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旗帜——第一幕

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圣梅丽修道院的钟敲响了十点,昂若拉和孔布费尔手里拿着短枪,坐在大街垒的豁口旁。他们互相不说话;他们在倾听,竭力抓住最轻、最远的行进脚步声。

突然,在这阴惨惨的寂静中,一个嘹亮、年轻、快活、好像来自圣德尼街的声音升起,按古老的民间曲调《月光下》,清晰地唱起这首诗,结尾的叫声像鸡啼:

我的鼻子流眼泪。

我的朋友是布若,

你的警察借一借,

我有话对他们说。

身穿蓝色军大衣,

母鸡不把军帽脱,

郊区就是目的地!

放开喉咙叫喔喔!

他们俩互相握了握手。

“是加弗罗什,”昂若拉说。

“他在给我们报信,”孔布费尔说。

一阵急促的奔跑扰乱了空荡荡的街道,只见一个比小丑还灵活的人,翻越公共马车,加弗罗什气喘吁吁地跳进街垒,说道:

“我的枪!他们来了。”

寒颤像电流,传遍了整个街垒,只听到手寻找枪的动作声。

“你想要我的短枪吗?”昂若拉问流浪儿。

“我要那杆大枪,”加弗罗什回答。

他抓住沙威的枪。

两个岗哨撤回来了,几乎与加弗罗什同时回到街垒。这是街道尽头和小丐帮街的两个岗哨。布道师小巷的岗哨留在原地,这表明桥和菜市场那边没有动静。从投射到旗帜上的反光中,麻厂街隐约可见几块铺路石,好像给起义者呈现出一道黑洞洞的大门廊,半掩在烟雾中。

人人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

四十三个起义者,其中有昂若拉、孔布费尔、库费拉克、博须埃、若利、巴奥雷尔和加弗罗什,半跪在街垒中,脑袋与障碍的顶部一般高,步枪和短枪的枪口搁在石块上,就像搁在堡垒的枪眼上,专心致志,一声不响,准备开火。由弗伊指挥的六个人,安置在科林斯酒店上面两层楼的窗口旁,举枪瞄准。

过了一会儿,一阵有节奏的、沉重的、人数众多的脚步声从圣勒方向清晰地传来。声音先是微弱,继而明朗了,接着沉重而响亮,慢慢接近,毫不停顿和中断,沉稳而可怕地持续不断。只听到这种声音。就像骑士塑像默默地前进的响声,这石像的脚步声却有难以形容的巨大和杂沓声响,令人感到既是一群人,又是一个幽灵。人们以为听到了可怕的军团塑像在前进。这脚步声接近了;进一步接近了。终于停止。似乎从街道的尽头传来许多人的呼吸声。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在尽头,在这浓重的黑暗中,分清无数金属线,细如针尖,几乎看不出来,有如刚闭上眼皮入睡,在梦的初雾中瞥见的难以描绘的荧光网那样闪动。这是刺刀和枪口,被火把在远处的反光朦胧地照亮了。

又停歇了一会儿,仿佛双方都在等待。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由于看不到人,就更显阴森森,仿佛这是黑暗本身在说话,声音喊道:“口令?”

与此同时,传来枪支的碰撞声。

昂若拉用高傲的颤声回答:

“法国革命。”

“开火!”那个声音说。

一道闪光染红了街道所有的楼房正面,仿佛一座炉子的炉门打开了,又突然关上。

一阵可怕的爆炸声落在街垒上。红旗倒下了。射击非常猛烈和密集,把旗杆打断;就是说公共马车的辕木尖端打断了。子弹在房屋的挑檐上削过去,蹦进街垒,打伤了好几个人。

第一阵射击令人胆寒。攻击来势汹汹,能使最大胆的人也三思而行。显然,至少接触的是一整团人。

“伙伴们,”库费拉克喊道,“不要浪费弹药。等他们冲进街道才还击。”

“首先,”昂若拉说,“把旗帜扶起来!”

他捡起正好掉在他脚下的红旗。

外面传来上弹药的声音;军队在上子弹。

昂若拉又说:

“这儿谁有胆量?谁把旗帜重新插在街垒上?”

没有人回答。街垒无疑是重新瞄准的目标,这时候爬上去,干脆是送死。最勇敢的人也要犹豫去献身。连昂若拉也颤抖了一下。

他再说一遍:

“没人自告奋勇?”

二、旗帜——第二幕

起义者来到科林斯酒店,开始建造街垒以来,没有人注意马伯夫老爹。但马伯夫先生没有离开队伍。他走进酒店底楼,坐在柜台后面。可以说,他自我消失在那里。他好像不再观看,不再思索。库费拉克和其他人有两三次走到他面前,警告他这里危险,催促他离开,他不像在听他们说话。别人不对他说话时,他的嘴巴翕动着,仿佛在回答某个人的话,一旦别人对他说话,他的嘴唇反倒不动了,他的眼睛失神了。街垒受到攻击之前几小时,他便保持一种姿态,不再改变,双拳撑在膝盖上,好似望着悬崖。什么也不能让他摆脱这种姿态;他的所思所想似乎不在街垒中。当人人回到战斗岗位上的时候,他还留在楼下大厅,还有沙威,绑在那里的柱子上,一个起义者手握一把出鞘的军刀,监视着他。街垒受到攻击时,枪声响起,马伯夫的身体受到震动,好像惊醒过来,他霍地站起身,穿过大厅,正当昂若拉重复他的呼吁“没人自告奋勇?”这时,只看到老人出现在酒店门口。

他的出现在起义者中引起震动。有人叫道:“他投票赞成处死国王!他是国民公会成员!他是人民代表!”

他可能没有听到。

他笔直走向昂若拉,起义者带着莫大的敬畏在他面前闪开,他从吃惊得后退的昂若拉手里夺过旗帜,这时,没有人敢阻止他和帮助他,这个八旬老人颤动着头,步伐坚定,开始慢慢地爬上街垒的石块阶梯。这情景十分悲壮和崇高,他周围的人喊道:“脱帽致敬!”他每登上一级,都显得非常惨烈;他的白发、他清癯的脸,他饱满、多皱的秃顶,他深陷的眼睛,他吃惊地张开的嘴,他举起红旗的衰老手臂,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在火把的红光中变得越来越高大;人们似乎看到九三年的幽灵从地底冒了出来,手里擎着恐怖时代的旗帜。

当他来到最后一级的石阶顶端时,当这颤动和可怕的幽灵面对一千二百支看不见的枪,站在这乱石堆上,迎着死神挺立,仿佛比死神更强大时,整个处在黑暗的街垒出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形象。

四周寂静无声,惟有出现奇迹的地方才会这样。

老人在寂静中挥舞旗帜,喊道:

“革命万岁!共和国万岁!博爱!平等!宁死不屈!”

从街垒传来低微而急促的细语声,如同想赶快做完祈祷的教士的喃喃声。或许这是一个警官在街道另一头下令。

随后,刚才喊叫口令的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

“退回去!”

马伯夫先生脸色苍白,倔强,眸子闪射出不顾一切的悲壮火焰,将旗帜高举过头,重复说:

“共和国万岁!”

“开火!”那个声音说。

第二次射击如同扫射,落在街垒上。

老人跪倒在地,又挺起身来,旗帜却滑落下来,他像一块木板,直挺挺仰翻在街上,双臂交抱。

他身下流出几条血水。他衰老的头苍白、悲哀,仿佛凝望天空。

起义者激动万分,不能自制,一时忘却了自卫,惊恐中怀着崇敬,向尸体走近。

“这些弑君的人多么了不起啊!”昂若拉说。

库费拉克俯在昂若拉的耳畔说:

“这话只说给你听,我不想减低大家的热情。他不是弑君者。我认识他。他叫马伯夫老爹。我不知道他今天怎么回事。不过这是一个正直的老傻瓜。瞧瞧他的脑袋吧。”

“老傻瓜的脑袋,布鲁图斯的心灵,”昂若拉回答。

然后他提高声音:

“公民们!这是老年人给年轻人作出的榜样。我们犹豫时,他走上前来!我们退后时,他往前进!因年老而颤抖的人,就是这样教育因恐惧而颤抖的人!这个老人面对祖国是令人敬畏的。他长寿而死得悲壮!现在我们把遗体掩蔽好,我们每个人都要保卫这个死去的老人,就像保卫自己活着的父亲那样,他出现在我们中间,使街垒坚不可摧!”

这番话引起一阵沉闷而有力的赞同声。

昂若拉弯下身来,扶起老人的头,义愤填膺,吻了他的额角,然后分开他的双臂,小心而温柔地摆弄这个死人,仿佛担心弄痛了他,终于脱下他的衣服,给大家展示血淋淋的窟窿,说道: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旗帜。”

三、加弗罗什还不如接受昂若拉的短枪

有人把于什卢寡妇的黑色长披巾盖上马伯夫老爹。六个人用枪搭成一副担架,将尸体放上去,脱掉帽子,缓慢而庄严地把尸体抬到楼下大厅的大桌子上。

这些人全神贯注做着这件庄严而神圣的事,把他们的危险处境置诸脑后。

尸体经过始终冷漠的沙威身边时,昂若拉对密探说:

“等一下跟你算账!”

这时,小加弗罗什独自一个,没有离开他的岗位,留下观察,他似乎看到有人蹑手蹑脚地接近街垒。他突然叫道:

“你们小心!”

库费拉克、昂若拉、让·普鲁维尔、孔布费尔、若利、巴奥雷尔、博须埃,所有人乱哄哄地从酒店里跑出来。几乎来不及了。只见街垒上方起伏的刺刀密集的闪光。高大的保安警察冲了进来,有人跨过公共马车,有人越过豁口,向流浪儿逼过去,孩子在后退,但并没有逃跑。

形势危急。当河水涨到堤岸边,开始从堤岸渗进来时,这是洪水泛滥最初的可怕时刻。再过一刻,街垒就要被占领。

巴奥雷尔迎向第一个冲进来的保安警察,当面一枪打死了他;第二个保安警察一刺刀刺死了巴奥雷尔。另一个保安警察已将库费拉克打倒在地,库费拉克喊道:“快来救我!”最高大的一个保安警察,巨人的块头,挺着刺刀向加弗罗什逼去。流浪儿的小手握着沙威那杆大枪,坚决地瞄准了彪形大汉,打了一枪。可是没有打响。沙威没有装子弹。保安警察哈哈大笑,朝孩子举起刺刀。

刺刀还没有触到加弗罗什,士兵手中的枪掉了下来,一颗子弹打中保安警察的脑门,他朝后倒在地上。第二颗子弹当胸打中那个袭击库费拉克的警察,把他击倒在马路上。

是马里于斯刚刚冲进街垒。

四、火药桶

马里于斯一直隐藏在蒙德图街的拐角,目睹了战斗的第一阶段,他游移不决,瑟瑟发抖。但他无法长久抵挡可以称之为深渊召唤的极度神秘的昏眩。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面对马伯夫先生的死这不祥的谜,面对巴奥雷尔的倒毙和库费拉克的叫喊:“快来救我!”面对这个受威胁的孩子和他需要援助和报仇的朋友们,一切犹豫烟消云散了,他冲进了混战中,手里握着两把手枪。第一下他救了加弗罗什,第二下救了库费拉克。

听到枪响和受到还击的警察的喊声,进攻一方爬上了街垒,在顶部如今可以看到他们露出大半个身子,一群群保安警察、正规军、郊区的国民自卫军,手里端着枪。他们已经覆盖了三分之二以上的街垒,但是没有跳进里面,仿佛他们在衡量,担心有陷阱。他们望着黑黝黝的街垒,好像在观望一个狮穴。火把的光只照亮刺刀、羽翎帽、不安而愤怒的上半边脸。

马里于斯没有武器了,他丢掉了两支空枪,但他看到楼下大厅门边的火药桶。

他正半转过身,朝这边看去,一个士兵在瞄准他。正当士兵对准马里于斯时,一只手放在枪口上,把枪堵住了。冲过去的人,是个穿灯芯绒裤的年轻工人。枪打响了,穿透了他的手,也许还打中身体,因为工人倒下了,但子弹没打中马里于斯。这一切发生在缭绕的烟雾中,看不清楚。马里于斯走进楼下大厅,看不真切。但他隐约看到枪管对准自己,这只手堵住枪口,也听到枪响。不过,在这种时候,眼前的东西在晃动,飞速而过,人停不下来,朦胧地感到被推向更黑暗的地方,一切如在云里雾里。

起义者受到袭击,但并不恐慌,已聚集起来。昂若拉叫道:“等一等!不要乱开枪!”在最初的混战中,他们确实会打伤自己人。大部分人上到二楼窗口和阁楼,居高临下面对进攻者。最坚定的人同昂若拉、库费拉克、让·普鲁维尔和孔布费尔一起,傲然地靠在巷底的楼房上,暴露无遗,面对街垒顶上一排排士兵和警察。

这一切进行得从容不迫,具有混战之前奇特而咄咄逼人的沉着。双方互相逼近瞄准,距离那么近,都可以互相说话。一触即发,一个高领大肩章的军官举起剑说:

“放下武器!”

“开火!”昂若拉说。

两边同时开枪,一切消失在硝烟中。

刺鼻的令人窒息的硝烟缭绕不散,传出垂死者和伤员微弱和低沉的呻吟。

等硝烟散去时,双方的身影显示出来,站在同样的地方,默默地上子弹。

突然,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叫道:

“快滚,否则我要炸掉街垒!”

人人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马里于斯已进入楼下大厅,抱起了火药桶,他利用硝烟和充满街垒的迷雾,沿着街垒溜到插火把的石头垒起的笼子里。他拔出火把,将火药桶放在一堆石头上,用力一压,火药桶的桶底立刻轻而易举地洞穿,马里于斯这样做只消一弯腰再抬起身,现在所有人,包括国民自卫军、保安警察、军官、士兵,在街垒的另一端挤作一团,吃惊地凝望他站在石块上,手里拿着火把,高傲的脸因不怕死的决心而熠熠闪光,他将火把凑近那可怕的一堆东西上,人们看出是碎裂的火药桶。他发出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喊声:

“滚开,否则我要炸掉街垒!”

马里于斯继八旬老人之后,傲立在街垒上,这是老一代革命者出现之后,年轻一代革命者的形象。

“炸掉街垒!”一个中士说,“你也同归于尽!”

马里于斯回答:

“我也同归于尽!”

他把火把凑近火药桶。

但街垒已经没有人了。进攻者丢下死伤的人,争先恐后,乱七八糟地拥向街道尽头,重新消失在黑暗中。他们仓皇逃命。

街垒解围了。

五、让·普鲁维尔的绝命诗

大家围住马里于斯。库费拉克扑到他的脖子上。

“你来了!”

“太好了!”孔布费尔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博须埃说。

“没有你,我就死定了!”库费拉克也说。

“没有您,我就给抓住了!”加弗罗什加上一句。

马里于斯问道:

“头儿在哪里?”

“头儿是你,”昂若拉说。

整个白天,马里于斯脑子里像有一炉火,如今掀起了一阵旋风。他身上的这阵旋风好像刮到体外,把他卷走。他觉得自己与生活已有无边的距离。两个月欢乐和相爱的灿烂日子,突然间通到这骇人的悬崖上,他失去了柯赛特,来到这个街垒,马伯夫先生为共和国而牺牲,他成了起义者的首领,这一切他觉得像一场噩梦。他的脑子不得不作出努力,要确认他周围的一切是真实的。马里于斯还缺少阅历,不了解为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会近在眼前,预料不到的事往往本应预料到。他参与自己的戏,就像观看一出看不懂的戏一样。

他的脑子处于一团迷雾中,他没有认出沙威,沙威绑在柱子上,在街垒受到攻击时,头一动也不动,带着殉难者的隐忍和法官的庄严注视周围起义者的活动。马里于斯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袭击者没有采取行动,只听到他们在街道尽头走动和搜索,但他们不贸然行动,要么他们等待命令,要么在重新扑向这个难以攻克的堡垒之前,等待援兵。起义者布置了岗哨,有几个人是医科大学生,他们开始包扎伤员。

起义者把酒店的桌子都扔在外面,除了两张桌子留作放绷带和子弹,以及停放马伯夫老爹尸体的那张桌子;扔出去的桌子用来加固街垒,而于什卢寡妇和女仆的床垫搬到楼下大厅代替桌子。伤员躺在垫子上面。至于那三个住在科林斯酒店的可怜女人,见不到影儿了。最后在地窖找到她们。

一件令人揪心的事,使街垒解围的高兴气氛蒙上了阴影。

集合点名时,有一个起义者不在。是谁呢?最亲近、最骁勇的人之一,让·普鲁维尔。在伤员中寻找,但他不在。在死人中寻找,他也不在。显然他被抓走了。

孔布费尔对昂若拉说:

“他们抓走了我们的朋友,而我们抓获他们的密探。你坚持处死这个密探吗?”

“是的,”昂若拉回答,“但更看重让·普鲁维尔的生命。”

这个场面发生在楼下大厅绑住沙威那根柱子旁边。

“那么,”孔布费尔又说,“我把手帕系在手杖上去同他们谈判,提出以他们的人交换我们的人。”

“你听,”昂若拉按住孔布费尔的手臂说。

街道尽头传来意味深长的武器撞击声。

只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喊:

“法兰西万岁!未来万岁!”

大家听出是普鲁维尔的声音。

一道火光掠过,发出一声枪响。

寂静重新降临。

“他们杀死了他,”孔布费尔喊道。

昂若拉看着沙威,对他说:

“你的朋友们刚刚枪杀了你。”

六、生也苦来死也苦

这类战争有个特点,就是几乎总是从正面进攻街垒,一般说来,进攻者避免迂回战术,要么他们害怕埋伏,要么他们担心陷入弯弯曲曲的街道。起义者的全部注意力于是放到大街垒一边,这边显然时刻受到威胁,也必然是再次争夺的焦点。马里于斯却想到小街垒,来到那里。小街垒空荡荡的,只有在石堆中颤动的彩灯守卫着。而且蒙德图小巷、小丐帮街和天鹅街的交叉口也死寂一般。

正当马里于斯察看完,要返身回去时,他听到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马里于斯先生!”

他不寒而栗,因为他听出这是两小时前越过普吕梅街的铁栅门叫唤他的声音。

只不过如今这个声音好像奄奄一息。

他环顾四周,看不到人。

马里于斯以为搞错了,是由于他的精神产生幻觉,加之于他周围激烈冲突的不同寻常的现实。他跨了一步,要走出街垒所处的偏僻凹角。

“马里于斯先生!”那声音又叫了一次。

这回,他不再怀疑了,他听得很清楚;他四处张望,什么也看不到。

“在您的脚边,”那声音说。

他弯下身来,在黑暗中看到一团东西朝他爬过来。它匍匐在街道上,正是它在对他说话。

彩灯能让人分清一件罩衣、一条撕破的粗灯芯绒长裤、光脚和像血泊似的东西。马里于斯瞥见一颗苍白的头抬起来对他说:

“您不认识我了吗?”

“不认识。”

“爱波尼娜。”

马里于斯赶快弯下腰。确实是那个不幸的孩子。她穿着男人的衣服。

“您怎么在这里?您在干什么?”

“我要死了,”她对他说。

有些话和意外事件,能唤醒心灵受压抑的人。马里于斯仿佛惊醒过来,叫道:

“您受伤了!等一等,我把您抱到大厅里。会给您包扎好。伤得重吗?该怎样做才不会弄痛您?您哪里痛?救人哪!我的天!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想把手臂伸到她身下,把她扶起来。

在扶她的时候,他触到了她的手。

她发出微弱的叫声。

“我弄痛您了吗?”马里于斯问。

“有点儿。”

“可是我只碰到您的手。”

她把手举到马里于斯的眼前,马里于斯看到手中有个黑窟窿。

“您的手怎么啦?”他问。

“手打穿了。”

“打穿了!”

“是的。”

“被什么打穿的?”

“被子弹打穿的。”

“怎么回事?”

“您看见一支枪瞄准了您吗?”

“看见了,还看见一只手堵住了枪口。”

“这是我的手。”

马里于斯颤抖一下。

“真是疯了!可怜的孩子!还好,如果仅仅如此,倒没有什么。让我抱您到床上。会给您包扎,一只手打穿不会死的。”

她喃喃地说:

“子弹打穿了手,又从背部穿出去。用不着让我离开这里。我来告诉您怎样包扎我,好过一个外科医生。请坐在我旁边这块石头上。”

他服从了;她把头搁在马里于斯的膝盖上,不看着他,说道:

“噢!真好!真舒服!就这样我不痛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费力地转过脸,望着马里于斯。

“您知道吗,马里于斯先生?您进入那个花园,让我感到有点不舒服,这很愚蠢,因为是我给您指点那幢房子的,总之,我应该告诉您,像您这样一位年轻人……”

她打住了,脑子里无疑还有悲哀的过渡话语,但都略过去了,她带着凄惨的微笑又说:

“您觉得我长得丑,是吗?”

她继续说:

“您看,您完了!现在,谁也出不了街垒。是我把您引到这里来的,咦!您要死了。我指望这样。当我看到有人瞄准您,我就把手按在枪口上。真逗!这是因为我想死在您前面。我挨到子弹以后,爬到这里,没有人看到我,把我抬走。我等待着您,我想:‘他难道不会来吗?’噢,您要知道,我咬罩衣,我疼死了!现在我好受了。您记得那天我到您房间里,照了您的镜子,还有那天我在林荫大道上遇见您,旁边还有女工?当时鸟儿唱得多欢!没有多久。您给了我五法郎,我对您说:‘我不要您的钱。’您至少捡回您的钱币吧?您并不富。我没有想到告诉您捡起来。那天太阳多好,不感到冷。您记得吗,马里于斯先生?噢!我多么幸福!大家都要死了。”

她看来失去理智,心情沉重而悲哀。她撕破的罩衣露出赤裸的胸部。她说话时把洞穿的手按在胸口,那里有另一个窟窿,不时涌出血来,就像木塞拔掉,酒喷出来一样。

马里于斯怀着深切的同情,注视这个不幸的姑娘。

“噢!”她突然又说,“又来了。我憋死了!”

她抓起罩衣咬住,她的腿在路面上变僵直了。

这时,小加弗罗什像小公鸡的嗓音在街垒响起来。这孩子爬上桌子装子弹,快活地唱起当时流行的歌曲:

一见拉法耶特,

军警喊声不绝:

快逃命!快逃命!快逃命!

爱波尼娜抬起身来倾听,然后喃喃地说:“是他。”

她转向马里于斯:

“我的弟弟在那里。不要让他看到我。他会责备我的。”

“您的弟弟?”马里于斯问道,他又想起父亲嘱咐他要报答泰纳迪埃一家,心如刀绞,“谁是您的弟弟?”

“那个小家伙。”

“唱歌的孩子吗?”

“是的。”

马里于斯动了一下身子。

“噢!您别走!”她说,“我拖不长的!”

她几乎坐了起来,但她的声音非常低,因打嗝而中断。喘气不时打断她说话。她尽可能将自己的脸挨近马里于斯的脸,她以古怪的表情加上说:

“听着,我不想同您开玩笑。我兜里有一封给您的信。这是昨天的事。人家告诉我投到邮局里。我留了下来。我不想您收到信。但是,待会儿咱们相会的时候,您也许会埋怨我。人死了还会见面,不是吗?拿走您的信吧。”

她用洞穿的手痉挛地抓住马里于斯的手,但她似乎不再感到疼痛。她把马里于斯的手塞到她的罩衣的兜里。马里于斯果然感到有一张纸。

“拿走吧,”她说。

马里于斯拿了信。

她满意和赞同地点点头。

“现在该谢我了,答应我……”

她住了口。

“答应什么?”马里于斯问。

“答应我!”

“我答应您。”

“答应我,等我死了,在我额头上给我一吻。——我会感到的。”

她让头重新垂落在马里于斯的膝盖上,她的眼皮合上了。他相信这可怜的灵魂离去了。爱波尼娜纹丝不动;正当马里于斯以为她永远睡着时,突然,她慢慢睁开眼睛,眼里显出死亡的幽深。对他说话的声调柔和得好像来自另一世界:

“再说,咦,马里于斯先生,我相信我有点爱上了您。”

她还想微笑,却咽了气。

七、计算距离的能手加弗罗什

马里于斯信守诺言。他在淌着一滴冷汗的苍白额角上吻了一下。这不是对柯赛特不忠实;这是对一个不幸的灵魂温柔的怀念的诀别。

他拿起爱波尼娜交给他的信时,禁不住颤栗。他马上感到出事了。他急不可耐地想看信。人心生来如此,不幸的孩子刚刚合上了眼,马里于斯就想到拆信。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走了。有种东西告诉他,不能在这具尸体面前看这封信。

他走近楼下大厅的一支蜡烛。这封小小的信以女人的精细折叠和封好。地址是女人的笔迹,写道:

“玻璃厂街十六号,库费拉克先生转马里于斯·蓬梅西先生收。”

他拆开信,念道:

“亲爱的,唉!我的父亲要我们马上动身。今晚我们要住在武人街七号。一个星期后,我们将在伦敦。——柯赛特。六月四日。”

他们的爱情如此纯真,马里于斯连柯赛特的笔迹都不认识。

事情经过,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爱波尼娜一手炮制。经过六月三日的晚上,她有双重的想法,既挫败她的父亲和那些匪徒抢劫普吕梅街那幢别墅的计划,又拆散马里于斯和柯赛特。她同一个怪小伙子换掉破衣,他感到爱波尼娜女扮男装,自己男扮女装很好玩。正是她在练兵场对让·瓦尔让提出意味深长的警告:“快搬家。”让·瓦尔让果然回家后对柯赛特说:“我们今晚动身,同图散住到武人街去。下星期我们就到伦敦。”柯赛特被这意外打击吓呆了,给马里于斯匆匆写了两行字,可是,怎么投信呢?她不能独自出门,而图散对这样一件差使会感到吃惊,一定会把信交给割风先生看。在焦虑不安中,柯赛特透过铁栅门看到男装的爱波尼娜不断在花园周围徘徊。柯赛特把“这个年轻工人”叫过来,给了他五法郎和信,对他说:“马上将这封信按地址送去。”爱波尼娜把信塞进兜里。第二天,六月五日,她来到库费拉克的住处,要见马里于斯,不是将信交给他,而是“去瞧一下”,这种行为,凡是嫉妒的情人都会了解。她在那里等待马里于斯,至少等待库费拉克,——始终是想瞧一下。库费拉克对她说:我们要到街垒去,这时,一个想法掠过她的脑际。反正是死,怎么死都一样,同时把马里于斯也推进去。她跟在库费拉克后面,了解到建造街垒的地方,既然马里于斯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她又把信截留下来,她确信他会在夜幕降临时到每晚的约会地点去,便来到普吕梅街,在那里等待马里于斯,以他的朋友们的名义,向他发出召唤,心想这个召唤定会把他引导到街垒。她指望马里于斯找不到柯赛特时产生的绝望;她没有搞错。她自己则回到麻厂街。读者已看到她的所作所为。她带着嫉妒的心即使惨死也高兴的心理,想拖上意中人同归于尽而死去,寻思:谁也得不到他!

马里于斯吻遍柯赛特的信。她一直爱他!一时之间,他想,自己用不着去死。继而他又想:她走了。她的父亲把她带到英国去,我的外祖父又拒绝我结婚。命运并没有什么改变。像马里于斯这种爱幻想的人,一消沉就会走极端,做出绝望的决定。活得太累,无法忍受,还不如一死了之。

这时,他想自己还有两个责任要履行:将自己的死告知柯赛特,给她寄去诀别信,还有,从迫在眉睫的这场灾难中救出可怜的孩子,那是爱波尼娜的弟弟,泰纳迪埃的儿子。

他身上有一个活页夹,里面有笔记本,当初他写下许多对柯赛特的爱慕之情。他撕下一页纸,用铅笔写下这几行字:

“我们结婚不可能了。我请求过外祖父,他拒绝了;我没有财产,你也没有财产。我跑到你家,找不到你,你知道我对你许下的诺言,我信守这诺言。我要死去。我爱你。你看到这封信时,我的灵魂将在你的身边,向你微笑。”

他没有封信的东西,只把信一折为四,写上这个地址:

“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转柯赛特·割风小姐收。”

折好信后,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拿出活页夹,打开来,仍用铅笔在第一页上写上这几行字:

“我叫马里于斯·蓬梅西。把我的尸体送到玛雷区骷髅地修女街六号,我的外祖父吉尔诺曼先生家里。”

他把活页夹放回衣兜里,然后喊叫加弗罗什。流浪儿听到马里于斯的喊声跑来了,一副快乐和忠诚的脸色。

“你肯为我做点事吗?”

“做什么事都行,”加弗罗什说。“他妈的!没有您,说实话,我就完蛋了。”

“你看到这封信吗?”

“是的。”

“拿好了。马上离开街垒(加弗罗什不安起来,开始挠耳朵),明天早上你把信按地址交给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家的柯赛特小姐。”

勇敢的孩子回答:

“行啊,可是,这段时间里,街垒让人攻占,我却不在场。”

“看来,街垒要在天亮时才会受到攻击,明天中午以前不会被攻占。”

进攻者给街垒的暂歇确实在延长。这类间歇在夜战中屡见不鲜,紧接而来的总是加倍猛烈的攻击。

“那么,”加弗罗什说,“明天早上我把信送去,行吗?”

“可能太晚了。街垒那时会受到攻击,每条街道都有人把守,你出不去。马上去吧。”

加弗罗什找不到话反驳,但还站在那里,游移不定,愁眉苦脸地抓耳挠腮。突然,他以鸟儿的飞快动作,一把夺过信来。

“好吧,”他说。

他从蒙德图小巷跑走了。

加弗罗什有了个主意,这才下了决心,但他没有说出来,生怕马里于斯反对。

这个主意是:

“眼下刚刚半夜,武人街不远,我马上把信送去,能及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