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维亚日斯基是本县的首席贵族。他比莱温年长五岁,早就成家了。他年轻的妻妹住在他家,莱温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莱温也知道,斯维亚日斯基夫妇很希望把这位姑娘嫁给他。他和所有达到结婚年龄的年轻人一样,对这种事肯定是明白的,尽管他从来也不敢向谁说起这一点。他还明白,虽然他想成家,虽然从各方面来看,这位招人喜爱的姑娘一定会是个好妻子,但是他同她结婚就像要他飞上天一样,是不太可能的,即使他没爱上基季·谢尔巴茨卡娅。意识到这一点,他原先希望从访问斯维亚日斯基中获得的那种乐趣也就减弱了。

收到斯维亚日斯基邀请他去打猎的信后,莱温马上就想到这个问题,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斯维亚日斯基对他有这种意思只是他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想,所以他仍然去了。此外,内心深处他还想试一试,再看看这位姑娘究竟跟他是否相配。斯维亚日斯基的家庭生活十分愉快,斯维亚日斯基本人是莱温所熟悉的最好的地方自治会活动家,莱温向来很喜欢他。

要是莱温生性不是喜好从最好的方面去理解一个人的行为,那么他要了解斯维亚日斯基的性格是不会有什么困难和问题的;他会对自己说:不是傻瓜,就是坏蛋,那么一切就会明明白白了。但是他不可能说他是个傻瓜,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无疑不仅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且是个很有教养、十分谦和的人。他具有多方面的知识,但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显露自己的学识。莱温更不可能说他是个坏蛋,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无疑是个正直、善良、聪明的人,他愉快地、热心地、经常地做出那些受到他周围人们高度赞扬的事情,他肯定从来不会有意去做坏事,也不可能做什么坏事。

莱温紧挨着女主人坐在茶桌旁,不得不同她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小姨子谈话。女主人长着一张圆圆的脸,淡黄色的头发,个子不高,脸上现出微笑和一对酒靥,使她显得容光焕发。莱温竭力想通过她探听出他很重视的、有关她丈夫的谜底;但是他无法完全自由地思索,因为他感到十分尴尬。他之所以感到十分尴尬,是因为那位小姨子就坐在他对面,身上穿着一件他觉得好像是特别为他穿的、领口开成梯形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胸部。她的胸部很白,或者特别是因为她的皮肤很白的缘故,这个敞胸的大领口使莱温丧失了自由思索的能力。他设想(也许是错误地设想)这个领口开得与他有关,认为自己无权去看它,因而竭力不去看它。他觉得,单凭领口开成这样,他就有过错。莱温觉得他好像是在欺骗某个人,他应该作一番解释,但是这又解释不清楚,因此,他就一直红着脸,感到不安和尴尬。他的尴尬心情也感染了美丽的小姨子。女主人好像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老是故意拉她加入谈话。

莱温极力想了解他,但总是无法了解他,总是把他及他的生活看成是一个真正的谜。

晚上,喝茶的时候,有两名来办一些托管事务的地主在座,一场莱温所期盼的最有意义的谈话便开始了。

斯维亚日斯基在莱温心目中是一个奇特的人物,他这类人的议论非常合乎逻辑,虽说从来不是独创的,但也能自圆其说。他们的生活则遵循特别明确、固定不变的方向,完全不以他们的议论为转移,并且几乎总是与他们的议论背道而驰。斯维亚日斯基是个极端的自由派。他蔑视贵族,认为大部分贵族是些隐蔽的农奴制的拥护者,只是由于胆怯而没有公开表露。他认为俄罗斯像土耳其一样,是个衰亡的国家,认为俄罗斯政府糟糕透顶,甚至都不值得自己去认真批评政府的举措,同时,他却又在为这个政府办事,是一名模范的首席贵族,并且出门时总要戴上一顶饰有帽徽和红帽圈的制帽。他认为只有在国外才能真正过人的生活,因此一有机会他就往国外跑,然而他又在俄罗斯经营非常复杂和先进的农业,并且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和了解俄罗斯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认为俄罗斯农民处在从猿向人进化的过渡阶段,然而在地方自治会的选举会上,他比所有的人都乐意与农民握手,听取他们的意见。他毫不迷信,不理会任何吉兆或凶兆,但是却很关心改善牧师的日常生活和维持他们收入的问题,而且竭力设法保存本村的教堂。

打猎的结果比莱温预料的差。沼泽干了,大鹬已经没有了。他走了整整一天,只带回三只,但是像往常打猎归来时一样,胃口大开,情绪很好,同时由于剧烈的体力活动,他的精神也十分振奋。在打猎过程中,他仿佛什么也不想,但是偶尔又想起那个老头和他的家庭,他们留在他心中的印象仿佛不仅要求他注意,而且要求他解决与他有关的问题。

在对农业感到失望之后,现在莱温特别乐意去斯维亚日斯基家。姑且不谈看到这一对幸福的、对己对人均感满意的夫妇,看到他们那舒适的家,总是引起他愉快的感觉。现在,当他对自己的生活深感不满意时,他更想弄明白使斯维亚日斯基的生活如此开朗、坚定和欢乐的奥秘。此外,莱温知道,在斯维亚日斯基家他将会遇到一些邻近的地主,他现在特别想谈谈、听听有关收获、雇工等农事方面的话题。莱温知道,这种谈话照例被认为是庸俗的,但是现在对莱温来说却显得特别重要。“在农奴制时代或是在英国,这也许并不重要。在上述两种情况下,条件都已经确定。但是现在在我国,一切都翻了个身,一切都刚刚开始安排,所以如何确定这些条件在俄国是一个重要问题,”莱温心里想。

在妇女问题上,他站在激进派一方,主张妇女彻底自由,特别是应该享有劳动权,然而他和妻子却过着这样一种虽然没有孩子,但十分融洽、使人家羡慕的家庭生活,使得他的妻子除了与丈夫共同关心怎样更惬意、更快乐地消磨时间外,什么事也不做,也不会做。

他和莱温很要好,因此莱温敢于去试探斯维亚日斯基,竭力想弄清他对人生的根本看法,但总是枉然。每当莱温想从斯维亚日斯基对任何人都打开的心房之门,进一步登堂入室,他总是发现,斯维亚日斯基显然有点窘迫,目光里流露出勉强能察觉到的恐惧,仿佛害怕莱温看破他,于是他便和颜悦色地予以拒绝。

“是的,那是娜斯佳的事业,”她指着妹妹说。

“是的,我自己一直在那里教书,不过我们学校有一个出色的女教师。我们还教体操。”

“我看到过……是不是那所长满常春藤的小房子?”

“您说,”女主人继续已开了头的谈话,“所有俄国的东西都无法引起我丈夫的兴趣。相反,他喜欢待在国外,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像在家里这样快活。在这里,他觉得生活在自己人的圈子里。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干,他天生兴趣广泛。哦,您去过我们的学校吗?”

“您亲自教课吗?”莱温问,极力不看她的领口,但是他觉得无论自己往哪里看,都会看到它。

“不,谢谢,茶我不要了,”莱温说,他觉得这样做有些失礼,可又无法继续这场谈话,便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听到他们那边谈话很有趣,”他补充了一句,然后走到桌子的另一头,主人和两个地主就坐在那里。斯维亚日斯基侧着身子坐在桌旁,一只胳膊支在桌上,手里转动着茶杯,另一只手握住自己的胡子,把它拉到鼻子下边,然后又放开,仿佛在闻胡子。他那双发亮的黑眼睛直盯着那个留着灰白胡子、神情激昂的地主,显然觉得他的话很有趣。这个地主在埋怨农民。莱温很清楚,斯维亚日斯基知道怎么回答地主的埋怨,他可以马上把地主的全部论点驳倒,但是碍于自己的地位,他并不开口回答,只是不无兴趣地听着地主那种可笑的话语。

这个蓄着灰白胡子的地主显然是顽固的农奴制的维护者,农村的老古董,狂热的农业主。从他身穿一件老式的、与地主身份不相配的旧衣服,聪明、忧郁的眼神,流畅的俄语,显然长期惯用的命令式口气,以及他无名指戴着老式订婚戒指、被太阳晒黑的好看大手的果断动作上,莱温看出了他的特点。