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车捆扎好了。伊万跳下来,牵着那匹肥壮的骏马。年轻的农妇把草耙往车上一扔,摆动着双臂,迈着有力的步子,向成群结队的农妇们走去。伊万把车赶上大路,加入了其他大车的行列。农妇们扛着草耙,晃动着鲜艳的衣服,叽叽喳喳地说笑着,欢快地跟在大车后面。一个农妇用粗野的嗓子唱起歌来,唱到歌词反复处,五十个粗细不一、但都有力的嗓子便齐声从头唱起这首歌。

农妇们唱着歌走近莱温,他仿佛觉得一片乌云发出欢乐的雷鸣向他逼近。乌云越来越近,终于笼罩住他。他躺着的草垛、还有别的草垛、一辆辆大车、整片草场直至遥远的田野,一切都随着这夹杂着呼喊、口哨和打嗝声的粗野欢快歌声的节拍抖动、摇晃。莱温羡慕这种健康与欢乐,他很想参与抒发这种生活的欢乐。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好躺在这儿眼观耳听。当人群和歌声从视线和听觉中消失时,在莱温心中产生了一腔因孤独、无所事事和厌世而引起的沉重的忧郁。

马车里,一个老妇人坐在角落里打瞌睡。而在窗边,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显然刚刚睡醒,两手抓住白帽子的带子。她神采奕奕,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内心充满莱温所陌生的微妙和复杂的活动,她望着曙光,没有看见莱温。

除了欢乐,漫长的整整一天的劳动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别的痕迹。黎明之前,一切都寂静下来。只听见沼泽地里不停的蛙叫声和晨雾腾起的草地上马打响鼻的声音。莱温清醒了,从草垛上爬起来,抬头望望星星,他知道黑夜即将过去。

莱温经常欣赏这种生活,经常对过这种生活的人产生一种羡慕之情,但是今天,莱温第一次,特别是在看到伊万·帕尔梅诺夫对他年轻妻子的态度而深有感触之后,第一次清楚地想到:要把他原先过的那种十分乏味、无所事事、很不自然的独身生活变成这种勤劳、纯洁和共同的美好生活,关键在于他本人。

莱温只注意到这一些,却没去想谁会来这儿,他心不在焉地朝马车望了一眼。

莱温冷得浑身打颤,他望着地面,匆匆地走着。“这是什么?有人乘车来了,”他听到铃铛声,抬起头,心想。在离他四十步远的地方,一辆车顶上载着大皮箱的四套马车沿着他走的那条长满草的大路向他迎面驶来。辕马紧靠着辕杆,避开车辙,但是斜坐在驭手座位上的熟练的车夫却让辕杆对准车辙,这样,车轮可以在平坦的地方滚动了。

有几个农民曾为了干草与他争论得很凶,有的受过他的责备,有的想欺骗他,就是这些农民,此刻却愉快地向他点头致意,显然一点也没有记恨他,对他们想欺骗他这一点,不仅一点不感到后悔,甚至忘得一干二净。那一切都湮灭于欢乐的共同劳动的海洋之中。上帝赐予了时间,上帝赐予了力量。时间和力量献给了劳动,而酬报就在劳动本身。而为谁劳动?劳动的成果是什么?这些都无关紧要、微不足道。

就在这景象消失的一刹那间,姑娘那双诚实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她认出了他,一阵惊喜使她容光焕发。

她没有再往外张望。马车座位的弹簧声听不见了,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铃铛的声音。狗的吠叫声说明,马车已驶过村子,周围只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前面是村子,而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荒凉的大路上。

原来坐在他身边的老头早已回家去了;农民们都已四散。路近的回家去,路远的准备就在草场上吃晚饭,过夜。莱温没有被人发现,仍躺在草垛上观察着、倾听着、思考着。留宿在草地上的农民在短短的夏夜里几乎没有睡觉。起先可以听见大伙儿一起吃晚饭时欢快的说笑声,后来又听到歌声和笑声。

他走出草地,沿着大路朝村子走去。微风习习,天空变得灰暗起来。黎明即将来临,在光明完全战胜黑暗之前,通常有一个这样阴沉沉的时刻。

他望望天空,希望看到刚才他欣赏的那片象征着夜里他的全部思想和感情的珍珠贝壳般的云彩。天空上再没有像珍珠贝壳般的云彩了。在那里,在深不可测的高空,已经发生了神秘的变化。没有一点珍珠贝壳的痕迹,半边天空仿佛铺上一尾越来越小的云朵。天空渐渐变得蔚蓝、明亮,并带着同样柔和而又同样深不可测的情态回答他疑惑的目光。

他不会看错的。世上只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世上只有一个人身上凝聚着他生活的全部光明和意义。这就是她。这就是基季。他明白她是从铁路车站去叶尔古绍沃。于是,在这不眠之夜所有使莱温激动的一切,他作出的种种决定,转眼全都烟消云散了。他厌恶地回忆起自己想娶农家姑娘的梦想。只有在那里,在迅速离开,朝道路另一个方向驶去的马车里,只有在那里,才有解决最近使他如此苦恼的生活之谜的可能性。

“那么,我做什么好呢?我该怎样做?”他自言自语,竭力想表达出自己在这短短一夜里所反复思考和感受到的一切。他在反复思考和感受到的一切中有三个想法。一个想法是抛弃自己的旧生活,抛弃自己毫无用处的知识和教育。这种抛弃会给他带来快乐,做起来也轻松简单。另一个想法和想象与他现在所向往的生活有关。他清楚地感觉到这种生活的质朴、纯洁与合理,而且确信,他将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他痛感缺乏的满足、安宁和尊严。但是第三个想法却围绕着怎样使旧生活转变成新生活这个问题打转。在这方面,他头脑中没有任何明确的主意。“娶一个妻子吗?找一个工作?有去工作的必要性吗?离开波克罗夫斯克村吗?买土地吗?加入村社吗?娶一个农家女吗?我究竟该怎么做?”他又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虽然我整夜没有睡,但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他自言自语。“以后我会明白的。有一点很明确,这一夜决定了我的命运。我原先对家庭生活的一切憧憬全是不现实的,不是那么回事,”他对自己说。“实际上,所有这一切都简单得多,好得多……”

“多美呀!”他仰望着头顶上空那酷似奇异的珍珠贝壳般的朵朵白云,心里想道。“在这美好的夜晚,一切是多么美好呀!这珍珠贝壳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不久前我望着天空,天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两长条白带。是啊,我对人生的看法也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不,”他对自己说,“不管这种朴实和勤劳的生活多么美好,但是我不能再过这种生活了。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