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五点多了,为了及时赶到,同时不用众人都认得的自己的马,弗龙斯基坐上了亚什温的出租马车,吩咐尽可能让马跑得快些。这辆老式的有四个座位的出租马车很宽敞。他坐在角落里,把脚伸在前面座位上,陷入了沉思。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的事务已经处理好,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夸奖他是有用之材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友谊和奉承,更主要的是对眼前约会的期待,所有这一切融合成一个总的感觉:人生是欢乐的。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使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他放下两条腿,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用手抱住,抚摸着昨天从马上跌下碰伤的富有弹性的小腿肚,然后他把身子往后靠靠,深深地舒了几口气。

收到丈夫的信后,她内心深处已经明白,一切都将照旧,她无法不顾自己的处境,丢下儿子,与情人结合。在特韦尔斯卡娅公爵夫人家度过的早晨加强了她的这一想法。但是这次约会对她还是十分重要的。她期待这次约会能够改变他们的状况,能够拯救她。如果他听到这个消息,他就满怀激情,果断地、毫不迟疑地对她说:“抛弃一切,跟我走!”那么,她会丢下儿子,跟他走的。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身上引起她所期望的变化,他好像只是受到某种侮辱。

弗龙斯基想说,经过一场他认为是不可避免的决斗之后,现在这种状况不会再继续下去,但是他却说了别的话。

弗龙斯基又像先前听到她与丈夫决裂的消息时那样,一边看信,一边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与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关系在他心中引起的一种自然的感受中。此刻,他手里拿着信,情不自禁地想象,今天或者明天,他就会在自己家里收到挑战书,想象那种决斗的场面,在决斗中,他脸上的表情会像现在这样冷漠而高傲,他会朝天开枪,然后面对着受侮辱的丈夫的枪口。就在此刻,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即刚才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他说的话和他本人早晨的想法——最好不要把自己束缚住。然而他知道,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她默默地走了几步,鼓起勇气,突然停下脚步。

她走到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没有让他说完。

她并不听他说,只是从他的脸部表情猜测他的心思。她猜不到,弗龙斯基的脸部表情起因于他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现在一场决斗无法避免。她心中从来没有想到过决斗,所以她对他脸上出现的短暂的表情作了另外的解释。

他读着信,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目光里并没有坚定的神色。她一下子就明白,他本人早就考虑过这件事了。她明白,无论他对她说什么,他不会把他所想的一切都告诉她。她也明白,她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约会不可能愉快。在她面前,他没有主意了。他不知道她惊慌的原因,但是已感觉到,这种惊慌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感染了他。

他听着她说话,不由自主地把整个身子倾向她,仿佛想以此来减轻她处境的痛苦。但是当她刚刚说完这些,他顿时挺直身子,脸上显露出一副高傲和严厉的神情。

他也感到,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使他的鼻子发酸,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想哭。他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事使他这么感动。他可怜她,但是又觉得对她爱莫能助,同时,他知道自己是她不幸的原因,他做了件错事。

“难道不能离婚吗?”他声音微弱地说。她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难道不能带上儿子离开他吗?”

“除了这幸福,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他望着车窗之间骨制的铃钮,想象着他最近一次见到安娜时的模样。“我越来越爱她了。这就是弗列达官邸别墅的花园。她在哪儿?在哪儿?她为什么要指定在这儿会面?又为什么在别特西的信上附一笔呢?”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这个问题,但是没有时间细想了。还没有到林荫道,他便吩咐马车夫停车,接着,推开车门,从尚未停稳的车上跳下来,朝通往房子的林荫道走去。林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向左边看了看,瞧见了她。她的脸上蒙着面纱,他用喜悦的目光打量着她独特的步态,微倾的肩膀和头部的姿势,顿时仿佛有一股电流通过了他的全身。他重又强烈地从两腿富有弹性的动作到肺部的呼吸中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他的嘴唇。

“那么儿子呢?”她喊了起来。“你看到他信上写什么吗?他要留下儿子,可我不能够也不愿意这么做。”

“这无所谓,”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说,“我们走吧,我需要跟你谈谈。”

“谁来了?”弗龙斯基突然指着迎面走来的两位太太说。“也许,她们认识我们,”说完,他急忙拉着她朝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去。

“看在上帝份上,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放弃儿子,还是继续维持这种屈辱的状况?”

“是的,”她说。“但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是啊。但是这全取决于他。现在我就得去找他,”她冷漠地说。一切照旧的预感没有错。

“星期二我要去彼得堡,那时候一切都能解决。”

“我,生气?可是你怎么到这儿来,去哪儿呢?”

“我昨天没有对你说,”她急促地喘着粗气,开口说道,“我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起回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说,我不能再做他的妻子,还说……我什么都说了。”

“我明白,明白,”他打断她的话,接过信,但是没有看,而是竭力想安慰她,“我只有一个希望,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结束这种状况,为你的幸福献出我的一生。”

“我叫你来,你不会生气吧?我必须见到你,”她说。他透过面纱看到她唇边流露出严肃、沉郁的神情,他的情绪顿时发生了变化。

“我一点也不感到痛苦。这是必然的结果,”她气愤地说,“你瞧瞧……”她从手套里抽出丈夫的信。

“怎么?出了什么事?”他问,并且用胳膊紧紧夹住她的手,极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心事。

“快点,快点!”他从窗口探出头来对车夫喊道,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三卢布的纸币,塞给回头看的车夫。马车夫的手在车灯旁摸索着什么,接着,就传来鞭子的呼啸声,马车在平坦的公路上疾驰起来了。

“对,对,这样更好,好上一千倍!我明白,这对你有多么痛苦,”他说。

“对谁屈辱?”

“对所有的人,尤其是对你。”

“好,很好!”他对自己说。他过去经常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一种满意的感觉,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爱自己,喜爱自己的身体。他那强有力的小腿上轻微的疼痛使他觉得愉快,他呼吸时胸部肌肉的抽动也给他一种快感。那晴朗和略有凉意的八月天令安娜陷于绝望,却激起他的生命活力,使他被冷水洗得发热的脸和脖子也感到爽快。在这清新的空气中,他的小胡子散发出来的润发膏的香气使他闻了特别舒服。他看到马车车窗外的一切,在略有凉意的清新的空气中的一切,在夕阳淡淡的霞光里,也像他本人那样,是那么清新,那么快乐,那么强劲有力。在落日的余辉下闪烁的房顶,围墙和屋角清晰的轮廓,偶尔遇到的行人和轻便马车的影子,静止不动的碧绿的树木和草地,垄沟整齐的马铃薯地和房屋、树丛以及马铃薯垄沟投下的斜影,都是这样。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就像一幅刚刚画完、上了漆的美丽的风景画。

“唉,我无所谓!”她说。她的双唇颤抖起来。他觉得,她正用异常的愤恨目光透过面纱看着他。“我说,问题不在这里,我不会怀疑这一点。你瞧瞧,他给我写了些什么。你看看吧,”她又停下脚步。

“原谅我,这样倒使我感到高兴,”弗龙斯基打断她的话。“看在上帝份上,让我把话说完,”他补充说,他的目光要求她给他说明的机会。“我感到高兴,因为事情不可能,无论如何不可能像他所想的那样,一切照旧。”

“你说屈辱……别这么说。这些话对我没有什么意义了,”她声音颤抖地说。她现在不想听他说假话。她心中只有他的爱情,而她也想爱他。“你要明白,自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天起,一切都起了变化。对我来说,人间只有一样东西,独一无二的东西,这就是你的爱情。只要有了你的爱,我就觉得很高尚,很坚强,我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屈辱。我为自己的处境自豪,因为……我自豪的是……自豪……”她没有说出自己自豪的是什么。羞愧和绝望的眼泪哽住了她的喉咙。她站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你瞧,他算是什么人,”她声音颤抖地说,“他……”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话?”她说。“难道我会怀疑这一点吗?如果我怀疑的话……”

“为什么不可能?”安娜忍着眼泪说,显然她已经不认为他要说的话有什么意义。她觉得,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不可能继续下去。我希望,现在你就离开他。我希望,”他有些发窘,脸红了,“你允许我安排一下,考虑好我们的生活。明天……”他刚开了个头。

安娜吩咐再来弗列达家花园篱笆旁接她的马车已经来了。安娜跟他道了别,就坐上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