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的时间不长。辕马带着两匹缰绳松开的骖马在泥泞中跑着小步。弗龙斯基驱车到达时,太阳又出来了,别墅的屋顶及大街两旁花园里古老的椴树都湿漉漉地闪着光芒,树枝欢快地滴着水珠,房顶上还有雨水流淌。他没有去想这场大雨会冲坏跑马场,却很高兴亏了这场雨他一定能在她家里单独见到她,他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久前才从矿泉回来,现在人还在彼得堡。

为了单独见她,弗龙斯基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照例在过小桥之前就下车步行。他不走大街上的正门,而是从旁边直接进入院子。

这孩子是他俩关系中最经常的障碍。有他在场时,他俩都不愿说那种不可为外人知道的话,甚至不愿暗示什么孩子听不懂的事。这一点他俩没有事前商量,而是自然形成的默契。他们认为欺骗这孩子就等于侮辱他们自己。在他面前他们就像两个熟人在谈话。但尽管他们小心谨慎,弗龙斯基还是常常发现这孩子用疑惑的眼光盯着他,对他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羞怯,情绪很不稳定,时而亲切,时而冷淡,时而腼腆。仿佛这孩子能感觉到,这个人和他母亲之间有一种重要的关系,只是他还弄不懂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一次谢廖扎不在家,只有她独自一人坐在露台上,等待去游玩遇雨的儿子回来。她派了下人随女仆去找儿子,自己坐在家中等候。她穿一件宽绣花边的白衣裳,坐在露台一角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他走过来。她低着黑色鬈发的头,把前额贴在栏杆上的一把冰凉的喷壶上。美丽的双手,戴着他很熟悉的戒指,扶着那把喷壶。她整个的体态、她的头、脖子和双手是那样优美,每一次见到时都如意外相逢一般令他销魂。他站住了,似醉如痴地望着她。他刚想迈步走近她,她已经感觉到他的接近,推开喷壶,把热辣辣的脸朝他转过来。

用天真烂漫的眼光看待生活的孩子,就好比一个罗盘,指示着他们偏航的程度,而他们明知道正确的方向,却不愿正视它。

孩子确实感到他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他竭力想明白然而最终弄不明白,他应该怎样对待这个人。凭着小孩子对感情流露的敏感,他明明看到父亲、家庭教师和保姆都不喜欢弗龙斯基,向其投以厌恶和恐惧的目光,虽然他们从来不谈他这个人,但是母亲却像看待好朋友那样看待他。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何时问她在想什么,她总是肯定地回答:在想一件事,想自己的幸福和不幸。刚才他一见到她时,她正在想:为什么这种事在别人,譬如别特西(她知道别特西与图什克维奇的私情,但交际界还不知道),算不了一回事,而在她却如此痛苦呢?今天这个念头看来特别使她苦恼。她问他有关赛马的事。他回答时见她情绪激动,就想尽量排解她的愁闷,开始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赛马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她没有回答,略略低下头,蹙起额头,用那双在长睫毛下闪闪发亮的眼睛询问似地瞅着他。她手里正玩弄着一片摘下来的叶子,那手在发抖。他看到这情景,脸上露出了恭顺的表情和那种博得她喜欢的奴隶般的忠诚。

她强作镇定,但她的嘴唇却在抖动。

她以为他也像她、一个女人那样明白这个消息的意义,然而她错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猛然强烈地感到,那种奇怪的对什么人的厌恶感又袭上他的心头。同时他明白他所期盼的转折关头即将到来,此后再也不能瞒着她的丈夫,这种不正常的局面无论如何必须尽快结束。此外,她的激动也传给了他的身体。他用怜悯恭顺的眼光望望她,吻一下她的手,站起来默默无言地在露台上走了一圈。

叶子在她手里抖得更厉害了。她一直瞅着他,要看看他怎样接受这个消息。他脸色发白,欲言又止,松开她的手,垂下了头。“是的,他明白这件事的全部意义,”她想道,感激地攥紧了他的手。

他确信只有她一人在家,想出其不意来到她面前,因为他并没有说今天要来,而她肯定也想不到他在临赛马前还会来。他按住军刀,顺着一条花草夹道的砂石小径,小心翼翼地向正对着花园的露台走去。此时弗龙斯基已全然忘却他一路上所考虑的处境的艰难。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马上能见到她,不是思念中的,而是现实中的活生生的她。他走进花园,悄悄地大步踏上露台平缓的台阶,这时他猛然想起了他每每忽略的他们关系中最使人痛苦的一面,那就是她的儿子,他觉得那孩子总是用疑问的、敌意的目光望着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什么人?应该怎样爱他?我搞不懂,是我错了,还是我太笨,是个坏孩子呢?”孩子这样想。为了这个缘故,他脸上表露出试探、询问、带点敌视的神情,以及常令弗龙斯基局促不安的那种羞怯和情绪波动。只要有这个孩子在场,弗龙斯基必定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厌恶感,这是他近来常有的奇怪感觉。孩子在场使弗龙斯基和安娜觉得,他俩仿佛在海上航行,从罗盘上发现自己迅速远离正确航向,但却无法停止前进,他们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加偏离正确方向,而要承认自己偏航,就等于是承认毁灭。

“请原谅我到这里来,我一天不看到您就度日如年,”他仍然操着法语说,照例尽量避免使用俄语中那个冷冰冰的您和亲昵得含有危险的你。

“要不要告诉他?”她望着他那双平静可亲的眼睛,心想。“瞧他这样幸福,这样专心于他的赛马,他不会真正理解这件事,不会理解这件事对我俩的全部意义。”

“老爷回来了吗?”他问园丁。

“老是想一件事,”她微笑说。

“结束?怎么结束呀,阿列克谢?”她轻声说。这时她已恢复平静,脸上漾着温柔的微笑。

“离开丈夫,把我们的生活结合在一起。”

“看在上帝份上!”他握住她的手,又说。

“没有。太太在家。您走正门吧,那儿有人开门。”

“是的,他要是不理解这件事的全部意义,我不会原谅他。还是不说为好,何必去考验他呢?”她这样想,仍然瞅着他,感到拿叶子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是的,不过要完完全全的结合。”

“是的,”他断然走到她身边说。“您和我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视同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必须结束……”他说着四下张望了一下,“结束我们这种虚假的生活。”

“我看,是出了什么事了。我知道您心里有苦,却不能为您分担,这叫我如何能有片刻的安宁?看在上帝份上您告诉我吧!”他又恳求道。

“我怀孕了,”她低声地、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您还没有告诉我,我来的时候您正在想什么,”他中止了讲赛马的事,说,“请您告诉我!”

“您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什么苦恼,”他接着说,并不放开她的手,向她俯下身去。“您在想什么?”

“您怎么了?您身体不舒服吗?”他向她走去,用法语说。他真想朝她奔过去,但想到可能有旁人在场,望了一下露台的门,涨红了脸。每一次他觉得应当有所顾忌、应当注意有无旁人时,他都会这样脸红。

“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回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就是不为丈夫,”她坦然地冷笑说。“我不了解他,我也不想他。他不存在。”

“对,对,对……”

“天哪!这手多凉!”他说。

“告诉你吗?”

“可是应该怎么做,阿列克谢,教教我,怎么做呀?”她说。她对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报以凄苦的嘲笑。“难道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吗?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原谅什么?我真高兴!”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了解你。你也为他痛苦。”

“你吓死我了,”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廖扎,他出去玩了。他们要从这边回来。”

“任何困境都有出路可寻。需要当机立断,”他说。“无论如何也比你目前的处境好。我看到,现在你为一切而痛苦:上流社会,儿子,丈夫。”

“不,我很好,”她说着站起来,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我没想到……是你。”

“不了,我打花园里过去。”

“他还蒙在鼓里呢,”她说罢,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从面颊直红到前额和颈部,眼睛里涌出羞愧的泪水,“我们不要谈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