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温在与哥哥交谈时想到的那件私事是这样的:去年,有一次他去割草场,对管家很生气,他便使用起自己平息怒气的方法——拿过农民的镰刀,割起草来。

他喜欢割草,亲自割过好几次。他割了房前的整整一片草地,而今年一开春便为自己制定了计划,打算和农民一起割上几天草。自从哥哥来了后,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去割草?他不忍心整天把哥哥一人丢下不管,他还怕哥哥为这事取笑他。但是他走过草地,回想起割草的印象时,他几乎当机立断,还要去割草。与哥哥进行了那场激烈的争辩之后,他又想起这个打算。

还在山上的时候,他就看到山下背阴的、已割过草的那部分草场,看到一行行被割下的灰草和一堆堆黑乎乎的衣服,那是割草人在开始割草的地方脱下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抬起头,奇怪地看看弟弟。

莱温接过镰刀,试了一下。割草的农民们割完了一行,他们满头大汗,乐呵呵地一个接一个走到大路上,笑着与老爷打招呼。大家望着他,谁也不说话,直到一个皱纹满面,不留胡子,身穿羊皮短袄的高个子老头对他说话,大家这才开口。

莱温把镰刀递给季特,然后跟那些到放衣服的地方去取面包的农民一起,走过大片被雨稍稍淋湿的割过的草地,朝马走去。这时他才知道,没有看准天气,雨水淋湿了他的草。

莱温发现,第一行季特割得特别快,大概想试试老爷的力气,而且碰巧这一行又很长。往后几行就容易对付一些了,不过,莱温仍然得使出全身力气,方才没有落在其他农民后面。

莱温下了马,把它系在路旁,走近季特。季特从灌木丛中取出另一把镰刀,递给他。

草开始柔软了,莱温听他们议论,但并不搭腔,他跟在季特后面,竭力想割得好些。他们前进了大约一百步。季特不停地往前割,毫无疲倦的样子,莱温着急了,生怕自己坚持不下去,他累极了。

管家微微一笑,说道:

第二次也是如此。季特接连不断地挥动镰刀,一刻也不停,也不觉得累。莱温跟在他后面竭力不落后,然而他感到越来越吃力,终于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就在这时,季特又停下来磨刀。

第二天早晨,康斯坦丁·莱温比平时起得早,但是安排农活耽搁了一会儿,当他来到草场时,大家已经在割第二行草了。

活儿干到一半,他那热汗淋漓的双肩上突然感到一种舒适的凉意,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产生的。他在磨刀时朝天上看看。飘来一片低垂的乌云,接着下起大颗雨点。有些农民走去拿起衣服穿上;另一些农民像莱温一样,只是愉快地耸耸肩膀,享受着舒适的凉意。

晚上喝茶时,莱温告诉了哥哥。

季特腾出位置,于是莱温跟在他后面。草很短,又长在路边,好久不割草的莱温在众人的注视下感到窘迫不安,一开始他虽然使劲挥动镰刀,但割得很糟糕。他听到身后的议论声:

傍晚,康斯坦丁·莱温来到账房,安排好活计,派人去各村召集明天割草的人,要他们一起去割那块最大最好的卡利诺夫草地。

使他扫兴的是他割的那行不好看。“我得少挥动胳膊,多动身子,”他心想,同时把季特割的像直线似的一行与旁边自己割的满地是草、高低不齐的一行作比较。

他觉得自己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于是决定叫季特停下来。正在这时,季特自己停了下来,他弯腰抓起一把草,擦干净镰刀,着手磨了起来。莱温挺直了身子,舒了一口气,向四周张望。一个农民跟在他后面,看样子也累了,因为他没有走到莱温跟前,就停下来,磨起刀来。季特磨快了自己和莱温的镰刀,他们又继续往前割。

他渐渐驰近,看到割草的农民们一个接一个,连成一串,挥动着镰刀,姿势各不相同。他们有的穿着长外衣,有的只穿一件衬衣。他数了一下,共有四十二人。

他又割完一行,想换一行,但是季特停了下来,走到一个老头跟前,轻轻地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俩看看太阳。“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不再割下去了?”莱温心想,他不知道农民们已经连续割了四个小时,该吃早饭了。

他们就这样割完了第一行。这长长的一行莱温割得特别费力;但是一割完,季特就把镰刀往肩上一扛,沿着他留在直割道上的脚印慢慢地往回走。莱温也沿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尽管他满脸是汗,汗水从鼻子上滴下来,背也湿透了,像在水里浸过似的,但是他感觉很好。他感到特别高兴的是,现在他知道能坚持下去。

他们在不平坦的低洼草地上慢慢地移动,那里曾经筑过一道拦河土埝。莱温认出几个熟人:有叶尔米尔老汉,他穿着很长的白衬衣,弓着身子,挥动着镰刀;有曾给莱温当过马车夫的小伙子瓦西卡,他正甩开膀子割着一行行草。季特也在那里,他是莱温的割草师傅,一个瘦小的农民。他走在最前面,没有弯下腰,仿佛在摆弄镰刀似地割下宽宽的一行草。

他们割了一行又一行。有的行长,有的行短,有的草好,有的草差。莱温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根本不知道现在是早还是晚。劳动使他开始发生了变化,使他感到十分愉快。在劳动过程中,他有时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轻松愉快,在这种时候他割的那一行草几乎和季特割的一样整齐,一样好。但是只要一想起自己在割草,并且努力想割得好一些,他就立刻感到干活吃力,于是这一行就割糟了。

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企求,只指望不落在农民们后面,尽量干得好一些。他耳朵里只听到镰刀割草的嚓嚓声,眼睛只看见季特逐渐远去的笔直的身子、割过草的半圆形草地、在镰刀刀口下像波浪似的慢慢倒下的青草和花序,以及前方这一行的尽头——割到那儿就可以休息了。

“镰刀没安好,柄太长,瞧,他的腰弯成那样,”一个人说。

“那你和他们一起怎么吃午饭?把红葡萄酒和烤火鸡给你送去是不合适的。”

“该吃早饭了,老爷,”老头说。

“看样子,天气不会变坏了,”他说。“明天我要开始割草。”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老头继续说,“瞧,他行了……你割得太宽了,会累坏的……东家,这样不行,他在为自己卖力气啊!不过,地边的草没有割干净!要是我们这样干,那就会挨骂。”

“是的,这是很愉快的事,”莱温说。

“把我的镰刀给季特送去,让他把刀刃打直,明天送来,我也许要亲自去割草,”他说,竭力装出坦然的样子。

“手劲儿得使在靠近安柄的地方,”另一个说。

“我非常喜欢。我有时和农民们一起割,明天想割上一整天。”

“我需要体力劳动,否则我的性情肯定会变坏,”他想了想,决定去割草,不管他在哥哥和农民面前将会感到多么窘迫。

“我试过了。一开始感到很累,后来渐渐习惯了。我想,我不会掉队的……”

“我很喜欢这种劳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尽量不落在后面,”他说着,便站在季特身后,等待开始。

“当心,老爷,既然上手了,就不能落在后面啊!”他说。莱温听见割草的农民中间发出拘谨的笑声。

“当心,”老头重复道。

“干草要糟蹋掉了,”他说。

“好,老爷。”

“哦,真没想到!可是你说说,农民们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大概他们会笑老爷是怪人。”

“到时间了吗?好吧,吃早饭。”

“准备好了,老爷;它像剃刀一样快,你不用使劲,草一碰到它就会断掉,”季特说,微笑着摘下帽子,把镰刀递给莱温。

“作为一种运动,这很不错,不过你未必能支持得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毫无嘲笑之意地说。

“什么?和农民一样,割一整天?”

“不,我想不会;这是一种愉快而又辛苦的劳动,大家没有时间想事情。”

“不,我只要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回家一趟就行了。”

“没关系,老爷,雨天割草晴天收!”老头说。

莱温解下缰绳,骑上马,回家去喝咖啡。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起床。莱温喝完咖啡,又去割草,这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还没有穿好衣服进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