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温兴致勃勃地跑近家门时,听见大门口有马车的铃声。

“唔,这是从火车站来的,”他想,“现在正好是莫斯科来的火车到达的时间……这会是谁呢?说不定是尼古拉哥哥?他说过的:‘也许到矿泉疗养,也许就上你那儿。’”最初一刹那间,他感到害怕和不快,担心尼古拉哥哥到这里来,会扰乱他在春天的欢乐心情。但他为这种想法害臊。他立即敞开了心扉,满怀亲切和喜悦,衷心希望来的人就是他哥哥。他策马转过老槐树,看见一辆从火车站来的三套马雪橇和一位穿毛皮大衣的先生。这人不是他哥哥。“啊,但愿是个有趣的人,跟他好好聊聊,”他想。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厨师尽力要把饭菜做得特别可口,但是两位饥肠辘辘的朋友一坐下来,没等到上正菜,就大嚼黄油面包、咸鸡和腌蘑菇。厨师本想露一手他的烤馅饼让客人叹赏,可是莱温竟等不及馅饼做好就叫上汤。尽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吃惯了珍馐美馔,他也觉得这里的饭菜味道好极了。草浸酒,面包,黄油,尤其是咸鸡,还有蘑菇、野芝麻汤、白汁鸡、克里米亚白葡萄酒,所有这些都鲜美无比,妙不可言。

这时候,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端着蜜饯走进来。

莱温望了望窗外:夕阳渐渐落下光秃的树梢。

莱温把客人领到专门招待来人的房间里,他的行李——一个旅行包、一支装在套子里的猎枪和一袋雪茄也拿了进去,让他在那里梳洗更衣,自己则趁空来到账房里吩咐耕地和三叶草的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一向很顾及家族的体面,她在前厅里遇到莱温,问他怎样准备晚饭。

莱温回来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梳洗完毕,笑容满面地从房里出来。两人一起上楼。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了许多有趣的新闻。其中莱温特别感兴趣的是,谢尔盖哥哥打算今年夏天到乡下来看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了。“一言为定”是里亚比宁的口头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眼睛里闪出快乐的光。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明白他的意思,望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取下帆布套,打开漆得油光光的枪匣,动手装配他那支贵重的新式猎枪。库兹马预感到会有不少酒钱,就紧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帮他穿袜提靴,而那一位也乐得让他效劳。

奥布隆斯基素知分寸,见莱温怕谈谢尔巴茨基家的事,就只字不提,这使莱温很感激。但现在莱温倒很想知道那件使他苦恼的事,只是难以启齿。

在这美妙的春日,他感到,即使回想起她来也丝毫没有痛苦。

关于基季和谢尔巴茨基一家的情况,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只字未提。他只转达了他妻子的问候。莱温感激他这样知道分寸,非常欢迎他来作客。莱温在离群索居的日子里,总是有许多想法和感触无人诉说。现在他可以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尽情地倾吐。他向他倾诉诗意盎然的春之欢乐,他在农业上的失败和计划,他对所读书籍的想法和意见,特别是他那篇著作的构思——他自己还没有注意到,他的立足点竟是批判一切旧的农学著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向和蔼可亲,善解人意。他这次来更显得可爱可亲。莱温发现他对自己还很尊敬,像是怀有一份温情,感到很愉快。

他们从屋里出来时,敞篷马车已经停在台阶边。

“那还是不要研究的好。”

“那么,你的事情怎么样?”莱温问对方,他觉得光是考虑自己的问题也不大好。

“该走了,该走了,”他说。“库兹马,套车!”说着就跑下楼去。

“算了,还是坐车去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着走到马车旁。他坐上去,用虎皮毯子裹好腿,点着了雪茄烟。“你怎么不抽烟!雪茄可不是普通的享受,它象征着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这才是生活!多么美好!我多么想过这种生活!”

“科斯佳,我叫商人里亚比宁今天到这里来,你吩咐一下,要是他来了,就让他进来稍等片刻……”

“有谁碍着你了?”莱温笑着说。

“有了,老弟!你瞧,你知道奥西安吟唱的那种女人……那是梦里才能见到的……可是,现实生活中就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很可怕。女人这东西无论你怎么研究,她都是新鲜玩意儿。”

“是的,莫非你认识他?”

“是的,他说话太可笑了。”莱温拍拍拉斯卡的头,那狗轻声尖叫着,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舔他的手,一会儿舔他的靴子和猎枪。“它知道主人要上哪儿去哩!”莱温说。

“是的,不过你等等,我说的可不是政治经济学,我说的是农业科学。它作为一种自然科学,应该观察各种现象,从劳动者的经济状况和民族特点来观察他……”

“我肯定能打听到,她有没有出嫁,或者什么时候出嫁,”他想。

“我叫他们套了车,其实路也不远。要不,我们步行过去好吗?”

“您看着办吧,就是要快一点,”他说着就去找管家。

“怎么,你要把树林卖给里亚比宁吗?”

“怎么,你又有了新情况?”莱温问。

“怎么样,没想到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雪橇上下来说。他的鼻梁、脸颊和眉毛上都溅了泥土,但仍然是春风满面,精神抖擞。“我这次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他说,一面拥抱和亲吻莱温,“二是来打打丘鹬,三是要卖掉叶尔古绍沃那片林子。”

“当然认识。我跟他打过几次‘一言为定’的交道。”

“好极了!今年春天不错吧?你怎么坐雪橇来啊?”

“太好了,太好了,”吃过一道烤菜之后,他点起一支雪茄烟说。“我到你这里来,好比从一条轰轰作响、又颠又簸的轮船上来到了宁静的海岸。那么,你说对劳动者这个因素要加以研究,农场经营方式的选择就取决于它。在这方面我可是外行,不过我觉得,一种理论和这种理论的应用都会对劳动者产生影响。”

“坐马车更难走,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莱温认识的那个车夫说。

“啊,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吮着自己胖胖的手指尖,对她说,“您的咸鸡,您的草浸酒太好吃了!……怎么样,科斯佳,该走了吧?”他问莱温。

“啊,好不容易到了你这儿,我真高兴!现在我明白你在这里的神秘活动是怎么回事了。说实话,真羡慕你!瞧这房子,这一切多漂亮!明朗,欢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这话,像是忘记了并非永远是春天,永远有这样晴朗的日子。“连你的老保姆都这么可爱!要是再有个穿围裙的漂亮侍女,那就更好了。不过,对你这个过着严格修士生活的人来说,这样就很不错了。”

“啊!”莱温高举双手,快乐地叫起来。“真是贵客临门!啊,见到你太高兴了!”他认出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嚷道。

“哎,看到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莱温露出孩子般天真快乐的微笑说。

“你认为一个人有一份口粮吃饱肚子,就不该再贪恋奶油面包,否则就是罪过。可是我认为没有爱情就没有生活,”他按照自己的意思理解莱温的问话,说。“有什么办法呢,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其实,这对别人无大害,对自己却乐无穷……”

“也许是因为,我满足于我拥有的东西,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苦恼吧,”莱温说。他想起了基季。

“不,你才是个幸运儿。喜欢什么就有什么。你喜欢马就有马,你喜欢狗就有狗,你喜欢猎具就有猎具,你喜欢农场就有农场。”

“不。有一位数学家说过,乐趣不在于发现真理,而在于探索真理。”

莱温默默地听着,不论他怎样努力,他也无法体会他朋友的心思,懂得他的感情,领略他研究那种女人的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