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静园与兵营相结合

柯赛特的苦恋在四五个月前撕心裂肺,十分强烈,如今不知不觉地平复了。大自然、春天、青春、对父亲的爱、鸟儿和鲜花带来的喜悦,一天天,一滴滴,把近乎遗忘的心理逐渐渗入这颗如此纯洁和年轻的心。情火完全熄灭了吗?或者只剩下几层灰烬吗?事实是,她几乎不再感到痛点和灼伤点。

一天,她突然想起马里于斯:

“啊!”她说,“我不再想他了。”

就在这个星期,她经过花园的铁栅门前,注意到一个非常俊美的枪骑兵军官,蜂腰身材,悦目的军装,少女的面颊,臂下挎着军刀,髭须涂蜡,戴漆布军帽。此外,头发金黄,蓝眼睛突出,圆圆的、自负的、放肆的、漂亮的脸;完全同马里于斯相反。嘴上叼一根雪茄。——柯赛特心想,这个军官大概是驻扎在巴比伦街那个团队的。

第二天,她又看到他经过。她注意到是同一时刻。

从这时起,难道是偶然?她几乎天天看到他经过。

军官的伙伴们发觉,在这个“管理不善”的花园里,在罗可可式的难看铁栅门后,有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在俊俏的中尉经过时,几乎总是在那里,读者不是不知道这个中尉,他叫泰奥杜尔·吉尔诺曼。

“瞧!”他们对他说,“有一个小姑娘向你送秋波呢,看到吧。”

枪骑兵回答:“我有时间注意每个看我的姑娘吗?”

正是在这个时候,马里于斯心情沉重,半死不活,说道:“我在死前再见她一面就够了!”如果他的愿望实现了,此刻他会看到柯赛特在注视一个枪骑兵,他会说不出话来,痛苦而死。

谁的错?谁也没错。

马里于斯属于这样的气质:陷入苦恼,驻足不前;柯赛特属于这样的气质:陷入苦恼,却能摆脱。

再说,柯赛特正经历这危险的时刻,这是女人陷入沉思、自暴自弃的不幸阶段,一个孤独少女的心就像葡萄藤的卷须,只要遇上大理石的柱头或者小酒馆的木柱,都要攀住。凡是孤女,这是一掠而过的、决定性的、严重的时刻,不管她是穷是富,因为富有并不能防止错误的选择;错误的结合往往发生在上层;真正错误的结合属于心灵方面;不止一个默默无闻的青年,出身微贱,没有名望,没有财产,却是大理石柱头,能支撑伟大感情和伟大思想组成的庙宇;而一个上流社会的男子,心满意足,挥金如土,靴子锃亮,语言无懈可击,如果不看他外表,而看他内心,即给女人保留什么,那他不过是愚蠢的、碌碌无为的人,内心充满卑污的、醉醺醺的情感;这是小酒馆的木柱。

柯赛特的心灵里有些什么呢?平静的或者沉睡的感情;飘浮状态的爱情;一种清彻的、闪亮的、在一定深度变得混浊的、再往下是灰暗的东西。漂亮军官的形象反映在表面。内心深处有回忆吗?最深处呢?也许有吧。柯赛特不知道。

突然出了一件怪事。

二、柯赛特的恐惧

四月上半月,让·瓦尔让出了一趟门。要知道,他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就要这样做。他走掉一两天,最多三天。他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连柯赛特也不知道。只有一次,他出发时,她坐出租马车一直陪他到一个小死胡同的角落,拐角上写着:“普朗什死胡同”。他在那里下车,出租马车把柯赛特送回巴比伦街。一般是在家里缺钱用时,让·瓦尔让才短期出门。

让·瓦尔让出门了。他说过:“我过三天回来。”

晚上,柯赛特独自一人呆在客厅里。为了解闷,她打开管风琴,一面弹奏,一面唱起《厄里安特》[1]中的合唱曲《猎人迷失在森林》,这也许是整部歌剧中最美的曲子。她唱完后,陷入沉思。

突然,她好像听到花园里有人走路的声音。

这不可能是她的父亲,他不在家;这不可能是图散,她睡觉了。现在是晚上十点钟。

她走到客厅关闭的护窗板旁,将耳朵贴在上面。她觉得这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在轻轻走路。

她迅速上了二楼,回到自己房里,打开护窗板上的气窗,往花园里张望。明月当空,就像白天一样看得清楚。

没有人。

她打开窗户。花园里绝对安静,街上像往常一样空无一人。

柯赛特想,她搞错了。她原以为听到响声。这是韦伯阴沉而奇异的合唱曲产生的幻觉,它给人的脑海打开惶恐的深渊,给视觉的印象就像令人昏眩的森林一样颤动,只听到暮色中隐约可见的猎人不安的脚步踩着枯枝的咔嚓声。

她不再想这件事了。

再说,柯赛特本性并不胆小。她的血管里流着赤脚走路的波希米亚女人和女冒险家的血液。读者记得,她是云雀而不是鸽子。她本质上是野性的,勇敢的。

第二天,在夜幕降临时分,还不太晚,她在花园里散步。脑子里一团乱麻,她觉得不时听到一种像昨天的响声,仿佛有人在离她不太远的树下黑暗中走路,但她心想,两根树枝晃动时的摩擦,酷似人走在草地上,便不加留意。再说,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走出“灌木丛”;她要穿过一小片绿草地,才能回到台阶。月亮刚刚升起在她背后,当柯赛特走出树丛时,月光把她的身影照在前面的草坪上。

柯赛特骇然地站住了。

在她的身影旁边,月光在草坪上清晰地照出另一个身影,异常吓人和可怕,这个影子戴着一顶圆帽。

仿佛是个男人的影子,站在树丛边沿,在柯赛特身后几步路的地方。

她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既不叫喊,也不叫人来,一动不动,不回过头来。

最后,她集中全部勇气,坚决回过身来。

没有人。

她看看地上。影子消失了。

她回到灌木丛,大胆地在各个角落里搜索,一直走到铁栅门,一无所获。

她真正感到浑身冰凉。这还是一种幻觉吗?什么!连续两天?一个幻觉也就算了,但会有两个幻觉吗?令人不安的是,影子肯定不是一个幽灵。幽灵不戴圆帽。

第二天,让·瓦尔让回来了。柯赛特给他讲了她以为听到和看到的情况。她期待能清除疑虑,她的父亲耸耸肩,对她说:“你是一个疯丫头。”

让·瓦尔让变得忧心忡忡。

“不能说没事,”他对她说。

他借口离开了她,走到花园里。她看到他非常仔细地察看铁栅门。

夜里,她醒了过来;这回她拿稳了,她清晰地听到她窗下的台阶附近的走路声。她奔向气窗,打了开来。花园里确实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正当她要叫起来时,月光照亮了这个人的侧影。这是她的父亲。

她又睡下,心里想:“他确实非常不安。”

让·瓦尔让这一夜和随后两夜都在花园里度过。柯赛特从气窗看到他。

第三夜,月光减弱了,开始升起得晚些,可能是在凌晨一点钟,她听到一阵大笑声,她的父亲的声音在叫她:

“柯赛特!”

她跳下床来,穿上便袍,打开窗户。

她的父亲在下面的草坪上。

“我叫醒你是让你放心,”他说。“看吧。这就是你看见的戴圆顶帽的人影。”

他指给她看草坪上月光投下的一个黑影,确实很像一个戴圆帽的人的鬼魂。这是矗立在邻家屋顶上铁皮烟囱投下的影子。

柯赛特也笑起来,一切不祥的猜测站不住脚了,第二天,她同父亲吃早饭时,拿烟囱影子光顾阴森的园子来说笑。

让·瓦尔让又变得完全安心了;至于柯赛特,她不太注意烟囱是否在她看到或以为看到的影子那个方向,月亮是否在天空的同一个地方。她决不寻思,烟囱怎么这样古怪,生怕被人当场抓住,一有人看到它的影子,就会缩回去,因为当柯赛特回过身来时,影子便消失了,而且柯赛特觉得十拿九稳。柯赛特完全放下心来。她觉得论证充分,有人傍晚或夜里在花园走动,这件事是她的臆想。

但几天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三、图散妄加评论

花园临街铁栅门旁,有一条石凳,前面有一道绿篱挡住好奇者的视线,但必要时,行人的手臂越过铁栅门和绿篱,能够摸到石凳。

四月的一个晚上,让·瓦尔让出去了,柯赛特在日落后,坐在这条石凳上。树丛间凉风习习;柯赛特在沉思;一丝无名的忧愁逐渐袭上身来,这种傍晚不可抑制的忧愁,也许来自此刻半开半掩的坟墓之秘,谁知道呢?

芳汀或许在这坟墓里。

柯赛特站了起来,缓步在园子里兜了一圈,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在忧愁的、梦游般的状态中自言自语:“这种时候在花园里真要穿木鞋才行。不然会得感冒。”

她回到石凳旁。

正当她坐下时,她注意到自己离开的那个地方有一块相当大的石头,显然刚才是没有的。

柯赛特注视这块石头,寻思意味着什么。突然,她想到这块石头决不会自己来到石凳上,有人把它放上去,有条手臂伸过铁栅门,这个想法出现后,使她害怕。这回,是真正的害怕。毫无疑问;石头在那里;她没有碰石头,逃走了,不敢往后看,躲到楼里,马上关上护窗板、门闩,又关上石阶前的落地窗。她问图散:

“我的父亲回来了吗?”

“还没有,小姐。”

(上文已经指出过图散的口吃。请允许我们不再强调。我们讨厌将人的一种缺陷录成乐谱。)

让·瓦尔让爱沉思默想和夜间散步,要到夜里很晚才回来。

“图散,”柯赛特又说,“晚上您至少要小心关好花园那边的护窗板,插好门闩,将小铁条插进锁门的小环,好吗?”

“噢!放心吧,小姐。”

图散不会粗心大意,柯赛特知道得很清楚,但她禁不住又说:

“因为这一带很荒凉!”

“这一点不错,”图散说,“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谋杀了!再加上,先生不睡在楼里。但一点不用害怕,小姐,我关紧窗子,像关紧城堡一样。只有女人!我想,这叫人提心吊胆!您想象过吗?看到夜里有男人闯进房间,对您说:‘别作声!’他们要切断您的脖子。死倒不怕,死就死吧,人人都清楚总有一死,但感到这些人要碰您,太可憎了。再说,他们的刀子想必割不快!天哪!”

“别说了,”柯赛特说。“门窗全关好。”

柯赛特让图散的即兴台词吓坏了,也许又想起上星期见鬼的事,甚至不敢对图散说:“您去看看放在石凳上的石头吧!”生怕再打开通花园那扇门,“那些男人”要进来。她让图散处处仔细关好门窗,察看整幢楼,从地窖到阁楼。她关在自己房里,插上门闩,张望床下,然后躺下,睡得不好。整夜她看见大石头像座大山,布满岩洞。

旭日初升——旭日的本质是使我们嘲笑夜里的所有恐怖,而且笑与恐怖总是成正比例——旭日初升,柯赛特醒过来了,把自己的恐惧看成做了个噩梦,心想:“我想到哪儿去啦?就像上星期夜里,我在花园以为听到脚步声一样!就像烟囱的投影一样!如今我变得胆小了吗?”阳光从护窗板的缝隙中透进来,把锦缎帘子染成红色,使她完全放心,脑海里一切烟消云散,包括石头。

“石凳上没有石头,就像花园里没有戴圆帽的人;石头和其他东西,都是我梦见的。”

她穿上衣服,下楼来到花园,跑到石凳前,出了一身冷汗。石头在那里。

但这只是一会儿工夫。夜里使人害怕的,白天使人好奇。

“啊!”她说,“让我们来看看。”

她拿起这块相当大的石头。石头下面压着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封信。

这是一只白信封。柯赛特一把抓住。既没有写地址,也没有上火漆。但信封尽管开口,里面却不是空的。可以看到里面有几张纸。

柯赛特搜索一遍。这不再是恐惧,不再是好奇心,她开始不安。

柯赛特从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这是一小本信笺,每一页都编了号,写上几行字,字体挺秀丽,柯赛特这样想,而且纤细。

柯赛特寻找名字,但是没有;寻找签名,也没有。信是写给谁的呢?也许写给她的,因为有一只手把这包东西放在她的石凳上。是谁写的呢?一阵不可抑制的迷惑攫住了她,她竭力把目光从手里颤抖的信纸上移开,注视天空、街道、浴满阳光的洋槐、在邻家屋顶上飞翔的鸽子,然后她的目光一下子落在字迹上,她心想,必须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读到的是:

四、石头下的一颗心

将宇宙缩小到一个人,将一个人扩展到天主,这就是爱情。

 爱情,这是天使对星辰的礼赞。

 心灵因爱情而愁苦,那是多么愁苦啊!

那个充满世界的人不在眼前,是多么空虚啊!噢!意中人变成天主,那是实实在在的事。倘若万物之父显然不是为心灵而创造万物,为爱情而创造心灵,可以理解天主也会为此嫉妒。

 只要瞥见那边紫飘带白皱呢帽下嫣然一笑,心灵就进入幻想之宫。

 天主在万物之后,但万物隐藏着天主。事物是黑色的,人是不透明的。爱一个人,就是使之透明。

 有的思索是祈祷。有时,不管身体是什么姿态,心灵却在下跪。

 分开的情侣,通过千百种虚幻而真实的事物,排遣分离。别人阻止他们相见,他们不能通信;他们找到许多神秘的交流方法。他们互相传递鸟语花香、孩子的笑声、阳光、风的叹息、星光、天地万物。为什么不行呢?天主的一切创造都是为爱情效劳。爱情足够强大,让大自然传递它的信息。

噢,春天,你是一封我写给你的信。

 未来属于心灵,而不是精神。爱,这是惟一能占据和充满永恒的东西。必须永不枯竭,才适于无限。

 爱情具有心灵本身的特质。两者同一本质。爱情像心灵一样,是神圣的火花,同样不可腐蚀、不可分割、不可穷尽。这是我们身上的着火点,是不朽和无限的,什么也不能限制,什么也不能熄灭。能感到它燃烧到骨髓,看到它的光芒直达天顶。

 爱情哟!崇拜!互相理解的头脑多么欢悦,互相交流的心灵多么欢悦,互相交融的目光多么欢悦!幸福,您会来到我身上,是不是!成双成对在僻静处所漫步!受到祝福、喜气洋洋的日子!我有时梦见,时间不时脱离天使的生活,来到人间经历人的命运。

 天主给相爱的人增添幸福,只有让他们爱无穷期。在爱过一生之后,是永恒的爱,实际上这是一种增添;但爱情今生给予心灵难以描绘的幸福,若要增加强度,那是不可能的,连天主也办不到。天主,是全部的天;爱情,是全部的人。

 您仰望一颗星,有两个动机,因为它是明亮的,又因为它是难以捉摸的。你身边有一种更柔和的光辉和更大的神秘,就是女人。

 不管是谁,我们都有可供呼吸的东西。如果我们缺少这些东西,缺少空气,我们就会窒息。于是死亡。缺少爱情而死是可怕的。这是心灵的窒息!

 一旦爱情将两个人融合、掺和在一个天仙般神圣的统一体中,他们便找到了生活的奥秘;他们只不过是同一命运的两端;他们只不过是同一精神的两只翅膀。爱吧,飞翔吧!

 一个从您面前走过的女人光彩照人,这一天您就完了,您坠入爱河。您只有一件事可做,对她一往情深,使她不得不思念您。

 爱情肇始,只能由天主告终。

 真正的爱情为丢失一只手套或找回一条手绢而伤心,而欣喜,爱情需要对忠诚和期待永不变心。爱情由无限大和无限小构成。

 如果您是石头,就做磁石吧;如果您是植物,就做含羞草吧;如果您是人,就恋爱吧。

 爱情永不满足。有了幸福,就想要乐园;有了乐园,就想要天堂。

您呀,不管您爱谁,一切都在爱情中。要善于找到爱情。爱情同天空一样,能瞻望,而且超过天空,有快乐。

 “她还来卢森堡公园吗?”“不,先生。”“她在这个教堂听弥撒,是吗?”“她不再来了。”“她始终住在这幢楼里吗?”“她搬家了。”“她住在哪里?”“她没有说。”

不知道心上人的地址,多么令人愁惨啊!

 爱情有幼稚的表现,其他情感有卑劣的表现。使人卑劣的情感是可耻的!使人稚气的情感是光荣的!

 有一件怪事,您知道吗?我在黑暗中。有一个走掉的人带走了天空。

 噢!并排躺在同一个坟墓中,手拉着手,在黑暗中,不时互相轻轻抚摸一下手指,这对我的永生足够了。

 您心里痛苦,因为您在恋爱,要爱得更深些。因爱情而死,就是为爱而生。

爱吧。闪射出星光的变容,掺杂在这种苦恋中。垂死中有着迷醉。

 鸟儿多么欢乐啊!它们因为有巢,所以才歌唱。

 爱情是畅快地呼吸天堂的空气。

深邃的心灵,明智的头脑,接受天主所创造的生活吧。这是长期的考验,对未知命运难以理解的准备。这个命运,真正的命运,对人来说,是开始走进坟墓的第一步。于是他眼前出现某种东西,他开始辨别出已确定的事。已确定的事,想想这个词。活人看到无限;确定的事只有死人才能看到。在这之前,恋爱和痛苦,期待和瞻望吧。唉!不幸属于只爱躯体、形状和外表的人!死亡会把这一切夺走。尽力去爱心灵,您就会重新找到它们。

 我在街上遇到一个十分贫穷、在恋爱的年轻人。他的帽子破旧了,他的衣服穿旧了;手肘处磨出了洞;水渗进他的鞋子,而星星渗进他的心灵。

 被人爱是件大事!恋爱,这事还要大得多!由于激情,心灵变得英勇无畏。它的成分纯而又纯;只依赖高尚和伟大的感情。邪念不会萌芽,正如冰山上不长荨麻。高尚而平静的心灵,摆脱了平庸的感情和激动,俯瞰人间的乌云和阴影、疯狂、谎言、仇恨、虚荣、不幸,安居于蓝天,只感到来自命运深处的强烈震动,仿佛高山感到地震一样。

 如果没有人在恋爱,太阳会熄灭。

五、柯赛特看完信以后

柯赛特看着信,渐渐陷入沉思。她看完信笺最后一行,抬起目光,那个漂亮的军官很守时,正好得意洋洋地从铁栅门前面经过。柯赛特感到他令人厌恶。

她再看信笺。字体秀气,她想;同一笔迹,但墨水不同,时而非常黑,时而泛白,好像墨水里掺了水,因此,不是一天写成的。这是倾诉感情,不断叹息,没有规律,十分凌乱,不加选择,没有目的,信笔写来。柯赛特从没有看过类似的东西。这份手稿,意思明确,并不太晦涩,给她的印象是一座半开的圣殿。每一行神秘的字在她眼里闪射光芒,使她的心灵充满奇异的光。她受到的教育总是对她讲灵魂,从来不讲爱情,几乎就像只讲烧焦的木柴,决不讲火焰。十五页的手稿突然温柔地展现给她全部爱情、痛苦、命运、生活、永恒、开始、结束。仿佛一只手张开,兀地向她掷出一把光。她在字里行间感到激动,炽烈,丰富,正直的天性,神圣的意愿、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希望,揪紧了的心,快乐的迷醉。这份手稿算什么?一封信。没有地址、没有名字、没有日期、没有签名、恳切而光明磊落的信,由真话组成的谜,是由天使传递、写给处子看的求爱信,是定在远离人间的约会,是幽灵给鬼魂的情书。这是一个看不见的、平静而难过的男子,好像准备躲避到死亡中,把命运的奥秘、开启生活的钥匙和爱情写给一个离去的女子。写信的人脚踩在坟墓里,手却在天上。这一行行字,一一落在纸上,可以称之为点滴的心灵。

这封书简会来自何人?会是谁的手笔?

柯赛特一刻也没有犹豫。是一个男人。

是他!

她的脑海里豁然开朗。一切重新出现。她感到心花怒放,又忧思重重。是他!他给她写信!他在那里!他的手臂伸过这道铁栅门!正当她把他置诸脑后时,他又找到了她!但她忘记他了吗?没有!从来没有!有一会儿,她确认这一点以后发狂了。她始终爱着他,崇拜他。火被盖住了,孕育了一段时间,但她清楚地看到它,它不断往前发展,如今重新爆发出来,把她整个儿烧着了。这本信笺就像从另一个心灵落到她的心灵里的一个火星,她感到大火重新燃起。她深信手稿的每一个字。“噢,是的!”她说,“我认得出这一切!这正是我在他的眼睛里已经看到的一切。”

当她第三次看完信时,泰奥杜尔中尉回到铁栅门前,马刺在石子地上敲响。柯赛特只得抬起眼睛。她觉得他乏味、愚蠢、痴呆、没本事、自负、讨人嫌、放肆、丑得可以。军官以为在向他微笑。她羞耻地、愤怒地回过身去。她真想朝他头上扔样东西。

她溜走了,回到楼里,关在自己房中,再看手稿,把它背出来,再沉思凝想。她看完以后,吻着信,藏在胸衣里。

这下完了,柯赛特又坠入深深的、纯洁的爱情中。伊甸园的深渊刚刚又开启。

整个白天,柯赛特都昏昏然。她难以考虑,她脑子里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她无法预测,她在颤栗中期待着,什么呢?朦朦胧胧的东西。她不敢有所指望,也不想拒绝什么。她的脸上一阵阵苍白,她的身上一阵阵颤栗。她不时觉得自己进入幻境;她心想:“是真的吗?”于是她摸一摸裙子里边心爱的信,挤紧在心窝上,感到角边贴在肌肤上。要是让·瓦尔让此刻看到她,面对眉宇间洋溢的、未曾有过的喜笑颜开,他会不寒而栗。“噢,是的,”她想。“正是他!是他写给我的!”

她思忖,是天使干预,是天意,把他还给她。

噢,爱情的千变万化!噢,梦想!这天意,这天使的干预,不过是那个面包团,由一个强盗扔给另一个强盗,越过福斯监狱的屋顶,从查理曼大院扔到狮子沟。

六、老人总是走得及时

黄昏来临,让·瓦尔让出门了;柯赛特穿衣打扮。她把头发梳成最适合她的式样,她穿上一件连衣裙,领口多剪了一刀,这样一开低,露出了颈窝,照姑娘们的说法,“有点不正经”。这并非不正经,但比其他方式更漂亮。她这样打扮,却不知为什么。

她想出去吗?不是。

她等待来访吗?不是。

黄昏时,她下楼来到花园。图散在面临后院的厨房里忙乎。

她开始在树下走动,不时用手撩开树枝,因为有的树枝很低。

她这样来到石凳旁。

那块石头还在那里。

她坐了下来,把柔软的素手搁在石头上,仿佛想抚摸它,感谢它。

突然,她有一种难以确定的印象,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

她回过头,站了起来。

这是他。

他没戴帽。他显得苍白和消瘦。几乎分辨不出他穿的是黑衣服。暮色使他俊美的脑门变得灰白,眼睛覆盖着黑影。在无比柔和的雾气笼罩下,他有点像夜间出没的亡灵。他的脸被落日余辉和灵魂离世的念头照亮。

看来,这还不是幽灵,但已经不再是人。

他的帽子扔在几步外的灌木丛中。

柯赛特快要瘫倒,却没有叫出来。她慢慢地后退,因为她感到被吸引。他一动不动。她没有看他,却感到他的目光,感到不可言状的忧愁笼罩着他。

柯赛特后退时遇到一棵树,靠在上面。没有这棵树,她就会摔倒了。

这时她听到他的声音,她还从来未曾真正听过他的声音,这声音勉强超过树叶的沙沙声,喃喃地说:

“请您原谅我,我在这里。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就来了。您看过我放在这石凳上的东西了吧?您认出我了吧?不要怕我。您还记得您看了我一眼那一天吗?已经很久了。这是在卢森堡公园,靠近角斗士塑像。还有您从我面前走过那一天呢?这是六月十六日和七月二日。快一年了。我有很长时间看不到您。我问过出租椅子的女人,她对我说,她再也看不到您。您曾住在西街一幢新楼四层的前楼,您看,我知道吧?我呀,我跟踪您。我要干什么呢?后来您消失不见了。有一次我在奥台翁的柱廊下看报,似乎看到您走过。我奔过去。但不是。这个女人的帽子像您的。夜里,我来到这里。别害怕,没有人看见我。我来就近看您的窗户。我轻轻走路,不让您听见,因为您也许会害怕。那天晚上,我站在您背后,您回过身来,我逃走了。有一次,我听到您唱歌。我很幸福。我透过护窗板听您唱歌,这使您不快吗?这不会使您不快。不会,是吗?您看,您是我的天使,让我来呆一会儿吧。我相信我快死了。您知道就好了!我呀,我崇拜您!请原谅我,我对您说话,我不知道我对您说什么,我也许让您生气;我让您生气吗?”

“噢,妈呀!”她说。

她身子一软,仿佛要死过去。

他抓住她,她倒了下去,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搂着,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扶住她,自己却摇摇晃晃。他觉得脑袋里仿佛充满了烟;闪电从他眉宇间掠过;他的想法消散了;他觉得完成了一项宗教仪式,犯下渎圣罪。不过,他感到这个迷人姑娘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口,不是没有一点欲望。他被爱情弄得昏昏然。

她捏住他的一只手,按到自己的心窝上。他感到信纸在那里。他嗫嚅着说:

“您爱我啰?”

她回答的声音非常低,只是一股气息,几乎听不清:

“别说了!你知道的!”

她把涨红的脸藏在俊美而陶醉的年轻人的怀里。

他跌坐在石凳上,她坐在他身边。他们不再说话。繁星开始闪烁。他们的嘴唇是怎样相碰的呢?鸟儿怎样歌唱,冰雪怎样消融,玫瑰怎样开放,五月怎样春色满园,黎明怎样在黝黑的树丛后,在打颤的峰顶上泛白的呢?

一个吻,这就是一切。

两个人瑟瑟发抖,他们在黑暗中用闪闪发亮的眼睛对视。

他们既不感到黑夜凉爽,石头冰凉,地面潮湿,也不感到草地湿漉漉,他们相对而视,他们的心充满了思绪。他们手执手,却不知道。

她不问他,甚至没有想过,他怎么进来的,怎样进入花园的。她觉得他在这里非常普通!

马里于斯的膝盖不时碰到柯赛特的膝盖,两人都颤抖一下。

柯赛特隔一会儿咕哝一句。她的心灵在嘴唇上颤抖,仿佛一滴露水在一朵花上颤抖。

她回答的声音非常低,只是一股气息,几乎听不清

他们慢慢交谈起来。互诉衷肠代替了心满意足的沉默。他们的头顶上,黑夜是宁静的,星光灿烂。这两个人,像精神一样纯洁,互相诉说一切,他们的梦,他们的迷醉,他们的出神,他们的幻念,他们的虚弱,仿佛他们从老远相爱,互相祝愿,还有他们见不到面以后的绝望。他们亲密无间,到了无以复加的理想程度,互相倾诉最隐蔽、最神秘的思想。他们怀着天真地相信幻想的态度,互相诉说爱情、青春和剩下的童稚使他们的头脑所产生的一切。这两颗心互相和盘托出,过了一小时,年轻人拥有了少女的心灵,而少女拥有了年轻人的心灵。他们彼此渗透,彼此迷恋,彼此醉心。

他们说完,说尽以后,她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问他:

“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里于斯,”他说。“您呢?”

“我叫柯赛特。”

 

[1]《厄里安特》,韦伯作曲,卡斯蒂尔-布拉兹作词的歌剧(1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