女儿回答,“既然他的钥匙在门上,他是出去了。”

父亲叫道:

“还是进去看看。”

门打开了,马里于斯看见荣德雷特的大女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她像上午一样,不过在这种光亮中显得更加可怕。

她笔直走向床边,马里于斯一时之间难以形容地忐忑不安,但在床边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她正是走向那里。她踮起脚尖照镜子。隔壁房间传来废铁移动的响声。

她用手掌抚平头发,对镜微笑,用嘶哑而阴沉的声音哼起来:

“我们的爱情持续了一个星期,

幸福的时光是多么短暂!

相爱仅仅八天,这可是真值!

爱情的时光定会持续到永远!

会持续到永远!会持续到永远!”

马里于斯可是在颤抖着。他觉得她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她走向窗口,向外张望,一面大声唱着这种半狂热的曲子。

“巴黎穿上一件白衫时,是多么丑啊!”她说。

她回到镜子前,重新搔首弄姿,相继端详自己的正面和侧面。

“喂!”父亲叫道,“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床底下和家具底下,”她回答,继续理头发,“没有人。”

“笨蛋!”父亲吼道。“赶快回来!别浪费时间!”

“我来了!我来了!”她说。“在破屋里也闲着没事。”

她哼起来:

“您离开我要去建功立业,

我悲哀的心到处跟随您。”

她最后瞥了一眼镜子,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

过了一会儿,马里于斯听到两个姑娘赤脚走在过道上的响声,还有荣德雷特对她们喊叫的声音:

“小心!城门那一边,还有小银行家街那一边。一分钟也不要漏看楼门,只要看到有动静,马上回来!三步并作两步!你们有回来的钥匙。”

大女儿咕哝着:

“赤脚在雪地里放哨!”

“明天你们就有金龟子颜色的缎子靴啦!”父亲说。

她们下了楼梯,过了一会儿,楼下大门重新关上的撞击声表明她们在楼外了。

楼里只有马里于斯和荣德雷特夫妇;可能还有几个神秘的人物,马里于斯在没人住的陋室里借黄昏的光瞥见的。

十七、马里于斯那五法郎的用场

马里于斯认为重新回到观察位置上的时刻来到了。一眨眼间,他以年轻人的灵活,站在隔墙的小孔旁边。

他往里窥视。

荣德雷特的室内景象奇特,马里于斯明白了刚才注意到的奇异的光。在灰绿色的烛台上,燃烧着一支蜡烛,但并不是蜡烛真正照亮房间。整个陋室仿佛被放在壁炉里一只很大的铁皮炉的反光照亮了,铁皮炉装满了点燃的煤;这是荣德雷特的女人早上准备好的。煤烧得炽热,炉火通红,蓝色的火焰跳荡着,显出了荣德雷特在皮埃尔-龙巴尔街上买来的冷錾的形状;冷錾埋在炭火中,红通通的。可以看到门边的一个角落里,像备用似的放着两堆东西,仿佛一堆是废铁,另一堆是绳子。这一切对于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人来说,会在非常凶险和非常普通这两种念头之间浮动。这样照亮的陋室不如说像一间铁匠铺,胜过像地狱口,而荣德雷特在这种光的照射下,与其说像铁匠,不如说像魔鬼。

煤炭发出的热量大得使桌上的蜡烛在火炉那边融化了,成斜面削下去。一盏有遮光罩的旧铜灯,放在壁炉上,与变成卡尔图什的第欧根尼相配。

火炉放在壁炉炉膛里,旁边有几根几乎熄灭的木柴,煤烟从壁炉烟囱通出去,没有散发出气味。

月光从四块窗玻璃射进来,白光投在殷红和炉火熊熊的陋室里。马里于斯在行动时还要沉思,他富于诗意的头脑,联想到这仿佛上天也来参与人间的噩梦。

一股风从破碎的窗玻璃吹进来,更进一步消除煤味和掩饰炉火。

如果读者记得我们对戈尔博破屋的描绘,就会明白荣德雷特选择这个巢穴,用作凶残行动的舞台和遮掩罪行,是做得出色的。这是巴黎最偏僻的大街、最隔绝的房子中最僻静的房间。即令这里还没有设过圈套,也一定会制造出来。

这幢房子很宽,还有许多没人住的房间,将这间陋室和大街隔开,惟一的一扇窗面向广阔的空地,空地有围墙和栅栏圈住。

荣德雷特点燃了烟斗,坐在去掉草垫的椅子上抽烟。他的妻子低声对他说话。

如果马里于斯是库费拉克的话,也就是说在生活的各种场合都笑声朗朗的人,当他的目光落在荣德雷特的女人身上时,便会哈哈大笑。她戴一顶有羽翎的黑帽子,很像查理十世加冕时传令官的军帽,她在针织的裙子上套一条极大的格子花呢披肩,穿着她女儿上午厌弃的男人鞋子。就是这副装束博得荣德雷特的赞叹:“好!你换装了!你做得好。你要让人产生信任!”

至于荣德雷特,他没有离开过白发先生给他的过于肥大的新大衣,他的服装继续在大衣和长裤之间形成对比,在库费拉克的眼睛里,构成诗人的理想。

突然,荣德雷特提高声音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这种天气,他要坐出租马车来。点上提灯,拿到楼下去,呆在大门后面。当你听到马车停下时,你马上开门,让他上楼,你给他照亮楼梯和走廊,他进入房间以后,你再赶快下楼,付钱给车夫,把出租马车打发走。”

“钱呢?”女人问。

荣德雷特在长裤里掏了一阵,交给她五法郎。

“这是怎么来的?”她大声说。

荣德雷特庄重地回答:

“这是上午邻居给的银币。”

他添上说:

“你知道吗?这里需要两把椅子。”

“干什么?”

“给人坐。”

马里于斯听到荣德雷特这样平静地回答,感到腰部掠过一阵颤栗。

“行啊!我去给你搬邻居的椅子来。”

她迅速打开陋室的门,来到走廊上。

马里于斯事实上来不及从五斗柜上下来,走到床边,躲到床下。

“拿上蜡烛,”荣德雷特叫道。

“不用,”她说,“这反而碍事,我要搬两把椅子。有月光。”

马里于斯听到荣德雷特大妈笨拙的手在黑暗中摸索钥匙。门打开了。他惊呆了,木然不动。

荣德雷特的女人进来了。

阁楼的天窗让一柱月光射进来,夹在两大片黑暗中。一片黑暗完全覆盖了马里于斯背靠的墙壁,把他淹没在里面。

荣德雷特大妈抬起眼睛,没有看到马里于斯,拿了两把椅子,马里于斯只有这两把,她走了,把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

她回到陋室:

“两把椅子拿来了。”

“这是提灯,”丈夫说。“快点下去。”

她赶快服从,只留下荣德雷特一个人。

他将两把椅子放在桌子两边,在炭火里翻动冷錾,把一张旧屏风放在壁炉前,遮住火炉,然后走到放一堆绳子的角落里,俯下身来仿佛观察一样东西。马里于斯于是明白了,刚才他认作的一堆乱绳,原来是一条绳梯,结得很好,有木头踏级,还有两只搭钩。

这条绳梯和几件粗大的工具——都是真正的铁棒,和堆在门后的废铁混在一起,上午在荣德雷特的陋室中是没有的,显然是在下午马里于斯离家时弄来的。

“这是铁匠的工具,”马里于斯心想。

倘若马里于斯在这方面见识更多一点,他就会在这堆所谓的铁匠工具中认出一些能撬锁或撬门的工具,还有一些切割工具,这两类凶器,盗贼称为“小兄弟”和“扒手”。

壁炉、桌子和两把椅子恰好对着马里于斯。炉子遮住了,房间只有蜡烛照亮;桌上或壁炉上的一点破钵映出巨大的影子。一只缺口的水罐影子覆盖了半面墙。这个房间的平静有难以描述的可憎和咄咄逼人。

荣德雷特让烟斗熄灭了,这是心事重重的迹象,他回来坐下。烛光显出他的脸棱角粗野、狡黠。他皱紧眉头,右手蓦地张开,仿佛他内心恶毒地盘算,要最后拿定主意。在这些掂量中,他把桌子的抽屉猛拉过来,取出一把厨房用的长刀,用指甲试试刀刃。然后,他又把刀放回抽屉,再把抽屉推上。

马里于斯则抓住放在右边兜里的手枪,掏了出来,将子弹上膛。

子弹上膛发出一下清脆的声音。

荣德雷特哆嗦一下,从椅子上欠起身:

“谁?”他叫道。

马里于斯屏息敛气,荣德雷特听了一会,然后笑了起来,说道:

“我真蠢!这是隔墙的响声。”

马里于斯手里握着手枪。

十八、马里于斯的两把椅子面面相对

突然,远处令人惆怅的大钟颤声震动了玻璃。圣梅达尔教堂敲响了六点钟。

荣德雷特每一下都用点头来计数。第六下敲过,他用手指掐灭了蜡烛。

然后他在房间里走起来,倾听走廊里的动静,再走,再听:“但愿他来!”他喃喃地说;随后他回到座位上。

他刚坐下,门就打开了。

荣德雷特大妈开的门,她呆在走廊里,做了一个可怕的媚脸,有罩子的提灯的一个窟窿从下面照亮这副脸相。

“请进,先生,”她说。

“请进,我的恩人,”荣德雷特再说一遍,急忙起身。

白发先生出现了。

他脸容宁静,格外令人起敬。

他把四个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图先生,”他说,“这是给您付房租和眼前需要的。我们以后再说。”

“天主会给您报偿,慷慨的恩人!”荣德雷特说;迅速走近他的妻子:

“把出租马车打发走!”

她的丈夫表示感恩戴德,让白发先生就坐时,她溜走了。一忽儿她就回来,悄声在丈夫耳畔说:

“办妥了。”

从早上起落个不停的雪积得很厚,根本听不到马车到达的响声,也听不到开走的声音。

白发先生坐下了。

荣德雷特占了白发先生对面的另一把椅子。

现在,为了让读者对即将发生的一幕有个概念,可以设想在冰冷彻骨的夜晚,老年妇救院僻静无人,盖满了雪,在月光下白得像无边的尸布,路灯星星点点,染红了阴惨惨的街道和长长的排列成行的黝黑榆树,在周围四分之一法里的地方也许没有一个行人,戈尔博破屋岑寂无声,笼罩在恐怖和黑暗中,而在这幢破屋里,在僻静和黑暗中,荣德雷特宽敞的陋室被一支蜡烛照亮,两个男人坐在桌旁,白发先生平静,荣德雷特堆着笑脸,十分骇人,荣德雷特的女人这头母狼呆在一个角落里,马里于斯站在隔墙后隐而不见,不漏过一句话,不放过一个动作,眼睛窥视着,手里握着手枪。

马里于斯只感到骇怪,但毫不畏惧。他握紧手枪柄,感到很安心。“只要我愿意,我会抓住这个坏蛋,”他想道。

他感到警察埋伏在附近某个地方,等待约定的信号,准备动手。

另外,他期待荣德雷特和白发先生的激烈冲突,能澄清他关切地想了解的一切。

十九、关注暗处

白发先生一坐下,便扫视空落落的两张破床。

“受伤的可怜小姑娘怎么样了?”他问。

“不好,”荣德雷特又难过又感激地微笑着回答,“很不好,尊贵的先生。她的姐姐把她带到‘泥塘’那边让人包扎。您就会看到她们,她们马上回来。”

“我觉得,法邦图太太身体好多了?”白发先生看了一眼荣德雷特的女人的奇特装束,她站在他和房门之间,仿佛已守好了出口,以咄咄逼人、近乎搏斗的姿态凝视他。

“她奄奄一息了,”荣德雷特说,“但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个女人,勇气十足!这不是个女人,是头公牛。”

荣德雷特的女人听到恭维,十分感动,像妖怪受到抚爱一样撒娇,大声说:

“你一向对我太好了,荣德雷特先生!”

“荣德雷特,”白发先生说,“我原来以为您叫法邦图呢?”

“法邦图,别号荣德雷特!”丈夫急忙说。“艺术家的绰号!”

他向妻子耸耸肩,白发先生没有看见;他用夸张而温柔的声调说:

“啊!要知道,这个可怜的好女人和我,我们总是一家和睦!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情分,我们还剩下什么!我们非常不幸,尊敬的先生!我们有手臂,却没有工作!我们有勇气,却没有事做!我不知道政府怎样安排的,但说实话,先生,我不是雅各宾党人,先生,我不是民主派,我不想攻击政府,可是,如果我是大臣,我可以发最神圣的誓,局面会不一样。比如说,我想让两个女儿学糊纸盒。您会对我说:什么!一种职业?是的!一种职业!一种普通的职业!挣面包!沦落啊,我的恩人!到了我们这一步,真是掉价啊!唉!我们繁荣的时代,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样东西,我收藏的一幅画,但我还是要脱手,因为要生活!还是这句话,要生活!”

荣德雷特说话表面有一种混乱,这种混乱丝毫没有去掉脸容的审慎和精明。马里于斯抬起眼睛,看见房间尽里面有一个人,他刚才没有看到。这个人刚刚进来,悄无声息,没有听到门铰链的转动声。他穿一件紫色的针织背心,又破又旧,满是污点,每个皱褶都断裂,张开了口,一条宽大的绒布长裤,脚上穿着木鞋,没穿衬衫,光着脖子和手臂,手臂刺了花纹,脸抹得黑乎乎的。他默默地坐在最近一张床上,交抱着手臂,由于他呆在荣德雷特的女人身后,只能朦胧地分辨出来。

那种吸引视力的磁性本能,使白发先生几乎与马里于斯同时转过头来。他禁不住做了个惊讶的动作,没有逃过荣德雷特的眼睛。

“啊!我明白了!”荣德雷特讨好地大声说,一面扣好纽扣,“您在看我的大衣吧?很合身!说实话,很合身!”

“这个人干什么的?”白发先生问道。

“这个吗?”荣德雷特说,“是个邻居。别理他。”

邻居外表古怪。不过,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许多工厂工人都会面孔乌黑。白发先生整个人都给人一种老实的不屈不挠的可信任感。他又说:

“对不起,刚才您对我说什么来着,法邦图先生?”

“我对您说,先生,亲爱的保护人,”荣德雷特说,手肘支在桌上,用酷似蟒蛇的眼睛柔和地凝视白发先生,“我对您说,我有一幅油画要卖。”

房门发出轻轻的响声。第二个人刚刚进来,坐在荣德雷特的女人背后的床上。他像第一个人一样,光着手臂,用墨水或煤烟涂黑了脸。

严格地说,虽然这个人是溜进房间的,但白发先生不可能不注意到他。

“别理他,”荣德雷特说。“这是邻居。刚才我说,我还剩下一幅油画,一幅珍贵的油画……嗨,先生,您看。”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底下放着上文提过的那块板,翻了过来,靠在墙上。这确实有点像一幅油画,烛光大致把它照亮了。马里于斯分辨不出是什么,因为荣德雷特站在他和油画之间;他只看到乱涂一气,一个主要人物五颜六色,像集市的画幅和屏风画,粗俗得刺眼。

“这是什么?”白发先生问道。

荣德雷特感叹道:

“一幅大师的油画,一幅昂贵的油画,我的恩人!我就像对待两个女儿一样珍视它,它勾起我的回忆!但是,我对您说过,而且我不改口,我非常穷,不得不脱手……”

要么是偶然,要么是开始有点不安,白发先生的目光一面观察画幅,一面又回到房间尽里。现在有四个人了,三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门框旁边,这四个人都光着手臂,一动不动,面孔涂黑。坐在床上的三个人中有一个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仿佛他在睡觉。这个人有年纪了,白发同黑脸一衬,非常骇人。另外两个看来年轻。一个留胡子,另一个留长发。他们都不穿鞋;不穿鞋的人就是光脚。

荣德雷特注意到,白发先生的眼睛盯住这些人。

“这是朋友。这是邻居,”他说。“脸黑是因为在煤堆里干活。他们是砌炉子的。别理他们,我的恩人,买下我的油画吧。可怜我这么穷吧。我卖给您不贵。您估个价吧?”

“可是,”白发先生盯住荣德雷特说,好像有了戒心,“这是小酒店的招牌。只值三法郎。”

荣德雷特柔声回答:

“您带着钱包吗?我只要一千埃居。”

白发先生站起来,靠在墙上,目光迅速扫视房间。荣德雷特在他左边的窗旁,荣德雷特的女人和那四个人在他右边的门旁。四个人一动不动,甚至不像在看他;荣德雷特又开始用诉苦的声调讲起来,目光蒙蒙眬眬,语调哀怨,以致白发先生以为,眼前不过是一个穷得发狂的人。

“如果您不买下我的油画,亲爱的恩人,”荣德雷特说,“我就一筹莫展了,我只有投河自尽。我想到,我曾想让我的两个女儿学会糊中等大小的纸盒,放新年礼物的盒子。那么,需要有一张桌子,顶端有一块挡板,不让杯子掉到地下,需要有一只特制的炉子,一只有三格的容器,放不同力度的浆糊,分别用来粘木料、纸料或布料,有一把刀切割纸盒,一只用来校正的模子,一把钉铁皮的榔头,还有刷子,天知道还有什么鬼玩意儿?这一切只为了一天挣四苏!却要干十四小时!每个盒子在女工的手里传递十六次!要弄湿纸!又不许弄脏!浆糊要热的!见鬼,我对您说!一天挣四苏!怎么叫人活呀?”

荣德雷特说着,不看在观察他的白发先生。白发先生的目光盯住荣德雷特,而荣德雷特的目光盯住房门。马里于斯局促不安,注意力从这一个转到另一个身上。白发先生好像纳闷,这是一个白痴吗?荣德雷特用各种拖长的、哀求的声调重复了两三次:“我只有投河自尽!那一天,我在奥斯特利兹桥那边,为了投河,走下三级台阶!”

突然,他无光的眸子闪射出凶光,这小个子站了起来,变得面目狰狞,他朝白发先生走了一步,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

“这一切毫无关系!您认得出我吗?”

二十、圈套

陋室的门刚刚陡地打开,出现三条汉子,身穿蓝色罩衫,戴着黑纸假面具。第一个瘦削,手握一根包铁长棍;第二个是一个彪形大汉,握住一把宰牛斧的斧柄中间和斧端。第三个肩膀壮实,没有第一个那么瘦,没有第二个那么虎彪彪,握紧一把巨大的钥匙,是从某个监狱的门上偷来的。

看来,荣德雷特在等待这三个人的到来。他和那个拿长棍的瘦子迅速交换了几句话。

“全准备好了吗?”荣德雷特问。

“是的,”瘦子回答。

“蒙帕纳斯在什么地方?”

“小青年停下来跟你的女儿谈话呢?”

“跟哪一个?”

“跟大的。”

“楼下有一辆出租马车吗?”

“是的。”

“二轮小马车套好了吗?”

“套好了。”

“套上那两匹好马吗?”

“是那两匹骏马。”

“马车停在我吩咐过的地方吗?”

“是的。”

“很好,”荣德雷特说。

白发先生脸色煞白。他打量陋室中周围的一切,仿佛明白自己陷入什么处境中,他的头轮流转向围住他的所有脑袋,专心、惊愕、缓慢地在脖子上扭动,但在他的神态中没有丝毫惧怕的表情。他把桌子当成临时的防御工事;这个人刚才神情只像个和蔼的老人,突然变成了铮铮铁汉,他把孔武有力的拳头放在椅背上,做了一个可怕的,令人惊奇的姿势。

这个老人面对险情这样镇定自若和勇敢,仿佛天性使然,既勇敢又善良,既轻而易举又稀松平常。我们对意中人的父亲,决不会看作一个外人。马里于斯对这个不知名的人感到自豪。

荣德雷特把那三个光臂汉子称为“砌炉工”,他们已从废铁堆中操起家伙,一个手拿一把大剪刀,另一个手拿一根杠杆,第三个手拿一把锤子,一言不发地越过门口。那个老家伙呆在床上,仅仅睁开眼睛。荣德雷特的女人坐在他旁边。

马里于斯心想,再过几秒钟,干预的时刻就来到了,他朝走廊方向的天花板举起右手,准备开枪。

荣德雷特跟拿长棍的人对过话以后,重新转向白发先生,伴随着他特有的低沉、持续和可怕的笑声,重复他的问题:

“您究竟认得出我吗?”

白发先生正视他,回答道:

“认不出。”

于是荣德雷特走到桌旁。他在蜡烛上方倾斜身子,交抱起手臂,将凶狠的方下巴凑近白发先生平静的脸,尽可能伸向前,却吓不退白发先生,这种姿势像要咬人的猛兽,他叫道:

“我不叫法邦图,我不叫荣德雷特,我叫泰纳迪埃!我是蒙费梅的旅店老板!您听清楚了吗?泰纳迪埃!现在您认得出我吧?”

一道难以觉察的红晕掠过白发先生的脑门,他回答时声音没有颤抖,也没有提高,像往常一样平静:

“更认不出。”

马里于斯没有听到这个回答。此刻谁在这黑暗中看到他,会见到他惶恐、惊呆、被雷劈了一样。正当荣德雷特说“我叫泰纳迪埃”时,马里于斯全身发抖,靠在墙上,仿佛感到冰冷的剑刃戳进他的心。接着,他准备开枪的右臂慢慢垂了下来。正当荣德雷特重复:“您听清楚了吗?泰纳迪埃!”时,马里于斯无力的手指差点让手枪掉下来。荣德雷特揭示自己的真名实姓时,并没有令白发先生激动,却使马里于斯大惊失色。泰纳迪埃这个名字,白发先生好像并不认识,而马里于斯却知道。读者记得这个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把这个名字揣在心窝上,这个名字写在他父亲的遗嘱中!他留在思想的深处,记忆的深处,因为它写在神圣的嘱咐中:“一个名叫泰纳迪埃的人救了我的命。倘若我儿遇到他,要尽其所能报答他。”读者记得,这个名字是他心灵崇敬的对象之一;在他的敬仰中,他把它与父亲的名字合而为一。什么!就是这个泰纳迪埃,就是这个蒙费梅的旅店老板,他长时间白白地找了这么久!他终于找到了,怎么!他父亲的救命恩人是一个强盗!马里于斯急于尽忠的这个人,是一个魔鬼!蓬梅西上校的解放者正要行凶,虽然马里于斯还看不清行凶的形式,但很像谋财害命!而且是对谁而来呀!天哪!这是什么命运呀!命运多么爱捉弄人啊!他的父亲从棺材底吩咐他要尽力报答泰纳迪埃,四年来,马里于斯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还掉父亲这笔债。而正当他要出于正义,当场抓住一个强盗时,命运却对他喊道:这是泰纳迪埃!他父亲的性命,是在滑铁卢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被人冒着枪林弹雨救出来的,他终于要报答这个人了,却是用绞刑架来报答!他答应过,一旦找到这个泰纳迪埃,就要扑到他的脚下。他果然找到了他,却要把他出卖给刽子手!他的父亲对他说:“援救泰纳迪埃!”他却以毁掉泰纳迪埃回答这受敬爱的神圣的声音!这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父亲从死亡中抢救出来,他父亲把这个人托付给马里于斯,而他的儿子却让坟墓里的父亲观赏这个人在圣雅克广场行刑!这么长时间他的胸膛里揣着他父亲亲手写的遗愿,现在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真是嘲弄人啊!另一方面,看到这个圈套,却不阻止!什么!谴责受害者,却纵容凶手!对这样一个恶人,能不能坚持感激之情呢?四年来马里于斯心中的所有想法,都被这意外的打击彻底洞穿了。他颤栗不已。一切都取决于他。这些在他眼皮底下活动的人,不知不觉掌握在他手中。如果他开枪,白发先生就得救了,而泰纳迪埃要完蛋;如果他不开枪,白发先生就被牺牲,谁知道呢?泰纳迪埃会逃之夭夭。推倒这一个,或者让另一个倒下!骑虎难下。怎么办?选择什么?违背挥之不去的记忆,自我许诺的万千宏愿,最神圣的责任和最珍贵的遗书!违背他父亲的遗嘱,或者让罪恶得逞!一方面他好像听到“他的于絮尔”替她的父亲哀求他,另一方面又听到上校把泰纳迪埃托付给他。他感到都要发狂了。他的膝盖发软。他甚至来不及考虑,眼前的场面飞速发展。仿佛一阵旋风,他原以为能主宰,却将他席卷而去。他眼看昏厥过去。

泰纳迪埃,我们今后对他不再用别的称呼,在桌子前走来走去,有点迷狂,得意洋洋到疯狂的地步。

他一把拿起烛台,咣当一下放在壁炉上,震得烛芯差点灭掉,蜡油溅到墙上。

然后他转向白发先生,一副狰狞相,狂叫:

“遭火烧!遭烟熏!遭红烧!遭火烤!”

他又走起来,大发雷霆。

“啊!”他叫道,“我终于找到您,慈善家先生!衣衫褴褛的百万富翁先生!赠送布娃娃的先生!老笨蛋!啊!您认不出我!不,八年前,一八二三年的圣诞节之夜,不就是您来到蒙费梅我的旅店里嘛!不是您从我店里带走芳汀的孩子云雀嘛!不是您穿一件黄外套嘛!不!手里还拿着一包衣服,像今天上午到我家里一样!你说呀,老婆!看来,把塞满羊毛袜的包裹往人家里送是他的怪癖!老慈善家,得了吧!您是针织品商吗,百万富翁先生?您把店里的存货送给穷人,圣人!真会耍把戏!啊!您认不出我吗?那么,我呀,我认得出您!您这副嘴脸一探到这里,我就马上认出了您。啊!最后倒要看看,这样闯进别人家里,并不漂亮,借口这是旅店,穿着破衣烂衫,像个穷人,别人会施舍他小钱,蒙骗人家,装作慷慨,夺走他们的饭碗,在树林里威胁人,没有算清账,等到人家破产了,再送来一件太肥的大衣和两条济贫院的蹩脚毯子,老无赖,拐孩子的家伙!”

他住了口,有一会儿像在自言自语。仿佛他的愤怒像罗讷河一样泻入洞窟里;然后,他大声说完刚才低声自言自语的话,他擂了一下桌子,叫道:

“模样倒老实!”

又责备白发先生:

“当然!您从前嘲弄了我。您是我的一切祸根!您花了一千五百法郎,获得我手中的一个女孩,她准定是有钱人的孩子,已经给我带来许多钱,我本来可以靠她过一辈子!这个女孩本来可以把我开店亏掉的全补偿回来,那见鬼的店,别人花钱享乐,而我却像傻瓜一样吃掉了我的全部家当!噢!但愿在我店里喝的酒,对喝下的人是毒药!毕竟没关系!您说吧!当您带着云雀一走了之,该对我开多大的玩笑啊!您在森林里拿着粗木棍!您是强者。一报还一报。现在王牌在我手里!您完了,我的老头!噢!我在笑。真的,我在笑!他受骗上当了!我对他说过,我当过演员,我名叫法邦图,我同马尔斯小姐,同穆什小姐一起演戏,我的房东要我在明天二月四日付房租,他甚至没有发现,要到二月八日,而不是二月四日算作一季!愚蠢透顶!他给我送来这微不足道的四枚金币!坏蛋!真没有心肝,连一百法郎也不肯凑足!我一阵奉承,他中计了!叫我真乐。我心里想:傻瓜!得,我逮住了你。今天上午我舔你的爪子!今天晚上我要啃你的心!”

泰纳迪埃止住了。他气喘吁吁。他狭窄的小胸脯像一只铁铺风箱那样喘气。他的目光充满那种卑劣的喜悦:像一个体弱、凶残、怯懦的人终于能打倒他惧怕过的人,能侮辱他谄媚过的人,像一个侏儒也能将后跟踩在歌利亚[8]的头上,像一头豺狼开始撕咬一头有病的公牛,这头公牛病得半死,无力抵抗,还有知觉,感到痛苦。

白发先生没有打断他,但他停下来的时候,对他说: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搞错了。我是一个很穷的人,决不是一个百万富翁。我不认识您。您把我当作别人了。”

“哼!”泰纳迪埃声音嘶哑地说,“好漂亮的空话!您死硬要开玩笑!您陷入了困境,我的老兄!哼!您记不得啦?您看不出我是谁?”

“对不起,先生,”白发先生回答,声调彬彬有礼,在这种时候有点古怪、又很有力,“我看您是一个强盗。”

要知道,丑类会一触即怒,魔鬼也会痒痒。听到强盗这个词,泰纳迪埃的女人跳下床来,泰纳迪埃抓住他的椅子,仿佛要用手捏碎它。“你别动!”他对妻子喊道;然后朝白发先生回过身来:

“强盗!是的,我知道你们这样叫我们,有钱人先生们!啊!不错。我破产了,我躲起来了,我没有面包,我一文不名,我是一个强盗!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我是一个强盗!啊!你们这些人,你们脚上很暖和,穿着萨柯斯基的薄底浅口皮鞋,你们有棉大衣,就像大主教一样,你们住在二楼,有门房守门,你们吃块菰,你们吃一月份卖四十法郎一把的芦笋、青豌豆,你们吃得饱饱的,你们想知道天气冷不冷,便看看报纸什瓦利埃工程师的寒暑表记录。我们呢!我们就是寒暑表!我们不需要跑到沿河大街钟楼脚下去看冷到几度,我们感到血液在血管里冻住了,一直冷到心里,于是我们说:‘没有天主!’你们来到我们的贼窝,是的,我们的贼窝,管我们叫强盗!但我们要吃掉你们!我们贫穷的小人物,我们要吞掉你们!百万富翁先生!要明白这一点:我曾经是一个已成家立业的人,缴纳营业税,是个选民,我呀,我是一个有产者!而您呢,您也许不是!”

说到这里,泰纳迪埃向门边的人跨了一步,带着颤抖补上一句:

“我想,他竟敢像对一个补鞋匠那样对我说话!”

随后他又狂暴起来,对白发先生说:

“还要明白这一点,慈善家先生!我呀,我不是一个可疑的人!我不是一个无名无姓,到别人家里夺走孩子的人!我以前是一个法国士兵,我本该获得勋章!我呀,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在战斗中我救过一个将军,是个伯爵,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他对我说了他的名字;但他鬼样的声音太轻,我听不清。我只听到‘谢谢’。我宁愿听到他的名字,而不是感谢。这能帮我再找到他。您看到的这幅画,是大卫在布鲁塞尔画的,您知道画的是谁吗?他画的是我。大卫想让这一业绩永垂不朽。我背着这个将军,越过枪林弹雨。过程就是这样。这个将军,他甚至没有为我做过什么事;他不比别的将军更好!我仍然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的命,我的口袋里装满了证件!我是一个滑铁卢的士兵,他妈的!既然我好心对您说这些,咱们了结吧,我需要钱,我需要许多钱,我需要大笔钱,否则我就干掉您,天杀的!”

马里于斯恢复了一点对烦忧的控制,倾听着。最后一点怀疑刚刚烟消云散。这确是遗嘱所指的泰纳迪埃。马里于斯听到责备他父亲忘恩负义时不禁悚然,他就要不可避免地作辩解。他的困惑不安增加了。再说,有一种像恶一样可憎,像真实一样令人揪心的东西,体现在泰纳迪埃的话里,声调里,手势中,使每句话喷射出火焰的目光中,在剥露无余的邪恶本性的爆发中,在混杂了自吹自擂与卑劣、傲慢与卑微、狂热与愚蠢的话中,在真正的谴责和伪善的情感的大杂烩中,在一颗丑恶的灵魂无耻的暴露中,在各种痉挛和各种仇恨混合的骚动中。

他向白发先生提出购买那幅大师的油画,大卫的绘画,读者已经猜到了,不是别的,就是他的旅店招牌,读者记得,是由他自己油漆的,这是他在蒙费梅破产后保留的惟一残存物。

由于他不再挡住马里于斯的视线,现在马里于斯能够注视这样东西,在一片乱涂中,他确实分辨出一场战斗,背景是硝烟,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这是泰纳迪埃和蓬梅西结成一对,中士救人,上校获救。马里于斯仿佛喝醉了,这幅画可以说描绘了他父亲的生前,这不再是蒙费梅小酒店的招牌,而是复活,一个坟墓半张开口,一个幽灵挺身而起。马里于斯听到脉搏在太阳穴跳动,耳鼓里响起滑铁卢的炮声,木板上模糊地画出他鲜血淋漓的父亲令他觳觫,他觉得这难看的身影在凝视他。

泰纳迪埃缓过气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白发先生,用低沉而生硬的声音说:

“在把你灌醉之前,你有什么话要说?”

白发先生缄口禁语。在静默中,走廊里一个嘶哑的声音抛出这句阴沉沉的挖苦话:

“如果要劈木柴,有我在!”

是那个手握宰牛斧的汉子在开玩笑。

与此同时,一张毛发竖起,满是灰土的大脸出现在门口,发出可怕的笑声,露出的不是牙齿,而是獠牙。

这是那个手握宰牛斧的汉子的脸。

“为什么你脱下了假面具?”泰纳迪埃愤怒地朝他喊道。

“为了笑,”汉子回答。

白发先生注视和观察泰纳迪埃的一举一动好像有一会儿了,泰纳迪埃因狂怒而目眩神迷,在匪巢里来回走动,自信门口守住了,他们有家伙,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且是九对一,假设泰纳迪埃的女人也算作一个男人。他责备手握宰牛斧的汉子时,背对着白发先生。

白发先生抓住这个时机,用脚推开椅子,用手推开桌子,泰纳迪埃还来不及回过身来,白发先生以惊人的灵活,只一纵,便来到窗前。打开窗,跨上窗台,越了过去,这只是一刹那的事。他一半在外,这时六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有力地把他拉回到陋室中。这是那三个“砌炉工”扑向了他。同时,泰纳迪埃的女人揪住了他的头发。

听到脚步声,其他强盗从走廊跑过来。那个坐在床上,仿佛喝醉了酒的老家伙,从床上下来,手里拿着养路工的锤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有一个“砌炉工”,蜡烛照亮了他涂黑的脸,尽管这样,马里于斯还是认出了蓬肖,别号青春哥,或比格尔纳伊,他在白发先生的头上举起一根大棒,这是一根铁棍,两端是两只铅球。

马里于斯看不下去这幅景象。“父亲,”他想,“原谅我!”他的手指寻找手枪扳机。枪就要打响,这时泰纳迪埃的声音响起来:

“别伤着他!”

受害者的拼死一搏,非但没有激怒泰纳迪埃,反而使他平静下来。他身上有两种人,一种凶狠,一种灵巧。至今,面对被打倒、一动不动的猎物,他得意洋洋,凶狠的人占了上风;当受害者在挣扎,力图搏斗时,灵巧的人又出现了,占据上风。

“别伤着他!”他又说一遍。他没有料到,这句话的头一个效果,就是阻止了开枪,让马里于斯住手,他觉得危急情况消失了。面对这句话,他觉得等一等没有什么不妥。谁知道是否会出现机会,把他解脱出来,免得两者择一,要么让于絮尔的父亲丧命,要么让上校的恩人完蛋。

展开了一场大力士的搏斗。白发先生一拳打在老家伙身上,打得他滚到房间中央,接着,又反手两下,把另外两个袭击者打翻在地,两个膝盖各按住一个;两个恶棍像在花岗岩的磨盘下被压得直喘气;但另外四个人抓住令人生畏的老人的双臂和脖子,把他压趴在两个倒地的“砌炉工”身上。这样,白发先生制服了人,又为别人所制服,压住下面的人,又被上面的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摆脱不了压住他的蛮力,消失在一群可怕的强盗之下,如同一头野猪被压在一群吠叫的猎犬下面。

他们终于把他翻倒在离窗最近的床上,按住了他。泰纳迪埃的女人没有松开他的头发。

“你呀,”泰纳迪埃说,“别掺和进来。你要把披肩撕碎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听从了,就像母狼听从雄狼一样,一面还吼了几声。

“你们几个,”泰纳迪埃又说,“搜他的身。”

白发先生好像放弃了抵抗。他被搜了身。他身上只有一个皮革钱包,里面有六法郎,还有他的手帕。

泰纳迪埃把手帕放到自己兜里。

“什么!没有钱包?”他问。

“也没有怀表,”一个“砌炉工”回答。

“没关系,”拿着大钥匙、戴面具的汉子用腹语的声音喃喃地说,“这是一个老滑头!”

泰纳迪埃走到门角落,拿了一捆绳子,扔给他们。

“把他绑在床脚上,”他说。看到那个老家伙挨了白发先生一拳头,躺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

“布拉特吕埃尔死了吗?”他问。

“没有,”比格尔纳伊回答,“他喝醉了。”

“把他拖到角落里去,”泰纳迪埃说。

两个“砌炉工”用脚把醉鬼推到废铁堆旁。

“巴贝,你干吗拉那么多人来?”泰纳迪埃低声对拿棍子的汉子说,“这是多余的。”

“有什么办法呢?”拿棍子的汉子回答,“他们都想参加。季节不好。没有事儿干。”

白发先生被仰翻在那里的那张破床,像一张病床,四条粗糙的木腿勉强加工成方形。白发先生听之任之。强盗们让他起来,腿踩到地下,牢牢地绑在离窗户最远而离壁炉最近的床腿上。

待最后一个结打好,泰纳迪埃拿过一张椅子,几乎坐在白发先生的对面。泰纳迪埃脸容大变,已从狂暴转为平静、狡黠的和蔼。马里于斯从这像办公室人员彬彬有礼的微笑中,很难认出刚才那个唾沫四溅、近乎野兽的嘴脸,他吃惊地注视这奇特的、令人不安的变容,所感所觉就像一个人看到一头老虎变成了一个诉讼代理人。

“先生……”泰纳迪埃说。

他摆摆手,让依旧按住白发先生的几个强盗走开:

“你们走开一点,让我同这位先生谈话。”

众人向门口退去。他又说:

“先生,您想从窗口跳下去是做错了。您可能折断一条腿。现在,如果您允许,我们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首先,我要告诉您,我注意到一点,就是您连一声也没有叫喊。”

泰纳迪埃说得对,这个细微处确实如此,尽管马里于斯在惶乱中没有发觉。白发先生仅仅说过几句话,没有提高声音,甚至在窗口同六个强盗搏斗时,他也保持缄默,极其古怪。泰纳迪埃继续说:

“我的天!您本来可以喊捉贼,我不会感到不对。抓杀人凶手啊!在这种情况下喊出来,我呢,我也决不会认为不当。一旦同引起不信任的人呆在一起,有点大叫大嚷,也极其普通。您这样做,不会有人妨碍您,甚至不会堵上您的嘴。我来告诉您原因。这是因为这个房间非常隔音。它只有这点好处,不过确实如此。这是一个地窖。在房里引爆一枚炮弹,离这儿最近的警卫队也只感到醉鬼的打呼声。大炮在这儿发出蓬的一声,而打雷只发出噗哧一声。这住房令人称心。总之,您没有叫喊,这很好,我表示恭维,我来对您说出我的结论:我亲爱的先生,叫喊起来,把谁招来了?警察。警察之后呢?司法机构。那么,您没有叫喊;这是因为您像我们一样,担心看到司法机构和警察到来。这是因为——我早就疑心了——您很在意,要隐藏什么东西。至于我们呢,我们也很在意。因此,我们可以合作。”

泰纳迪埃一面这样说,一面盯住白发先生,好像要将他眼里冒出的尖刺戳进去,直抵被制服的人的内心。再说,他的语言带有温和与狡黠的无耻,是有节制的,几乎字斟句酌。这个坏蛋适才只是一个强盗,如今令人感到是个“学习过要当教士的人”。

被制服的人一直保持沉默,这种甚至忘掉生命安全的谨慎,这种与本能的第一反应、也就是发出喊叫相抵触的抵抗,这一切,应该说,一经指出,马里于斯便感到不对头,惊讶中觉得不好受。

这个庄重而奇特的人,库费拉克给了个“白发先生”的绰号,隐藏在神秘的厚壁中;泰纳迪埃言之凿凿的见解,对马里于斯来说,更加使之面目不清了。但是,不管他是什么人,现在被绳子捆绑,四周是刽子手,可以说,半截埋在一个墓坑里,时刻在往下沉,泰纳迪埃愤怒也罢,和蔼也罢,他都无动于衷;马里于斯禁不住欣赏,在这种情况下,这张脸愁容满布,却凛然不可侵犯。

显然,这颗心灵无所畏惧,也不知什么是狂乱。这种人能主宰意外的绝境。不管危机多么严重,灾难多么不可避免,他也不像落水的人在水中睁开惊恐的眼睛,垂死挣扎。

泰纳迪埃不再装模作样,站起身来,走向壁炉,挪开屏风,靠到旁边的破床上,于是露出装满炽热火炭的炉子,被制服的人完全看得清烧到白热化的钢錾,红色的火星四处飞溅。

然后,泰纳迪埃又回来坐在白发先生旁边。

“我继续说下去,”他说。“我们可以合作。两厢情愿,把事情安排好。刚才我冲动是不对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头脑,走得太远了,胡言乱语。比如,因为您是百万富翁,我对您说,我需要钱,需要许多钱,需要一笔巨款。这是不合情理的。我的天,您有钱也不能这样做,您有负担,谁没有亲人呢?我不愿意让您破产,我毕竟不是一个要剥皮剔骨的人。我不属于这种人,因为占据有利地位,就加以利用,显得可笑。好吧,我加入一份,我这方面作出牺牲。我仅仅要二十万法郎。”

白发先生一声不吭。泰纳迪埃继续说:

“您看到了,我在酒里掺了不少水。我不了解您的财产状况,但我知道,您不看重钱,像您这样做善事的人,可以给一个并不幸福的家长二十万法郎。您准定也是讲理的,今天我花了很大力气,我组织今晚这件事,所有这些先生会同意,组织得不错,您总不至于认为,是为了向您讨点钱,去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红酒,到德努瓦伊埃饭店吃小牛肉。二十万法郎,与我这样做相当。这一点钱一从您的口袋里掏出来,我向您保证一切都不要多说了,您一点不用担心。您会对我说:‘可是我身上没带二十万法郎。’噢!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我并不要求这样。我只要求一件事。请费心写下我给您口授的话。”

说到这里,泰纳迪埃停住了,然后他又一字一顿地添上说,并朝炉子那边投去一个微笑:

“预先告诉您,我不许您说不会写字。”

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会羡慕这微笑。

泰纳迪埃把桌子推到白发先生旁边,从半拉开的抽屉里取出墨水缸、一支笔和一张纸,抽屉里那把长刀的刀刃闪闪发光。

他把纸放在白发先生面前。

“写吧,”他说。

被制服的人终于说话了。

“您要我怎么写呢?我被绑住了。”

“不错,对不起!”泰纳迪埃说,“您说得对。”

他转向比格尔纳伊:

“解开这位先生的右臂。”

蓬肖,别号青春哥,又名比格尔纳伊,执行泰纳迪埃的命令。待到被制服的人右臂自由了,泰纳迪埃把笔蘸上墨水,递给了他。

“先生,请注意,您在我们的掌握之下,由我们支配,绝对由我们支配,任何人间力量都不能从这里救走您,我们确实很遗憾,不得不令人不快地走极端。我既不知道您的名字,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但我预先告诉您,您要绑在这里,一直到送出您写的这封信的人回来。现在请写吧。”

“写什么?”被制服的人问。

“我口授。”

白发先生拿起了笔。

泰纳迪埃开始口授:

“‘我的女儿……’”

被绑住的人哆嗦起来,抬眼望泰纳迪埃。

“写下‘我的女儿’,”泰纳迪埃说。

白发先生服从了。泰纳迪埃继续说:

“‘你马上来……’”

他停住了:

“您用你称呼她,是吗?”

“谁?”白发先生问。

“当然啰,”泰纳迪埃说,“是小姑娘云雀。”

白发先生表面上一点不激动,回答道:

“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

“继续写下去吧,”泰纳迪埃说;他又开始口授:

“‘你马上来。我绝对需要你。把这封信交给你的人,负责把你带到我身边。我等你。放心来吧。’”

白发先生统统写了下来。泰纳迪埃又说:

“啊!划掉‘放心来吧’;这句话会让人猜想,事情不简单,心生怀疑。”

白发先生涂掉这几个字。

“现在,”泰纳迪埃继续说,“签名吧。您叫什么名字?”

被制服的人放下了笔,问道:

“这封信是给谁的?”

“您很清楚,”泰纳迪埃回答。“是给小姑娘的。我刚对您讲过。”

显然,泰纳迪埃避免说出那个少女的名字。他说‘云雀’,他说‘小姑娘’,但他不说出名字。这是精明的人在同伙面前保守秘密的谨慎。说出名字,就会把‘整个买卖’拱手相让,让他们知道不该了解的事。

他又说:

“签名吧。您叫什么名字?”

“于尔班·法布尔,”被制服的人说。

泰纳迪埃像猫一样迅速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从白发先生身上搜到的手帕。他寻找记号,凑近蜡烛。

“U.F.不错。于尔班·法布尔。那么,签上U.F.吧。”

被制服的人签了名。

“折信要用两只手,给我,我来折信吧。”

折好信以后,泰纳迪埃又说:

“写上地址。您家的地址,法布尔小姐收。我知道,您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举步圣雅克教堂附近,因为您每天都要到那里望弥撒,但我不知道在哪条街。我看,您了解自己的处境。您没有瞎说名字,您也不会瞎说住址。您写上吧。”

被制服的人思索了一下,然后拿起了笔,写下:

“圣多米尼克-地狱街十七号,于尔班·法布尔先生寓所,法布尔小姐收。”

泰纳迪埃以狂热得痉挛的动作抓住了信。

“老婆!”他叫道。

泰纳迪埃的女人跑过来。

“这是信。你知道你要做的事。楼下有一辆出租马车。快去快回。”

他又对拿宰牛斧的汉子说:

“你呢,既然你敢脱下面具,就陪老板娘跑一趟。你站在出租马车后面。你知道车停在哪里吗?”

“知道,”那汉子说。

他把宰牛斧放在一个角落里,跟在泰纳迪埃的女人后面。

他们出去后,泰纳迪埃把头伸出半掩的门,在走廊里喊道:

“千万别丢了信!想想你身上揣着二十万法郎呢。”

泰纳迪埃的女人那嘶哑的声音回答:

“放心吧。我把信放进了肚子呢。”

一分钟还没过去,便听到鞭子的劈啪声,响声很快便消失了。

“好!”泰纳迪埃咕哝着。“他们走得很快。照这样跑,老板娘过三刻钟就会回来。”

他把炉边的一把椅子拉过来,交抱起手臂,将粘满污泥的靴子伸向炉子。

“我脚冷,”他说。

陋室里,除了泰纳迪埃、被制服的人,只剩下五个强盗。这些人,透过他们的假面具或涂满脸的黑胶——扮成烧炭人、黑人或魔鬼,用来吓人,他们的神态麻木、阴郁,令人感到他们犯罪像干活一样,十分沉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神情。他们像野人一样挤在一个角落里,保持沉默。泰纳迪埃在焐脚。被制服的人又陷入哑口无言之中。阴森森的沉寂,代替了刚才充满陋室的乱糟糟的喧嚣。

蜡烛结成一个大烛花,勉强照亮这偌大的陋室,炭火暗淡下来,怪形怪状的脑袋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形成丑陋的投影。

只听见睡着的老酒鬼平静的呼吸声。

马里于斯在越来越忐忑不安之中等待着。谜团越发捉摸不透了。泰纳迪埃称为“云雀”的这个“小姑娘”是什么人?是他的“于絮尔”吗?被制服的人听到云雀这个词并不显得激动,再自然不过地回答:“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另一方面,U.F.这两个字母得到了解释,这是于尔班·法布尔,于絮尔不再叫于絮尔。这是马里于斯看得最清楚的一点。又恐怖又受迷惑,使他钉住在原地观察,俯瞰整个场面。他近乎无法思考和行动,仿佛就近看到如此可憎的东西,十分泄气一样。他等待着,希望出现一点意外事故,不管什么,他无法集中思路,不知采取什么行动。

“无论如何,”他想,“如果云雀是她,我会看到的,因为泰纳迪埃的女人会把她带到这里来。于是一切都会得到解释,如有必要,我会献出生命和鲜血,但我要解救她!什么也不能阻挡我。”

将近半个小时这样过去了。泰纳迪埃好像陷入邪恶的思索中。被制服的人一动不动。但已有一会儿,马里于斯仿佛断断续续地听到被制服的人那边传来轻微的嚓嚓声。

突然,泰纳迪埃叱责被制服的人:

“法布尔先生,哼,我马上对您实说了吧。”

这句话好像要和盘托出了。马里于斯侧耳细听。泰纳迪埃继续说:

“我的妻子就要回来,您别不耐烦。我想,云雀确实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我觉得自然不过。只是您听我说两句。我的妻子带着您的信去找她。我吩咐过我的妻子,她的穿着像您看到的那样,会使您的小姐二话不说就跟她走。她们俩上了出租马车,我的伙伴呆在车后。城门外有个地方,停着一辆二轮小马车,套着两匹骏马,把您的小姐拉到那里。她从出租马车上下来。我的伙伴再同她一起登上二轮小马车,我的妻子会回到这里对我们说:事成了。至于您的小姐,不会伤害她的,小马车会把她拉到一个地方,她会安心呆着,您一旦把不多的二十万法郎给了我,就会把她还给您。如果您叫人抓我,我的伙伴就要染指云雀。就这样。”

被制服的人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泰纳迪埃继续说:

“像您看到的那样,这很简单。如果您不想出事,就不会出事。我把底交给您。我事先告诉您,让您心中有数。”

他停住了,被制服的人没有打破沉默,泰纳迪埃又说:

“我的妻子一回来,就会对我说:云雀上路了,我们就放掉您,您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家睡觉。您看,我们没有恶意。”

可怕的景象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际。什么!这个少女被人劫走,不是把她带到这里来!这些魔鬼当中的一个要把她劫到黑暗的角落?在哪里?……她怎么办!很清楚,这是她!马里于斯感到自己的心停止跳动。怎么办?开枪吗?把所有这些坏蛋都绳之以法?可是那个拿宰牛斧的可怕家伙带着少女逃之夭夭了。马里于斯想到泰纳迪埃这句话,他隐约感到血腥的含义:“如果您让人抓我,我的伙伴就会染指云雀。”

如今,不仅是由于上校的遗嘱,而且出于自身的爱情,出于他的意中人的危险,他止住行动。

这可怕的局面已经延续了一个多小时,时刻改变着面貌。马里于斯还有毅力相继过了一遍各种各样令人胆寒的推测,寻找一线希望,却找不到。他的思绪的喧腾和匪巢的死寂恰成对照。

在这静寂中,传来了楼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被制服的人在捆绑中动了一下。

“是老板娘来了,”泰纳迪埃说。

他刚说完,泰纳迪埃的女人果然冲进房间,脸红耳赤,气喘吁吁,两眼冒火,两只大手同时拍着双腿,叫道:

“假地址!”

同她一起走的那个强盗,出现在她身后,又拿起宰牛斧。

“假地址?”泰纳迪埃重复说。

她又说:

“没有人!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没有于尔班·法布尔先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然后继续说:

“泰纳迪埃先生!这个老家伙让你白等啦!你太善良了,你看!我呀,我要是您,先把他那张嘴一切成四!要是他发火,我会把他活活煮熟!非要让他说出来,说出他女儿在什么地方,说出钱藏在什么地方!我呀,我就会这样干!怪不得有人说,男人比女人蠢!十七号!没有人!这是一扇大门!圣多米尼克街,没有法布尔先生!跑这趟快车,给车夫小费,还有这一切!我跟门房夫妇说过话,门房女人长得漂亮结实,他们不认识这个人!”

马里于斯吁了一口气。她,于絮尔,或者云雀,他不知道该叫什么的姑娘得救了。

正当他的妻子气得大声叫骂时,泰纳迪埃坐在桌子上;他半晌默不作声,摆着下垂的右腿,以凶蛮的沉思神态注视着炉子。

末了,他用缓慢而恶得出奇的声调对被制服的人说:

“假地址?你想得到什么?”

“争取时间!”被制服的人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时,他抖动绳索;绳索已断;被制服的人只有一条腿绑在床上。

在七条汉子发现和扑过来之前,他已俯向壁炉把手伸向炉子,然后站起身来,现在泰纳迪埃的女人和几个强盗吓得退向陋室里边,惊愕地看着他把烧红的钢錾高举过头,钢錾发出寒光,他几乎是自由的,姿势咄咄逼人。

对戈尔博老屋设下圈套一案,随后所作的司法调查表明,警察进入现场后,在破床上找到一枚大铜钱,是切开的,经过特殊加工;这枚大铜钱是一个奇妙的工艺品,是苦役监犯人凭耐心在黑暗中的产物,也为了在黑暗中使用,只不过是越狱的工具。这种手艺高超的丑恶而精致的产品,放到首饰店里,就像切口暗语放进诗歌中。苦役监中有本维努托·塞利尼一类的人,就像文坛上有维庸[9]一类的人。不幸的囚犯渴望解救,有时没有工具,只用一把木柄小刀,一把旧刀,设法把一枚铜钱锯成薄薄的两片,将中间挖空,而不损坏币面的图案,在钱币边上刻上螺距,再重新把两爿合在一起。这可以自由开合;这是一个小盒。盒里可以藏一根怀表发条,这发条经过巧妙加工,能切断脚环和铁条。人们以为这个不幸的苦役犯只有一个铜钱;决不,他拥有自由。就是这样一个大铜钱,后来在警察的搜查中,发现打开了,分成两爿,扔在靠窗的破床下。还发现一把蓝色的小钢锯,能藏在这枚大铜钱里。很可能在强盗搜他身的时候,他设法将大铜钱藏在手中,然后,等到右手自由了,他便拧开钱币,用锯子割断缚住他的绳子,这就解释了马里于斯注意到的轻微响声和难以觉察的动作。

他不能弯下身,生怕失手,因此无法割断左脚的绳子。

强盗们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放心吧,”比格尔纳伊对泰纳迪埃说。“他一条腿还绑着,跑不了。我打包票。是我绑住他这只蹄子的。”

但被绑住的人提高声音:

“你们都是不幸的人,而我的命也不值得千方百计保住。你们以为能逼我开口,要我写下我不愿写的东西,要我说出我不愿说的话……”

他撸起左臂袖管,添上说:

“瞧。”

与此同时,他伸长手臂,将右手握住木柄的炽热的钢錾按在赤裸的肉上。

只听到烧焦的肉在吱吱响,行刑房特有的气味散布到陋室中。马里于斯吓得昏昏然,摇摇晃晃,连强盗也打寒颤,古怪的老人的面孔仅仅抽搐了一下,而烧红的铁嵌入冒烟的伤口中,他若无其事,几乎显得庄严,美丽的眼睛无怨无恨地盯住泰纳迪埃,痛苦消融在平静的威严中。

在本性伟大而崇高的人身上,遭受疼痛的肉体和感官,其反抗会使灵魂显现在脑门上,就像士兵哗变迫使统帅出现一样。

“你们这些不幸的人,”他说,“我不怕你们,你们也不用怕我。”

他从伤口拔出钢錾,从打开的窗口扔出去,烧红的可怕工具旋转着消失在夜空,落在远处,在雪中熄灭了。

被绑住的人又说:

“怎么处置我,随你们的便。”

他手无寸铁。

“抓住他!”泰纳迪埃说。

有两个强盗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声音像打腹语的蒙面人站在他对面,准备他一动就一钥匙敲碎他的脑壳。

与此同时,马里于斯听到身下隔墙根低声的这场对话,由于靠墙太近,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只有一件事可做。”

“把他一劈两!”

“不错。”

这是夫妻两人在商量。

泰纳迪埃缓步走向桌子,拉开抽屉,取出刀来。

马里于斯揉着手枪圆柄。左右为难,无以复加。一小时以来,他内心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对他说要尊重父亲的遗嘱,另一种向他高喊援救被绑住的人。这两种声音不断地继续斗争,使他苦恼到极点。他隐约地希望此刻能找到一个办法,调和这两种责任,然而危险在加剧,等待的极限超过了,泰纳迪埃手里拿着刀,离被绑住的人只有几步路。

昏头昏脑的马里于斯环顾四周,这是绝望中下意识的最后一招。

猛然间他颤抖起来。

他脚下、桌上,满月的清辉照亮和好像向他显示一张纸。在这页纸上,他看到泰纳迪埃的长女早上用大字写的一行字:

“警察来了。”

一个想法,一道亮光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际;这是他寻找的方法,解决纠缠着他的可怕问题,既放过凶手,又救出受害者。他跪在五斗柜上,伸长手臂,抓住那张纸,轻轻剥掉一块隔墙的石灰,包在纸中,通过缝隙全扔到陋室中间。

正是时候。泰纳迪埃克服了最后的恐惧或最后的顾虑,朝被绑住的人走去。

“有东西掉下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是什么?”丈夫说。

女人冲过去,捡起用纸包着的石灰块。

她交给了丈夫。

“从哪里扔进来的?”泰纳迪埃问。

“见鬼!”女人说,“你想能从哪儿扔进来?从窗口扔进来。”

“我看见飞过去,”比格尔纳伊说。

泰纳迪埃迅速打开纸,凑到蜡烛旁边。

“这是爱波尼娜的笔迹。见鬼!”

他对妻子做了个手势,她赶快走过来,他给她看写在纸上的那行字,然后又低声说:

“快!梯子!把肥肉留在鼠笼里,咱们快溜!”

“不割断这家伙的脖子啦?”泰纳迪埃的女人问。

“没有时间了。”

“从哪儿走?”比格尔纳伊问。

“从窗户走,”泰纳迪埃回答。“既然爱波尼娜从窗口扔石块进来,就是说房子在这边还没有被包围。”

声音像打腹语的蒙面汉把大钥匙放在地下,双臂高举空中,一声不响地双手迅速合拢三次。这仿佛向船员发出启航信号。抓住被绑者的强盗松开了他;一眨眼工夫,软梯在窗外打开,两只铁钩牢牢攀住窗沿。

被绑者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他似乎在沉思或者祈祷。

软梯一挂好,泰纳迪埃叫道:

“来!老板娘!”

他向窗口冲去。

但他刚要跨过去,比格尔纳伊狠狠抓住他的衣领。

“别急,喂,老滑头!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一帮强盗嚷起来。

“你们真是孩子,”泰纳迪埃说,“咱们失去时间了。警察追上咱们了。”

“那么,”一个强盗说,“咱们抓阄,看谁先下。”

泰纳迪埃叫起来:

“你们疯了!犯糊涂了!一群傻瓜!白丢时间,不是吗?抓阄,不是吗?猜湿手指!抽短麦秸!写上我们的名字!放进帽子里!……”

“你们要用我的帽子吗?”一个声音在门口叫道。

大家回过身来。这是沙威。

他手里拿着帽子,微笑着伸过来。

二十一、本应先抓受害人

夜幕降临时,沙威埋伏好人手,他自己躲在戈布兰城门街的树丛后,这条街朝向大街对面的戈尔博老屋。他先张开“口袋”,把负责破屋周围的两个姑娘装进去。但他只“逮住”阿泽尔玛。至于爱波尼娜,她不在岗上,她消失了,抓不到她。然后沙威住了手,谛听约定的信号。出租马车的来去使他非常不安。最后他不耐烦了,“确信那儿有一个匪巢”,确信能“大赚一笔”,他认出有几个歹徒进去了,终于决定不等手枪信号就上楼。

读者记得,他有马里于斯那把通用钥匙。

他及时来到。

惊惶的歹徒扑向他们准备逃跑时扔在各个角落里的武器。一眨眼间,这七个人外表可怕,聚在一起,采取自卫姿态,一个拿着宰牛斧,另一个拿着大钥匙,再一个手握大棒,其他人拿着钢錾、铁钳和锤子,泰纳迪埃握着他的刀。泰纳迪埃的女人抓住一块大铺路石,本来石头放在窗口的角落里,用作她女儿的凳子。

沙威重新戴上帽,在房里走了两步,交抱手臂,拐杖夹在腋下,剑插在鞘里。

“不许动!”他说。“你们别从窗户出去,而从门口出去。这样危险小些。你们是七个人,我们是十五个人。我们别像乡里人那样动手。放聪明点。”

比格尔纳伊掏出藏在罩衫口袋里的一把手枪,交到泰纳迪埃手里,在他耳畔说:

“这是沙威。我不敢向这个人开枪。你敢吗?”

“当然敢!”泰纳迪埃回答。

“那么,开枪吧。”

泰纳迪埃接过手枪,瞄准沙威。

沙威在三步之外,盯住他,仅仅说:

“别开枪,算了!你会打歪。”

泰纳迪埃扣扳机。枪打歪了。

“我对你说什么来着!”沙威说。

比格尔纳伊将包铅棍扔在沙威脚下。

“你是魔王!我投降。”

“你们呢?”沙威问其他歹徒。

他们回答:

“我们也投降。”

沙威平静地又说:

“好呀,不错,我对你们说过,放聪明点。”

“我只要求一件事,”比格尔纳伊又说,“就是关在牢里时,要给我烟抽。”

“一言为定,”沙威说。

他回过身来,向身后叫道:

“现在进来吧!”

一队警察手里握着剑,另一队拿着包铅棒和粗短木棍,听到沙威的叫声,一拥而入,把这些强盗捆绑起来。这群人只被一支蜡烛微微照亮,使匪巢充满幢幢黑影。

“全都铐上!”沙威叫道。

“你们敢再走近一点!”一个声音叫道,这不是男人的声音,但没有人能说,这是女人的声音。

泰纳迪埃的女人固守在窗口的一个角落里,是她刚刚发出这声吼叫。

泰纳迪埃接过手枪,瞄准沙威

警察往后退缩。

她已扔掉披肩,还戴着帽子;她的丈夫蹲在她身后,几乎消失在她扔掉的披肩下,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双手将铺路石高举过头,好似女巨人要抛出岩石一样晃动着。

“当心!”她叫道。

大家向走廊退去。陋室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

泰纳迪埃的女人瞥了一眼束手就擒的匪徒,用沙哑的喉音喃喃地说:

“胆小鬼!”

沙威微笑着,走到泰纳迪埃的女人盯住的空地。

“别走近,滚开,”她叫道,“要不我砸死你!”

“好一个投弹手!”沙威说,“大妈!你像男人一样有胡子,但我像女人一样有利爪。”

他继续往前走。

泰纳迪埃的女人头发纷乱,十分可怕,叉开双腿,往后仰起,发狂地把石头朝沙威的头上扔去。沙威弯下腰。石头掠过他的头顶,从陋室的一角飞到另一角,撞在底墙上,打掉一大块灰泥,幸亏陋室没人,落在沙威的脚下。

这时,沙威来到泰纳迪埃夫妇旁边。他的一只大手落在泰纳迪埃的女人的肩上,另一只手落在她丈夫的头上。

“铐起来!”他叫道。

警察又成群拥入,一会儿,沙威的命令执行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精疲力竭,看着自己的手和丈夫的手被铐上,瘫倒在地,哭喊道:

“我的女儿呢!”

“她们抓起来了,”沙威说。

警察发现睡在门后的醉鬼,便摇晃他。他醒来时嗫嚅着说:

“完事了吗,荣德雷特?”

“是的,”沙威回答。

六个被铐上的歹徒站着;他们还带着鬼样的面容;三个涂黑了脸,三个戴着假面具。

“留着你们的假面具,”沙威说。

他以弗烈德里克二世在波茨坦检阅的目光扫视一遍,对三个“砌炉工”说:

“你好,比格尔纳伊。你好,布吕荣。你好,二十亿。”

然后,他转向三个戴假面具的,对斧头汉说:

“你好,格勒梅。”

对铅棍汉说:

“你好,巴贝。”

对腹语汉说:

“你好,克拉克苏。”

这时,他看到歹徒俘获的人,从警察进来以后,一言不发,耷拉着头。

“给这位先生松绑!”沙威说,“任何人不得出去!”

说完,他威严地坐在桌前,桌上还放着蜡烛和写字用品,他从袋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笔录。

他写下几行字,这总是一样的格式,抬起头来说:

“把这些先生刚才捆绑的那一位带过来。”

警察环顾四周。

“喂,”沙威说,“他人呢?”

歹徒抓住的人,白发先生,于尔班·法布尔先生,于絮尔或云雀的父亲,消失不见了。

房门守住了,但窗口没有守住。他一看到松了绑,正当沙威要作笔录时,他利用混乱、嘈杂、人多、黑暗和注意不在他身上,从窗口跑掉了。

一个警察跑到窗旁张望。外面看不到人。

绳梯还在颤动。

“见鬼!”沙威咕噜着说,“大概这是最要紧的!”

二十二、喊叫的孩子

济贫院大街那幢楼里出事后第二天,一个孩子好像来自奥斯特利兹桥那边,通过右边的平行侧道,踏上枫丹白露城门的方向。黑夜已经降临。这个孩子苍白,瘦弱,身穿破衣烂衫,二月里还穿着一条布裤,在放声唱歌。

在小银行家街的拐角,一个弯腰的老女人借着路灯在一堆垃圾中搜索;孩子经过时撞上她,退后一步,大声说:

“嗨!我当是一只大、一只大狗呢!”

他用一种嘲弄的声调第二次说这个“大”字,要用大字才足以表达意思:一只大、一只大狗!

老女人愤怒地挺起身来。

“坏孩子!”她咕哝着说。“假如我不是弯着腰,我会找准地方扫你一脚!”

孩子已经走远了。

“哎哟哟!哎哟哟!”他说。“既然如此,也许我没有搞错。”

老女人气得憋住了,完全直起腰来,发红的路灯光迎面照亮她苍白的脸,坑坑洼洼,布满皱纹,鱼尾纹连上了嘴角。她的身躯淹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她的头。仿佛是亮光在黑夜中剪下的“衰老”面具。孩子注视着她。

“夫人,”他说,“这样的美我受不了。”

他继续走路,又唱了起来:

“尥蹄子国王

出发去打猎,

把乌鸦打光……”

唱完这三句,他住了声。他来到50—52号门牌前,看到大门紧闭,便开始用脚踢门,又猛又响,显出那是他大人的鞋,而不是他孩子的脚踢的。

但还是他在小银行街角遇到的那个老女人追赶过来,大叫大嚷,双手乱舞。

“干什么?干什么?天主啊!要把门踢穿啦!要硬闯进楼里啦!”

脚继续踢门。

老女人大喊大叫。

“眼下是这样看房子的吗?”

突然,她停止喊叫。她认出了顽童。

“什么!是这个撒旦!”

“嗨,是老太婆,”孩子说。“你好,布贡老妈妈。我来看我的老人家。”

老女人做了个混合的鬼脸回答,这是表示仇恨的出色的即兴表演,得益于衰老和丑陋,可惜淹没在黑暗中:

“没有人了,混小子。”

“啊!”孩子说,“我爸爸在哪儿?”

“在福斯监狱。”

“哦!那我母亲呢?”

“在圣拉撒路监狱。”

“那么,我的两个姐姐呢?”

“在玛德洛奈特监狱。”

孩子搔搔耳后根,望着布贡大妈,说道:

“啊!”

然后他掉转脚跟。过了一会儿,呆在门口的老女人听到他年轻嘹亮的嗓子唱起来,歌声没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幽暗榆树下:

“尥蹄子国王,

出发去打猎,

把乌鸦打光,

迈着双长腿。

想从胯下过,

两苏不算多。”

 

[1]马蒂厄·朗斯堡,17世纪比利时列日的司铎。

[2]拉瓦特(1741—1801),瑞士作家,神学家,用德语写作,提出面相术。

[3]所罗门说:“虚荣,虚荣,全是虚荣!”

[4]罗斯柴尔德,原籍德国犹太人的银行家家族,第一位是梅叶尔·昂舍尔·罗斯柴尔德(1743—1812),延续至今。

[5]塞莉曼娜,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的女主人公。

[6]艾耳密尔,《伪君子》的人物;贝利泽尔(500—565),东罗马帝国名将,为皇帝嫉妒,流落为乞丐。

[7]拉丁文,“在僻静处相会,想必他们不会念《天主经》”。

[8]歌利亚,《圣经》中的巨人。

[9]塞利尼(1500—1571),意大利金银首饰匠和雕塑家,当时艺术的代表之一;维庸(约1431—1463之后),法国诗人,善写谣曲,曾行窃过,多次入狱,写下《绞刑犯谣曲》自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